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照伯克·本杰明的指示去了法院登记处,买了两份表格。这两份表格应该在填妥后送交隔壁的最高法院书记员办公室,同时递交戴斯的遗嘱原件。我回到办公室,像复习迎考一样仔细学习申请书。申请书是格式文本,只需在格子里打钩,或者根据情况留空。翻过来,我看到背面还有一套需要填写的问题。我把第一页卷进打字机,仔仔细细地前后调节,务必使纸张与打字机对齐。
面对冗长的表格,比如这份申请书,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解任务,依次解决。第一个空格,我打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打上戴斯的全名,在格子里打钩表示申请要求为遗嘱认证和遗嘱执行授权书。我发现这表格类似多项选择题,你得逐一研究每个选项,选出最接近答案的那一个。老师教我们先做容易的题目,再解决难题。我耐着性子钩选了每一个格子,最后到了财产评估价值一项。不知如何作答。我打上戴斯储蓄账户里的总额。“房产”项下,我打上“无”,不知是否正确。快到页面底端时,我实在没心情继续,但强迫自己坚持。看到“建议执行人已列入遗嘱并同意执行”这句话时,我不由得停了下来。
真的吗?我同意?我能不同意吗?我从没动过放弃遗产代理人身份的念头,但这里的确有一个格子,打上钩就算放弃了。我很想这么做,理由呢?没有格子让我打钩,声明自己精神失常、无行为能力,或者智力低下。我无法想象自己在法庭上大声告诉认证法官,谢谢各位,我不想做执行人。那50万块钱必须有所归属,而我的责任就是走完应走的法律程序。
填写完成,我把表格从打字机里拿出来,复印一份,再把戴斯的遗嘱复印了四份,所有文件装进牛皮纸袋,放进皮包。保管箱物品清单和材料复印件我放进了文件夹,也打算随身带着。我已经开始考虑去贝克斯菲尔德的行程,需要占用两天时间,行车时间约两个半小时。如果明天一早先处理申请登记,大约9点可以出发。到达之后,我可以根据遗嘱中的地址找到伊桑,希望他愿意帮助我联系他的妹妹们。我对这个家庭一无所知,如果伊夫琳·戴斯对前夫仍然心怀怨忿,最好别找她。遗嘱中的条款无一与她有关,但愿她有自知之明。
我把打字机装进后备箱,开车回家,感觉自己的情绪由于对未来事件的期待,有些激动。不过这小小的焦虑完全可以被平复,只要亨利给我吃一盘肉桂卷,或是一块巧克力布朗尼蛋糕。总之,我心情不错。我喜欢任务,我喜欢行动。戴斯银行账户的余额对我而言一点也不真实,在了解更多的细节之前我不愿再去想它。
我泊好车,走进吱吱嘎嘎的大门,忽然停了下来。
我的小脑袋出现幻觉了吗?面前的景象忽地下沉,我仿佛看到自己敲响伊桑的家门。你好,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远亲,很远的远亲。你父亲取消了你的继承权,把所有财产留给我了。
这样不行。戴斯的儿女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他们仅有一点了解。戴斯一句话就让他们丧失了一笔巨额财产。我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时,他们怎么会表现得彬彬有礼?肯定气疯了。或许用邮件通知伊桑更稳妥。如果他们兄妹三人有异议,可以通过律师联系我,省得我开240公里的路去自讨没趣,我可不想去面对他们的怒火和质疑。我更不愿看到他们对父亲的死讯无动于衷。戴斯曾经让家庭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努力弥补。撇开酗酒和吸毒不谈,他这辈子实在倒霉,是该有人帮他一把了。
就在这时,亨利突然迈着大步拐出来,拎着一桶水,腋下夹着一叠报纸,差点撞上我。水从桶里溅出来,泼到我的万能小黑裙上,我尖叫一声,把亨利吓得够呛。
他放下水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会站在这里。”
“没关系,”我说。我的本意是安慰他,但我的语气一定是不自觉地发出了不安与焦虑的信号,他的表情由惊吓转为担心,他伸手碰碰我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挺好,今天事情多。”
“你看上去心情沉痛。”
“比沉痛还痛,我都不知如何说起。”
“我有时间。”
“不用,真的。你在忙着。我不想打扰你。”
“洗窗户,还没开始呢。有什么比沉痛还痛?”
