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晨雨后,三清观苍翠隐于云雾之间,山近水遥,似一副淡墨疏画。
他于今晨醒,沿路来时潮湿的水汽都洇在空气里,云雾缭绕却有些湿闷,直至朝阳出的时候才慢慢向空中氤氲开来,他仍旧立于门檐之外,心中生出一丝怯意。
直至现在他于一切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当真不计前嫌救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这里。
看着一片幽静,立于竹林之前的院落,听说这里就是她一直住的地方。
思绪有些乱,面前紧闭的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圆脸红袄裙的姑娘。
他记不得自己可有见过她,她倒是一副识得自己的模样,很热切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到底是底子好啊,伤得那么重,这才不过三日就醒了。对了,你不好好养伤,是来寻公主的么?”
他不大适应地微微侧开些身子,避开她的触碰,她也心大没察觉,自顾自朝着人开口道:“同我来吧,带你去见公主。”
他沉默跟上,心里却是有些奇怪。
其实早猜出她身份不凡,却不想竟是公主。
在大齐,公主既皇帝的女儿,又怎会不在皇宫,而是住这山中的道观中呢。
“你是该好好同公主道谢,你可知这次因着你的事,公主都不能再继续待在掖县,被影空师父给提前送回来了,为了此事,宫里头还专程派了人来。”春红一想起这件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前些天才走了一个赵嬷嬷,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天自在日子,如今又来了个秦嬷嬷。
他默了默,随即才道:“对不起。”
“好啦。”春红在一处木质古朴,奢华不及青州张府,却胜在古色古香的正殿前停下,随后又欣慰地瞧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刚将人救回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血混着泥,脏兮兮地甚至都瞧不清正脸,如今捯饬干净,除实在瘦了些,瞧着倒是生得很是好看,剑眉高鼻深目,是英气又俊朗的长相。
“你当初身处险境,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公主诸事只随心去做,你不必觉得歉疚。”
“进去吧,公主就在里头呢。”春红朝着里头指了指,瞧着他进去。
他略微迟疑,垂眸看了眼身上不知是谁替他换上的道袍,此刻正规整的地在自己身上,有些宽大,却也合身,料子暖和又舒服,最终还是抬脚跨过了门槛,往前走几步,就能瞧见她。
她正跪坐在窗边的案几前,身上一袭桃粉琵琶袖对襟襦裙,一垂着头,发髻上的流苏钗便晃着光轻轻摆动,是一身很庄重正式的打扮,但是又不在她身上看见一丁点严肃正经的影子,譬如此刻她瞧见了自己,正放下手中的笔满脸惊喜地朝他招手,头上的流苏钗晃得厉害,灵动又跳脱。
他轻吐出一口气,几步到离她不远前,朝着人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个头:“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今后你要我做什么任凭差遣,我都义不容辞。”
赵清穗支着头只觉好笑,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眼里的那股狠劲可是完全没少,只笑他倒是能屈能伸,之前庙中偶遇时对自己爱答不理,最后还叫她好生吃了一顿教训,如今弄清了局势倒也会说好话了,也没白救他。
“小哑巴,你过来。”她笑起唤他。
他依言起身,等着她同自己提条件。
“这是你的生契。”她瞧见了他满眼的戒备,有些无奈将从这张兆手里抢来的东西小心交换给了他。
“可是这个生契是假的。”
他一颤,手顿时有些僵,随即只听见她又道:“所以小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人,唤什么名字呢?”
她瞧他,眸子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就好似当真不过随口一问,并未别有用心。
他愣了愣,嗫嚅着唇,只觉得喉咙发干。
“千万,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你的姓氏,否则必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听懂了么!”
眼前有双纤纤素手一晃,鼻尖传来一阵极淡的药香,他猛然回神,眼前的身影换了张脸,再不似方才的痛苦狰狞。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过往,既然会叫你觉得为难,那我便也不勉强啦。”她偏偏头,将事又轻轻揭过,是当真不大在意样子。
“不过嘛,还是该有个名字才行,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哑巴吧?”
