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沃林斯凯,1988年8月,两个月前
皮特和大医生里德在见面地点上产生了分歧。见面之前他们在电话里达成了以下协议:里德付皮特4000美元服务费。最多一小时的工作量,这简直是天价了。皮特坚持预付一半款项,事成之后立即支付余款。林顿·里德没怎么还价令皮特感觉意外,认为他不习惯还价,尤其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皮特最初打算开价6000,为保险起见降了一点。4000块对大医生来说,不算多。
皮特草拟了计划,很想付诸实践。问题是林顿不愿意被人看到,所以不能在学校见面。万一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会奇怪大医生怎么跟一个长得像《沉睡谷》里傲慢男教员的人在一起密谈。不能在皮特的办公室见面,皮特自己都不敢回去。房地产经纪的办公室就在楼上。他们又商量在海边停车场见面,那里人还是太多,里德坚决不同意。皮特认为里德有点小题大作,能有多少人在意这位大医生的行踪呢?
两人最终同意在小艇船坞处的海堤见面。8月中的一个傍晚,天色渐暗,海风呼啸,阵阵海浪拍打着石岸,激起层层水花。这种地方不适合皮特,潮气让他骨头酸疼,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人迹罕至。
里德将双手深深插在深色外套口袋里,眺望前方的岛屿,水雾迷蒙了四周的景物。“你有什么计划?”
“我先问几个保安系统的问题。实验室在索斯威克楼,对吗?”
林顿点头。
“大厅里有保安吗?”
林顿转眼看他,“你不是打算去实验室吧?”
“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说我的想法,有没有保安?”
“不需要,只有电子门禁,大楼和实验室需要刷卡进入。工作人员有带磁条的工作证,上面印着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码,凭磁条里的身份信息进门。在读卡器上刷卡,然后输入密码。”
“出来也需要刷卡?”
“这套系统是的。”
“闭路监控呢?”
“曾经说过要装摄像头,但是学校没有资金。后来我们认为大学校园不是银行,没有必要。有些门上贴着安全警示语,都是摆样子的。不准进入、非请莫入什么的,都没用。”
“照明系统好吗?”
“校园安全是大事,所以外面很亮,特别是道路照明和停车场照明,楼里面的灯长亮不熄。”
“很多人加班?”
“偶尔加班,我们都有家庭,9点之后实验室基本没人了。不过白天晚上楼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说。“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好的。我计划这样,找一个你和你太太同时出席某项重大活动的晚上,保证大家都看到你,喝酒、聊天、吃饭,制造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最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林顿偏了偏头,答道:“最近有,8月24日,周三晚上。本地的酒精和毒品滥用委员会要开会,先招待晚宴,然后我会和几位医学人员闭门商讨问题。大家看到我出席不会有问题。”
“好。你开会的时候,我用布赖斯的工作证和密码进实验室。”
“她的工作证?你怎么拿到?”
“这事我来解决。我穿上白大褂,戴上工作证,不会有人注意我的。你给我地图,我就能和大家一样在楼里来去自如了。进去一会儿我就出来。刷卡系统保留进出大门的电子记录。等别人查起来,她进楼的时间,停留的时间,出楼的时间,证据确凿。”
“然后呢?我不明白。你去实验室干什么?我们的工作你完全不懂。”
“我不需要懂,你懂就行。在那之前,你登录计算机修改数据。别改太多。要让数据看上去有问题,但又不能太离谱。这儿高一点,那儿低一点,稍微改改,不能过分,能看出来数据被某位熟悉工作的人篡改过就行。”
“我为什么要修改数据?那不是正合她意么?”
皮特亲切地笑了。“第=天早上,你上班时发现自己的计算机竟然开着,你感觉奇怪,因为你清楚记得周三下班时关掉了计算机。看起来有人进入了你的数据库,你非常担心,于是查看了关键文档。”
林顿瞪大眼睛,“然后发现我的数据被篡改了。”
“非常正确。有人动了你的数据,影响了实验结果。你立即向上级汇报,你无比震惊,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人在破坏实验,你不明白此人的目的,你只知道前一天所有的数据还是正常的,因为你打印了目前的工作进展。你甚至可以对比两天的数据,指出修改之处。有人想抹黑你,要不是你发现得早,将会导致错误的实验结果,背上造假的罪名。”
“我要说出玛丽·李吗?”
