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我打了三次电话去法医办公室找阿伦·布卢姆伯格,都没找到。我留了言,请他有空时回电。其实我完全可以在留言时讲明我得到的那点儿信息,可我希望听他亲口赞赏我机智。我在办公室混了一整天,神不守舍。平时我5点下班到家,今天提前了,4点15分便回到家。找停车位时,我两次经过罗西的酒馆。房子已经被巨大的长方形防水布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红白蓝相间条纹是造出了马戏团的效果。我在海湾路拐弯处一个半正式的停车场泊了车,只有这地方了。
我走进后院,穿着T恤、短裤的亨利正光着脚辛苦地工作,人字拖扔在石板路上,脸上沾着脏,头上冒着汗,腿上带着泥,鼻子和双颊被太阳照得绯红。显然,为了重新种草坪,他已经翻地翻了两三个小时了。有些地方直接用碎土机打碎,然后用专门租来的滚轧机碾平。一块上好的草皮已经被掀到墙边,旁边还立着一把铁锹。
最近他得到了一张松木园艺操作台,目前靠在车库墙边,镀锌的台面外加两只抽屉,用于存放他的手套和园艺工具,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他的铜水壶和一大包泥炭藓。旁边的墙面用来挂大件工具:木把手的耙子、铲子、耕耘机以及各种大小的修枝剪。墙上画好了区域,确保每件工具用完后回归原位。
他的秋季规划还包括将36株万寿菊从旧塑料花盆移植到陶土花盆。我的小门廊已经被他用6株这种铁红色的花围了起来,挺喜庆的。
“你在忙呢。”我说。
“准备入冬。再过两周取消夏令时,这个时候天就黑了。你怎么样?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我被叫去停尸房核实一个人的身份,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为什么叫你去?”
“他口袋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布卢姆伯格,法医调查员,认为我们认识。”
“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是流浪汉,在海滩被发现死在睡袋里,上周五早上。我一直想查出他的身份,但收获很少。最近没什么客户,所以至少这件事情没让我闲着。要我帮忙吗?”
“这阶段快结束了,不过我喜欢有你陪着。我上次什么时候看到你的?周四?”
“是哦,罗西和威廉走了之后。”我把皮包放在走廊上,在台阶上坐下,旁边是他随时备查的档案夹。亨利把两件工具放回车库时,我把档案夹摊在膝上,查看他核对过的事项。喂鸟器已清空、冲洗、重装饲料,最后一批草药已收割,待风干,花坛里的一年生植物己拔掉,长青植物已移植。室外家具已擦拭冲洗,准备晾晒后收进储藏间,开了春再拿出来。
他回来后,拆掉水管上的喷头,开始卷管子。
“下一项是什么?”他问。
我给他刚刚完成的事项打上钩。“草坪搞好之后,只剩下晾干羊毛毯和床罩,然后重新铺床了。内尔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不错,威廉却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是真的。内尔出院回家还不到一小时,他就开始喊自己坐骨神经痛。”
“他有坐骨神经问题?什么时候?”
亨利摆摆手。“你了解他,他最爱小题大作。星期五我打电话给他,详细了解了每一个症状。他说幸亏自己带上了手杖,虽然目前的情况,手杖也没什么用,他必须借用内尔的助行器才能一瘸一拐地行动。他以为罗西会马上送他去最近的急诊室,可是她忙着做饭,让查理带他去了。好消息是(可能你认为是坏消息)医生建议做核磁共振,威廉决定回来做。他说他迫切需要看神经科专家,要我帮他预约。”
我说:“哇噢,他本来周末才回来,他能忍耐这么久真不多见。”
“嗯,事情是这样的。我到处打电话问,以为得等上好几星期才能约着。没想到梅茨格医生明天早上9点的预约取消了,于是威廉订了最早的航班回来。”
“罗西呢?”
“她按原计划留到周末。我看没有威廉烦她,她一定很开心,其他兄弟姐妹都解脱了。他们打算教罗西打桥牌,威廉一向打不好。他5点到,所以一旦我接到他,我就全部归他使唤了。他说自己都不能弯腰系鞋带。”
“5点?太好了。还有30分钟?”
他坐直身体。“现在几点?不可能这么迟了啊!”
