清光绪三十年(1904),梁启超著书《中国之武士道》;民国元年(1912),李存义在天津创立“中华武士会”。
一九○○年夏,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甜味,一对姐妹在家中正要自尽。她俩穿紫红色外袍,前额勒绿色包头,云髻抹了香油,乌润可人——在小户女子,是讲究的服饰。
房梁悬下的是麻绳,财力使然,家中没有韧度能吊住尸身的上等绸缎。当她俩要蹬翻脚下凳子时,一人跳窗而入,语音疲惫:“晚死一个时辰吧!我五天没合过眼,守着我,有毛子闯进来,你俩就大叫。”言罢扑在地上,当即响起鼾声。
姐妹呆立在凳子上,脖颈上的绳套不知该不该取下。毛子,是洋人。
来人身下压一柄长刀,布店量布尺子般窄,布满锈迹,只在刀头一寸有锐光。小腿裹黄布,以红条绑扎——义和团的标志,两个月前,京城街面上都是黄裹红扎的小腿,现已绝迹。
姐妹踌躇着该不该从凳子上下来时,窗中跳入了第二个人。他矮小单薄,如未发育的十三岁少年,却有着三十岁人的厚实头颅,成熟的鼻梁眉弓。
他也黄裹红扎,手托一条黑物,竟是马场切草料的铡刀刀片。铡刀分刀片和木槽两部分,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两,顶端与木槽连接的孔洞犹如鱼眼。
因是铡草之用,刀柄很短,刀身硕大。手握这样的刀柄,无法抡劈,拎着也困难,只好一手握柄,一手托刀背,如抱着一条成精的鲶鱼。
传说鲶鱼可以无限生长,一丈长的鲶鱼会上岸吃人。他对脖套绳索的姐妹视而不见,恭敬跪下,向趴在地上睡觉的人道声:“师父。”
睡觉者侧身露脸,颧骨利如刀削。他已是老人,黑发居多,而胡须尽白。一身土尘血污,胡须却洁净如银。
胡须白,是体衰,白而亮,则是内功的显现。江湖常识中,这样的白胡老人体能旺于青年,必有毒辣手段,遇上便要回避,万不能招惹。
“师父,街上传言,程大爷中枪死了。”
“老程是高功夫,在胡同里偷袭毛子,占着地利,枪子打不上他!”
“说是砍了三个毛子,往房上蹿时,辫子挂住了檐儿,一帮毛子赶来开的枪。”
“老程是精明人,抡刀上阵,还能不收拾好辫子?俗人瞎编的,别理这个!”
老人接着睡了。第二个来人转向姐妹:“师父睡觉,有我护着。你俩要上吊就上吊吧。”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入城时特许士兵抢劫三日,超期至今。在东西方语义上,兵乱都包括强奸。这条胡同偏僻,洋兵未及寻到,但胡同里有几户已全家自杀。丈夫陪妻子死,父亲陪女儿死。
姐妹对视,姐姐:“早死早干净,别让毛子污了身子。”妹妹用力点头,整好绳套后,眼中一湿,问第二个来人:“刚才你讲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爷么?”
第二个来人哼声应了。妹妹:“早听说他的大名,扛着刀在房上走,见了落单的毛子就跳下来砍。”
姐姐:“有程大爷给咱俩报仇,还怕什么?”
妹妹露出笑意。姐妹站直,麻绳勒在颈上。第二个来人却蹿上,膝盖顶住凳子:“容我句话。”
年轻姑娘眼神特有的清凉,令他垂下头,语音沉闷至极:“我也杀毛子,跟程大爷一个法子。我多活一天,毛子就多死三五个……我没法分身护你俩。”
姐姐:“知道。城里上吊的女子多了,谁也护不了。”
膝盖撤开。
姐妹俩闭眼,便要踹凳子。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声:“东来,你也五天没合眼。两位姑娘,晚些死,让他也睡会儿吧。”
转眼黄昏,姐妹坐在凳子上,守着沉睡的师徒。他俩趴着,如同两具倒毙街头的死尸。常年骑马的人才有此习惯,骑马累的是后腰,躺着会疼。
姐妹脚边点了三炷香,为破空气中的甜味。甜得恶心,入夜后会更加难闻,是街上腐尸的味道。
妹妹忽觉后颈一凉,姐姐变色,窗口无声蹿入第三个人。来人穿教士的黑袍,袍料为厚麻布,在炎热的九月,套着这身衣服,体质弱者会晕厥。来人脸色惨白,缩着双肩,似乎嫌冷。
他拎一柄蛇鳞鞘宝剑,头上盘着辫子,是河北地区常见的一类面孔,狭眼高鼻,下巴方硬。妹妹鼻翼耸动,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细闻,似乎又是药香。
趴着睡的师徒同时坐起,姐妹才想到,她俩忘了大叫。
教士晃着肩:“李尊吾、夏东来——你们师徒俩把洋人杀慌了,怎么收场?是像程华安一样战死了事,还是现在出城,多活几年?”
