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点50分,亨利拿着包离开了家,去兽医处接猫。我趁机回了家。进了门,我把皮包放在厨房凳子上,坐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不需要回办公室,现在属于下班时间,何况我已经无所事事一整天了。由于新客户处于短缺状态,我不要查资料,不要接电话,不要写报告。现在考虑晚饭还早,喝一杯更早。罗西的酒馆仍在歇业,这意味着我必须自己做饭。我的三明治存货刚刚吃完,还剩最后一罐汤。
无聊之下,我清洗了洗碗池,收好干净的碗碟,还把操作台擦干净。我找到一堆抹布,把卧室里的书桌、边桌、窗台、百叶窗擦了个遍,然后拿着抹布趴在地上,沿着踢脚线消灭了全部灰尘。有一次我就是这样发现了家里的窃听器,后来踢脚线便荣登打扫任务清单。
每当处于这种灰姑娘时刻,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别的私人侦探这时都在做什么。射击场打靶?练散打?空手劈砖?我从来不会这些功夫。我没有攻击力,但我有韧劲,善用计谋。最近我一直表现良好,但那不是真正的我。做个乖乖女真是太无聊了,还不如睡大觉。
我收起抹布,拖出吸尘器,开始清理我的粗毛地毯。吸尘器的噪声让人心惊胆寒,就是不见它吸进任何东西。我拔出插头,查看吸尘器的底部。那是装样子,我对内燃机一窍不通,对吸尘器也一样。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亨利带猫回来了。我走到前门,从舷窗向外望。费利克斯站在门廊里向院里张望。他又穿了一件化纤短袖衬衣,上面印满了鹦鹉、茅草小屋、棕榈树、夏威夷姑娘、艳丽的蓝色海浪等波西米亚风格的图案。
我打开门。“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语气生硬,看到他出现在我家门口令我不安。
他晃了两下,没有挪动脚步,垂眼看着门口的脚垫,猫留下的老鼠残肢还在。“我看到你的车在外面,想着你在家。”他穿着篮球短裤,黑色的面料上布满细小的孔,大概是为了在剧烈运动时散热。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他扭头向后望了一眼,又垂下眼睛,避免与我目光接触。我第一次意识到费利克斯可能心智低下,也可能是酗酒的缘故。我心中暗想,要查查他有什么瘾,到什么程度。
他抬起一只肩膀。“那天你说你晨跑,今天早上我就一直等,然后跟着你回家。”
“你今天早上看到我了?可我没有看到你们。”
“你跑过来的时候我在下面的公共浴室。我提前离开了收容所,我想知道你家在哪儿。丹迪和珀尔在里面吃早饭。他们一顿都不会少吃,培根、鸡蛋、女教友烤的小饼。我看到你往回走,我就跟在你后面。”
“你为什么这么做?这是我家。你想找我,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到我办公室,和大家一样。”
“我有事情告诉你。”
“快说。”
“珀尔知道谁偷了特伦斯的背包。”
我瞪着他,考虑自己该如何回应。我很恼火他这样闯进来,可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理解私人领域的概念,何况我也没有义务传授他社会规范。重点在于: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你想进来吗?”
“不要,这样可以了,我在外面挺好。”
“哦,外面太冷,我不想这么站着,把暖气放出去。”
我略略退后,他挪着步子走进客厅。他一直低头盯着地板,对周围不感兴趣,我可以断定他不是在侦察环境。我关上门,指了指一把帆布折叠椅。他仍然站着,说明不喜欢坐姿。
于是我继续问:“怎么回事?”
“在酒行,珀尔看到高速公路匝道举纸牌的一个家伙。她亲眼看到这家伙大白天背着特伦斯的背包。她认出了包的边,松紧绳也是一样颜色。她知道那人去哪里。丐帮在鸟类保护区的山上搭了帐篷。她等那人走了一会才跟上去,藏在灌木丛里,她看到——”
“珀尔藏在灌术丛里,居然没人发现?”
“应该没有吧。她说没看到特伦斯的购物车,也许他们没法把车子拖上山。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炉子和防水包,包里是他的工具,还有他的迷彩盒。”
“迷彩服的迷彩吗?”
