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进驾驶座,费利克斯挤进后排座,珀尔用脚跟熄了香烟,坐进副驾驶座。我感到胸口一阵痉挛,仿佛有只蜂鸟在里面扑腾。我转动钥匙,发动野马车,开了出去。在米拉格鲁右转上了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道路,南北双向的车在这里交会。为调查全面,我从第一个紧靠鸟类保护区的出口开始。我从来没在这个地区看到过乞丐,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因为离家太近。如果有警察的巡逻车经过,很可能会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等两边的车流情况允许,我开上了往南的匝道,没有乞讨者,其他匝道也一样。我的推测是:开上高速公路的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因此专注于开车,无暇做出干扰行程的善举;而离开高速道路的人常常被交通灯拦下,有时间注意到那些请求车主帮助的牌子,然后掏钱。
我开了一个长长的八字形,行程将近1.5公里,搜索了波加特人最常占据的几个路口。我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了珀尔赋予丐帮的新名词,既简洁又贴切。我不认为他们是“坏精灵”,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坏,但是“波加特”这个词准确地定义了这个小团体。我们开了一个来回,看到了三人中的两个。我开回卡巴拉大街匝道口,慢慢开下高速。在坡道尽头,第三个波加特准确无误地站在边道上,举着一块破烂的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着:
破产挨饿,好心人帮帮忙,上帝保佑您。
珀尔说:“那个就是拿背包的。”
我装作不经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看一眼我已经记住了这个人。高个子,大块头,发达的肌肉可以媲美过气运动员,1米83左右,光头,戴一顶红色棒球帽,不时地拿下,摸摸光头,再戴上。穿的是牛仔裤,红色法兰绒衬衫,手肘处磨毛了,不然还真像恪尽职守的保安。他面无表情,不给钱也没有怨言。也许下次这些人就会心生愧疚,主动拿出钞票了。他已经准备好一直这样无怨无悔地站着,等待某位好心人从车窗里递出钱来。
前排的珀尔和后排的费利克斯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右边,假装研究窗外的风景。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波加特的眼光飘向我们,盯住了珀尔,不用说是因为她惹人注目的身材,以及神秘的黑色编织帽。他眯起眼睛盯着她。他不可能看出我们图谋不轨,当然,他也不会认为我们是好人。我右转上卡巴拉大街时,他仍盯着野马的背影。难道是1970年的蓝色强夺者太漂亮了?恐怕不是。
我继续沿着弯道向前开,在第一个红绿灯处转上动物园门前的路。动物园已经关闭。停车场没有车,很远我就能看到铸铁大门锁着。
费利克斯向前把手臂搭在前排座椅上,在我右耳朵边说:“沿着这条路开到米拉格鲁。”
我听从指示,难道这就是开车逃亡的银行劫匪的感觉?前方过两个街区的转弯处有一个天天营业的市场和一个收费高昂的停车场。我去过那市场无数次,偶尔也会买新鲜的水果蔬菜。开过市场时我闻到了西芹的香味,那味道我隔着半条街区都能闻出来,真希望此时此刻在家里喝上一碗蔬菜汤,而不是跟两个浑身臭味的流浪者搅在一起。我右转上了米拉格鲁,再右转进了停车场。
太平洋联合铁路的轨道铺设在高速公路和停车场边界线之间。停车场的路面是石子沥青路,靠近市场的区域停着10到12辆车,其他区域都空着。我开到最里面,行车道逐渐变成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向上,看不到尽头。我沿着小路开上山,两边出现了枝叶如盖的树木。小道仅容一辆车通行,好在路上也没有别的车。