李尊吾攥住颏下白须,喃喃道:“老程真死了?他是有名的机警,在咱们这辈人里功夫是拔尖的,怎会因为自己的辫子送命……洋人杀不了他,杀他的是你!”
教士肩膀抖了一下:“他把洋人杀慌了,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他。”老友叙旧一般,在李尊吾跟前蹲下,讲述程华安死况。
他在屋顶上盯了程华安两日,心知程的机警,一直在百米开外,不敢跟近。民间传言与事实一致的是,程华安那天杀了三个落单的洋兵。不一致的是,程没能蹿上房,不是辫子挂住了房檐,而是身体悬空时,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剑。
李尊吾哀叹一声,教士劝慰:“形意门剑法,只是一下。等大批毛子赶来开乱枪,老程早死了,没遭罪。”
教士右手的腕骨外侧关节凸如桃核。剑法如书法,巧妙在用腕。
李尊吾垂首:“师父传的剑法太霸道,我一直不敢用剑,出师后只是用刀。”教士惨白的脸上露出笑褶:“师哥,您是北方出名的刀法大家,门内人却知道,你不懂刀,你的刀用的是剑法。”
李尊吾:“形意门传枪不传棍、传剑不传刀,放弃横抡,只取纵进。师父没刀法,我是不懂刀。”左腮惊觉刺辣,是徒弟夏东来的目光。
他握着铡刀,手背血管蚯蚓般扭了一下。
教士干笑两声:“你师父没跟你讲过这些?别怨师父糊弄你,形意门传艺自古吝啬。跟师父不跟到老,得不着真的。”
李尊吾叹口气,招呼夏东来向教士磕头:“这是你师叔沈方壶。”
夏东来不动:“他杀了程大爷!”
李尊吾:“先论辈分,再讲恩仇。”
夏东来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沈方壶作态要扶,手到肩膀却不扶,只是搭着:“你知礼,起来吧。”
夏东来站起,借着肩膀上的手,作态是被扶起来的,哼声:“多谢师叔。”沈方壶收手,哼声:“歇着吧。”
李尊吾仍坐在地上,沈方壶蹲下,依旧老友叙旧般:“你也是瓦德西统领指名要的人……你出城就行了。”一指夏东来,“他的命留下,我再找个尸体冒你的名。应付了瓦德西,你我的情谊也保住了,行吧?”
李尊吾笑了,哥哥对弟弟宽和的笑:“我这个徒弟虽未得我真传,也有十年苦功,你有把握对付我俩联手?”脸色转瞬阴冷,“犯不上联手。我的功夫本就大过你。”
沈方壶以蹲姿后撤三米,缓缓站直,宝剑出鞘。李尊吾蹦起,腰胯蚂蚱般富于弹力,尺子刀握在手中。
刀身污锈,刀尖银亮。
宝剑上端有一块暗紫色,是干了的血迹。
沈方壶竟有些许羞涩,李尊吾知道,那是程华安的血,程是享三十年盛名的一代高手,杀程的荣耀,令他不会再擦这柄剑。
持刀的手臂不动,胸口内凹,李尊吾向剑上血痕浅浅鞠躬,随即脊椎挺直,恢复对敌之姿。
沈方壶肩部无规律地颤抖,剑却是固定的一条斜线,纹丝不动。李尊吾语调低缓:“东来,向你师叔学东西吧。敌人征兆看两肩,出左手,右肩必动。出右手,左肩必动。出腿,肩必后耸。他自震两肩,是为掩蔽征兆。”
夏东来眼光暴亮,“嗯”了一声。
李尊吾:“四十岁以前,我是以刀用剑,的确不懂刀法。四十岁以后,我的刀便有了刀法。师父定的,我是形意顶门面的徒弟,这辈人里,看形意就是看我。但我得了八卦的东西,老程给的,开阔了我。无缘报恩,他的仇,我要报。”
沈方壶眼神空洞,点了下头。李尊吾话锋一转:“形意拳硬打硬进,八卦掌拐弯抹角,所以形意用剑、八卦用刀。东来,我没传你形意剑,但也没糊弄你。你会的,是程大爷的八卦刀。”
夏东来体腔一声闷音,如水桶跌进深井,随即捧着铡刀,向沈方壶剑上的血痕长鞠一躬。
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墙。
夏东来退至门前。李尊吾前挪一寸,沈方壶后撤一寸,两肩颤动加剧,黑袍下摆噼啪作响。
李尊吾再进一寸,沈方壶再撤一寸。两人保持距离,极缓地向东墙而去。东墙有梳妆台,年头已久,红漆退化成棕黑色,镜面如熬夜人的眼,满是血丝样污斑。
一念三千。佛教天台宗理论,佛的一念之间,映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变化,人的一念也如此,只是人不自知。
寸进中,李尊吾一念映现他与程华安的初见。程华安在京城开一家剪刀铺子,每日早起踢半个时辰毽子。毽子以布包两片铜钱为陀,上缚三根鸡毛,连踢使之不落。