“让上面去查。你曾经投诉过她,是不是?”
“是她刚开始工作时。我必须让老板知道,我和她谈过恋爱,以防她打我的小报告。”
“很好。那女人要破坏你的名誉,因为你对她重修旧好的暗示不予理会,所以她就动手了。”
林顿思索片刻,摇摇头。“不行,太冒险。”
“冒险的人是我。”
“如果楼里有人问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这副样子,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她怎么可能把工作证给你呢?”
“她不知道工作证在我这儿。”
“你这计划行不通,不可能的。”
“咱们不争论,你再想想,决定了,我们再见面。”
“如果我不找你,交易就算取消了?”
“没错。”
林顿默默站着,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皮特说:“不必仓促决定,顺其自然。如果我拿不到工作证,我会通知你。”
林顿摇着头,后退一步,转身离去。皮特目送他手插口袋原路返回。风卷起薄薄的水雾,越过堤岸,打湿了水泥路面,在林顿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皮特最困难的任务是说服威拉德·布赖斯,他的角色是计划成败的关键。第二天早上,皮特估计玛丽·李上班之后,立即给威拉德打了电话。威拉德像特工似的约定时间地点让皮特去接他。和林顿·里德一样,威拉德也喜欢故弄玄虚。两人一路说了些闲话,开到海滩上,停了下来。
威拉德说:“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见面,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你给了我报告,我付了钱。”
“我一直在考虑,应该查查玛丽·李的工作单位,线索或许在她认为安全的地方。”
“不要,够了。”
“听我说。她觉得工作时很舒心,对吧?她很放松,认为你不可能进入实验室,于是她就把东西放在那里,可能是她和彭斯凯之间的往来信件。”
“是你说他们之间没问题。”
“我说的是我认为,我还说可能有其他原因,查查办公室没什么坏处。”
“我不做。我怎么做得到?让我问她要工作证,然后出门?不可能。”
“你没胆量做,我来。据我观察,有两处需刷卡,一个在大楼入口,一个在实验室入口。你只需要把她的工作证和密码拿给我,你知道这两样东西吧?”
“密码是1956,她只用这一个密码。工作证我拿不到,她要带去上班的,不然她怎么进门?”
“那就趁她不上班的时候拿。”皮特耐心地说。威拉德可真笨,竟然没一点想象力。
“我哪里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特别是最近,她随时可能回来。”
“她晚上睡觉吗?”
“她晚上当然睡觉,这是什么话?”
“她睡觉时工作证放在哪里?”
“抽屉柜最上层。”
“到时你把它拿出来,放到门口,我拿着它去实验室,查过之后再送回来。一个小时之内,我肯定送回原来的地方。你只需要从门垫底下拿起来,放回抽屉,她就不会发觉。有发现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实验室?”
“还没定,我定好时间再告诉你。”
“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比你更不愿意,有更好的办法,说来听听。”
“我不需要更好的办法,我从来没说要这么做。”
皮特陷入沉默。以他的经验,一个人做过一次出格的事情,就不难说服他再做一次。威拉德那副正直善良的样子绝对是伪装。
威拉德神情阴郁,烦躁不安。“实际上,她工作上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那就对了。你不能自己去,万一她醒来会发现你不在。而且,以你的样子进校园实在惹人注目。”
听了这话,威拉德不知为何哈哈大笑,皮特知道自己成功了。
皮特和林顿·里德的第二次见面约在勒德洛海滩停车场,街对面就是圣特雷莎城市学院田径场。经过一番激烈讨论,大医生终于认可了见面地点。皮特先到。他下了车,穿过草坪来到一张野餐桌前。草坪连接着500米左右的海滩,再过去是42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尽头的地平线上小岛林立。
皮特买了超大杯的咖啡作为道具,太烫下不了嘴。他听见汽车的声音,转身看到医生正在停车,是一辆蓝色雷鸟。总是担心被看见的男人,居然还开这么招摇的汽车。林顿锁好车,夹着一份《圣特雷莎报》悠闲地走过来。
皮特等到他在野餐桌的另一头坐下,两人不做任何眼神交流。林顿故意打开报纸,似乎看报是他来此的唯一目的。
“什么时候有空了告诉我。”皮特说。
“你说吧。”
皮特说:“人家会以为咱俩在约会,不然你为什么和我坐一张桌子呢?”
