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棠讶异的是,贺启焱本人比之前所想有很大出入。
他身材挺拔,气宇轩昂,宽袍大袖的婚服遮不住的肌理张力往外迸发,这显然不是一副好吃懒做的酒囊饭袋身型。面容自然是英俊的,唯独眉宇间生出的凉薄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她打量至他的眉眼时,他紧紧抿起的嘴唇,显露出明显的不悦。
许世棠垂下眼眸,她别无他意,嫁入贺府不指望同夫婿恩爱好和,可在高门大院有个仔傍身是起码的,女儿也很好,总之迟早要睡他的,能不能下得去口,她总要看仔细了。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令他不满的。
贺启焱与许世棠同坐在喜榻上,喜娘着侍女碧衣端过盛木杯的大红托盘。
两人从盘里各执起一杯,先同饮下半杯,而后交叉过手臂,四目相对,眼神在空中毫无波澜地打了个照面,饮下了另外的半杯。
孙嬷嬷昨日讲过,合卺酒喝完便要掷杯,并且一再说明,掷杯俯仰,方为大吉。世棠不迷信,可也不拒绝讨个好彩头。她的生存哲学其中之一便是,运气这个玩意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只是孙嬷嬷没交代清楚,谁为俯谁又为仰。亦或都可以?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要为俯!
为达成所愿,她抢先一步掷扔到床下,杯子碰触到丝毯发出“嘭”一声响,几乎是落在地上的瞬间,另一只杯子也丢了出去。
待另外的一声“嘭”也发出来之后,她低头往地上瞧去,见两只木杯已安稳地躺着了地上。
一只俯一只仰。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投的那只,是仰。
喜娘拉着侍女婆子们赶快见礼,欢喜地来讨巧,什么主君主母必是鸳鸯壁合,如鼓琴瑟,比翼齐飞......喜庆吉利的话说了一箩筐。
贺启焱点点头,打赏了下人,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侧的人儿,那皎白如玉的小脸上竟露出些许的失望。
表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世棠很是意兴阑珊,无聊烦闷兼疲惫之极。
忙活了一日,此刻身体里每个器官都吵着要休息,她记得合卺酒是最后的环节,这下总可以安置了吧。书中女主极度重礼可以一直端庄,可端庄就得端着,世棠自觉老腰可受不了。
贺启焱抻了抻喜服衣摆,他素日便只穿素色,今日这大红喜服颜色简直刺目之极。
在回玉景轩的路上就已想过,与其让她有所期待,不如提前讲明白。母亲既喜欢这小庶女,那便随了母亲的意。至于其他的,她就不要肖想了。
他压抑着对亲事的不快,开口道,“娶你是母亲的意思。”
这是还没完......世棠心底长长叹过,无奈调整了下坐姿强打起精神。总要听听他念的什么经。
“你进门之前,我已纳了两房妾室。改日你喝了她俩的茶,这事便定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口中甚至带了点吩咐的意味,话里话外都没有同她商量的意思。
“好。”
她回复得淡然,迅疾,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禁抬了抬眼。许府不受待见的小庶女,性子绵软又胆小,这种场合不是应当哭才对么。难不成心机深沉,以退为进?
看他看她,世棠才意识到先前回答略有搪塞之意,只好比照着女主的样子重来一遍。
唇角挤出了一个笑容,款款地道:“官人已有人伺候,妾身是高兴的。两情相悦本就是人间乐事,妾身自会善待两位小娘。只是,”顿了顿,又跟上一句,“妾身做好分内事,官人也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原来是担心影响到身为主母的威严。
他嘴角露出些微轻蔑,宠妻灭妾是小门小户才有的勾当,这小庶女当是在许府呢。只作淡淡地道,“你做好该做的,我自然给你足够的体面。”
世棠沉吟半晌。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开口不是对婚事的不情愿,就是他的心头爱,这算哪门子的体面。
她觉得自己和该闹一番才是,哭哭啼啼,抹脖子加上吊,搅得院里院外鸡犬不宁。
这婚事本就有无数好事者瞧热闹,洞房花烛夜再整出这么一出,贺母非将这混蛋吊起来狠狠地毒打一番,贺启焱呢,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爹喊娘。
想至那个场景,她不由得抿了抿唇。
贺启焱面色不由得一沉,他方才说得有甚可笑之处。
他正要开口,院里起了声响。听着是嬷嬷和一个年轻丫头在争执。贺启焱问道,“外头在闹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扬声道,“六爷,小娘适才身子不适,请六爷过去瞧瞧。”
世棠眼神微动,这就要开始了?也太过心急了吧,你男人进来左不过一刻钟功夫。
门外守着的嬷嬷姓陈,跟着世棠陪嫁过来,此刻守在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她见惯了后院女人争宠的伎俩,可正妻头一日进门,小妾就敢来生事的,今儿个还是头一回。
喜床上的贺启焱,身子没动一动。两人才将将说完了一番给正妻体面的话,现下就要实践了。
世棠冷笑,你看一不小心将自己扛上了房顶,这下怎好下来。
他不言语。
世棠却有些不耐烦,冲他道,“外头可是阮小娘院里的人,那位怀有身孕的阮小娘?”
贺启焱挑了挑眉。
正妻进门前不仅纳妾且让妾有了身孕,但凡有头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此事欠妥他亦无意多说。这小庶女不仅心知肚明还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这让贺启焱多少有些不自在。
“官人去看看吧,无论如何身子要紧。”
许世棠转身示意碧衣等人撤去案几,着手清理喜榻上的果子。
贺启焱眯起一双狭长凤目看向许世棠,他这一去有可能当夜就回不来了。她想过独守洞房夜的后果么?