京城人在冬季踢毽子,活两腿气血,有“杨柳死,踢毽子”的民谚。十五年前,李尊吾和沈方壶寻到京城,正赶上一个雪天,在剪刀铺门口,见到了踢毽子的程华安。
毽子在明清两代发展出一百多种花样,程华安只是最简单的内拐踢,一足连踢十下,换另一足踢十下。踢毽子动脚,身形不动分毫,泥塑般固定。每下毽子飞起的位置,亦固定。
沈方壶对李尊吾说:“眼晕。”打消比武之念。
沈方壶原想拿程华安成名。武人总要拿另一个武人成名,如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
李尊吾的成名,是毁了一位成名二十年的人物,那人用旧棉被裹着,抬回家躺了两个月后逝世。被面上绣着深蓝色桃花纹样,针脚细密,日后无端想起,竟不寒而栗。
习武人的归宿便是一条旧棉被,人生的最后味道,是老棉花的霉味。但沈方壶三十八岁还没有成名,无名的人总是不计险恶;如果不成名,他也永不会有此种感怀。
那年程华安三十七岁,比沈方壶小一岁,比李尊吾小两岁,但他二十二岁便已成名。程华安与沈方壶是一个脸型的人,狭眼高鼻、下巴方硬。
在同一个模子里,程华安甚至可用“漂亮”来形容,有着领袖人物天生的亲和力,而沈方壶的气质里有一种阴湿的因素,交往得越久,越感厌恶。
李尊吾自小便认识这个人,两人同村,父辈是端着饭碗串门的好友。他注定摆脱不了这个人,两人一块习武,十二岁去邻村学燕青拳,那是个乡野拳师,平时打铁维生,水平有限。
如果没有沈方壶,铁匠可能就是李尊吾这辈子唯一的师父了。听说更远的村子有个打碑的石匠教罗汉拳,便去学了。学到第七天,沈方壶怨气十足地来到石料场,认定李尊吾学了更好的。
罗汉拳并不比燕青拳好,只是厌恶他。
李尊吾还转投过弹腿、春秋大刀、梅花拳的师父,每次沈方壶都很快跟过来,一脸被好友辜负的委屈。对于他,李尊吾除了厌恶,便是愧疚。
他只想摆脱这个人,但乡野拳师只要来人就收……得找个名师,名师择徒严。听闻在山西河北交界处,有位退隐的武状元,自珍绝技,从不收徒。
状元爱吃韭菜馅饼,他打扮成小贩,在状元家门口卖起了馅饼,成为熟人后,表明求艺决心,终得状元开恩,破例收下。
此举耗去一年时间,为在异地生活,家中卖了半亩地。成为状元开山弟子的消息传回家乡,沈方壶很快又跟来了。
师父一见沈方壶,便收下了。李尊吾悲哀地认为他资质高过自己,天才总有许多便利。两年后,师父跟李尊吾交底:“我是让他做你的拳靶子。”
师父看中两人是同乡,为给李尊吾寻个便利。唉,师父是好心。但沈方壶不断伤情、困惑日重的脸,令他不忍。
师父遵循“传艺不过六耳”的古训,即便徒弟都住在家里,也是分别单授。沈方壶所得明显少于他,虽然拜师礼上发了“师兄弟只可较技,不可互授”的誓言,但将沈方壶胫骨踢断后,他未能忍住。
断骨接续要三月,武人视卧床养骨为当然之事。三个月里,李尊吾伺候沈方壶便溺,师父所授都说给了他。
伤好后的沈方壶依然被李尊吾击败,师父见了,却阴下脸。敬师如父母,住在师父家的徒弟名为“入室弟子”,早起需问安。五天里,李尊吾问安,都没得到应声;对沈方壶的问安,师父应得客气。
第六日,李尊吾比沈方壶早起半个时辰跪在师父屋外,见开了透气小窗,忙喊:“师父起来了?事事安好?”
室内响起叹息:“蠢物,进来吧。”
虽然几天前的较技,沈方壶摔得半天爬不起身,但师父还是看出他身上有了口诀。对他的问安,应得客气,是师父起了防范之心。
师父:“我见你就喜欢,祖师的玩意本要托付给你,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忍不住把东西分给大家。尊吾,要知道,悲心太重是大忌。”
与人分享,并非美德。没有择徒智慧的人,不堪为师。师父所传的拳技本是古战场的马上长枪术,有闯营杀帅之能,历代只传上将,不传兵卒。南宋岳飞建军抗金,将长枪术下传,以空手虚操训练兵卒,脱枪为拳。
历史晦暗,这种枪拳一体的武技在南宋之后的军营、民间均未保存下来,直至清朝雍正初年,一位躲入终南山的逃犯在山神庙发现岳飞遗书,有十三大册,纸张溃烂,只有序篇勉强能看,可惜烂掉了结尾两段。
逃犯本习武,凭此残册序篇,竟恢复了岳家军拳枪之技,取“形神俱妙”之义,定名为形意拳。逃犯未留下名字,传到师父为第五代,拜祖师便是拜岳飞。
师父年轻时曾任过短暂实职,为朝廷到草原买马,对李尊吾回忆:“一个马贩子走过来,明知道他打不过我,但还是对他的气势感到头痛。做了马贩子都那么凶,做了军人该有多凶?金兵常年征战,该有多凶?岳飞能抗住他们,该有多凶!”
