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已经同那探花郎见过了?你既瞧过人,觉得意下如何?”赵京姝当着这么多的人问得毫不避讳,瞧着可并未打算给赵清穗留什么情面。
“江浔斐然成章,谈吐从容有度,的确担得起这探花郎的名号。”赵清穗自是知晓赵京姝本意才不是关切自己,不过是想在她身上寻乐子罢了,既是如此她就也装糊涂,拿场面话来搪塞,待自讨没趣之后赵京姝就不会再同她周旋。
赵京姝见人一副同以往无二,规矩又怯懦的木头模样,只觉得自己此刻像是尽数的力全打在一团棉花上,不痛不痒,只叫她心中愈发憋闷。
想来当年那桩事于赵清穗而言也不过如此,又或者只是敢怒不敢言,心里憋屈着呢。
只无论哪种,都颇为叫赵京姝瞧不上。
“这寒门出生的探花郎听说是家中独子。”赵京姝冷不丁开口,赵清穗不解其意,但也知她定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紧接着又见赵京姝轻笑着将话续上:“寒门难得出贵子,又是父皇亲点的探花,只也不知这八字够不够硬,经不经克,你当先去合上一合才好,省得害人害己。”
这一来二回的话锋中,众人皆都听出了个大概,只怕两位公主之间嫌隙颇深,四公主更是有备而来,特地带着她们一众人来下五公主的面子。只是这五公主再不济,名字前面还带个赵字,生辰年月都悉数记录在玉牒之上,存放于皇史宬中。
大家纵是心中再如何考量比较,表面上又谁敢轻慢做出头鸟,只皆都垂着头不做声,四周一时极静。
“四皇姐说的是,现下母妃还等着我过去回话,待我回去就同母妃提一提这事,若真是有什么,还是莫要将人给耽误了才好。”
一道赞同的女声话音落,本该意料之中的一方接连挑衅一方忍无可忍最后争锋相对之事并没有发生,众人皆都傻眼,只觉这位五公主,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实在油盐不进的豁达,否则怎么被当着众人下了这么大的面子还能笑着脸附和。
赵京姝哼笑,众人心中如何想她不知,只她先前的兴致已然失了半分。也就才过了三年时间,赵清穗当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再瞧不见她睁着红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自己,明明那么小的身量却还敢牙尖嘴利地同自己叫板,不识好歹又半分不退的人了。
“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能转投别人的怀抱。啊也对,你这种人能有几分真心,就连曾经那好到情比金坚的侍卫,你不也能说舍就舍了么。”赵京姝笑笑,再没逗弄人的兴致,只朝着人摆摆手,此刻已然不想再瞧见她。
见人终是肯了事,一旁的朝露也轻轻松了口气,高高悬着的心还未彻底放下,却见自家公主仍旧杵在原地未动。
朝露心道不好,多番提醒都悉数被无视,只怕五公主要犯轴。
赵清穗不仅没走,神色中也再无半点漫不经心,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空灵得泛着冷:“你不是也一样么。”
“什么?”
赵清穗声音虽不大,但吐字很明晰,赵京姝其实听得真切,也能听懂她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是有几分难以置信,她竟还敢主动招惹自己。
赵清穗瞥向她,下一刻茶盏已经摔至自己脚边,混着茶水碎得四分五裂,裙角也随之洇开一团脏污。赵清穗叹口气,白费母妃亲手给她裁制裙子的一番心意。
意料中的结果并未发生,看着人侧身避过,赵京姝怒不可遏:“你竟敢瞪我?”
