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星期二,切尼才打来电话。“鲁格枪的登记人叫桑福德·雷伊。”
我以为他说的名字我应该知道,其实不然。“什么人?”
“电影制片人。做风险投资起家,近6年一直在好莱坞。他住在蒙特贝罗,工作时往来于两地之间。乔纳在做背景调查。雷伊热衷于慈善事业,是六七个协会的成员,镇上的大人物。”
“他有案底吗?”
“没有,清清白白。”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你认识吗?”
切尼说:“我对好莱坞的大腕没兴趣。最后一次看的电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特的《肮脏的哈里》。”
“桑福德·雷伊怎么会认识皮特?”
“有待调查。我们还没找他谈过。”
“你们什么时候去?”
“乔纳在查他是否在镇上。一旦确定他的行踪,我们就去找他好好谈谈。”
“我非常愿意和你们一起去。”
切尼怪叫一声,表示绝对不可能。“我们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可能躲在房子里,打破窗户,朝我们开枪,我们很可能要叫特警队增援。”
“也可能不会。”我坐了下来,努力平静心情。我不知道自己是紧张、焦虑还是兴奋,我只觉得血压在飙升。
切尼说:“他可能是无辜的。枪支被盗了,他却不知道,或者他知道枪不见了却没有报警。如果有非执法人员在场,他就有权投诉我们。”
“我知道不应该跟你们去。部门规定、安全条例,随便你怎么说。”
“好姑娘。”
“你会告诉我他怎么说的吗?”
“可以,至少告诉你关键内容。”
“不止是关键内容。你必须发誓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回来复述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能差。”
“好吧,一个字也不差。”
我不知如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道巨大的信息鸿沟出现在我面前。上流社会的潮人桑福德·雷伊?在切尼回来之前,我不能再想了。我回到办公室,很高兴自己又要做原来的那些事了。还是没有生意,顺其自然吧。威廉仍在努力说服我出钱操办两场葬礼,我就快妥协了,至少有件事情让我忙忙。我就这么坐在市中心的小平房里,忽然,我听见前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了。
安娜走了进来,10月的天气,她穿着背小短裤。“能和你谈谈吗?”
我有几天没见到她了,听亨利说她在州街南边一家美容院找了份工作,可以走路去上班。她依然赖在亨利家,不过既然亨利没意见,我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说:“可以啊,坐吧。听说你上班了,怎么样?”
她坐在椅子的一角。“工作还行,拿的是最低工资,但我喜欢那里。”
“不错,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呵呵,好啊,我们就谈正事吧。”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来聊天的。”
“我想我错了。”
有意思啊。这会要是有条手帕在她手上,她能哭出来。可惜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对我无效,我等她说下去。
“我见过里德医生了。我借了亨利的车,开车去的。”
“是上周四吗?”
“是的,但是之后没见过你,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
“我告诉里德医生我是特伦斯·戴斯的女儿,他很奇怪我为什么还要来,那天上午他已经和你谈过了。他非常恼火,说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很害怕,我不记得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他知道你做什么了……”
“什么做什么?”
“他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他不知道你是私人侦探。”
“他怎么知道的?”
“我跟他谈话嘛,我说我刚到镇上不久,我住在你房东家,你的房子就在房东家的院子里面。我说这样对你们俩都方便,因为你经常外出。里德医生问你是做销售吗,我就说了你的工作。他非常紧张,因为你自己没有说过。他说你装得像来了解亲戚情况似的。”
“的确是的,我找他没有任何职业目的。”
“但你的问题都是关于项目的。”
“他主动说的,我这外行都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他不是这么说的。”
我略一思索。“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说。“我希望你不要散播我的个人情况,不过现在担心已经迟了。”
“我撒了一点点谎,说你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我去不是为这些。我说了伊桑的疑虑,爸爸的治疗是否会影响他的精神状态。里德医生就发火了,大喊大叫,说为什么突然人人都跑来找他。他说我父亲没有痴呆,没有任何精神障碍。他服用的是安慰剂,不可能造成这种副作用。”
“我的好消息,你的坏消息,”我说。“这下遗嘱可以生效了吧。”
“你不用这么冷嘲热讽。”
“对不起,我无心的。”
“不管怎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暴跳如雷,我觉得是我说错了话。后来又发生一件事,局面更难堪了。”
“你说吧。”
“嗯,我知道有一个流浪汉给了你一瓶爸爸的药……”
我打断了她,“谁告诉你的?”