考武状元需通文墨,因为要考《武经七书》,自战国时代起的七本兵书,清康熙年间定的科目。师父平时说话用词讲究,谈草原之行,却连用了四个“凶”字,或许心中的真感慨,只有最粗浅的词才能表达。
南宋武技在八百年后破解复现,秘传五代后,第六代传人却是不能守秘的天性,难道会有蛮夷乱华的危局,来应一次报国的机缘——拳将广传?
过了十日,师父命李尊吾入世成名,自己携沈方壶入终南山隐居。诀别时,沈方壶难掩得意之色,一定认为李尊吾失宠,他将在终南山尽得真传。
李尊吾知道,师父将在终南山扣他十年,以免他跟自己争名。
十年后,沈方壶投奔李尊吾时,气色红润、神情沮丧。终南山空气好,他没有学到什么。李尊吾已是北方刀法大家,在贯市有一家三重院子、两套马队的镖局。
贯市是河北大镇,距京七十里。对师父近况,沈方壶咬唇不提,只说:“我要成名。”李尊吾动了不忍之心。
京城武行,程华安名气最大。很少听到他的战绩,多是他的为人仗义。高手必特立独行,若不倨傲便有怪癖,不会人缘好。
毁他,应无难度。
李尊吾带沈方壶冒雪入京,见到踢毽子的程华安,便打消了比武之念。程华安单调的动作,显示了巧到极处的控制力,这种单调用于比武,抬脚即是伤残。
沈方壶脖子绷起两根蓝紫色血管,李尊吾死人般瞳孔扩张,流露出着魔的眼光。沈方壶低语:“师哥,走吧。”李尊吾收回目光,瞥向他。
看着沈方壶的脸,想起师父家中的一条狗。北方山区多猛兽,豹子吃人,狼避人,此狼种眼圈长白毛。对不报恩的人,京城里称为“白眼狼”,取自此狼种见人就躲的典故。
师父当年不知是什么兴致,闯狼窝掏来养。它比猫还驯服,步态软弱,似乎腿骨随时会折断,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大。问师父如何调教的,师父回答,每天抽它两记耳光。
沈方壶缩着眼睛,正是它的神情。终南山中的十年,师父自有手段,折损他所有的自信。
他不愿提师父一个字,李尊吾叹口气,听毽子破空声,不可抑制地想问问狼种的下落:“记得入山时,你们带着那匹狼。是放生了,还是……”
沈方壶红润脸颊现出一块铅色:“师父养大的东西,会放手?师父玩性大,先是逼它像鸟一样吃蚂蚱,后是逼它吃草。”
李尊吾忍住恶心,忽然很想为沈方壶做点什么。做什么好呢?不知觉间,走到程华安跟前。
程华安收了毽子,挂着自嘲的笑。踢毽子便可退敌的想法,天真了。武人不是生意人,是赌徒。赌徒从不会量力而行。
程华安的笑,带着老棉花的霉味。只要动手,自己和他便会有一人毁在当场,裹在棉被里抬回家,老老实实地待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李尊吾背上似张开一双眼,可看到沈方壶震惊的脸,只想给他一点自信,告知他学到的拳不冤他。
两手抬起,抱拳行礼。武行规矩,右手握拳是对敌,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华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礼,亦是左手抱右手。两人各退一步,程华安将装入裤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碍事。”
李尊吾点头,为程华安对自己的重视感到温暖。高手相搏,不容杂物,身上有一点累赘都会影响成败。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脚。程华安早起踢毽子,气血已活动开,而自己是赶夜路而来,在雪天里,脚尖有些麻木。指尖脚尖,形意拳称为“梢节”,树是否为良材,可从树梢的长势看出。梢节迟钝,人难灵敏。
程华安静立,待李尊吾搓手完毕,道声:“请。”
沈方壶眼中一酸,不是泪,是大颗汗水。模糊视线中,李、程两人一凑近便闪开,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礼。
程华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货。”
二人均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为敌的暗语。
京城名菜多以虐杀而得鲜味,宫中剖兔胎熬羹,民间活割驴羊。程华安请李尊吾、沈方壶吃鹅,入口清爽。保鲜的秘诀是控制血,经一流厨师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胜于水果。
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关入铁笼,笼内放一盆辣椒汤,笼下烧火。鹅为解渴,违反天性喝辣椒汤,水火交攻之下,羽毛尽褪,未死而肉熟。
讲解时,程华安带着京城人特有的优越感。京城人是讲究人,他们追求物尽其性。李尊吾暗中发誓,不会再吃这道菜,但过去十五年,对其入口之鲜仍有一丝留恋……十五年后,京城里满是胜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杀的不是鹅鸭。
没见过程华安这样爱朋友的武人,武人为保不败,要自珍其秘技,师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为漫长,武人往往一世无友。程华安不知是天性豁达,还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赋,利索地将李尊吾认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毕竟有一种聪明叫“识人之智”,承认你是这样的人——面对程华安的热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仅今早一战,令他首次对师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华安没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讲究不按时令吃水果,冬天有鸭梨,却惧梨的寒性,烤温才吃。咬了口热乎乎的梨,很不适应,李尊吾发现程华安嘴角现出小孩淘气的笑。
程华安:“理法是大道理,大道理都没用。朋友,为何不求口诀呢?”
