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弦给了她周日一整天的清静。
周一,宋千翎还算精神地前去上班。
周一的课是最难上的,学生们还没从周末里走出来,各个散漫得很,作业也每次都收不齐,总要拉一两个去办公室谈话。
这之中,毫不意外又有陈维的存在。
一见他进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在无声地笑。
笑的倒不是陈维,而是还指望着能抓一抓他的宋千翎。
之前和班主任聊过一次后,宋千翎已经想通了很多。
但刚刚当着全班的面,揪着他作业一片空白,她怎么也不能置之不理。
“解释吧。”宋千翎抖抖他的空试卷。
陈维大言不惭:“不会写。”
“不会?”宋千翎轻笑一声,“其他的不会,诗句填空你总能从书上抄到吧。”
陈维撇撇嘴:“懒得抄。”
宋千翎抬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面前的男孩个高人壮,无限接近成年人的身形,还顶着张充满稚气的脸,便显得面上的冥顽不灵更教人生厌。
“之前的检讨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宋千翎问。
“我说了我不会写。”陈维眨了下眼,“我只会写情书。”
宋千翎不想接他的话,将空白试卷递还给他:“明天,把诗句填空抄上去,再抄一份检讨书,一起交给我。我不要你自己写,抄总会抄吧。”
打发走陈维后,宋千翎仰头靠在椅背上,身心俱疲。
不过少顷,年级主任忽然进屋,吓得她赶忙坐直。
作为最底层的新老师,除了开会,她基本和对方没什么交集。
想来也不是找她,宋千翎拿出新收的作业,拔开笔盖准备批改。
“小宋。”年级主任向她招招手,“出来一下。”
宋千翎握笔的手顿住,想着办公室里大抵没有第二个“小宋”,茫然起身。
年级主任一路将她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一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宋千翎端端正正地坐下,只沾了一点儿位置。
“最近工作怎么样?”他问。
“有按照教学进度要求稳步进行,上课氛围良好,学生积极主动,刚结束的月考语文平均分有所提高。”宋千翎一本正经道。
年级主任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闻言,他爽朗地笑个不停。
宋千翎被笑得一头雾水,手揪紧衣摆,惴惴不安。
末了他道:“那生活方面,现在有男朋友吗?”
宋千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老实道:“没有。”
“哦,挺好的。”对方点点头,另起一个话题,“过两天,龙中会有特级教师莅临我校指导,到时候你代表语文组,和我前去接待学习。”
龙中是临市的一所重点名校,去年宋千翎还在实习时,也有幸听过龙中老师来此做的讲座。
虽不明白那么多语文老师,为什么偏偏选中还是新人的她,但机会正中脑门时,被砸得晕乎乎的人常常会失去理智。
或许她确实做得很不错呢。
一共十六个班,刚结束的月考中,她教的两个班语文一个第三,一个第六。
对于一个刚入职一年多的新老师来说,着实是份还不赖的答卷。
回到办公室后,有老师问她,年级主任找她去做什么。
“找我问了问最近的工作情况。”宋千翎留了一半没说。
职场上太坦诚不是件好事,她再傻也清楚这一点。
自打知道这件事,宋千翎一整天的心情都是雀跃的。
直到下了班,刚刚走出学校大门时,她忍不住停了停脚步。
周遭的车都很陌生。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迈步走向地铁站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陈维便把她要求的东西交了上来。
试卷还是大片空白,当真只抄了诗句填空那一大题,检讨倒是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
宋千翎摆摆手让他离开,偏偏他好生磨蹭,一副不想走的样子。
好在应景的上课铃替她赶走了他。
几张纸被随手放在一边,批了一节课的作业后,宋千翎才想到拿起它。
龙飞凤舞的字教她辨认得很是困难,逐字逐行读去,她眉头渐深。
前几行确实是正儿八经的检讨,虽然一看就知道是网上抄的,半页往后,开始出现些奇怪的字句——
这是一封情书。
告白的对象是她。
宋千翎没读完,冲去卫生间干呕了一番,一背的冷汗。
末了她站在镜子前,怔怔地看着自己。
白衬衫外搭米色风衣,纽扣全部扣起,只露出一小截脖颈。黑色长裤,短靴将脚踝也裹覆完全,没有比这更保守的打扮。
她衷心希望那也是他从网上抄来的情书,可是它看起来过于真实。
她确实有穿过那样的衣服,确实有做过那样的事,确实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
所有所有,她觉得严格遵守教师规范的事,在他眼里都被赋予了别的含义。
有老师走进卫生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宋千翎回以一个客套的微笑,装模作样地洗了洗手,大步离开。
下午,她在那个班里还有一节课。
一进教室,宋千翎便能感受到陈维一直在看着她。
她面色镇定,如往常一般开始上课。
途中,陈维好几次故意说些玩笑话打断她,都被她淡定无视。
直到下课,陈维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老师,你有读我的检讨吗?”