赵清穗说完,果真又见他眉宇轻轻一蹙。
她早知,就算表面在如何假装乖顺,他骨子就是野性难驯,心中却不肯轻易妥协低头。
所以张兆打不屈也折不弯他,最后反被他摆了一道。
她并不在意这些,每个人都该当有自己的棱角,不同之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是本该的他。
“那便叫屿安吧,勇敢坚定,岁岁平安。”她笑起提笔,话音中带着几分娇俏,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行的是草书,笔笔飘逸,待墨稍干,她才转手递给他。
“屿安,你可是我救起来的第一个人,你可得好好爱惜自身,断不能费我一片良苦用心呀。”
他也不知怎地,无端地心就跳的厉害,接过那张纸时不相信的触碰,手里好像还有一点余温。
他垂眸敛尽所有的情绪:“你定是神女吧。”
不忍看他挣扎,所以特地出现降临在他身边。
他声音很小,但是赵清穗还是能大概听得清楚的,当即嘴角扬得怎么也收不住,直到瞧见了板起脸进来的秦嬷嬷。
“公主,时辰到了,该去往生殿了。”
她收敛了神情:“屿安你先回去养伤吧,若遇上什么事可先同春红说。”
他点头,默不作声地看了来的人一眼,随即退下。
见人走后,赵清穗才起身,朝着秦嬷嬷点点头,向着枉生殿去。
“公主还是该当多练练楷书才好,公主昨日抄的《渡亡经》错处太多,先皇后娘娘定不会喜欢,故而还请公主今日勤劳些,将昨日的数额也都补上。”秦嬷嬷道。
这刻意刁难也太过明显,她虽写不惯楷书,但也亦是自小练起的,昨日她走前才前后检查两三回,却并未发现错处,今日倒好,动动嘴皮子,忽就冒出这么多。
她闷声跟着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道:“秦嬷嬷,清穗愚钝,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嬷嬷指出。”
“先皇后身前便就是老身侍奉在侧,公主如今可是在质疑老身?”秦嬷嬷面色一肃,眼神更显犀利。
赵清穗在宫女端着的铜盆里净完手,见秦嬷嬷都已经将先皇后都给搬了出来,摆明了就是不想讲理的,当即也觉得没什么好说,只在灵位前的香坛里上了柱香。
“清穗不敢,今日也请嬷嬷辛苦些,若是有错处可当场指给我看,我也想多写些给娘娘祈福,多烧些给娘娘看。”她淡笑道。
“公主莫急,你此番私自离观,太后下了口谕,要公主在往生殿连续抄经七七四十九日,不许任何人打扰,顺便养养性子,日子倒是还长,公主总有的机会尽孝心的。”
秦嬷嬷说罢,随即又木着脸离开。
赵清穗没怎么往心里去,抄经的时候倒也认认真真,并无半点糊弄之意,毕竟于先皇后,她确实是诚心想为其祈福的。
只自己甘愿是自己甘愿,他人借故刻意刁难又是另层意思,故而今日她结束得比平日晚上一个时辰,亦是木深师父教过的法子,假意示弱,叫秦嬷嬷觉得她做得并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下回就不会再变本加厉为难她。
不过这往生殿只供着先皇后娘娘,又大又空旷,侍奉宫女又存心怠慢,今日没送炭盆来,她穿的单薄,实在受不住冻,到后来有些难捱,出来的时候手脚有些发僵。
她在手上轻呼出口气,因为手脚都僵着,走得有些慢,刚一转到拐角,就瞧见了本该在殿外的两名随侍宫女聚在檐下躲风说话,许是没想她会就这么出来。
“你我也是命苦,跟着秦嬷嬷到了三清观侍奉这个灾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可不就是么,如今宫中正在筹办四公主生辰宴,若不是她非要闹出这么一遭事出来,太后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想起她,我们也不必...罢了,你我就且先忍忍吧。”
二人的对话打断了赵清穗欲要开口唤人的脚步,她垂头,打算原路返回,却被她们话锋一转,传来的惊恐之声顿住脚步。
“啊,哪来的虫啊,快帮我拿开。”
“我这里也有啊,啊!”