沈方壶喘口大气,从剪刀店走到鹅宴馆的一路、落座后的闲聊,程华安只跟李尊吾说话,几乎没看过沈方壶,实在有违“达人”的名声。达人在场面上,要照顾好所有人。
喘出这口气,沈方壶缩下脖子,萎坐桌角,用人畏主一般,怕引起程华安注意。唉,在山中受挫十年,下山首战,又被一个毽子夺去锐气……李尊吾懊恼自己动了不忍之心,当程华安表示带自己拜见他师父时,还是脱口而出:“我和师弟一块去。”
程华安盯住沈方壶,似乎刚看到他,嘴角泛起顽童的笑:“这位朋友,倒是和我长得像啊!”
程华安的师父是位王府中的老太监。太监自称“寺人”,京郊一千多座小寺是太监出资建的,作为养老之地。
太监往往单薄矮小,因为自幼受残。程华安的师父却体格雄阔,近两米高,长有旺盛胡须,直垂胸口。在王府供职时,为免人见怪,像洋人一样每日刮胡子。退职后住在东直门外木材场旁的小庙里,没了顾忌,便任其生长了。
他在王府被称为“海公公”,有一条臃肿的大辫子,因为发质弯曲打卷,海波一般,无法像常人梳得直顺有型。这是个有异族血统的人。但与程华安瞬间交手,李尊吾明确知道,与形意拳一样,八卦掌为中华正脉,不可能创自异族。
海公公左眼瞳孔汉人般乌黑,右眼瞳孔则是深蓝色。入世争名前,师父给李尊吾连讲两日江湖隐情,其中说到宋明两朝祈祷国土安定的皇家法会由江西道士承办,法会上要用至少八个异族人,表示异族归顺中华,八方边疆无忧。
宋朝初次法会,曾选用四十八位红棕发色的西域异族,后裔就留在江西道教体系里。其人种性格温和,骨质刚强,年老而气血不衰,有忠于职守的天性。江西高层道士爱其忠心,闭关修炼时往往选他们守在洞外护法,因而授以道家武功。
他们被称为守洞人,历代隐于道观,一旦下山,必是行使特殊使命,遇上骚扰,会出手无情。由于饮食、居住地的改变,九百年繁衍,体貌已形同汉人,只在五十岁后略显异相,瞳孔渐渐由黑变蓝。
李尊吾判断海公公是一位守洞人,以王府的严格慎重,怎么会让有如此异相的人供职?他到底有无净身?估计程华安也不知情。
程华安说这个师父来得蹊跷。他原本不练拳,只是自小玩跤,一日剪刀店来了个老头,说在跤场见过他摔人,要是请吃一顿饭,就教他点东西,出于好奇,请了学了,当日看不出是位太监。
海公公没理李、沈二人,冲程华安白了句:“净给我找事。”挥手让二人出屋。李尊吾和沈方壶在门口等了片刻,程华安掀门帘出来,向沈方壶拱手:“抱歉,师父说他只收一人。”
这话令李尊吾猛然轻松,终于改运,不用“每逢拜师,必和沈方壶做师兄弟”了。海公公不愧是守洞人,八卦门皆有识人之智……但看着沈方壶的落寞背影,李尊吾还是忍不住追上,讲出一句令自己心惊的话:“在京城多留一日,我把形意门剑法传给你,这是师父压箱底的东西。”
传出的剑法,十五年后刺死了程华安。
李尊吾和沈方壶缓缓对移,脚下寸进,身形不动。形意拳含蓄,鹰欲飞必先收翅,虎欲扑必先缩爪。如果没有衣服的遮蔽,可见到两人的肩窝、胯窝有着深于常人的凹陷。
看着李尊吾,沈方壶有一份暗赞,其身形体现“静如山岳、密如深林”的形意口诀,但他知道赢的会是自己。因为李尊吾只有武功,而他有上帝。
除了父母亲族,李尊吾应该是此生认识的第一个人,自小便跟着他掏鸟窝、拾马粪,其习武的毅力和天赋超过自己,所以觉得跟上他没错。
长期的依赖心理,在他传剑法的那一日终止。学到师父最后的秘技,却格外失落,为何不是师父教的,而是他?厌恶得不想习武,道声“谢了”,就此辞别。
沈方壶打算走出京城,一直走回家乡。家里有五亩田产,是近水、肥沃的一片好土,抓一把搓搓,手心会有暖暖痒痒的感觉。村东谢家的媳妇漂亮,生的女孩水灵,离村多年,她该长成了吧?如果这就回村,说不定能赶上娶她……
沈方壶加快脚步,但一件麻布黑袍挡住了他。是位在街头拉信徒的华人教士,头上盘着辫子,亲人般和善:“但愿你得到赞美!”
