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穗被冻了大半夜,如今终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手脚都被烤得暖烘烘的。
于是她不长记性,连颈子上的那点伤口都忘光了,没心没肺地朝着人笑:“我原谅你啦,这个请你吃吧。”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冷峻的神色中带着迟疑,最后才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接,直到将东西拿到手里,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并未戏耍他。
赵清穗见他也不推拒,手脚麻溜地将鱼烤上,便猜定也是同她一样饿得惨了,心中一种同病相怜油然而生。
后又想,从方才到现在,他竟一句话都没说过,莫不是个哑巴不成?
思及此,再度瞧向人时,神色又复杂了几分,直至嗅到一股诱人的焦香味。
他其实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瞧向自己的视线,亦或是他面前的鱼,只以为她反悔想要改口,不过如今东西既已经落进了他手中,便就是他的。
正想着,只见眼前又犹犹豫豫地递来一条鱼,他撞进了一双怯生生的眸子里。
还未待她开口,他像是已经懂了她的意思,默不做声地将鱼接过,又从善如流的烤起来,思虑再三,终是将已经熟了的那条先递给她。
赵清穗眼中忽然生出些光来,有些惊喜的接过,在心中对这个小哑巴又改观了几分,想来他方才也不是故意,到底是自己先冒犯了他,若是出于戒备,虽是粗鲁了些,但这世上也并不苛责人人守规礼教束缚。
手中这鱼其实味道也不过就是尚能入口而已,但也不知是不是饿狠了,又一波三折才入了口,她此刻只觉得鱼肉火候正好,满口鲜甜,不一会儿就将鱼吃了个七七八八。
赵清穗吃完,拿出绣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指逐个擦净,又才再度瞧向他。
他把鱼吃得又快又急,很快手里的鱼就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鱼骨头。
饿的这般狠,竟还将鱼先让给了她。
她是个礼尚往来的人,如今两人之间多了个“一鱼之恩”,关系也当拉进几分。
于是她理所应当地又退了半步,对着那个小哑巴道:“你身上衣服这般湿,仔细染了伤寒,我许你离近些,好好将衣物都烘一烘吧。”
随即只见小哑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伸手就要解自己的外裳,当真是毫不避讳。
赵清穗忙连身子带着脑袋转到一边,却又看见那个印上墙被放大了数尺的影子,转了眸子只往地上瞧,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跑出来。”
他听罢,烘着衣服的手一顿,这其实并不难猜。
随后又听着她继续道:“木深师父曾经说过天下万物,人情冷暖,疾苦百态,不在纸上亦不在人言,皆在天地,在世间。所以我一直都想亲眼去瞧上一瞧,亲自去走上一走,纵是力量单薄,但若是能帮上些什么忙,那便就好。”
只她分明已经将木深师父说的很多道理都记在心里,如今用起来的时候仍是觉得很多事都处理不好,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她可算是个正常人。
只好在眼前之人,有在默默听她倾诉,且好像并不怕她。
其实他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静静将手中的衣物翻了个面,于这番话内心并无多少波澜。
一个身份尊贵,高门大户家中小姐,所作所为,与其说善良倒不如说是天真。
他很想同她说,这世间浑浊又肮脏,远没有她所想的那般好,没什么好看,更没什么稀奇,可是转念又一想,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过了今夜,两不相干,况且她还是大齐人,他何必管她闲事。
“所以我能请你帮我个忙吗?”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虽觉得好像是有点唐突,但是又想万一他愿意呢。
他一愣,手上因为长时间靠近火焰的位置被烘得生疼。
她用的是“请”这个字,对自己。
也只是一瞬的惊诧,他并没有对这个纠结太久,将已经半干的又重新套回身上,长足的温暖总是不经意间就会麻痹人的意志,他凝视着火,在等雨停。
她大抵也是如此,所以此刻才会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不问来历,不知善恶,就主动靠近他。
仅仅因为一条鱼,就坦诚至此。
赵清穗一时忘记了他不会说话,偷偷瞄了眼前的那个影子几回,见他事毕,才转过身,锲而不舍道:“你能带我去趟掖县吗?”
怕他拒绝,她拱拱手,又朝人递出手里的两张银票,也算是在人前露了财,但其实心中是动了些恻隐之心的。
经过今夜,之前的一腔虎胆也没了,一个人独行到底是不妥,此去一路上虽还有半日就能到掖县,但若是有个人做个伴,还能给她做炙鱼吃,实在再好不过。
况且她一直在三清观,不擅同人交际,这是她这趟下山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很珍惜,所以有心想多帮着些,能换身舒服的衣物,有些钱财傍身,度过眼前的艰难。
他垂眸看着她手里的二百两银票,复又才慢慢看向她,实在瞧不出她面上的半点恶意或戏弄,心中想倘若此刻她在此处遇上的另有其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赵清穗见他并无半点反应,于是又拢着眉垂头翻那个在腰间里侧被藏得极好的荷包,小心翼翼又拿出两张来,不确定道:“那这些加起来,够不够?”
语罢,才想起他好像不会说话,随即朝着人凑进了些,好好看向他,带着些希冀:“就只到掖县,你若肯答应便点点头,这些都是酬劳,说话算话。”
“好。”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的缘故,声音很干哑,他说完,又将眸子垂下。
他原来会说话?
赵清穗有些惊喜地看着他,心下也有几分庆幸,还好所有的苦难都并未加诸在他一人身上。
她开心笑笑,将手里的四张银票都交到了他手上:“ 那便就这样说定了。”
手上带着点方才不小心接触到的余温,他有些不大舒服,只无言地瞧向她,仍是干净简单的什么心思一眼就能瞧透。
最后精疲力尽的人终是没熬住,温饱后的感官就会逐渐迟钝,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去梦里寻元始天尊下棋。再没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四周就静得只有烧着的干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云淡雨潇,他慢慢睁开一双野性疏狂的眸子,今夜的雨大抵是停不了了。
他缓缓起身,只见那女子就挤在那么一方小小角落之中,睡像瞧着恬静又乖顺,仍没有半点防备。
他默了默,仍旧理解不了自己接连的反常,最后只随手往快燃尽的柴堆里又添了两根柴,随即消失在了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