“有人留给我50万遗产,差不多这个数。”
“谁这么没头脑!”
他以为我会笑,可我竟然忍不住哭了。以前他的好心肠就曾好几次把我弄哭。他把水桶和报纸放到路边,扶着我走到露台后面,让我坐在户外长木椅上。我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垂着头,难受极了。
他搬了一把铝合金草坪椅过来,坐到我面前。“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用手指按住眼睛。“你不会相信的,我自己都不信。”
“说出来听听才知道。”
“记得停尸房那个口袋里有我联系方式的人吗?”
“当然,死在沙滩上的那个。”
“我们是亲戚,我奶奶丽贝卡·戴斯那边的。他来这里希望找到家族里的亲人,结果就是我。不仅如此,他和儿女们决裂了,把所有的钱留给了我,我得开车去贝克斯菲尔德,通知他们这个消息。50万啊,我甚至都没见过他。”
“他哪里来的钱?你说过他是流浪汉。”
“没有家和没有钱,是两回事。他坐了12年冤狱,后来沉冤昭雪,他起诉了政府。”
“赔偿50万?”
“索赔1200万,和解金额是60万。他用掉一点,还有595,350元。”
“没有附加条件?”
“你开玩笑吧?怎么没有条件?他提名我做遗嘱执行人,所以现在我要办很多法律手续。葬礼怎么办?他的葬礼应该办得体面。万一他的儿女不合作怎么办?我必须首先处理这件事。我不明白,我怎么会为一个死人忙得团团转?”
他郑重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我有办法,你跟我来,这事需要用布朗尼蛋糕解决。”
我的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等布朗尼冷却下来,我一口气吃掉半只,还留下来吃了晚饭。亨利用美味的食物安抚了我的情绪;家常鸡肉面,家常餐包,里面夹着厚厚的黄油和草莓酱。哭泣会阻碍嗅觉和味觉,于是我擦干眼泪,振作起来。为奖励我吃光盘子里的食物,我又吃了两块布朗尼,只留给亨利两块。我们一边吃一边讨论这次行程,现在我很不愿意去。能够掌控的计划才值得完成。
亨利肯定了我最初的想法。“戴斯的儿女已经觉得父亲欺骗了他们,背叛了他们,”他说。“用书面通知、信件告之他们父亲的死讯,有什么好处呢?”
“好过从我这里听说,”我说。“我怎么解释取消他们继承权的事儿?如果我跑到伊桑家去说这事,他会认为我是来奚落他的。”
“你能做好的,你很善于表达。你先开口,告诉他们你怎么卷进这事,你了解特伦斯·戴斯人生的最后几个月,他的儿女们应该知道这些。”
“我不了解他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没关系。你说过戴斯在遗嘱里指明让执行人传达他的死讯。”
我绝望地摇头。“我做不到,真的。他们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我简直是去自讨没趣。他们先是得知父亲死了,接着就知道父亲活着不让他们好受,死了也不让他们好受。”
“这是你的想象。”
“他活着不是没让他们好受吗?从儿女的立场想想,父亲被捕、受审、判刑,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一定觉得屈辱极了。然后父母离婚,父亲坐牢,坐一辈子牢。他们的生活全毁了。”
“可是他没有犯罪。他受到了诬告,法律体系有漏洞。法官、律师、警察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你应该这么想,儿女们得知父亲说的都是真话,他们该多么激动。”
“不会的。丹迪说那次见面搞砸了。”
“你认为他告诉过儿女自己的财产吗?”
“我哪知道。丹迪和珀尔说他有钱是猜的,他自己从没透露过。这种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我不要去说。一旦那几个儿女发现我是唯一受益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亨利摇头。“你就是不想丢面子。”
“我当然不想!难道你想吗?”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告诉他们实情。你怎么告诉我的,也怎么告诉他们。他们断绝了父子关系,不是你的错。你成为遗嘱受益人,不是你的错。”
“你认为他们会这么宽宏大量吗?”