“亨利。”
我本想追问下去,突然感觉不妙,我问她:“你告诉里德医生了?”
我自己觉得还好,不过她一定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震怒。
“我不知道这事不能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怎么会提起这事的?”
“因为他叫我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要留意,他说少了14片药,于是我说在你手里。”
“不要搬弄是非这句话对你很陌生吗?我警告过你别去找他,我就知道没好结果!”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我去是有目的,但我不想制造麻烦。就是这样啊。我想帮忙的,我想把事情办好。”
“所以现在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他说希望你把药还给他,说成瘾患者为了追求刺激什么药都会吃。”
“可那些是安慰剂啊,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转述他的话。爸爸签了一份表格,同意遵守规矩。”
“不过你的父亲没有遵守规矩,安娜,所以他们才清退了他,并且是里德医生的要求。因此以我的观点,所有规矩都无效了。”
“我明白你为什么生气。你已经去过一次了,不过不用着急,他说这周之前送回去都可以。”
“没什么好谈的。我什么都不会给他,我没签过任何协议,规矩对我无效。”
“你不能这样,他有政府的拨款,他必须负全部责任。做临床实验,你不能随心所欲,有严格规定的。”
“严格规定。哇!我真是无话可说。”
“我来这里不是想跟你吵架的。”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不懂你为何这么小题大作。”
“因为我今天很心烦,与你无关,行吗?与林顿·里德也无关。”
“好吧,你用不着这种态度。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开车去学校,他就自己过来拿。”
“他是药品警察?”
“他有责任。”
“行,我们不争这个。幸亏他不知道我住哪里。”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双蓝色大眼睛。“别告诉我,你把我的地址告诉他了。”
她垂下眼睛。“他问我,我说了我的地址。”
我站起身,隔着桌子冲到她面前,我的声音低极了,除非她会读唇语,否则很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马上滚出我的办公室。我不想看到你,不想和你说话,永远不许在我的面前出现,听清楚没有?”
她立刻站起来,摔门而去。
我把办公室上上下下全部打扫干净之后,才意识到对她太凶了。他知道我的住址又能怎样?我的确怀疑他与皮特的死有关,可他并不知道。据我判断,他奈何不了我,所以有什么必要害怕呢?如果他胆敢找上门来,我就告诉他药被我扔了。想通之后,我从包里拿出药瓶,拉开地毯,打开地下保险箱,把药瓶锁了进去。
傍晚时分,切尼来了电话,“我有一小时的晚餐时间,如果你愿意过来,我请客。”
他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
我说:“你和桑福德·雷伊谈过了,对吧?”我轻轻拿着话筒,准备好纸笔,以便在需要时记笔记。
“一早就谈过了。嗨,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让我叫他雷伊先生,多够朋友。”
“枪的事情他怎么说?”
“电话里不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准备立案了。我们拿到了部分指纹,大拇指和食指。”
“哦,行了,切尼,别卖关子了,我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一小时后来接你。你觉得晚饭时间吃早餐怎么样?”
“很有创意。”
我等在家门口的马路边,看着切尼的红色奔驰敞篷跑车转过弯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罗伯特·迪斯和他的红色保时捷,不知道乔纳·罗伯会不会也有一辆红色跑车呢。切尼伸手打开副驾驶的门。“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开的是这车吗?”
“那是87年款,这是88年款,560SL,喜欢吗?”
“我以为上一辆是560SL。”
“没错,我太爱这车了,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
他把车开上了码头,车轮轰隆隆地滚过巨大的原木。餐厅离我家只有3个街区远,不过我不常去。我们坐在能看见港口的座位上,望着港内来来往往的汽艇和渔船。餐厅果然采用了航海主题:黑白帆船照片,挂墙装饰渔网,古木,浮标,以及玻璃鱼雕等各种海洋工艺品。
我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可以依据早餐偏好将男人分类吗?切尼喜欢吃薄煎饼、煎培根、早餐肠、鸡蛋要双面煎。他把东西堆在一起,浇上糖浆,再切成大块,无比满足地塞进嘴里。他身材不高,似乎从来没胖过。
我点了炒蛋、培根、黑麦吐司和橙汁。等我们终于放下刀叉,服务员续上咖啡之后,我问:“你是要主动汇报呢还是得我求你?”