“别开玩笑,说正事吧。”
“既然你打了电话,我们的交易就说定了。”
“你想说什么?”林顿不耐烦地问。
皮特注意到他在刻意回避。假如皮特行动失败,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根本没有答应。
皮特说:“如果你同意,我希望你遵守约定,先从地图开始。”
林顿从口袋里掏出一页折起的纸递给皮特。皮特打开来,快速浏览林顿的手绘地图,上面标出了实验室所在大楼和校园各处停车场的位置关系,有些为员工专用。校园对车辆进出没有限制。
林顿标出了第一处需要刷卡的地方,还画了大厅的平面图,在入口有箭头指向各处的电梯。很好。皮特要冒充熟悉环境的人,就不能走错路。整个二层都是实验室。林顿大致标出了办公室内部的工作区,他自己的,玛丽·李的,其他一些重要的地方也有标记。
“看着不错,”皮特说。“你还有事吗?”
林顿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便走了。
皮特把信封装进外套的内口袋。过会儿再数,数目对了就收好。林顿说风险大是对的,皮特的乐观都是忽悠人的。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就脊背发凉。他没有把计划一定成功,可是揣着口袋里的2000块,再想想很快到手的另外2000块,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等了一天才打电话给威拉德,说8月24号晚上需要工作证。
“为什么挑那天?”
“小周末嘛,没别的原因,觉得是个好日子。”
“那时候学生刚好返校。”
“那又怎样?我是晚上去。你在她睡着之后把工作证放到门口就可以了,很简单。”
威拉德勉强同意了,但他并不满意。皮特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皮特的理由站不住脚,多说只会坏事,不能让威拉德想太多。
8月24日傍晚,皮特进行了一次预演。他开车到了学校,对照林顿的手绘地图熟悉校园。他把车停在远处,徒步走到实验室所在大楼。他知道实验室在二层。即使天色已暗,一长溜实验室和办公室的窗户依然灯火通明。如果遇到某个加班的员工,他不可能不被注意。以他的身高和古怪的身材,走到哪里都会惹人注意,就算穿上实验室白大褂也不像科研人员。当然,科研人员也有不同身材长相。聪明人可以装扮成任何想要的样子,同时不引起别人怀疑。
结束侦察,皮特满意地开车穿过校园,路上已经全是学生了。大部分穿着短裤、拖鞋和T恤,露着胳膊,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圣特雷莎大学是著名的派对学校:酒精、兴奋剂、角落里闲逛的学生。偶尔也能看到读书的学生,但是极其罕见。皮特不禁想,如果自己拥有这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思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曾经有过机会,也已经失去了。
他买了汉堡和薯条带回办公室。电话留言灯在闪,他没时间听。他坐在办公桌前吃了起来,面前摊着邮轮旅行宣传册。他告诉露丝自己要监视一整晚,早上才回家。他翻到介绍多瑙河旅行的部分,仔细看着。华美的描述令他无限神往。册子上说,食宿皆在邮轮上,精致料理,新鲜食材,包房每日赠送葡萄酒及纯净水。4个国家,9大景点。“您可选择漫步游览。”他看到这一条,很适合他的身体状况。他手上有威拉德付的一部分钱,加上林顿的4000块,邮轮旅行搞定了。
11点半,他离开办公室,开车去了威拉德的公寓楼。他把车停在小路边,步行走进大门,在院内稍作停顿,确保四下无人之后,不急不缓地走到威拉德家门口,准备拿玛丽·李的工作证。他抬起门垫,以为威拉德会把卡片藏在下面。没有!又打开笔形手电,把门四周的草照了个遍。没有!