我把车速降到最低,时速约为三公里。动物园后方的建筑不断地出现在右视镜中,从这个角度看有点奇怪。游人行道修建在动物活动区的四周,腹地建筑均为办公之用:修理间,储藏间,可随意安装移动的栅栏,服务车,起重机,维修车,用来搭建野生环境的人造丛林植物和假石头。小时候,我就爱坐上观光儿童小火车到处看。
珀尔指挥我来到栅栏边,说那里离波加特的帐篷最近。“你最好把车调个头,走的时候动作快。”
“快什么?那帮家伙不在。”我说。
“但是他们可能会回来啊。”
那可太好了,我心里暗想。我想找个地方方便,但是没时间了,也可能是高度紧张造成的假象。这里空间狭小,我只能一点点地挪车,费利克斯在下面指挥我往左、往右、停下。给这小子一根橘黄色的警棍,他就能指挥飞机。
完成180度调头之后,我拉紧手刹,熄火下车。栅栏是重型铁丝串连形成的铁丝网,每隔几步远就有一根打进水泥地的桩子。有人用电缆钳沿着一根桩子剪出一个豁口,旁边的铁链网被掀了起来。本以为永远没用的高中几何知识终于派上用场了。桩子和地面形成三角形,斜边约90厘米。珀尔尺寸超宽,不知她怎么才能缩小腰围,穿过这个豁口。反正这是她出的馊主意,我不会主动要求替她去。
看上去这处紧急出口有段时间没用了。周围野草丛生,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费利克斯和我用力抬起脱离桩子的三角形铁丝网,珀尔趴在地上缩成一团,这姿势并没有让她变小,人造革夹克放大了她魁梧的身材。被剪断的铁丝网边缘弯弯曲曲,有些尖头向上,有些向下,像是停车场出口的道钉,让你不可能改变主意回头。
费利克斯说:“你为什么不把夹克脱掉?”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别来管我?”
费利克斯和我对望一眼,他耸耸肩。
珀尔蜗牛一样一寸一寸爬过铁丝网豁口。我和费利克斯学乖了,不再多嘴。她爬过去之后,慢慢直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和草根。费利克斯让我拉住铁丝网,他钻了过去。
两个人连跑带滑地往山下走。几米之后全是树木和杂草,看不见他们了。开始我还能听见沙沙的声音,珀尔气哼哼的抱怨,后来就听不见了。她说特伦斯的背包挂在树枝上,书放在防水盒里。她怎么能同时拿两样东西?其他东西都塞在防水帆布包里,我想象着她拖着包上山的样子,费利克斯和她肯定至少跑两趟。她口口声声说只要10分钟就完事,明显不可能。为什么我们看别人的计划全都一无是处,对自己的却自信满满?
我看看手表,一分钟还没过,怎么像过了10分钟那么久?最近的乞丐所在的匝道口处于南北车道之间,如果他打算回来,10分钟就能走到。我的地形比较有利,可以看到卡拉巴大街以及卡连特餐厅对面停车场的一部分。我看到有辆车开进来,一个女人从车里取下婴儿推车,把小宝贝放进去。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她还不到两厘米高,像个小精灵。
我站在铁丝网边,两手攀在网上,活像渴望自由的囚犯。我努力分辨山下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从这里听不见车流的声音。我身后的动物园形成天然的隔音板,消减了远处太平洋上隆隆的海浪声。我面前的山坡顺着灌木丛下降两百米之后,变成平地,而后再向上,与铁道相连。铁道被茂密的灌木和成排的树木遮挡。
我不自觉地想最近的乞丐会不会提前回来。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必须假设波加特曾经见过特伦斯、珀尔、丹迪和费利克斯一起躺在草地上,轮流抽烟、分喝一罐酒。流浪者也分成小团体,彼此互不干涉。通常情况下,波加特大概不会偷别人的推车。死亡打破了原则,他们利用了这一点。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会想到特伦斯的朋友们会来拿回东西昵?
我的内心独白仿佛得到了回应一般,我突然看到下面的停车场里出现一个小红点,帽子和法兰绒衬衫忽隐忽现。我眨眨眼睛,是我的幻觉吗?不是的。我小声喊了一句,“喂,珀尔?”