“就是涂上不同颜色的点点,像树叶一样。她想把他的东西拿回来,但是东西太多,我帮忙也不行。”
“啊哈。”
“她说认识有车的人就好了,我马上就想到你。”
“哈。”
“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她。”
“我觉得这是个馊主意。珀尔讨厌我,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请你帮忙。”
“她没有。我赌一块钱,她根本就不知道你到这里来。”
“是的,不知道。我觉得,收容所没人能帮她,你是我们认识的唯一有车的人。”
“好吧,你这么说让我受宠若惊。但是这主意很烂,而且很危险。我们不可能抢了丐帮的宿营地,还指望能跑掉。”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她很坚决。如果她自己一个人去,肯定会被抓住。”
“哦,看在上帝分上,”我故意大声说,“我才不要干这种没脑子的事。”
“要不你跟她谈谈?”
“我不想跟她谈。”
我看到他的目光在地板上打转,小脑袋瓜大概也在不停打转。不一会儿,他开了口,“我能修好。”他指着地板上的吸尘器。
“你会修吸尘器?”
“我知道皮带哪里断了。很快就能修好,要是你同意,只要……”
“只要我去和珀尔谈谈,算交换。”
“那最好了。也许你能说服她不去。”
“我去拿外套。”
我走去衣橱,扭头看到他跪在地板上,几秒钟就把皮带弄顺了,我有点后悔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于是,那个周二的傍晚,我行驶在卡巴拉大街上,右边坐着梳着雷鬼头、穿着宽松短裤的白人男孩。我很饿,脑子有点糊涂,只有这一点方可解释我冲动的决定。我的内心并不在乎要不要帮珀尔的忙,我只想表现得友好,她要是胡说八道,我转身就走。
到了收容所,我让费利克斯进去找珀尔。“多穿点衣服。”他下车时我喊道。他回头冲我咧嘴傻笑。我看着他走进收容所,从车里甚至能瞥见他们的晚餐,辣椒酱还是干层面还是肉圆意大利面,某种香气扑鼻的食物。能够一天三顿坐下来吃家常饭菜,感觉就像有个家,有人真正关心你吃了什么,有没有吃饱。收容所充当了大家庭的角色,永远有兄弟姐妹来来往往。
每天为150名流浪者提供三餐需要多少钱?丹迪、费利克斯和珀尔似乎不必考虑要床有床,要吃有吃的问题,凭什么呢?我逐渐了解他们之后,就把他们视为永远离不开家的少男少女。我看见里面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家务活,什么才是促使他们走出去自己生活的动力呢?只要他们表现好,基本生活都能满足。在我看来,这种生活是失衡的。我从小学习的是勤劳致富,这三个人的好吃懒做让我生气。我能理解老弱病残需要帮助,四肢健全、年富力强的呢?恐怕不需要吧。关于这个问题,反对派和支持派都有,就是没有一致的解决方法。
天色未暗,空气里已然有了夜晚将临的气息,室外温度不知不觉地冷了。我打开空调,双手夹在膝盖里取暖。我希望看到丹迪,如果他听说这次抢劫计划,也许能劝住他们。
10分钟之后,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运动衫的费利克斯出来了,这身打扮像是准备打劫老太太似的,头上围了一块黑色破布,像个忍者,又像是寿司师傅,珀尔跟在他身后,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尺寸相当于减肥广告前后对比照片里的减肥前。她也穿着慢跑鞋,黑色皮夹克,戴着黑色编织帽。
她走到驾驶座一侧,我下了车,不让她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我。费利克斯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门,正准备爬到后排座,发现我和珀尔两人对峙着,觉得好玩,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站在珀尔身边。我开始以为他在向珀尔表忠心。这时珀尔掏出一支烟,我才明白他是想蹭两口抽抽。她把烟盒递过去,他抽了一支,从口袋里拿出芝宝打火机,点燃了两支香烟。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仿佛品尝着人间美味。
“他告诉你背包的事情了?”她的语气依然生硬,可能她就这样吧。
“大概知道了。你为什么自己不来说?”
“老兄,我在假释期啊。我不是去小店买烟吗,正好看到那个波加特背着特伦斯的背包。”
“波加特?”
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坏精灵,和诺克精灵差不多,更坏。我奶奶是苏格兰人,晚上哄我睡觉时就给我讲波加特精灵的故事。这种精灵在森林里支起帐篷,过着无赖般的生活。任何东西,只要拿得动,他们就偷。”
“你怎么知道背包是特伦斯的?”