他绕到屋侧,找到威拉德的卧室窗户。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电视屏幕忽明忽暗的光亮。威拉德肯定不会记错日期,皮特一阵失望。如果这个时候打电话,接电话的可能是玛丽·李。打电话行不通。另一种可能是那笨蛋一定要等她睡熟了才敢去拿工作证。那么电话一响,计划就泡汤了。
他走回院子,坐到草坪椅上,紧抱双臂抵御夜晚的寒冷。气温只有12度,空气潮湿。他只能等待。他隔一会儿便去威拉德家门口看看,还是没有。他怎么回事?皮特不能在这里冻一夜。1点半,他回到车里,又等了一个小时,便睡着了。
他醒来时6点半,浑身僵硬。天还没有大亮,他赶紧下车方便,然后回到车上继续等到玛丽·李出门。她手里拿着咖啡,皮包夹在胳膊下,上车后先系好安全带,再对着理容镜查看妆容。她要是再不走,皮特就要疯了。她终于开走了,应该是上班去了。
皮特满腔怒火。威拉德没有信守承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对皮特的无视!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这样的机会?林顿·里德若是知道计划失败,肯定不满意。他下了车,穿过前院,敲响了威拉德的家门。
门开了,威拉德说:“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我们说好的,你为什么反悔?”
“我们没说好。我给你的办公室电话留了言。玛丽·李决定辞职了,今天她就去通知人事科,规定提前两周通知。她厌烦这工作,她说人生很短暂。”
皮特大吃一惊。“我不相信。你们已经决定了?”
“你必须相信。如果你敢泄露半个字,我绝对不客气。”威拉德低声恶狠狠地说,随即当着他的面摔上了门。
皮特呆立片刻,思考着目前的情况。很明显,玛丽·李一辞职,林顿就不需要他了。过了今天,没办法栽赃她篡改数据,所有计划都泡汤了。林顿付钱让他去实验室,现在完全没必要了。更麻烦的是咱们的大医生一定会让皮特退钱。皮特不可能退的。这钱是给露丝的,给他们的周年庆,给他们的邮轮之旅。林顿有办法赚钱,皮特·沃林斯凯没有。目前他是安全的,林顿以为他履行了两人的约定。
皮特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按下电话答录机的播放键。他听到了威拉德关于玛丽·李准备辞职的留言。还有两条林顿·里德的留言。他没有表明身份,但两次说的是同一件事:交易取消。大医生两次都没有说明具体原因。皮特认为他是临阵退缩。他拨通了医生的电话,电话转到答录机。皮特没说姓名,只留了号码,请医生一有空就回电。林顿肯定就在办公室,故意让电话转到答录机,因为几分钟后,他的电话就到了。“你欠我2000块。”他说。
“为什么呢?”
“出事了。”
“我想也是。你愿意说说出了什么事吗?”
“电话里不方便。”
“那么我们见个面吧?”
“时间?”
“今晚10点?”
“地点?”
“鸟类保护区。”皮特回答,随即压下叉簧切断了电话,不给医生反对的机会。
交通通畅,皮特到达鸟类保护区时不到10点。卡连特餐厅里济济一堂,停车场里车满为患,食客连对面的路边停车带都抢占了。皮特放慢车速,让一位行人过街。事后才发觉,这名戴红色棒球帽、穿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大块头乞丐有些眼熟,是辛苦了一天准备回家去吧。这时乞丐扭头望了皮特一眼,皮特没有在意。
皮特希望能找到最后一个车位。当他一眼看到蓝色雷鸟时,便知道林顿抢在前面了。皮特只得停在路边,除了感觉低人一等,倒也没什么。谨慎起见,他绕到后备箱,把史密斯一威森换成了格洛克。
两个男人在路灯间大片的阴影里见面了。路边灌木沙沙作响,枝叶阻断了路过的车灯,造成时明时暗的效果,非常适合谈话,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从环礁湖吹来的湿润夜风带来刺鼻的硫磺气味。
林顿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黑色羊毛外套。相比之下,皮特的休闲外套很不挡风,令他十分羡慕穿着厚衣服的大医生。他还没想清楚如何控制目前的局面,于是把发言权让给了林顿,“出了什么事?”
