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弦的胸膛与她的背脊相贴,当他开口说话时,她的身躯也随之发颤。
他好似一个无助的小孩,比起撒娇,更像在哀求,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千翎冷静地分开他的手:“周佩弦,我们不该有联系的。”
作为年长的那个,她必须理智一点。
那手原本环得极紧,却在她意图掰开时,宛若退潮般顺从地收回。
肩上的脑袋也随之离开,未几传来一阵闷响,应该是他躺回了驾驶座。
宋千翎没有回头,沉默着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
一直到进了电梯,她都没有回头。
直到进家门——
她忽地再也控制不住,一路飞奔到窗边。
但最终,她没有低头去看,而是拉上了窗帘。
“哗啦”一声,屋内漆黑一片。
晚餐时分,宋千翎一边吃着自己随意做的菜,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
鬼使神差的,她点进了周佩弦公司做的那个网站。
大方的布局,简约的配色,应该是迎合时下流行的性丨冷淡风格。但细看会发现页面信息量很足,各功能导航也做得很清晰,很显然下了一番工夫。
虽然周佩弦讲得天花乱坠,可对于这些所谓的“数字藏品”,她还是兴趣缺缺。
宋千翎随意翻阅着,一路点进了相关联的公司网站。
这里记叙着公司一路以来的发展历程,起初只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搭建的一个网站,但乘了行业新兴的东风,一举做到了头部,并于三年前成立了IT公司。注册地址在海外,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成立于周佩弦本科毕业那年。
他在英国读了三年本和一年硕后,于去年回国,又在国内建立了分部。
公司规模不是很大,周佩弦兼任董事长和ceo。证件照里,他身着板正的西装,梳着背头,直视镜头的眉眼里写满了野心,面庞未免还是有几分稚嫩。
想来也是,这个年纪在国内不过研一,他到底还是个学生。
如果说周佩弦是学生,那她呢?
在他面前,宋千翎有时觉得自己像个辍学者,空长年纪,不长学识。
“The world is my oyster.”
在公司介绍里,写着这是他们起步创业时的口号。
这句话改自莎翁的名句,直译过来是“世界是我的牡蛎”,原句后还有一句,“我用刀便可以将它撬开”。
天下在手,一往无前,是独属于年轻人的热血磅礴。
但到底真闯出来了。
或许,周佩弦并不是他哥口中那个“游手好闲分子”“一天到晚不做正事,只知道追赶潮流的败家子”。
宋千翎低下头,望向盘里几乎没动几口的饭。
她按灭手机,专心开始吃饭。
周佩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该有关系。
第二天上班时,宋千翎把烟和打火机交给了班主任,并说明了情况。
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闻言摆摆手:“小宋啊,你留着自己抽吧。”
宋千翎一怔,手随之一抖,打火机从手中滑落。
她尴尬地弯腰捡起,抬头看见班主任正对她笑。
“也不是我们不想管,但是有些学生,真的是孺子不可教也。”班主任说着捧起茶杯一抿,低头往垃圾桶啐了口茶叶,“再说了,教育从来不是老师一个人的事。”
那包烟最终她没有扔,而是放进了办公桌侧边的小抽屉里。
那里面放满了从学生那里收来的东西,多是些小零碎,大头是几本书,有言情小说,也有文学名著。
想当年,她也爱背着老师看书,也讨厌过收走书的老师。
时过境迁,她就这么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陈维的检讨迟迟没交,宋千翎也懒得催促。
不知怎的,当看到她平静的表情时,他似乎有几分失望。
她想起了班主任的那句话——
教育从来不是老师一个人的事。
接手这个班的一年多来,当她几次三番联系陈维家长都未能拨通时,早该意识到这一点。
有些事一旦想通后,就变得轻松许多。
这一下午,宋千翎教书的情绪高涨,课堂气氛也被带动得很好,她难得上了一天舒心课。
放学时分,宋千翎脚步轻快地向校门口迈去,总觉得今天的夕阳都比昨天明艳些。
景随情至,情由景生,明儿倒可以这么给学生举例子。
她这么想着,迈出了大门口,却在下一秒停住了脚步。
拥堵不堪的校门口,唯有周佩弦是顶顶儿打眼的那个。
他背身倚着辆曜石黑的迈巴赫,单手插兜姿态散漫,双眼似看非看,周身写满了浮浪。
不少女学生见着他,和伙伴头抵着头,捂着嘴窃笑,低声说些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最容易被一副空空的好皮囊吸引的时候。
看得宋千翎一阵头疼,只想快些把他赶出这书香之地,别带坏人家姑娘。
两人一对上眼,周佩弦一秒站直,大步向她迈近。
宋千翎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到底没再退第二步。
反正也跑不开,在这里和他玩追逐游戏更丢人。
“不是说了不要再来接我吗?”彼此站定后,宋千翎道。
“可是我想接你啊。”周佩弦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宋千翎苦笑:“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吗?”
