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浅予沉默着，空气安静仿佛寂静的河水，在流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阳光突然被乌云挡住了，车内的光线一转，变得有些暗淡。
她抿了抿唇，说：“我现在只想拍好这部戏。”
彭江天眼睛红着，嘴唇有些颤抖，放在桌子上的手指也在颤抖，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垂在身侧。
彭江天的长相偏俊朗，整个人透着几分正气，就连演戏也从来没有演过反派角色，之前接的戏不是深情男二就是正直男一——长相限制了戏路，但也奠定了他的主角命。
“我失态了。”彭江天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有些哽咽，“对不起。”
江浅予摇头，情绪淡淡，脸上的表情虽然忧伤，但没到难过的程度，反倒安慰他：“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
“谢谢你向导演推荐我，剧本我很喜欢，我尽力演好这部戏不让你难做。”江浅予说，“你应该还有其他的事吧，我就不留你了，准备睡个午觉。”
这是赶人的意思，彭江天点点头，再次说：“对不起。”
他垂着头离开了保姆车。
江浅予叹了口气，又跟从外面走进来的小方说：“我休息一会儿，醒来继续看剧本。”
小方点头：“好的浅予姐。”
保姆车有床，江浅予躺上去。
高中毕业后再见到彭江天，她已经是二线女明星，彭江天是新晋流量小生，他们合作拍一个手机的宣传片。
彭江天会进娱乐圈只是机缘巧合，一个同学把他的大学毕业录象发到了网上，网友纷纷惊叹他长相和才华并重，有经纪公司签他，他本来想拒绝——可发现江浅予进了娱乐圈，于是同意了签约。
签约后，因为他在网络上的热度，公司很重视他的价值，给他接了两部偶像剧，一部古偶，一部现偶，一个深情男二，一个忠犬男三。
他在里面表现不错，演技也算是可圈可点，粉丝暴涨到了八百多万，正式踏入小生行列。
江浅予没想到彭江天这时候还记着自己。
那天正好尹颂送她到拍摄场地，江浅予本来已经打开车门走出去了，突然又绕回去敲开了尹颂的车窗，对上他略带疑问的眼睛，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尹颂心情不错，嘴角带着唇印也没立刻抹掉，顺手给她理了理头发，温声道：“去吧，我下午过来接你。”
江浅予笑得开心：“知道啦，你去工作吧。”
和他告别走进摄影棚，江浅予一眼看到了彭江天，正坐在椅子上接受着化妆师的涂抹。
江浅予没先打招呼，她以为彭江天已经忘了她。
——已经分手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没有必要花心思记着前女友。
她因为来的时候已经化了妆，之后补妆的时间没那么久，彭江天化妆时间也不长，很快化妆师给两个人化好妆离开。
江浅予注意到彭江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招呼，就听到彭江天说：“你好像很不想见到我。”
江浅予怔了怔，露出笑容：“没有。”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彭江天又说。
“……”
坦白说，彭江天的这两句话给江浅予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她很担心今天的拍摄会不会顺利完成，因为这时候彭江天已经红了眼。
这么些年，他居然一点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情绪化。
“没有。”
她很少言，以前的江浅予跟现在好像完全两个人。
如果不是她的样貌和声音没怎么变，彭江天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嗯。”她回得毫不犹豫。
彭江天眼神暗淡了下去，“我知道了。”
江浅予自认自己做到了一个非常合格的前女友应该做的事情——就像死了一样。
当年说分手虽然有点仓促，但她也给足了理由——因为她太缺钱了，所以没办法谈一段有情饮水饱的恋爱。
高中她唯一的亲人罹患重病需要钱，可是她筹不到钱，家里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变卖，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婆离世，她却毫无办法。
而那时候作为男朋友的彭江天，不仅没有办法给她安慰，甚至时常自己泪失禁，在她面前哭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亲人罹难的人。
江浅予知道彭江天善良，但是那时候的他不仅给她提供不了金钱帮助，甚至连精神抚慰也没有办法给她，有时候还要江浅予反过来安慰他。