武人过的是遭训斥的人生,十余年了,没被夸过一句。教士的话没让他流泪,但内心的强硬全部垮掉。
加入教会后,才明白听错了,应是“但愿主得到赞美”。沈方壶将这次听错,视为神迹,从此他可以全无顾忌地爱一个女人。她是圣母玛利亚,在被称为“南堂”的宣武门教堂,第一次见到她的石雕,当时下着绵绵小雨,她被淋得脸颊尽湿,他周身关节隐隐作痛。
他留在南堂,做了杂工。十二岁起习武,练拳的疲劳抵消一切,在最该冲动的年月,竟没想过女人。生起弃拳之心后,对女人的感知淡淡地来了。
礼拜日会见到娇小的印度女人和修长的欧洲女子,有热度的真实身体能引起他的注意,但觉得作为女性,她们远远不够。折服他的,是那尊玛利亚石雕,她是白种女子的极致。
会众没有读《圣经》的权利,只能听教士讲道。暗红的硬纸书皮如伤口初凝的疖,习武后,他身上有许多这样的疖,疖由红变棕再变黑,硬得像甲虫的壳——此时,抑制不住地会用指甲将壳的边沿抠开,新长皮肤的洁白,每每让他看呆。
《圣经》写的都是玛利亚吧?教士很少讲她的事,对这种离题万里的讲道,沈方壶忍无可忍,决定做一个教士,自己去看。
他坚信《圣经》是她在世每一天的记录,上面有她所有的细节。他以学武求拜师的力度,向总领教士表白。看着总领教士感动的泪水,暗叹:对掏心掏肺的话,师父最多冷笑一声。
只上过两年私塾,记得四百个汉字,却以惊人的速度学习法文……岁月没有白费,拳给了他好身体,还给了副好脑筋。偶尔一个情绪蹦出来,是对师父的感恩。
他成了南堂教化的骄傲,成了一个被重视的人,三年后派去菲律宾。想在北京做教士,不去欧洲,便要去菲律宾进修。菲律宾是亚洲教会基地,师资雄厚。
到达菲律宾首府马尼拉,惊觉原来教堂可以金碧辉煌。京城民居为灰色,教堂随俗为灰,只有皇宫能用红黄。但不知为什么,马尼拉所有的玛利亚雕像都没有京城南堂的那尊好。
在马尼拉,他会说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有了独自翻阅《圣经》的资格,里面写玛利亚的很少。对南堂玛利亚石雕的思念,令他很想返京。但他迅速摆脱这一肤浅情感,留了下来,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天才。
习武岁月磨练的领悟力,令他进入教义的深层,愈究愈深,乐不知返。他成了颇具知名度的神学高材生,回想学拳岁月,暗笑师父缺一双识人的慧眼。
马尼拉进修规定为四年,回国后再在京城某一位教堂总领教士指导下做两年教务,便有了讲道的教士资格。四年过去,他向导师恳求延时。
导师:“在我指导过的人里,没有人比你更优秀,你有大学者的潜力。学者的清高天性,让你畏惧世俗。但最高的学问在人群里,你能达到的,不只是大学者,应是大教士。”
他说:“我不惧怕世俗,只是还没得过上帝的恩宠。”
导师见过他做祷告时发生的一件奇事。由于跪垫狭窄,一人要跟他贴身跪下时,突然像有只无形巨手将那人揪起,丢出三米,而他仍沉浸在祈祷中,浑然不觉。导师说:“这是一个神迹,你的虔诚让心有杂念的人无法靠近你。你已得上帝恩宠,不要怕。”
怎么会被看做个怯弱的人?导师看穿人心的眼神、鼓励小孩的笑容,令沈方壶倍感厌恶,重声道:“不是上帝的恩宠,是武功。”
入教后便不再习武,但武功是一种慢性病,患上便无了期。他的头脑已忘了武功,一次做祷告,猛觉浑身一震,这股力量不是来自臂腿,来自体内深处。凡人之躯,此时深不见底。
他感到恐惧,随即狂喜,认为是上帝降临。这股力量持续了半分钟,退去后,恍然醒悟,这是形意拳的“丹田力”。不知何故,他的武功上升了。
导师看过的一幕,便是他的丹田力自发地将近身之人震飞。沈方壶轻推导师胸口,导师摔向墙,如甩出一只手套。
撞击的一刻,在感受里,墙面软如棉被。贴墙滑下,落地无伤。导师相信了人力有时会接近神迹。
沈方壶:“我来自底层,底层人不怕,因为怕,便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亲证上帝的存在,又如何到人群中传播上帝的荣光?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一待,又是八年。武功变本加厉地来了,而上帝仍未降临。