“玛丽·李辞职,游戏结束了。”
“如果在我去实验室之前告诉我就好了。”
“我给你办公室留了两通留言,告诉你交易取消。”
“什么时候?”
“两点一次,五点一次。”
“我昨天不在办公室。如果我知道她辞职,我就不会去了。”
“没办法了,把2000块还给我。”
“我也没办法。我按约定用她的工作证进去,你问问你们的技术人员,他会找到玛丽·李的出入记录。”
“证据呢?”
“站在这里怎么给你拿证据?你能证明我没做吗?”
“你是个骗子。”
“你才是。”
“我给了你2000块,你什么都没干,把钱还我。”
“不用翻来覆去地说,小子,付出去的钱想要回去?对不起啦。”
“还我钱。”
“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变了,所以2000块就归你了?”
“我遵守了协议,所以理论上说,你还欠我2000块。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了,就算你全额付款了。”
“凭什么?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你自己一意孤行,为什么要我出钱?”
皮特抬起双手。“嘿,我完成任务,走人。你的钱也付了,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的事情,我从此不提。”
在两人争执的期间,皮特隐约发觉那乞丐站在阴影里。这家伙改变了主意,没有回宿营地,而是留下来看热闹。周围太黑,皮特看不清他的红衣服和红帽子,但是他知道那人的身高体型。
“我的事情?”林顿厉声问。“什么事情?”
皮特压低声音,林顿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盯着他们。“我知道得很多,必要时我会说的。说真心话,但愿没有这么一天。”
“你在威胁我吗?”
“我只想让你明白你的钱花的值得。那女人一走,责任尽可以往她身上推。她突然辞职,在辞职前破坏了你的工作。同样的结果,都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所以你要付我钱。”
“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是够聪明,就从头再来,把以前的研究全部销毁。”
“我不愿意,为什么要销毁?”
“保你的位置啊。你留着那些数据,她迟早有一天会告发你。现在她不要这份工作了,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她没什么好怕的了,会指名道姓地告发你。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你反正完蛋了。”
“你胡说八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可是她懂。明白没有?好了,我再帮你一次。都算在你付的2000块里。她联系了记者,你知道这事吗?《纽约时报》的记者,那人已经做了背景调查,他们准备整垮你。”
“我一个字都不信。”
“算了,咱们也别谈了,我该走了。”皮特故意轻松地说。
林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喂!不许跑,我还没说完。”
皮特恼怒地抽出手,“不许碰我。”
“知道吗?你比她更危险,”林顿说。“她至少是正义的,你却是恶棍。”
“我跟你没话说,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如果你把事情说出去怎么办?”
“说给谁听?谁愿意听?她想整你,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的毛病就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那记者叫什么?我要知道名字。”
“不行。”
林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枪,打开保险。皮特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其实他的心里好奇多过害怕。这是什么情况?林顿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吗?居然做出这样夸张的举动!不会开枪最好别拿枪指着人。
皮特低头看着枪口,光线太暗,他分辨不清,应该是点45口径。格洛克好端端地插在他左肩的枪套里,他知道如何拔枪,他开枪比林顿快。“你从哪儿弄的枪?”他问。
“我岳父的。”
“他告诉过你用枪安全吧?”
“他出城了,我借的。”
“扳机很敏感的,不会用可得小心。”
“这样?”
林顿调整枪口,扣动了扳机,砰的巨响震得两人不自觉地颤抖。子弹像从豆荚蹦出的豆子从他的右边飞过。
皮特明白大医生这是在做秀,在警告自己。皮特不害怕,他两眼盯着面前的男人。情势有些奇怪:林顿似乎变了个人,变成了硬汉,变成了黑社会老大。林顿·里德不是这种人,他被手中的枪冲昏了头脑。问题在于他能装到什么程度呢?皮特估计这是他第一次拿枪,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被枪指着的往往表现得听话顺从,这其实是一种控制策略。
林顿说:“记者叫什么名字?”