“非常愿意向你汇报,废话我就不说了。你知道程序,上门寻问枪支下落,必须说上一堆废话,向他说明权利和义务,由他决定让你踏进他的家门之前是否需要聘请法律顾问。好了,告诉你吧。他开了门,我们表明身份,问他是否有一把点45口径的鲁格半自动手枪登记在他名下。顺便告诉你,去的人是我和乔纳。他说是。我们问枪在哪里。他说在床头柜抽屉里。我们问他是否同意让我们看一看。他说:‘随便。’”
“进展挺顺利,保险起见,我们申明了要求,同时让他知道自己有权拒绝。这时候,他变得不耐烦了。我们重申是在得到他许可的情况下进房查看。他说,‘到底为什么?’我们说鲁格枪可能出现在一次凶案现场,他说不可能。”
“我觉得你没有向他说明权利与义务。”
“这可是第四修正案的重要内容。情况不对,我不希望被他投诉,所以又交流了几个回合,他总算同意了。
“好了,在短暂的争论之后,他妥协了。我们全都进了卧室,他打开床头柜抽屉。没错,是有枪,但肯定不是鲁格枪,因为那枪在乔纳的证物袋里。雷伊开口就说,‘那不是我的枪。’
“于是我们问他是否认识这把枪,他说当然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然后我们退出卧室,询问他8月25日晚上的行踪。当时他在北卡罗来纳什么地方拍电影。我们把鲁格枪拿给他看,他认出是自己的枪。现在我们有进展了。我们问他枪的来历,他说自己两年前住在洛杉矶时遭遇过一次入室抢劫,于是买了枪。在买枪之前他和妻子都拿到了持枪许可,并且学习了射击。行为认真谨慎,我们也及时赞扬了他好市民的品格。我们询问他和妻子最后一次拿鲁格枪的时间,应该是5个月前,他们去练习射击,事后他还擦过枪。”
我问:“他能证明自己不在本地吗?”
“没问题。你得知道,我们找他完全是突然的,他没时间准备。”
“好吧,所以枪是他的,事发时他不在本地,现在怎么办?”
“还有件好玩的事。”
“但愿真好玩。”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说。
“我们告诉他抽屉里的半自动手枪可能是案发现场的凶器,他居然求我们把它带走。我们把枪放进塑料袋,贴上标签,回到警局,然后查了枪的序列号,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枪没有登记。”
“登记了,猜猜在谁的名下?”
“切尼,够了吧你?要么快说,要么别说,别卖关子,枪是谁的?”
“皮特·沃林斯凯。”
我告诉切尼说我走路回家。他得回去上班,而我需要透透气。解释不通。皮特的格洛克17怎么会跑到陌生人的床头柜里去的呢?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梳理过两遍。证实枪属于皮特之后,雷伊夫妇立即被请来警局谈话。他们非常配合,两人都同意交验指纹。桑福德·雷伊和妻子盖尔都不认识皮特·沃林斯凯,连这名字都没听过。两人都没有案底,皮特遇害当晚两人都不在加州,这期间他们启动了家庭安全系统,没有报警记录。乔纳请他们写下有权限进入房屋的人名单,只有几个人而己:清洁工,雷伊的私人助理,两位家庭成员。乔纳一一请他们来谈话。同时,鲁格枪和格洛克17的弹道报告都出来了,可以判断现场的子弹是哪支枪射出的。
我回到家时已快天黑。我给自己留了灯,但亨利家是黑的。我估计他在罗西的酒馆,于是我转身往半个街区外的酒馆走去。我心里焦躁不安,但不合适去公众场合,除非我和亨利可以私下交谈。酒馆的玻璃窗上贴着啤酒和烈酒的广告,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安娜,她和亨利坐在一张桌上。除了胸大之外,我不嫉妒她,但我讨厌她。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一辆不认识的蓝色蜂鸟车,大概是去酒馆的客人霸占了我们宝贵的停车位吧。我走进小屋,关掉廊灯,坐在书桌前把全部索引卡片用橡皮筋扎好,扔进最下面的抽屉。有切尼和乔纳查案子,用不着我的笔记了。唯一有意义的纪念品就是皮特的纸箱、我现在的踩脚凳了。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相信自己是对的。我个性古怪而混乱,一旦有了某个念头,就再也甩不掉。
我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为皮特的死谋求更合理的解释,但我克制住了。一旦我确信A是B的原因,Z是Y的结果,再有什么证据出来,我都听不进去,我相信这就是真相。我已经解释了皮特和林顿的关系,而且合情合理……我忽然意识到林顿修改自己的实验数据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会出人命。