“你有。”周佩弦顿了顿,“那我也有坚持的权利。”
正常人和无赖是没法说理的。
宋千翎不想和他费口舌,径自朝着他的车走去:“算了,快走吧。”
“好嘞!”周佩弦笑眯眯地跟上她,傻乐得像只欢脱的小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她接送。
一上车,这只“小狗”便开始邀功:“怎么样,今天这辆够低调吧,我可是只有见客户才开它。”
宋千翎看了看车头的三叉星立标,沉默着别开眼。
“还不行?”周佩弦显得很苦恼,“那我回头把我爸的辉腾偷来?”
宋千翎相信,在做坏事儿这方面,他绝对是说到做到。
她赶忙道:“不要。”
“好,都听你的。”他这会儿倒显得乖巧得很。
“你要是真听我的,今天就不该来。”宋千翎毫不犹豫戳穿他。
周佩弦满面无奈:“宋老师,你干嘛总是那么冷漠?”
“因为我讨厌你。”宋千翎不想和他说半句好话。
周佩弦收回目光,将车启动,在发动机声中淡淡道:“你要是不讨厌我,反倒是件稀奇事了。”
“所以你就那么喜欢惹人讨厌?”宋千翎不解。
踩下油门前,周佩弦最后看了她一眼:“起码你也把我记在心上了,不是吗?”
她该感谢周佩弦没再继续看她。
她的慌张,她的无措,万幸没落进他眼底。
今天这一路比昨日要安静些,不知是不是车的缘故,总觉得人都沉稳了几分。
撇去面上的轻浮,剩下的那些,堆砌出个俊朗的青年男子,仿佛肩上也能稳挑几分责任。
多可笑,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宋千翎不敢再看他。
坐他的车很累,脑袋得一直朝右看,往左是万万不可的,往前余光也能瞥见他。
他确实长了副顶好的皮囊,没周佩韦那么周正,却更鲜活生动。像色彩斑斓的毒蛇,像清澈见底的深潭,明摆着不可靠近,却又漂亮到诱人深入。
而宋千翎只想安分地度过这一生。
车停,她默默看向前方,语气平静:“周佩弦,请你明天不要再来接我了。”
“好啊。”意外的,他应得果断,“那你把这两天的车费结一下。”
宋千翎一瞬间哑然失笑,打心底里高兴。
周佩弦是这样的人,真好。
万幸。
她取出手机,去扫他递来的二维码。
“滴”一声,出来的却是添加好友页面。
宋千翎左上角退出,扭头看他:“你直接把收款码给我扫就好。”
周佩弦无赖地晃晃手机:“就这一个码,爱扫不扫。”
“我不扫。”宋千翎按灭手机,“你等我一下,我上楼取现金给你。”
周佩弦懒洋洋地倚倒在座椅上,声音也带着懒散:“我不用现金。”
“你可以把它存进卡里。”
“懒得存。”
彼此僵持了十数秒。
周佩弦一副子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模样,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么舒舒服服地倚着。
最终,宋千翎再度打开手机:“屏幕暗了。”
大不了加了再删。
周佩弦一瞬间来了精神,坐直解锁手机,将二维码又递到她面前。
成功添加好友后,宋千翎转了一百过去。
她等待了少顷,那头却没有收钱的提示。
“怎么不收?”她问。
“开车呢,回去再收。”周佩弦说着将手机丢回槽里,“你还不下车么?”