树丛太密,我的声音传不出去。声波好像一片传单,飞了30厘米便被灌木丛挡住了。我不知道乞丐现在的位置离他的帐篷有多远,知道又能怎样?费利克斯和珀尔才走没多久,不可能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乞丐很快就会撞上他们。
我怎么能站在铁丝网这儿,无所事事?一场伏击近在眼前,而那两人可能想不到派一个人望风。我应该再看清楚些。如果我看错了,就帮他们把东西拖上山;如果我没看错,至少得去警告他们。我躺在地上,一手举起断开的铁丝网,以脚撑地向后挪动。
过了铁丝网,我爬起来就往山下跑,地心引力拉慢了我的速度,脚下的草地像是一张大床垫,我靠抓着树枝、高举双手来保持平衡。灌木太多,我总觉得自己会冲进去。又跑了十步之后,我到达空地,差点摔在地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铝合金边框的登山背包,挂在树上,特伦斯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在包上,旁边是一只鼓囊囊的软边海员行李袋。
宿营地一眼就能望到边。我扫了一眼,了解了环境,然后再去找费利克斯和珀尔。波加特将防水布挂在晒衣绳上,分隔出一间间“房间”,其中一间放着一套塑料桌椅,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吊床挂在两棵树之间,由于距离太近,倒像是捕鸟的陷阱。地上支着挡风遮雨的帐篷,装牛奶的塑料箱堆在一起用来放生活用品。一张野餐桌上放着一只冷柜,用来存放需冷藏的食物。海滩遮阳伞下堆着他们的东西,但大部分东西直接放在空地上,反正也没人拿。
偷来的电线用橘黄色的带子绑在一起,丢在草地上。带喷嘴的水管随时出水,全由动物园买单。固定在地上的带盖垃圾箱上写着圣特雷莎垃圾管理处,也就是说,根据法律规定,波加特和其他居民一样,享受定时清理垃圾的服务。
唯一没有的是室内抽水马桶。附近传来的气味表明草丛承担了这一职责。没时间继续欣赏波加特的战利品了,因为珀尔和费利克斯正怀着愉快的恶意肆意破坏。费利克斯掀翻了一只军用金属提箱,东西散落一地。他弯腰捡起了什么塞进后裤腰,动作太快我没看清。他继续往帆布行李袋里塞东西,不仅是特伦斯的东西,只要是值钱的都拿,动作像搜刮敌人尸体的士兵一样训练有素。
我再看珀尔,她踢翻了一只油桶,一脚踩在桶身的凹坑上。桶被用作取暖的炉子,里面是烧了一半的柴火,还有做火引的书。课本黑色的书脊像骨头一样支出来,烧成炭的书页形成厚厚的灰堆。
“你在干什么?”我压低声音问。我是来警告他们的,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慌了手脚。那大块头恐怕已经抄近路上山了。
没人理我,我再次出声警告,嗓音沙哑到完全出乎意料。珀尔根本没看到我,费利克斯却突然抬起头。事实证明,警告没用了,穿红色法兰绒衬衣的大块头偏偏在这个时候跨进了宿营地。他立刻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跨过满地的狼藉,抓住珀尔的夹克推她。珀尔失去平衡,砰的一声仰面摔倒。换了别的女人,肯定会摔晕,珀尔可不一般,她努力抬起上半身,乞丐狠狠一脚踢在她腰上,随后跪在她胸口上。
费利克斯弯腰捡起一截嫩树枝做成的柴火棍,直径有餐盘那么大,一头被劈成楔形,顶端像弯刀的利刃。他面无表情,稳步靠近乞丐,哪有一点智力低下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思维非常直接,他不懂拐弯抹角,也不懂思考,他只会行动,他觉得应该做,他就去做。眼下的情况是,应该用木棍把袭击珀尔的大块头打倒,于是费利克斯就这么做了,大块头应声倒下。
我没法再等了,我迅速跑到树边,一把抓过登山背包。奇怪,包怎么这么轻,完全不用费力。我以为要拖着包走呢,现在轻松了。我又拿起旁边的帆布旅行袋,一只手拖旅行袋,另一只手把背包护在胸前,拖进了树丛。四周都是被我们踩踏后倒成一片的树枝。我好不容易走出树丛,开始往山上爬。我喘着粗气,汗流浃背,肩膀上火辣辣地疼。我以为自己身强体壮,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愿后面的费利克斯和珀尔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刚才他们还没有危险。我们的目标是找回背包,如果背包保不住,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等我把背包和旅行袋扔进车后备箱,就回去帮他们。