我心想(早这么想就好了),我插手这整件事情是为了逃避因生意清淡产生的焦虑吗?我把过去几周的无薪假期都花在这事上面,全力处理戴斯的遗嘱和认证,给自己创造忙碌感、充实感,其实一分钱进账都没有。我不是没有存款,可我不想动用自己的备用资金。我很小气,从小家境贫寒。我喜欢有钱。
我抬起头,因为我听到猫在窗外不停地说话。埃德可能已经说了好一会儿,可惜我没有注意。我走到门口,从舷窗往下看门垫。埃德果然坐在上面。
我打开廊灯,开了门,“你怎么出来的?亨利不许你出门。”
它说了什么我听不懂。猫进了门,大概要检查房间,开始四处转悠,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等等。”我说。
也许安娜忘了关门,或者猫有自己的秘密通道。
我拿起亨利的钥匙,抱起埃德夹在胳膊下面,开门之前打开了门锁的保险。我的护送对象大概是得偿所愿,立刻开始咕噜咕噜地哼哼。我打开亨利的家门,把猫扔了进去。我转身往回走,露台上只有从我的廊灯照出来的微弱的光。我转动门把,发现自己被锁在门外了。真烦人,我刚才以为自己开了门保险,其实是锁上了。我的包和钥匙都在家里,人却在门外。我评估了目前的情况,发现不过是小小的不便,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去亨利的厨房,那里有备用钥匙,或者小跑去罗西的酒馆,忍住对安娜的讨厌,让亨利请我喝一杯。我决定喝一杯。
我刚转过身,就看到林顿·里德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他穿一件黑外套,与我熟悉的景物格格不入。户外扶手椅和铝合金草坪椅仍然摆在一起,仿佛威廉和我还在聊天。亨利的园艺操作台上摆着一把抹泥刀,种在陶罐里的万寿菊整齐地排列在露台四周。
林顿·里德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觉得诡异。这些白人帅哥永远都在兴奋、骚动,靠的不过是些小花招,一个眼神,一种腔调,显示他们的精神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多么符合他们的公众形象。他们永远在骚动,因为他们没有灵魂,他们拼命掩饰自己没有灵魂的事实。
“你好啊,里德医生,”我说。“安娜说你会过来。”我走近他,展示我的友好与可爱。
他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说:“她现在才说啊。”语气不带责备。他似乎在深思,在考量各种可能性。
“她说你想拿走那瓶药。”
他的回答依然慢半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没说药在你手上。”
“因为当时确实不在。你告诉我无名药物的潜在危险之后,我去问戴斯的朋友,知不知道他的药哪儿去了。原来他把药给了一个流浪汉,那人把药交给我之后我扔掉了。应该没问题吧。”他的出现激活了我健谈的天性,通常只出现在我极度紧张的时刻。
“我不是为此而来。”
“噢,那好啊。其实呢,我没有药了。如果我有,我一定会给你。我自己留着它们没用嘛。”
“你欺骗了我,以为你只是来了解亲戚的情况,可是从头到尾你都认为我是坏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药,你却一下子就说起来,因为你心里有鬼,你欺骗了我。”
“我问心无愧。”
他不理会,“埃洛伊丝·坎特雷尔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路上堵住她,问她我的事情。”
“我哪有堵住她,太可笑了。那天她下班我碰巧在圣特雷莎医院遇到她。我知道她在心脏病科工作,因为几个月前戴斯住院的时候她打过电话给我。我问她是否认识你,她说认识啊,就这些。我之前刚和你见过面,巧合啊。”
他沉下脸,皱着眉头摇头。“不对,我们从头再来。你不打招呼闯进我的办公室,你掩盖真实的身份,为了个人目的收集情报。”
“我应该更加坦诚,”我说。“事情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特伦斯·戴斯多疑又糊涂,行为古怪,有妄想症。我觉得应该查查原因。不是针对你哦。戴斯修改了遗嘱,取消了所有子女的继承权,把钱都留给了我,所以我才被卷进这事。我担心他们会质疑遗嘱的合法性,所以打算自己先查清楚……”
他皱着眉,一只手按在脑袋一侧,像个耳朵疼的小孩。“你一直说个不停,你在掩饰自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真没掩饰,你误会了。”
“没有,我没误会。你太狡猾,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你。”
“我真不是狡猾。”
“你天性如此吧,是不是?”