“知道和不知道有区别吗?”皮特不耐烦地说。
“我在问你。”
“你干吗不去问玛丽·李?是她找的记者。”
林顿退后一步,抬起手腕,持枪的手微微颤抖。“我不客气啦。”
“好吧,你赢了。那人叫欧文·彭斯凯,但愿对你有用。”
他以为林顿达到目的就会放下枪,但大医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可能他不知道该如何从容收场。皮特需要在事态变化之前打破目前的僵局。他离得很近,一抬脚就能把林顿手里的枪踢飞,可是患有马方综合征的他,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如果他要动,必须保证不给林顿反应的时间。枪的保险已经拉开,如果皮特动了,林顿扣扳机的手指可能下意识地收缩,导致子弹射出。但皮特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握紧双手,侧身上前,由上至下猛力敲击林顿持枪的手。这一下虽然没有打掉林顿的枪,倒也让他吓了一跳。皮特又挥出一拳,林顿灵活地侧身躲开了。皮特再打,他又躲开了,但是这一次他撞在林顿身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皮特压在林顿身上,林顿则右手着地,枪柄撞在人行道上,飞了出去,掉在三步远的地方。林顿想爬过去捡枪,但皮特冲过去,把枪踢开了。
皮特从肩套里拔出格洛克,正对着林顿的前胸。“不许动。”
林顿看到枪,不动了。大医生可能不认识这是什么枪,但是他肯定能看出皮特用枪动作的流畅潇洒。林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
皮特说:“退后。”
林顿后退了,皮特向左挪了几步,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大医生的枪,放进肩套,仍然用自己的枪指着他。皮特控制了局面,他感觉好多了。现在他有两把枪。他不希望事态升级,这对双方都没好处。他年纪大,有经验,可协调性差,力气不够。林顿比他矮,却比他重20多公斤。他的矮胖和皮特的瘦高形成强烈对比。
林顿说:“把枪给我。”
“想得美,我寄到你实验室。”
“给我!我说了那是我岳父的,我得还回去。”
“与我无关。”
林顿抓住皮特的外套,皮特用格洛克的枪柄砸掉林顿的手腕,把他推开。林顿站稳身体,双手突然发力,把皮特推倒在地。皮特手里握着枪,往前爬了两步,抱住林顿的双腿。林顿被拉得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摔下来的时候,皮特的枪走火了,不知打到了何处。巨响刺激了皮特的耳膜,他瞬间失聪。
林顿趁机猛击皮特的脑袋,两个人笨拙地扭在一起,一点不像打架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只打了两分钟,皮特竟觉得打了很久,在林顿的乱踢乱打下,他渐渐没了力气。林顿把皮特推开,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皮特松开手,枪掉在地上,他也失去平衡,跌进了灌木丛。他挣扎着爬起来。他占不了上风,但林顿也不见得能赢。
林顿退后,像是短暂的休战。皮特松了口气。他受伤了,喘不过气来,胸口火烧般地疼。他无奈地挥挥手,垂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算了,没意思,我走了。”他说。
他直起腰,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全是沙子和汗水。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整整自己的外套。
林顿说:“看着我。”
皮特没听清,他的围巾没了,他要找围巾。他看到围巾在后面的地上,于是捡起围巾,围在脖子上,转身向停车的地方走去。放弃这种没意义的打斗不算丢脸,反正打也打过了。够了,他太累了,受的伤需要好几天才能恢复。还没走出四步远,他听到了几声枪响。
他茫然地低下头,左半边身体撕裂般的疼痛。他没有看见火光,因为林顿在他背后开的枪。如果有人在看,那他一定先看到一道炽热的白光闪电般从枪口逸出,随后才是子弹,接着是气体混合产生的爆炸,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皮特转身困惑地望着林顿。“为什么啊?”