宋千翎摇头:“你把字数抄完就够了,内容我就不作要求了。”
陈维撇撇嘴,自以为很帅地歪嘴一笑。
宋千翎强忍住胃里的不适,单手插兜,冷脸看着他。
“我抄了两小时呢,老师,读一下嘛。”他连语气也同样恶心。
“我没有时间。”说完,宋千翎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有没有露怯。
宋千翎全程步履匆匆,却在路过拐角时,还是忍不住停下。
被抓个正着的赵璇璇吓得一抖,松开了和前同桌牵着的手。
“老师,我们在……背书。”赵璇璇试图用些搪塞傻子的借口来糊弄她。
宋千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发一言,扭头继续向办公室走去。
从报考师范那天起,近九年的时间,她第一次对这个职业产生了深重的厌恶。
回到办公室后,宋千翎借口浇花,长久地站在窗边远眺。
学校有着不亚于监狱的高墙,或许两者的区别并不明晰。
有期的学生,无期的教师。
一想到要在这里捱到退休,周身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决定和周佩韦订婚时也出现过。
订婚宴结束,回去的路上,她扭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周佩韦。
从今往后,她要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一辈子了。
宋千翎忽然浑身发冷,心脏下坠,耳边响起长久的蜂鸣声。
她从没怀疑过自己对周佩韦的爱,也从没想过她会与周佩韦分手。
但有时,身体的本能反应让她感到莫名。
有些东西,或许只有玄学能解释。
就像一些时刻,人能预知到危险的来临。
还有时候,哪怕头脑被蒙蔽了,但求生本能还在刺激其他神经,发出预警信号。
虽然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决定。
“宋老师。”
身后的呼唤声,让她手一抖,可怜盆中的花淋了场倾盆大雨。
宋千翎回身,见着赵璇璇站在她面前,一张小脸怯生生的,但还是鼓起勇气看她。
“怎么了?”她问。
“我刚刚,已经决定和他分手了。”赵璇璇抿了抿唇,“老师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希望你不要生气。”
宋千翎忽然鼻子一酸。
如果还有一些时刻,她觉得自己还能撑一撑。
大概就是此刻。
宋千翎将赵璇璇带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借了张椅子,两人面对面而坐。
她没提刚刚的事,而是翻出赵璇璇的月考卷子,逐个错题分析了一遍。
小姑娘听得很认真,这双眼虽然常常泛着自以为是的精光,但对待学习时的专注目光,也是半分不假。
试卷分析完毕,宋千翎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或许该对小姑娘刚刚的失恋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没再多言。
有些事还是点到为止更好,能明白的人一个眼神足矣,不明白的人,也不必浪费时间。
龙中老师的接风宴就定在周五晚,一下班,年级主任便载着她前往饭店。
据说,其他参与的领导和老师已经各自驱车前往。车内只有他们两人,宋千翎端坐在副驾上,周身绷得笔直。
一路上,年级主任问了她很多问题。
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掺和在一起,让她都转不过头脑去编造,只能统统一五一十地回答。
等到终于到了饭店,宋千翎长松一口气。
这是家颇有档次的中式酒楼,装修是偏现代的中式风,看起来富丽堂皇。
包厢门推开,内里业已坐了一个年轻男人。
想来其他人还没到,宋千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年级主任已经将门带上。
“这是我家犬子,过段时间要来我们学校工作,先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年级主任微笑道。
宋千翎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硬着头皮和对方握了握手。
“你们先聊。”年级主任强行将她按上座位,“我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来。”
门打开又合上,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宋千翎不好意思看对方,又觉得看手机不礼貌,只能将桌布上的花纹快盯出洞来。
“他们不会来了。”男人打破了沉默。
宋千翎惊讶抬头,见对方笑道,“我爸这人,就喜欢拐弯抹角地做事儿。其实,他是想把你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也是单身,我们要不要试试?”
宋千翎僵坐在原位。
这些天,她无数次被学生气到心力交瘁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的谈话,想起她是有被重用的,她的努力有被看到。
她花了很多时间,去温习从前的讲座,也在一遍遍练习,见面时要怎么沟通更得体。
而眼前的状况,让她荒唐到发笑。
“不用了。”宋千翎道,“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不必这么抗拒嘛,宋老师。”男人微笑道,“我们可以慢慢来。”
宋千翎想破口大骂,然而送出口的只是一句:“不好意思,我去趟卫生间。”
她近乎落荒而逃地冲出包厢,周围的墙面有几分反光,在这之中,她看见了彷徨无措的自己。
一种悲哀的感觉冲上她心头。
宋千翎本想就这么回家,下到一楼时,才发现包落在了包厢。
无奈,她只得折返。
一路回到包厢,她正准备推门而入,内里的对话声,让她停住了动作。
“你的事我已经托人帮你处理好了。”这显然是年级主任的声音,“玩可以,但不能过火。上次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这次差点进局子,你还要我给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我知道了嘛。”
“我帮你在学校里物色了一圈,就这个小宋老师还不错。人老实听话,脾气也好,聊了几句,感觉是挺贤惠顾家的姑娘。你先把家给我成了,回头再玩。”
宋千翎用力按住胃部。
好险刚刚没动筷子,吐在走廊可不够体面。
老实的、听话的、贤惠的、顾家的。
是温顺的羊,是勤恳的驴。
是她。
宋千翎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在不住发抖。
她用力握了握拳,暂且止住手抖后,敲了两下门。
内里静了两秒。
很快,门被打开,年轻男人欠身迎她进来,像是赶羊进圈。
宋千翎没急着迈步,目光逡巡了一圈,找到自己的包后,上前径直拿起。
“抱歉我不太舒服,就先走了。”没等到回答,她快步离开包厢。
背后传来男人跟上前的脚步声,应该还有说些什么,可惜她的大脑已经宕机,辨析不出语言内容。
一路走到道路尽头,拐角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宋千翎忙顿住脚步,险些撞上对方胸膛。
视野模糊了一瞬,清晰后,她看见周佩弦就站在她面前。
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威士忌混杂雪松,像他一样,是躁动与安定的结合。
不过几日,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陌生中带着细碎的惊喜。
虽然不愿承认。
但如果此刻,她有什么想要见到的人。
就是他。
那个最离经叛道的,最不守规矩的,与她最不符的,险些将她变成人人唾弃的坏女人的周佩弦。
周佩弦显然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他垂着眼,面上的神情意味不明,极其细致地打量着她。
“宋老师。”身后的男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喊着她。
宋千翎来不及让他慢慢打量,一把抓住周佩弦的手:“你能带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