“你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危险?”
“这一切都得多谢你。就这么简单。我们在办公室谈话时,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我没立刻采取行动是我的失误,我向你道歉。”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知道自己推测正确也无所谓了。我对林顿的看法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可现在还能说给谁听呢?
“我没有目的。”我说。
“不,你有。你到处打听我,你多管闲事。”
“我没有打听你,我问了几个问题,只是为了确认戴斯修改遗嘱时的精神状态。”
里德医生发火了。“你又说谎了,你根本不值得我相信,我给了你解释的机会,你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只有一条原则,就是不和疯子理论。和疯子理论只能让你自己变得和他一样疯狂,你必须退让。
他举起右手,“看见没有?”
他的指尖是黑的。
“警察一定要我验指纹。你知道我有多丢脸吗?我妻子也在,他们还要她的指纹。警察很有礼貌,但是我痛恨他看我的眼神。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怀疑我说的每句话,我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对待,我还得保持形象,因为他会把每个字都记下来。”
站在露台昏暗的灯光下,我越来越冷。我心中突然一个闪念,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我问:“桑福德·雷伊是谁?”
“我的岳父。”
我点点头,忽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门口有动静,我望过去,一眼看到了安娜,她也看到了我,她立刻转身走了。林顿也向后看去,“你在看谁?”
我清清嗓子,现在能说话了。“邻居家的狗,经常跑来这里乱转。”
他闭上眼睛,判断这句话的真伪。我就说了这么一次谎话,他竟没看出来。他大概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其实我也不聪明,要不是我对她下了逐客令,说不定她能帮上忙。
我说:“你瞧,我们干吗不摒弃前嫌,重新开始呢?假如我给你留下了不好印象,我道歉。”
“印象?现在不是在说印象,是在说事情的真相。”
“什么事情?我不懂。”
“你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辛苦建立的一切毁于一旦。”
我摇头,“我没有,我不可能那么做。”
他淡淡一笑,“好吧,也许你说得对,反正改变不了什么,我看没必要争论了。”
我良久无语。林顿·里德就要坦白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他高傲地垂眼看着我,在他扭曲的内心世界里,他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是什么?”
“你分辨不出鲁格枪和格洛克枪。”
他隐去笑容,面如死灰。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扁盒,弹开盖子。
我不敢去看,眼睛死盯着他。这里还有活人吗?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刚爬完10层楼。
“看看我带了什么给你。”他说。
我低头望去,盒内衬着黑色丝绒,中间躺着一把手术刀。一股寒意霎时从头顶直贯脚下,我浑身冰冷。这感觉就像抓了高压电线一样诡异。
“这是我的最爱,我的宝贝。”他说。
他从丝绒内衬上取下手术刀,啪的一声关上盒盖,放回口袋。他迎着光线举起刀,“它的名字叫‘灵蛇’,又快又狠,我最爱它的刀刃。12号。你看这曲线,那是它的旋律,待它轻盈地刺进你的身体,你就能听到那美妙高昂的旋律。”
他把目光转向我。“无需担心,不会疼的,它会很小心。一阵灼烧感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它将成为一道闪电,照亮你的灵魂,在寂静中绽放出无尽的光芒。”
我眼泪都出来了。“特伦斯·戴斯住在心脏病科的时候你肯定也给他看过这把刀。”
“他病得很重,他活不长了,我本想让他死得痛快些。后来助理护士进来了,我只好说晚安了。我说了过会儿再谈他的事。”