一秒钟的事,被他说得有多么困难似的。
宋千翎气得牙痒痒,又驳不过他的歪理,一言不发下了车,将车门摔得震天响。
对付无赖,就该用无赖的方法。
往后,他接一次,她就摔一次车门,怎么用力怎么来。
都是上百万的豪车,不信他半点心疼都没有。
想到这里,宋千翎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透过前挡玻璃,却见着他朝她挥挥手,笑得满面春风。
直到宋千翎到家,也没见着他收钱。
她低头望着有些空旷的对话框,默默戳开他的头像。
周佩弦的昵称是zagreus,传说中希腊神话里的天神宙斯之子,倒很适合他这种把世界当牡蛎的人。
而它直译而来的意思,是“伟大的猎人”。
猎人。
宋千翎默念着这个词,舌头一卷,又收回来,像是绷紧又弹回的弓弦。
射出的箭来了个回旋,将她扎中。
她便是那猎物。
直到晚上睡觉前,周佩弦都没有把钱收下。
这之中,她无数次点开两人的对话框,望着大片的空白发呆。
宋千翎不想提醒他,因为那意味着两人要进行对话交流。
就等那钱到期退回吧,她没想坐霸王车,是他没有收,怨不得她。
一觉醒来,宋千翎按灭闹钟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看天气,而是看聊天软件。
对话依然停留在她发出未收的转账上,鲜艳的橙色,在灰白的聊天底图上过分显眼。
她急匆匆按灭屏幕,连天气都忘了看。
这是个可怕的习惯,她必须把它掐死在襁褓里。
没看天气的结果,就是中午吃饭时屋外忽然下起雨,宋千翎不得不淋雨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其实备了一把伞,但她没记着拿。
同行的英语老师佟一婷也被淋了一身,两个落汤鸡落座没多久,便见着数学老师笑眯眯地拿着伞进办公室,说她丈夫特地给她送伞来了。
“这就是结婚的好处啊。”佟一婷感慨道。
数学老师自得地一昂头:“那你还不抓紧?”
佟一婷苦笑:“这不是找不到嘛……”
“主动点儿哪能找不到?对了,昨天我看到有人接小宋下班,新男朋友?”
全程,宋千翎都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用毛巾擦头发,压根没想加入到这场对话。
偏偏话题还是引向了她,她停住动作,茫然抬头。
佟一婷见状,戳了戳满心八卦的数学老师,低声道:“别乱说,人家前男友前段时间刚……”
出于礼貌,最后一个字她没说出声。
因为口型太过夸张,看起来反倒像一个狰狞的笑。
宋千翎生硬地摇摇头,撒了个谎:“那只是朋友的弟弟,来捎我去朋友家的。”
“结婚没?”数学老师好奇道。
宋千翎:“没有。”
“那给我们小佟介绍介绍嘛。”
被提到的佟一婷笑着捂住脸,没说要,但也没说不要。
剩下两人见状,都明白了她的心思。
“怎么样?”数学老师趁热打铁道。
宋千翎避开她殷切的目光,扭头去看佟一婷。
佟一婷比她小上半岁,是和她同期进校的,这会儿佟一婷在对着她笑,一种腼腆含情的姿态。
宋千翎眨眨眼,抬起头佯装挂毛巾:“我问问他。”
周佩弦说好不好,说坏,似乎也没那么糟。
有钱有颜有学历,放进相亲市场,怎么也得是个优质海归精英。
只要另一半不是她,指不定能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回到座位后,宋千翎不知第多少次打开对话框。
她想想,还是开启了这场对话。
【宋千翎:你为什么还不收钱?】
沉寂了大半日的那头,居然回复得很快,像是一直守着她似的。
【zagreus:宋老板可太大气了,这钱够我接上一百次了。】
宋千翎有些不爽被他调侃。
【宋千翎:那你的车费可真够廉价的。】
【zagreus:我就是这么廉价的一个人,你嫌弃了吗?】
宋千翎放在键盘上的手顿了一下。
她已经做好了被周佩弦回怼的准备,偏偏他这么一应,打乱了她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宋千翎:我办公室有个同事想见见你,你愿意试着和她相处相处吗?】
她自动略过了那句难答的话。
【zagreus:相亲?】
【宋千翎:差不多是这样。】
【zagreus:你想我去?】
宋千翎咽了下口水。
【宋千翎:想。】
一直秒回的那头,忽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宋千翎耐心等待了一会儿,都没见着屏幕上跳出新消息,便将手机搁置一旁。
待她批改了好几份作业后,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手机变得有千斤重,拿了两次才拿起。
【zagreus: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