皮特看到林顿手里拿着格洛克枪,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来的。他真不该放松警惕,现在来不及了。他检查自己的伤口,都不算严重。林顿的第一枪打中了他的左侧身体,第二颗子弹擦过他的右小腿肚。这不是受伤的问题,是他的尊严,林顿践踏了公平原则。他已经退出了,已经投降了,不可以追杀已经投降的对手。
皮特摇摇头,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着林顿。“救救我,我受伤了。”
林顿打量了皮特的伤势,看到了从他裤腿里渗出来的血迹。从身体左侧伤口流出的血不多,即使是皮特自己也觉得没事。
“你没事。”林顿语气淡定轻松,好像医生安慰病情无碍的病人。
林顿把枪放进口袋,转身往停车场走去,步履悠闲。他知道皮特动不了,不过他仍然希望早点离开这里,以防有人在听见枪响后报警。皮特一定认为他林顿从来不知道拿枪杀人的滋味,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认为林顿只会给人拔拔眼睫毛。这么想也没错。要是林顿的确对自己的专业很精通,他就不必造假了。枪树立了他的权威,让他感觉良好。就这么简单。
皮特感到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感觉很不好,最初的愤怒已经消退,他思考着自己的处境。忽然间,他眼前一黑,摇摇欲坠。伸出的双手无法阻挡下跌的速度,他脸朝下倒在地上,竟然没有太多疼痛。
他隐约知道自己摔破了鼻子。他仍然不相信大医生竟然开枪打他,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倒在地上,左侧一处枪伤,右腿一处擦伤。腿伤不是主要的。
子弹打中他的时候,带着一块外套碎片一起进入他的身体。子弹扎迸了他的胸腔,打碎了骨头之后突然转向,顺着肠道蜿蜒而下。铅弹头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割伤了肠道内丝线粗细的肠系膜动脉,血开始成小股泵出。就算血止了,肠道排泄物进入腹腔也将危及生命。医学术语、解剖学知识、内出血后果,这些都不是皮特考虑的内容,他心头涌起一阵伤感。子弹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打烂了他的器官,这致命的伤害他心知肚明,他心里的惊愕与懊恼却无法言语。几天之后,法医会用各种名词和干巴巴的数据说明他的伤势,可他能说明皮特此刻的恐惧和痛苦吗?
疼痛像一颗火苗在皮特的体内燃烧跳跃,一点点扩大,直到把每一根神经末梢点燃。还有一支枪呢?他拔出格洛克,想呷退大医生,实际上反而激怒了他。他感到肋骨下有东西压着,枪在下面吗?他闭上眼睛。很快,他听到医生的车门关上了,车灯的亮光照到他的眼睑上。林顿把蓝色雷鸟倒出停车位,掉头开走了。
皮特静静地趴着。还能怎么办呢?他全身无力,昏了过去。像是打了个盹似的,他突然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皮靴。他抬起眼睛,是红帽子红衬衫的大块头。皮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他要趁这机会说出林顿·里德的名字,把这枪击的罪名归在真正的罪犯身上。等大块头乞丐明天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死讯,他就会告诉警察死者临终的遗言。
大块头蹲在他身边,眼神充满同情,他也知道皮特撑不了多久。他弯腰凑近皮特,两人四目相对。他把一只手伸到皮特身下,皮特心存感激,以为他要把自己扶到安全的地方。但太迟了,任何动作都将激活本已麻木的疼痛。那人摸索了片刻,把皮特翻了过来。皮特疼得想叫,却没有力气。他感到手表从手腕上滑下,他感到那人拍打他的裤子,掏出钱包塞进自己口袋。他最后一丝感觉是那人从他的肩套里拿出手枪,塞进自己的后腰。皮特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皮特不可能再站起来了。没想到死亡的过程竟会如此长久。他失血过多,心跳微弱,腹部内出血。死得不算太惨,他心想。他听见翅膀拍动的声音,那几乎细不可闻的震颤。有阵阵疾风吹过他的脸颊,羽毛般柔和优雅。鸟儿回来了,回来向他要食吃,可惜他身上的每一丝善意的冲动都已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