“我的手表显示4点35分。”
亨利蹦出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词儿,我忍俊不禁。
“我可以去接他,”我说着站起来。“你就有时间继续完成家务劳动了,然后冲个澡。”
“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期,我真不愿意让你去跑。我还是自己去,我身上没什么味儿吧。”他嗅了嗅自己的T恤,夸张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开车到机场20分钟,小事情。等我到家,给我倒一杯夏敦埃葡萄酒。”
“不止哦,我请你们去埃米尔海滩餐厅吃饭,假如威廉能坐得住。”
“成交。”
圣特雷莎机场初建于1940年代,航站楼有6个出入口,可停靠两架国内航班和三架小型直升机。比普通机场略小,采用常见的西班牙风格:水泥外墙,红砖屋顶,一串火红色的叶子花垂挂在入口处。乘客自己上下旋转楼梯完成登机及转机。行李领取在外面看似临时车棚的地方。
我于4点59分到达停车场,一架联合航班正在往四号门滑行。那是一架小型城际客机,属于不设机餐的短途航班,最多给你两小条口香糖。乘务员会拿着藤篮请你随意取用,其实你只能拿一条。考虑到威廉的严重病情,他应该最后一个下飞机,我并不着急。
我走过办票区,出了落地门,来到铺着草皮的小院子。我站在齐胸高的水泥墙边,透过墙上的玻璃窗看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轮椅走向飞机。引擎关闭,舷梯到位,舱门缓缓开启。拄着手杖的威廉出现了,跑道上的气流吹乱了他的白发,掀起了他的西装。一位空姐跟在他身后,在他下舷梯时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肘。他没有打掉她的手,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迅速挪开了自己的手肘。他盛装出行,穿着参加葬礼和宴会时才穿的黑色西装三件套。他走得很慢,像刚学步的孩子,先下一只脚,再下一只脚,等两只脚都站在一层台阶上,再往下。后面的乘客全部堵在舱门口,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故。威廉依然不紧不慢。他是位举止优雅的绅士,有着亨利一样的清瘦身材。他到达地面后便转身倚着手杖等在舷梯口,后面的乘客蜂拥而下,没好气地看着他。
然后是机长,背着一只两侧都有网袋的大号红色帆布行李袋。接着是副机长,也可能是机械师,提着威廉的黑色滚轮行李箱走出舱门。看来威廉不但要求第一个下飞机,还把所有机组人员都用上了。人人都巴不得早点摆脱他。不知为何,威廉总把使唤别人视作理所当然。
据我观察,他挺好的,至少能够行动。他让机长把行李袋放在轮椅上,自己坐上轮椅,再让机长推着轮椅往出口去。一看到我,他就苦着脸,把手放在自己备受痛苦的屁股上。副机长/机械师拉长滚轮箱的拉手,拖着箱子尽职地跟在后面。威廉及其随行人员到达出口后,我便出来接过箱子,向机组人员小声致谢。
威廉停下来,身体倚在轮椅扶手上。“让我喘口气,”他说。“时间太长了,停了三次,换了三次飞机。”
我看他是想博取同情,“你肯定累坏了。”我立刻致以亲切的慰问,以防他变本加厉。
“别担心,我只要休息一小会儿。”
“你坐在轮椅上休息,我推着你好吗?可以少走几步路。”
“不用不用。我喜欢自食其力……趁我还行,”他说。“你去把车开过来吧,我可能走不到停车场了,我就靠在外面的长椅上。”
“有没有行李要取?”
“都在这里了。”
我决定带着行李袋一起去拿车,行李先放后备箱,然后调头去接他。我抓住拎手把行李袋从轮椅上拿起来,重得出乎我意料,里面的东西像保龄球一样滚来滚去。我说:“哇!里面装了什么?”
我把包斜靠着放下,透过网眼往里看。一只活生生的白猫,脑袋上顶着黑褐色的斑块,竖起耳朵,呼噜噜地直哼。我吓得后退一步,心怦怦乱跳。这猫跟恐怖电影里的猫一模一样。每当手持血淋淋的屠刀的凶手要出场时,总会跳出一只这样的猫。“这东西怎么进去的?”我拍着胸口问。
“我带来的,”他得意地说。“我不能丢下它,刘易斯会把它卖掉的。”
“不奇怪,对这种古怪的生物。”
“要不是我劝服了它,它会更古怪。我想把猫装在笼子里带在身边,但是检票员不让。我知道前面座位下面有地方,可她说必须放行李舱,不然不许上飞机。她的经理更不讲理,非得我把律师搬出来,他们才作罢。”
“你为什么要养猫?”
“这是查理几个月前带回来的流浪猫。刘易斯一直反对,充分说明他是多么铁石心肠。”
“啊,就是这只猫绊倒了内尔,导致她摔伤。”
“呃,是的,但不是猫的错啊。内尔自己都承认走路时应该看清楚。”
威廉温柔地抚摸着行李袋,猫在里面上蹿下跳。“多活泼。”他赞叹着。
猫开始用力抓挠,拉链被抓开一条细缝。我想把它拉好,可又不敢把手放在靠近那东西的地方。我想猫大概抓不到我,问题是猫自己知不知道呢?