“嗯,不一定。但是光明正大、面对面地解决问题更好。”
我把脑袋抵在桌面,痛苦地哼哼。
“金西,钱不属于他们,从来就不属于他们。他们的父亲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处置这笔钱。”
“如果他们觉得钱应该是他们的呢?他们是亲生的,为什么不认为自己有权利?”
“如果这样,就是法律问题了,他们得找律师。”
我沉思片刻。“如果他们逼得太紧,我可以提出让他们三个平分这笔钱。”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戴斯想把钱留给他们,他早就那么做了。他让你做执行人因为他相信你能够完成他的遗愿,遗嘱里写得非常清楚。”
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我有个好办法!你和我一起去。这种事情你最在行,你会办事,可我不行,我一定会搞砸。如果你在,我就有后盾了。”
“不行,去不了。我要照顾威廉,得有人送他做理疗。”
“他可以打车,他之前说过。”
“还有埃德呢。我不能一走了之,留小东西一个人在家。我们刚刚建立起关系,它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一只猫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当然,猫怎么不会?它可能不理解这个词。如果我刚赢得它的信任,就把它抛下,它一定非常痛苦。”
“威廉可以照顾它,对吧?他也是埃德信任的人,和你一样。”
“他当然不是!”
“哦,好吧,我的意思是,埃德认识威廉,你不是把它丢给一个陌生人。”
“你换个角度想想,你的家族扎根在贝克斯菲尔德。事实上,那些人和你血脉相连,值得你去追寻答案。把自己当成外交使节,由你的家族派出,去联络他们的家族。开始当然会有点尴尬,然而随着事情的发展,你就能清晰地描画出家族图谱。戴斯给了你一次契机,一次珍贵的机会,成为家族的一分子。抛开面子问题,勇敢地去吧。”
我盯着地面。“真希望我能像你一样自信。”
“你能行的。”
晚上9点,我离开亨利家,去最近的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回家的路上,我从银行自动柜员机里取了现金。躺下时已经10点了。我没有睡着,我也不想睡着。2点半醒了一次,4点又醒一次,再睁开眼睛已经5点15分了。我决定不睡了。起床,收拾床铺,穿上运动服,洗上一缸衣服,在衣服翻腾搅动时完成我的5公里晨跑。跑步是我最不爱做的事情,可也是最减压的方式。30分钟后我回到家,把洗好的衣服丢进烘干机,开始洗澡。
待我穿戴整齐,坐下来吃麦片时,感觉好多了。亨利的一番话让我重新审视问题。我把事情复杂化了。去贝克斯菲尔德是我作为戴斯遗嘱执行人最基本的职责,不应该想太多,我也没有理由想象对方的反应。最好的方式是以诚相待,直面问题。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
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时热乎乎的。我把它们塞进旅行袋。我急着上路,但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圣特雷莎县书记员办公室8点上班,只有伯克·本杰明和我在排队。我报上自己的姓名,手里拿着文件,先交费,再递交认证申请书以及戴斯的遗嘱原件。我本可以从贝克斯菲尔德回来之后再走程序,可我知道事情已经不容退却,而我喜欢未雨绸缪。书记员分配了案件号码,告诉我庭审定在12月上旬。我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复杂的准备工作。伯克检查并确认我拿到所有文件的有效副本。在她的建议下,我领了几份用于在《圣特雷莎报》上刊登通告的申请表格。她说有任何遗漏的地方,她会帮我办好。
我抓紧时间去办公室收取昨天的邮件,在办公桌前处理了一两封。我的主要目的是想把办公室收拾整齐,万一我在路上出车祸死了,我的亲人仍能夸赞我的办公室多么整洁。9点整,我给怀宁肯一布莱克殡仪馆的沙罗森先生打电话,请他将R.T.特伦斯的遗体从法医办公型送到太平间。我能感觉沙罗森先生的吊唁之辞就在嘴边上,立刻假称有另一路电话打进来,结束了通话。
出发之前,我特意去亨利家告诉他我走了。他不在家,却放了一只带盖的柳编野餐篮在我门前。我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块三明治,一只苹果,六块巧克力曲奇饼和炸薯片,居然还有一张贝克斯菲尔德地图。小猫埃德也送上了一份告别礼。它抓到一只鼹鼠,慷慨地把头送给了我,并且是在舔食干净毛和肉之后。9点30分,我开车上路。
命运的转轮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