所以，江浅予和他提了分手，非常果决迅速不留情面，彭江天接受不了，但也只能接受。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江浅予摆明了不想跟他叙旧情，但彭江天心里仿佛有惊涛骇浪，让他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其实……现在我已经有钱了。”他又说。
有钱了，然后呢？
江浅予思考了一下，淡声：“恭喜。”
彭江天抿了抿唇：“如果你分手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
江浅予没说话。
化妆间的门被尹颂推开。
江浅予看到他，立刻站起来，原本平淡的表情染上笑意，“你怎么突然上来了？”
尹颂把手里的手机递给她：“你忘记东西了。”
江浅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没找到的手机。
“我都没注意。”江浅予说，眉眼弯弯，就要去拿手机，“怎么不让助理送过来，还专程跑上来。”
尹颂手躲了一下，让江浅予的手扑了个空，扬了扬下巴，另一只手非常有意识地护住了江浅予的腰，嗓音含着几分笑，“不介绍一下？”
江浅予才意识到尹颂在意的是什么，但她刚刚也没跟彭江天聊几句，没想到尹颂会在意，她转身说：“彭江天，我高中同学。”
随后转身朝彭江天介绍：“尹颂，我男朋友。
她站在尹颂身边的姿态很自然，好像这样的动作她早就做过了上万遍。
彭江天有些哽咽：“你好。”
尹颂风度翩翩：“你好。”
随后低头和江浅予咬耳朵：“只是高中同学？”
江浅予摸了摸自己被男人气息扰得发痒的耳朵，拉着他走出化妆间到隔壁的休息室。
“前男友啦，还是前男友。”
尹颂捏了捏她鼻子，动作亲昵自然，“没想到小江女士男性缘这么好，只是出来拍个宣传片就能碰到前男友。”
“……哪有。”她小声辩驳，“说得好像你没有前女友一样。”
“看来小江女士很心虚，这么快就开始翻旧账了。”
“我这个也是旧账。”
“嗯，但谁让我今天才知道。”
尹颂不紧不慢地跟她斗嘴，情绪没怎么激动，倒是让江浅予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
男人真幼稚！
江浅予恨恨地想。
“……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我小题大做？”
“……”江浅予抿唇。
尹颂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猜的是真的了。”
“我只谈过这一次啦，而且当时年龄还小嘛，他长得好看的，对我也好，所以就……”
“所以你就答应和他在一块了。”尹颂补充完了她没说出口的话，又说，“后来分手是发现他只有追你的时候对你好？”
江浅予摇头：“因为我们当时太年轻了，所以发生一点波折都会承受不起。”
尹颂观察着她的神色，似乎在确认她所说的真实度，最后只是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现在你的脑袋里是我还是他？”
“……？”
“回答呢？”
“你啦。”江浅予诚实道。
尹颂抿着唇笑，揶揄：“我一直以为你没谈过恋爱……毕竟小江女士是个连接吻都会脸红的小女孩。”
“我们当时都是高中生，很纯洁的好吗？”
“嗯，是我不纯洁，我跟前女友接过吻。”
江浅予拍拍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没关系，你放心，我不嫌弃你。”
尹颂好笑地拍拍她的额头：“贫嘴。”
江浅予撅了撅嘴，摸着额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助理喊她的声音。
“不跟你说了，我要去工作了。”
她翩然转身就要离开，又被尹颂拉着回去，从背后抱了住她，下巴阖在她额头，有些依偎的意味。
“拍完早点回去？”
“咦？你吃醋？”
“嗯，你和他相处时间久，我吃醋。”尹颂抱着她，声音转了几转撒娇，“好不好嘛？”
江浅予笑得不行：“你这个样子要是被你的员工知道，可能以为你灵魂换人了呢。”
尹颂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不会有别人看见，我这一面只有你才能看到。”
江浅予转身拍拍他的肩：“好啦，我真的要去工作了，工作结束就回去，不会让你吃醋太久。”
尹颂笑着松开她。
江浅予从他怀里出来走到门口，又像只蝴蝶一样飞到他眼前在他下巴处亲了一下。
“乖啦，我去上班了。”
和尹颂在一起的时间，江浅予很容易忘记自己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日常相处中，两个人的角色仿佛对调，在她面前的尹颂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受过磨难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他不像是外界所熟知的那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也不是一个戴着温和假面的成熟男人。