明日她连同整个许家都将是汴京的笑话。她,竟然一点都不介意?
觉察到他仍未起身,占住床的一侧已经碍着她收拾了。世棠忍着不耐又道,“子嗣乃家之传承,是府里头等大事。妾本应一同前往,只是头一日进门,若去了,旁人少不得说咱们贺府规矩浅。妾身自知出身低微,行事更应慎重不能落人口舌。官人就快过去瞧瞧吧。”
她站在他面前,眼神真挚,一番言辞恳切。只待他起身好抽出身下的锦被。
他打量她片刻,却是轻轻一笑,“出身低微不假,怕落人口舌却是妄言。”
世棠眉头一皱,“夫君何意?”
贺启焱看向她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道,“娘子说的是,不能坏了规矩。”
世棠只觉他口气不对,旋即便听到这厮轻描淡写地吩咐外面,“兆平,拿我的请帖去请大夫。”
门口名唤兆平的长随立即称是。
丫头小卉愣了一下,没想到六爷如此回应,想是没听清,作势继续吵闹。
许府过来的丫头婆子起初只是拦着,现下主君发了话便再没客气的,几乎是一左一右将人架了起来。
“六爷,小娘肚子实在疼得狠!”小卉仍做挣扎。
陈嬷嬷厉声喝止,“主屋前喧闹是何规矩,去请大夫是正事!”随后并几个婆子强力扭搡着出了院。
外头吵闹声不再,世棠拽着锦被的手慢慢松开了,她方才话说岔了。这人属驴的。
前院的喧嚣声已听不真切,玉景轩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正堂桌案上摆放着大红火烛提醒着,今日里有一桩盛大的喜事。
她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贺启焱的眼睛,小庶女不喜欢他留下来。这个认知让他眼底起了凉意。
丫头婆子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屋子收拾得七七八八,唯独喜榻之上,因为贺启焱坐在那儿没人敢上前叫六爷起身。
世棠摆了摆手,下人们带上东西退出去后轻轻掩了门。
贺启焱仍旧不动如山,世棠从他身上瞥过,见他丝毫未有挪地的觉悟,索性不再管他,款步轻移去铜镜前卸妆。
她穿来做官宦小姐有一段时日,还是习惯自己动手做这些。卸去了发间连同身上一应配饰后,便去屏风后洗漱洁面。
待从净室里走出,整理好了头发,这才又回到了榻前。
贺启焱看着小庶女换衣除妆一系列过程,动作纤柔轻缓,不急不躁没有一丝敷衍。六爷眼底的凉意愈加浓重。
屋子里寂静得落根针都听得清,只有红烛偶尔爆出了一声灯花。
世棠隔着一丈远都能听到他抵着后牙槽响,但是sowhat?她累了一天,又存着心思劝慰他,还是没能把这厮给轰走。此刻早已不耐烦扮演什么劳什子贤妻良母。
她往床前走近了一步,又尝试着拽了拽被子,贺启焱仍是纹丝不动。好吧,许世棠松开锦被直接丢至他腿上,不再管他。自己脱了鞋袜从床尾爬上榻,往里侧去。
看着面前的被子坐一半掀一半,贺启焱脸色沉的要滴出水。她果然不喜他留下来,两人成亲头一日,她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行事!
他慢慢起身,手拍拍后颈晃动了下脖子,站直了身体后张开手臂。
世棠才摸进了被窝,看他在自己面前摆出了一副受难的样子。显而易见,他是故意的,非等她进了被窝才叫她起来。
贺启焱等了片刻,许世棠闭着眼睛。他咳了一声,世棠仍装作听不见,那人沉了声,“更衣。”
世棠想我都未假手于人,又凭的什么给你更?
再说好不容易躺下来再想叫老子起身,绝无可能!狗洞都给你堵死!!
“够不着呢。”世棠继续躺着,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晃了又晃,轻轻地说道。
贺启焱转回身。
她衣袖垂下,摇曳的烛火下露出一截子手臂更显冰肌玉骨,看在他眼里却带着晃眼的刺目。他压着怒气,慢慢俯下身,在距离她半臂处停住。
世棠顿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主动迁就她。
她缓缓伸出手去解他喜服,社会主义的春风熏陶了二十二年,一朝穿越回古代竟在这里给男人解衣裳。
世棠看着贺启焱眼神里无声的戏弄,咱来日方长,看这个院里是你大还是我大。
目光移至衣襟扣上,她盯着那扣子,极其认真地解了半天。
灯柱又爆出个灯花,贺启焱等得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会是不会?”
听他如是问,世棠把解了一半的扣子顺手扣回去了,莞尔一笑道,“妾身拙手笨脚的,妨碍官人休息了。官人自己来吧。”
说完,就势又躺回了被窝。
贺启焱盯着隆起的锦被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母亲也算见多识广,可知小庶女会这般作为。
他想大手一抓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夫君未睡,做妻子的怎么能先睡。
被窝里的小脸被遮住了大半,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带着几许孩子气,眼见得是累极了,一沾枕沿儿便昏昏欲睡。
他伸至半空的手不知怎么又收了回来,慢慢直起身,到底是自己动手解了衣裳,而后扔出去。
大红的公服襕袍向着室内东北方向下落,缓缓盖住了衣桁上的锦衣霞帔。
床榻足够大,她人又小,身在里侧只占据一小部分空间,倒是跟他之前单独睡差别不大。
贺启焱洗漱换衣随后上了床,身旁已传来轻微的呼吸,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头有些晕眩,他盯着绯红床帐,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他阖上眼,这婚事,这小庶女......简直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