一九○○年,马尼拉传来许多中国的消息。年初开始的旱灾,令北方农村谣言沸腾,说洋人的瞳孔之所以是蓝色,因为洋人偷了中国的天。天是蓝色,中国的天被数不清的洋人分装在眼睛里。
没雨,因为天没了。
河北、山东两省受灾最重,也是教会势力渗入最深的地区。许多教堂的教士都在偷偷祈雨,乡民对教堂的仇视情绪已被煽起,再不下雨,必出现暴力。
乡民用本土的方式祈雨,普遍失灵,评书、戏曲里的人物如猪八戒、柳树精继而成为新神。超大规模的新神出现后,又超大规模地出现了行神迹的人,刀枪不入、掌心发雷的法术多如牛毛……他们自称义和团,终于攻向教堂。
沈方壶周身关节疼了起来,一个沉潜多年的影像浮现,是京城南堂的玛利亚石雕。他向导师辞行,导师惶然:“上帝对你示现了?”他说:“上帝没来,但我得去了。”
赶到京城时,义和团入驻近两月,南堂被烧毁。跪在玛利亚石雕的残块前,沈方壶进入一种深度宁静,那是最虔诚的祈祷也未曾达到的宁静。
许久,感到脸上冷。抬眼,见七位小腿黄裹红扎的人围着自己,腰别砍刀,手拎包袱,应是查抄信教人家归来的义和团众。
城里信徒多遭抄家,抗拒者被砍头。为混入京城,沈方壶没穿教士服,团众质问他为何流泪,是不是教民?他才反应过来,脸上的冷感是泪痕……
不愿纠缠,起身疾行。
团众大叫,抽刀追赶,但他们猛然停住,因为追近沈方壶的人胳膊一拐,手中刀砍上自己脖子,原地蹦了一下,倒地毙命。
沈方壶回身,冲地上死者画个十字,眼光转向活着的团众,在其中一人腰际停住。那人腰里别的是柄蛇鳞剑鞘,鞘上银饰工艺精湛,今日被抄的人家应是富户。
是开刃之剑,泛着青光。沈方壶走来,语调平缓:“给我。”如中魔咒,那人乖乖递上剑。
迎风空刺,剑身发出一声清音,却不在近前,似在丈外。沈方壶嘴角现出一弯满意的笑纹,向那人伸出左手。
那人眼珠已失活性,取鞘奉上。
指触蛇鳞的一刻,另五位团众的刀劈下……没有剑光,远处响了三下近乎琴声的剑音,两短一长。
如精确测量后的伐木,两米范围内倒下的五人,彼此不相压。
捧鞘的人还站着。沈方壶甩臂,几滴血脱剑飞出,落于地面,状似一枝梅花。捧鞘者的脸变得古怪,原是讨好的笑,因肌肉僵硬而走形。
沈方壶接过剑鞘,语音疲倦:“还站着干吗?你死了。”
那人低头见胸口一团黑污,是透衣而出的血。他的脸松弛下来,倒地死去,笑容变得正常。
沈方壶携剑去了北堂,义和团围攻那里已五十九天。教堂内藏着三千教民,四十名意大利、法国士兵,储备五箱子弹、七十条枪,沈方壶赶到时,西墙被炸开一道两米宽的豁口。
他请命守此豁口,法国士兵问他需要什么,想想,要了一件教士服。防线漏洞让一柄中式宝剑堵上后,北堂多守了四日,等来八月十六日八国联军攻入京城。
联军首领瓦德西下令对义和团格杀勿论、全军抢劫三日,北堂门口贴上告示,号召教民抢劫,所得用来修复教堂,各国使馆也派人抢劫。
抢劫由杀戮来保障。两月来,京城人几乎都参与了义和团活动,例如久攻北堂不下时,全城人奉命家门挂红灯笼助威,据说效果可让洋兵的枪自行爆裂——以此可以指认任何人为义和团,可以杀所有人。
杀人的感受如同听到教堂钟响。教堂的钟声不为报时,是为打断人的思维,让人在俗事里中断一下。京城已无钟声,但当剑刺入人体,沈方壶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或许杀到一万人,上帝便会示现。剑法诀窍在用腕,杀到六十人时,上帝没有来,来的还是武功,手骨和臂骨似乎脱开,生出一道薄如纸的真空,令他的腕子灵动如蛇。
面对李尊吾,沈方壶腕子发紧,毕竟曾是他的拳靶子,被他踢断过的胫骨有些凉。两人寸移,缓缓向东墙。
观战的夏东来忽然闪到门侧,李尊吾和沈方壶的脚同时顿住。姐姐抱住妹妹,一片洋人的谈笑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他们边聊边用枪托砸门,终于嘭的一声,门板倒下。姐妹俩后悔刚才忘了上吊,来的洋兵有八九人。他们明显对姐妹俩的容貌感到满意,笑嘻嘻地拥进屋来。
李尊吾、沈方壶保持着对峙的身形,没有回望。响起一声尖叫,锐如割木。紧跟着的几声哀嚎,听着别扭,似乎叫声在空气中被切掉一半。
是斩人的刀快,声未喊完,人已毙命。