爬到铁丝网了,我丢下旅行袋,先把背包从豁口塞过去。铁丝钩住了包边,我急了,一把拽下来,再往外塞,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快,快。”后来帆布又被一段铁丝钩住了,我用背包把铁丝网往上顶,把豁口撑大,把背包塞过去之后再把旅行袋拖到洞口,坐在地上,用脚把它踢出去。
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被踩踏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噼啪直响。我自己得钻出去,才能把两只包放进后备箱。来不及了,我扭头看到珀尔跌跌撞撞地爬上来,涨红着脸。后面,费利克斯钻出树林,爬上山坡。两人都没办法从宿营地拿走另一只旅行袋。费利克斯每走三四步都会踉跄一下,因此爬得非常缓慢。珀尔虽然在跑,却没有向前的效果。费利克斯跑得比她快,但从我的角度看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缩短。
在珀尔后面我看到了大块头,脸上挂着一道淤黑的血痕。费利克斯猴子一样扑到铁丝网上,脚尖踩在铁丝网缝隙里向上爬,灵活极了。眼看着就要翻过铁丝网,珀尔突然大叫,完全是原始人表达惊恐的语言。费利克斯松开手,从铁丝网上跳下来。
波加特追上了珀尔,珀尔跑不过他。他至少比珀尔年轻十岁,虽然块头大,但是体形并不臃肿。珀尔很有头脑,知道自己在体重上占优势。她气喘吁吁地转过身,面对大块头,稳稳地站着。大块头追上来了,她狠狠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大块头没有躲开,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拳,像落水狗一样摇晃着脑袋。珀尔继续往山上跑,大块头扑上去,抓住她一只脚,她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大块头再向前,抓住她另一只脚,把她拽了下来。珀尔往前爬,大块头扑到她身上。
费利克斯跑了过去,他的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冲动直接转化为行动。他双臂张开,直冲过去。珀尔被压在地上,大块头抬起一只胳膊,手上握着匕首。刀尖刺下的时候,珀尔拼命闪到一边,刀划破了皮衣的袖子。费利克斯冲了上去,大块头一声嘶吼,缩回了手。后来我才知道费利克斯用防狼喷雾喷了他。大块头倒在地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嚎叫。麻烦的是,珀尔也吸进了少量防狼喷雾,咳得停不下来。
珀尔一边咳一边艰难地爬起来,费利克斯扶住她。大块头缩成一团。防狼喷雾虽然有效,但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劳永逸地击败对手。费利克斯紧抓着珀尔一只胳膊,两人一起往铁丝网跑。我快速从铁丝网下面滑过去,一秒钟也不敢停,生怕自己被钩住。滑到对面,我站起来,用力把铁丝网往上抬,好让珀尔钻过来。断铁丝像鱼钩一样钩住了她的夹克。这时费利克斯已经翻过铁丝网,跳下来站在我身边。珀尔卡在铁丝网半中间动弹不得。她立刻退回去,脱掉夹克,躺在地上,头向外,和我一样用脚撑地往外挪。我和费利克斯用力抬着铁丝网,然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出来。她拼命地喘气,嗬嗬乱叫。我想小部分是因为疼痛,大部分是因为害怕。防狼喷雾让她双眼红肿,她又咳了起来,鼻涕像水一样不停地流。我们催她赶紧上车,她不动,手撑在膝盖上。“我要拿回夹克!”
“不要,不要去!”
她不理我,趴在地上,伸手把夹克够了回来。我和费利克斯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扶着她往车上跑。到了车上,我们先把门打开,让她斜靠在副驾驶座上,我把后备箱打开,费利克斯把登山背包和旅行包扔进去。我们再回去抬起她的双脚让她坐进车里,费利克斯从驾驶座进去挤到后排座,我把皮包扔进车里,野马车加速往山下冲去。
我从后视镜里对费利克斯说:“干得不错,没想到你带着防狼喷雾。”
他嘻嘻一笑,“不是我的,我从他们那里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