我把行李袋放回轮椅上,一直推到门口。要我把猫一路拎到停车场,那绝对不可能。我让威廉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行李袋放在他脚边,我去交费取车,然后再开到门口接他。威廉靠在那里和猫说话,突然一下直起了身体,和我刚才一样。大概是过于沉浸在猫咪的活泼动作里,忘记了自己的病痛。我把滚轮箱放进后备箱,装猫的包放到驾驶座后面,威廉坐上副驾驶座,一脸痛苦。
“你还好吗?”
“挺好的,别管我。”
我开动车子,还没走出三米远,猫就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音调忽高忽低,仿佛在唱山歌。“它经常这样吗?”
“不是哦,就是开车去机场的路上,还有三次转机的时候。有些乘客特别没有忍耐力。坐我前面的女士带了个小女孩,太可怕了,一路上不是叫就是哭,有人投诉她吗?没有。”
“公的还是母的?”
“不确定。恐怕得从下面看了,可是猫不愿意。查理可能知道,他带猫去看过兽医。”
“它有名字吗?乔?萨莉?说不定能看出来。”
“我们都叫它‘猫’。我觉得内尔和查理应该起过名字的,但是刘易斯总说要扔掉它,所以他们俩都不想和猫太有感情。想想看,我拯救了一条生命啊,多么无私的行为。”
“做得很好,”我说。“真奇怪罗西居然同意这事。你准备养在哪里?”
威廉和罗西在酒馆楼上有一间两居室的公寓。我没有去过,亨利说房间又小又黑,堆满了庞大的家具。
威廉说:“哦,不是我养。我想亨利会喜欢多个伴儿的。”
“亨利知道吗?”
“还不知道。”
“噢,天哪。”
“你觉得有问题?”
“我可没资格评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只有猫一直在咆哮,在包里东冲西撞,不停地乱抓。我开始想象亨利的反应,一定是毫不造作的真情流露,兴许还会飙出几句高音来。我自己从来没养过猫,但我知道需要专门用具。我看了威廉一眼,“要不要小盒子?猫是不是在小盒子里方便?”
他眨眨眼睛。“不需要,你说呢?内尔让它在院子里方便。”
“但是我们住在闹市区,猫会被车撞的。亨利得做好多工作才能保证猫不在他的沙发上方便。”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得去一下超市,你进去,我看着猫。”
威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提议错了,因为他的坐骨神经痛忽然恶化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倒吸着凉气。
“你确定不要我送你到家之后再去买?”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威廉这么聪明,不可能选择无人在场的情况下把猫的事儿告诉亨利。有我在场,亨利可能会掩饰自己的反应。
“痛过就好了。有时是钝痛,有时是刺痛,有时是灼痛。急诊医生认为可能是椎间盘突出或椎管狭窄。我还得做些检查。”
“可怜啊。”我说。对威廉来说,“检查”即意味着确诊。
我从101公路转到卡皮罗街,从地面道路绕到最近的超市。猫继续在车里嚎叫,威廉一瘸一拐地在停车场里来回走,不时朝我痛苦地张上两眼。
我进了超市,把宠物用品货架从头走到尾。猫砂盒很好选,猫砂却有五六种,我可不知道什么猫喜欢哪种砂,最后选了包装盒上印着四只可爱小猫咪的。干猫食就在鸡肉味和金枪鱼味里选了一种,然后买了十小罐湿猫食。选择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猫,但不是邪恶的那种。我差点想用付费电话打给亨利,不过他大概会以为我在捉弄他。
于是同一天下午我第二次在自家门外寻找停车位,这次找的位置离家又远了一些。我自告奋勇负责威廉的活猫包,甚至亲自动手把行李袋从座位底下拿出来,一手拎行李袋,一手拖滚轮箱。威廉替我打开门,然后颇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我把行李袋一直拖到亨利的后门,放在地上。
“你来招待客人吧。”我说,回头看着威廉,他深深地弓着腰,眼睛瞪着地面,像是钱掉了一样。
“背要断了。”他说。
亨利打开厨房门。“老天爷。”他边说边走到威廉身边。我们俩把他扶上台阶,进了厨房。威廉哼哼唧唧地倒在亨利的摇椅里。我回去拿滚轮箱,然后就看到猫爪从行李袋的拉链里伸了出来。
我从来没进过产房目睹过婴儿出生的过程,但我感觉跟眼前的景象差不多。拉链缝不超过三厘米长,继猫爪之后,头也出来了,接着是肩膀、另一只连着前腿的白爪子。猫的灵活令人惊叹。我看得入迷,仿佛在见证一次奇迹。“嗨,威廉?”我喊道。就在这时,猫已经逃出背包,往灌木丛跑了。
亨利猛地看到了动静。“那是什么东西?”
威廉嗫嚅着说:“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