他突然向我扑来,刀刃像风一般拂过我的脸颊,我踉跄后退,反手抓住身后铝合金椅子保持平衡。我弯下腰,搬起椅子朝他挥过去。林顿吃了一惊,抬起手臂挡住了。他饶有意味地盯着我,颇有些欣赏,可能因为我没有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吧。
我把椅子举在面前,用四只脚挡住他。他停下来思考对策后,又冲了过来,这一次迅速得像咬人的毒蛇,一定要把刀刺进我的身体。我抓着椅子冲上去,两只椅脚硬生生地砸在他的胸口。
猫跑出来了。
林顿和我同时看到了猫,他眼里闪着凶光,朝埃德走去。我再次举起椅子打他,分散他的注意力。埃德谁都不理,坐在那里舔起了爪子,然后扭着身体抹脸,我简直无语。
林顿动手了,我知道他的目的。他要做一次演示,用灵蛇切肉。很简单,不是切我就是切猫。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我可以双手举着椅子,而他是左手拿着手术刀。他是左撇子,我差点忘了。我紧紧抓住椅子,像驯兽员一样左抵右挡,铝合金椅子太轻,伤不了他,但至少减缓了他的攻势。
他一把握住椅子,我向前猛推,他踉跄后退。我从左边抓起一盆万寿菊,用力扔出去,砸中了他的脸,这场面真像电影里的桥段。他没反应,仿佛没有知觉。灵蛇再次刺出,这一次我避之不及,刀刃割伤了我的脸。我丢掉椅子,抓起装泥炭藓的大塑料袋,护在胸前。林顿挥劫手术刀,把袋子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泥灰炭藓像被解放了的内脏一样鼓了出来。
我弯腰扬起在地上堆积起来的泥灰,一阵灰雾扑到他脸上,他吸进一大口,咳了起来。他退后几步,咳得四肢颤抖,泥灰沾在他流满汗水的皮肤上,活像花脸小丑。
我抓起一只陶盆砸过去,他用一只胳膊挡掉了。我唯一的希望是打中他的脑袋。他穿着厚外套,我穿着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我行动敏捷而他有厚外套保护。我俩就像在打网球一样,一面喘气,一面抓到什么东西就向对方砸过去。我本来降至冰点的体温很快飙升,我浑身像着了火一样。他也在流汗,灵蛇一定滑手,可他仍攥得紧紧的。
我又看见了他眼里的凶光。我不知道猫躲哪儿去了,但林顿知道。埃德躲在灌木丛中偷偷看我们。它的藏身之处离林顿更近。我不能让他伤害猫。林顿猛地把手伸进灌木丛,抓出了猫。他错了。埃德又扭又抓,边咬边叫。林顿不想放手,但是埃德还是挣脱了林顿的魔爪。林顿叫了一声,猫嗖地一下逃了。他先是捂住腮帮,然后看了看指尖。他在流血。我看到了埃德后爪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
我需要一个可以挡住刀刃的东西。那把铝合金椅子此时折叠起来,变成了一块板。我俩同时抓住了椅子。1林顿手里仍然握着灵蛇,所以不可能在抓着椅子的同时挥动刀子。他松开手,把椅子全部让给我。椅子做工粗糙,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拉扯,几乎就要散架,我的胳膊也快要抬不动了。
林顿要扫除一切障碍,在我和他之间只能存在那把手指长短的死亡之刀。我把椅子朝他扔去,但我太着急了,没使足力气,他退后一步闪开,椅子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扑了过来,后退的我撞在园艺操作台上,赶忙顺手去抓那把挂在车库外墙上的修枝剪。第二把剪刀比较大,但我只能抓到离我最近的那把。我拉开剪刀,冲他剪去,声音真好听。
我挥舞着剪刀,林顿涨红了脸,呼吸急促,像是患了哮喘。我刚想垂下手臂休息,他的刀又刺过来,我举着剪刀往后一跳,然后冲着他的左手剪过去,想打掉他手上的刀,他后退了半步,喘息着。
他手里的灵蛇尖利可怕。
我们俩的区别在于,他是疯子,而我被他逼成了疯子。他的思维是扭曲的,我则根本无法思考。
我再次出击,希望能耗尽他的体力。他比我足足重了30公斤,但是我胜在鞋子轻便,行动灵活。我绝不放弃,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双手按在膝上,直喘粗气。我像举棒球棒一样举着剪刀,靠了过去。我知道这样有风险。他可能是在装出虚弱的样子,而我也没那么大的力气。我瞄准他的脑袋砸了下去,他急忙抬手护头,于是,他手里的刀飞了,在黑暗里不知所终。等我往下看的时候,只见林顿躺在地上,外套张开着,露出了肚子。我将剪刀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时,我听见有人说:“金西,好了,没事了。”
切尼站在门口,手上并没有拿枪。他知道我下得了手,但是我不会这么做。脸色惨白的安娜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