他在她面前，有些脆弱，有些破碎，有些二十几岁刚脱离稚气不久的莽撞，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热血之处。
——没有人知道他以前也是一个喜欢《海贼王》，向往宇宙，想从事卫星设计的大男孩。
从睡梦中醒来，江浅予还有些恍惚，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站在不远处桌子边的尹颂，露出微笑：“我的运气好像一直都挺不错的，对吧？”
尹颂轻声笑：“当年是谁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在我怀里说自己运气怎么那么差的？”
江浅予歪头想了想：“可能我把所有的运气都拿来遇见你了吧。”
“好久没听到小江女士说情话了。”
“……哪有。”江浅予眯着眼睛笑得带着几分迷茫，又似乎有些怀念，“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说情话不觉得害臊啊？”
“都老夫老妻了，说情话是合法合规的，谁会嘲笑？我帮你骂回去。”
“噗嗤……”江浅予收起笑意，看了眼窗外，又说，“还以为我睡了好久，我好像又做梦了。”
尹颂问：“梦到了什么？”
江浅予认真想了想，摇头：“记不起来了。”
尹颂：“那就不想了，喝点水休息一会儿再看剧本？”
江浅予露出些许苦恼：“其实我还没想好解决怎么演。”
“哪里没想好？”
“女主再次见到男主的时候，剧本里写她脸上充满了喜悦。”江浅予手指停留在剧本上，“可是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她不应该只有喜悦，应该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比如呢？”
“比如她的另一个竹马就要坐牢的遗憾和复杂，重新面对这个世界时的恐惧，和对男主的想念以及颤抖。”
“或许可以跟导演还有编剧聊聊？”
“我再想想。”江浅予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新人编剧写的剧本了，可能男性编剧，他刻画男主用的笔墨比我这个女主多太多了，可是我看到这个剧本，看到的并不是男主如何聪明如何与反派斗智斗勇，我只是想到了女主被关在那样一个密闭的房间那么多天，却除了给男主传递消息之外，并没有和罪犯做太多的斗争，当时她在想什么。”
“是斯德哥尔摩还是其他什么，我现在还没想清楚，我只是觉得，剧本里的许静仿佛是一个木偶人，她被要求着这么做，可是她的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
“再次见到她的竹马，以及知道是自己的竹马绑架了自己，他们当时是那么好的朋友，她想到的第一个想法是想逃，而不是好奇为什么自己的竹马将自己关了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我知道女主选择逃是对的，可是这样的她似乎完全不再记得季夕，也将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感情忽视了，我感觉很别扭。”
“如果我演的时候也是这么演，我应该也会演得很出戏。”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江浅予听见尹颂问。
“如果是我，我应该会和他谈谈。”江浅予思考了一会儿，认真说，“当年的感情那么美好，虽然很久不见，但再次见面也应该会有一些怀念和怅惘，知道是他将自己关起来，虽然害怕，但也不会只想着逃出去，她会试图和季夕聊天，试图问为什么，试图将着一切大事化小。”
“很有道理。”尹颂说，“你口中的她，听起来更让人感到这个角色的魅力。”
江浅予笑他：“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主角不够明智吗？”
尹颂嗓音温和：“不会，衡量事实与衡量感情都有同样的效果，虽然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但是这样才最符合她当时的状态。”
江浅予笑着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正聊着，江浅予听到外面小方喊自己的声音。
“浅予姐，导演组那边说今天大部分人都到齐了，要一起出去吃个饭，投资人也会来。”
江浅予看向尹颂。
尹颂说：“去吧。”
江浅予：“别吃醋哦。”
尹颂依旧不远不近地看着，笑道：“所以记得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