“因为他用防水记号笔在包前面写上了名字。两小时前,我亲眼看到。我跟着那家伙,看到他把背包挂在树枝上,好像怕熊来偷似的。我准备上山把包拿回来,你怎么说?”
“人都不在了,不如算了吧?”
“那包属于特伦斯。”
“你不可能就这么过去,然后拿了就走。”
“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偷了特伦斯的包,我为什么不能拿回来?”
“万一被他们抓住呢?”
“不会的。这个时间他们在外面要饭。和工厂轮班一样,5点到7点,不过他们不用打卡。还有,他们只有三个人。”
“我们也是三个人。”费利克斯不失时宜地补充。
珀尔不理他。“首先,我们确认他们都在外面。如果波加特人都不在,我们进去,拿东西,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这么容易,你还找我干啥?”
“除了背包,还有他的炉子和书。特伦斯最喜欢他的书,为了不被雨淋,他把书装在防水盒子里。另外,他还有两大包东西。我和费利克斯两个人拿不动那么多。”
我瞟了一眼收容所。“你们岂不是吃不着晚饭了?”
“是啊,那倒没什么,我们7点之前回不来,就没地方睡觉了,除非有很好的理由,比如这次。否则我们会被排到最后,重新排队领床位,可能要几个月。”
“你们的理由是什么?”
“我告诉接待处的肯,费利克斯和我要去教堂。”
“你真这么说的?他信了?”
“不信,但他不会当面揭穿我。好了,不用担心,这地方关了,我们就去别处。”
“珀尔,用用脑子。你知道后果。那些乞丐一旦看到背包在你手上,就知道你偷了包,就会报复你,然后呢?”
“然后?管他呢。是他们先偷的特伦斯,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偷一个死人?多无耻。他们死都不会报警。我只求你开着车待在一边,帮我们把东西放在后备箱,然后就走。”
“地方在哪儿?费利克斯说在鸟类保护区那里。”
“山路北面,有一条弯弯的小道,一直连到动物园。沿着分界线还有一条支路上山,我们走这条道,从后面走。”
“你怎么知道这些?”
“大家都知道。丐帮在那住了五十多年,最早是大萧条时期的失业人员聚集地。丢了工作的人跳上火车,从全国各地过来,筑起围墙。他们自己选举领袖,自食其力。支路是他们的逃跑路线,防止警察突袭。”
“你怎么知道山上不是20个人?”
“因为那地方被波加特人占了,其他人都走了,没人愿意和那三个搅在一起,他们是害人精。”她说。
“如果他们在怎么办?”
“他们不会在的,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们这会儿忙着在路边敲诈下班回家的人,说自己的车坏了,等着别人高高兴兴地给钱。这些人没脑子的吗?根本没有车,乞丐没有车的。”
“我佩服你的自信。”我说。
“很好。你不相信我是吧?我们先去匝道,确定三个波加特都在,住处没人,我们就去拿东西。最多10分钟,我们就出来了。”
我心里愈发地紧张不安,不由得一阵眩晕。“这行不通。”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见我不回答,她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不帮忙,我们不求你,我们找别人帮忙。我要那个背包,我就一定会拿回来。”
“得了,珀尔,省省吧,太荒唐了。你那么想要一个背包,去附近的军用品商店买一个好了。”
“我就要那个。”
“为什么?”
她避开我的眼光。“你不需要知道。”
“怎么了?难道包里有夹层,特伦斯把魔戒藏在里面了?”
“随便你怎么说。那个背包很重要。”
“你不说原因我一步都不走。”我说。
费利克斯看看我,又看看珀尔。“她嘴很紧的,”他说,“但我不是。”
她眯着眼睛盯着他。“你把嘴闭上好吗?我们俩谈话,没你的事。”
他靠近我,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如同发誓保守秘密又忍不住要说的小孩。
珀尔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可惜迟了。
“背包里有特伦斯银行保管箱的钥匙。”
“保管箱。”我重复着他的话,忘记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
“银行里的。”他说,以示区别于自助洗衣店里的保管箱。
我闭上眼睛,心沉到了谷底。如果特伦斯立下了遗嘱……丹迪证实了这一点……遗嘱很可能在银行保管箱里,还可能包括前妻、儿女的信息以及如何处理他的遗体。正是四天来我要找的信息。“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卷进这些破事。”
珀尔说:“老天爷啊,你可算是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