两个宫女却似是受了惊吓,忽然惊叫起来,动作都扭得有些滑稽,慌乱间一抬眼就看见了她。
三人六目相对,一时都有些尴尬。
两名宫女此刻哪里顾得上什么虫不虫,只想着方才她们的抱怨都叫正主给全听了去,一时心虚纷纷下跪求饶。
赵清穗捏了捏耳朵,慢慢走到两人跟前,也只好顺势而上,随即肃起脸拿乔,让她们将她方才所抄的渡亡经送到秦嬷嬷处,后又抱怨了一嘴殿中太冷,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明日也不知能不能接着来往生殿给先皇后祈福。
宫里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责怪她们方才侍奉时的刻意怠慢,如今被握住了把柄,再不敢不尽心,只好又一阵求饶。
赵清穗摆摆手,看两人差点喜极而泣,忙不迭地退下,她才弯身去捡那柳絮,没忍住笑出声,之后又想到什么,才慢慢抬起头。
果然瞧见了一个人,正曲着腿坐在房檐之上,身上道袍飘飘,面上神情格外散漫,有些少年气。
“屿安,你怎么在这。”她仰头朝着问。
他还没能很好适应自己这个新名字,过半晌才从房檐跃下,朝着她伸手,掌心上是一只流苏钗,她今晨才戴过的。
“掉在路上了。”他解释道。
那便是一早就来了,所以方才那两个宫女的谈话,甚至她还没来的更早之前说的,他都全听到了。
分明今早她还跟他洋洋得意,却还没到一天,从神女到灾星,竟这么快就显了形。
“你不怕我么?”她将钗子接回,讪讪道。
赵清穗自记事起就在三清观,但听说她是从宫里被送来的,因为她出生时月份不足,出来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太好,众人一时都手足无措,反倒是她最后硬生生挺了下来,也是从那时起就落下的弱症,所以送三清观来养病调理。
木深师父说她虽八字轻,却是个命硬的,老天爷不收她,将来定福泽无量,可她心中只想回宫里去,回到威严的父皇和温柔貌美的母妃身边。
那里金碧辉煌又花团锦簇,丝竹管弦都有悦耳的曲调,有新奇的小玩意,有许许多多同她一般大小的手足玩伴,她们嬉笑怒骂,热闹非常,她很喜欢。
不像这处这般孤寂幽静,日升日落,日日如昨。
自己是个灾星的事,她也很早就知道。
从每到元辰回宫的时候,小宫女们在背后偷偷议论的口中。
从皇姐皇兄们,以作为疏远她,不肯多同她亲近的理由。
再后来,便就是宫中派来的教习嬷嬷吃醉了酒,说往生殿中供奉着的人,说她会在这处的前因后果,因为她的降生克到了皇后娘娘的寿数,所以她才会在这里,为其上香,抄经,祈福,赎罪。
她不服也不认,只想那如果她不是灾星,或者她能证明自己不是灾星,那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呢。
所以她听说掖县的事后,趁着教习嬷嬷口不择言喝酒误事回宫领罚,偷偷下山,想以此来证明她也能尽自己所能帮助百姓,救人性命,他们就不会再认为她是灾星而对她避之不及了。
现在才知,原是她一厢情愿,如今仍是受了罚。
“公主不是。”他在长足的沉默中开口,语气过分笃定,却很能叫人安心。
明明答非所问,答案却正巧是她其实想问而不敢脱口的问题。
赵清穗抬头,有些错愣地瞧着他,她所见之人并不多,却也没见过这么浅的眸子,洗去满身泥泞,墨发被束成马尾再没遮挡在脸前,她头一回这般认真看他,迟迟不语。
“你是谁,除了你自己,谁说的也不算。”他补充。
暮钟慢慢被敲响,一下一下,浑厚悠扬,伴着草木香,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是后来的赵清穗最为怀念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