洋兵尸体乱糟糟横在地上,夏东来单腿跪地,一个洋兵趴在他肩上死去。轻晃肩膀,尸体滑开,托铡刀起身,弹指叩刀。两声,是与李尊吾约定的暗号,表明麻烦已除。
李尊吾鼻尖、刀尖会为一点,沈方壶视线不敢离开此点片刻,眼角余光瞄到夏东来杀洋兵情景,赞道:“刀法原来不劈砍。”
李尊吾接声:“真剑法只有一下——刺,真刀法也只有一下——抹,劈出去的刀没用,收回来的时候才杀人。”
夏东来汗毛立起,习刀多年,第一次听师父直说刀法。方明白不让他用常见的柳叶刀,而用单手无法持握的铡刀,正为免去劈砍,摸索回抹之道。
铡刀达九斤四两,为能久战,只好一手持柄,一手托刀背。看似无奈之举,实是奥妙所在,铡刀重量逼迫手臂,人会本能地以腰力补充,托刀之手可调起腰力。惊爆力与柔化力都是腰部使然,托铡刀能成就拳劲。
夏东来身材矮矬,铡刀立地高至下巴,以如此刀长做回抹,胳膊便显得短了,变化角度受限,自然要挪步补救,于是不知觉中,养成以步法使刀的习惯。瞬间斩杀八九个洋兵,沈方壶称赞的是他的转折。
拳劲与步法是武学最关键的两项秘技,师父竟用一把铡刀种给了自己——毕竟是种在身上,身体练成,脑子仍不明白,如果没有今天的直讲,这辈子都是糊涂人,无法收徒下传。
十年来,师父随时准备断掉他这一脉,形意门的苛刻薄情,令人心寒。
互搂着的姐妹脸色惨白,夏东来向她俩使了个“不要做声”的眼神,铡刀缓缓杵地,屏息静观对决的二人。
腕子仍发紧,沈方壶虚声道:“师哥,我听过你的事。义和团刚闹起来的时候,你夜闯老龙头火车站,斩杀十七名俄国兵,全身而退,从此义和团称你为大仙爷。”
李尊吾:“我也听过你的事,一人守住北堂豁口。”
沈方壶:“如果你来攻,我守不住。你这位武功盖世的大仙爷啊,为何不来呢?因为你被封为金刀圣母的护法,其实是当轿夫,和你徒弟天天抬着她绕城转,说这样便可以阻止八国联军攻到北京。”
西方圣母是贞节极致,她生下耶稣却未经男女之事,所谓“童贞受胎”。义和团的金刀圣母是不洁极致,底层妓女,传闻身患梅毒,眼角溃烂。在义和团理念里,洋枪洋炮是法术,秽物可破法术,越下贱的女人越能让枪炮失灵。
身为一代高手,不能上阵杀敌,却被指派做妓女的轿夫。李尊吾面如铜铸,凝固着苦涩之情。
腕子松泛了,沈方壶冷笑:“你是名人,名人都受不了别人捉弄,金刀圣母现在哪里?联军破城时,一定给你杀了。”李尊吾断喝:“我不杀女人——”
夏东来眼中如遭针扎,见师父胸口银光一闪,正是心脏位置。沈方壶出剑了!师父守势完美,但精神出了纰漏。
李尊吾跌出,反手划一刀,扑上梳妆台,就此不动。
仅闻镜面龟裂声。
如归巢的蝙蝠,沈方壶单脚点地,背贴墙面,一道横过鼻梁的伤口渗出血来。他任血流下,叫道:“师哥!还活着?”嗓音嘶哑,竟含关切。
“活着。”
李尊吾上身从梳妆台弹起,背对沈方壶。刚才不敢起身,是以为反手一刀,杀死了他。待脸上悔意退去,转身道:“高了,这道口子该在你喉咙。”
血漫至唇,沈方壶剑指李尊吾,左脚顺墙面滑下,落地踏实,恢复对敌之姿。
李尊吾心知自己无法向他挥出第二刀,语调仍强硬:“靠说话让对手分神,才敢出剑——好俊的功夫!”
沈方壶狞笑,血流入口:“先瞧瞧自己,再讲风凉话。”
李尊吾垂头,心脏位置的衣料裂开,露出一只红底金线的锦囊。锦囊被刺破,一道粉无声泻下,洒在鞋面上,为黑红黄三色。
那是二十一颗黑豆、七颗红豆、十五颗黄豆磨成的粉——金刀圣母所赐的圣物,据说佩在身上,可避枪弹。
沈方壶冷言:“形意门有祖师,你怎能去拜义和团的小妖小鬼?”
李尊吾叹道:“我不信那些,只信——咱们的江山不能让洋人霸占。我是个帮忙的,没帮上!”言罢收刀,吩咐夏东来:“给你师叔上药。”
夏东来放下铡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团,摊开是块黑乎乎黏物,迈步向前,沈方壶立即调剑相向。
李尊吾:“师父传的五行膏,愈合伤口有奇效。你是教士,破了相,日后怎么传道?”
剑尖沉下。
窗口斜进一道黄昏光柱,躺着八九具尸体的室内,竟有了闲适氛围。夏东来个矮,沈方壶坐下,仰头让他抹药。
李尊吾跺脚震去鞋面上的粉末,忽然伤感,想起金刀圣母赐锦囊的念词:
铁山铁河铁大殿,铁车铁马铁衣衫。
铁人铁眼铁鼻腮,挡住枪炮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