赵京姝盛气凌人,赵清穗不为所动,众贵女大气不敢出,唯朝露朝着人下跪告罪却无人理睬。
宴席上传来缥缈的金石乐响之声不知何时已停,后来又续上清脆如落珠的琵琶声。
远方一片祥和宴乐也触及不到此处一星半点,炎夏的燥热又助长几分人心头火气。都道这四公主脾性最大,身后又有个张贵妃撑腰,做起事来可没什么谱,更不会讲什么规矩。
若是再照着这般发展下去,待事情一闹大,如今再场之人都保不齐要受责罚。
可是四公主如今正在气头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可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这是在做什么呢,小四、小五?”一道染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来,像是注入烦闷夏日的一道清风,消解了不少方才无声弥漫的火药味。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来者一行同她们年岁相仿,面孔也大多熟悉。
为首款步而来之人团花纹庭芜绿襦裙,琼鼻樱唇,眉舒柳叶,气质沉稳端庄,通身内敛不俗,一路巧笑嫣然,又从善如流地走至两人之间,对此刻焦灼视而不见。
待将人瞧清,朝露才终是卸了几分身上的力气,彻底安了心。
只因这来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三公主赵京仪。
三公主是已故先皇后唯一留下的女儿,后跟在继后身边教养长大。
没有四公主那般娇蛮跋扈,亦没有五公主这般备受冷落,三公主赵京仪从容有礼又进退有度,在宫里宫外都名声极好。
若有她在,定能护五公主安然无虞的。
“小四,方才在夏园贵妃还派人四处寻你,你怎带着众人来了此处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我瞧着贵妃寻你似有事,你还是快些过去瞧瞧吧。”赵京仪似是也不好奇方才在此处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开口就是要将人支开。
“三皇姐这袒护的也实在太明显了些。”赵京姝讥笑出声,身子慢悠悠往身后栏杆上靠,一副不肯就此罢休的样子。
若说这赵京姝最讨厌谁,那赵清穗可排不上号。
她最厌恶的,就是那惯会讨好巴结挑拨,又总爱做戏装大度,假情假意笼络人心的赵京仪。
方才一番不过脑子的冲动劲儿过去,赵清穗如今也骤然冷静下来。
她承认于那件事上自己的确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情绪,心中生出几分自嘲却忘记了悔,只去将仍旧跪地的朝露扶起,低低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叫朝露担心,对不起险些又累及母妃。
朝露惊魂未定,只见五公主亲自来扶人,心间不由得泛酸。
赵清穗将朝露松开,想此次大抵是真将人吓着了,还未来得安抚,只听见一旁的三皇姐轻笑着对赵京姝道:“小四可莫要冤枉我,我们方才都是从夏园顺着两仪湖一路游逛而来,你若不信我大可问问大家。瞧着贵妃今日在兴头上,正同宣平侯夫人相聊正欢呢。”
见被提及,众人也都一一跟着附和。
赵京姝眸子冷了冷,这绵里藏针的本事当只有她这个三皇姐使的最好,事情闹大了,败了母妃的兴致如何,坏了自己在宣平侯夫人眼中的印象如何,赵京仪提了提又不点破,只叫她自己想。
赵京姝有备而来,后又盛怒,最后被三皇姐轻飘飘几句话给劝了回去。
赵清穗见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宫中是万分没意思,心中还是想念着那三清观中的逍遥日子,只是这次回宫之后,怕是再难回去了。
“谢谢三皇姐。”赵清穗打住了方才那点算是奢望的念头,转头朝着人道谢。
赵京仪一面失笑一面才好好打量她:“上次一别都多久未见了,你此次回来也不来瞧我,我都不知你后来竟病得那般厉害,最近身子可有好些?”
“三皇姐不必担心,我已经大好啦,这次实在是母妃唤的急,本是打算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去寻三皇姐的。”瞧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关切,赵清穗心中是暖的。
三皇姐大抵就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也应是最该怪她之人,可是恰恰相反,三皇姐反而对她最是关切。
“只是三皇姐大婚我也没能亲自到场。”赵清穗敛眸,有些遗憾道。
三皇姐大婚在年关之前,寒冬腊月于她最难熬,当时她又病的急,大婚实在赶不过去。
只见女子垂眉,七分纯三分媚的玉面如弯枝低垂的芍药,凡叫人看了必要心软。
赵京仪无奈拍一拍她:“好啦,当然身子最要紧,且你送的贺礼我最喜欢,便就也不同你计较了。”
语罢,赵京仪便就抬手露出里头的菩提手串晃了晃。
赵清穗见状也不由地弯了弯唇角,因着母妃还等着她回去问话,两人没多说,只约好日后再叙就分开。
时至傍晚天气总算是带了些凉爽,不再似晌午那般熬人,宴散后夏园中宾客都三三两两散去,喧嚣人声渐弱。
澜远阁中四周都设了冰鉴,赵京姝甫一掀帘而入,凉风迎面,一华贵美妇人懒懒靠在贵妃椅上假寐,听见动静才懒懒掀起眼皮:“方才设宴你在何处?”
“在西园赏荷忘我,一时忘了时辰…”赵京姝囫囵答。
“是么?”张绣芙挥退身侧打扇的宫人,凤眼中难掩锐利锋芒:“可我怎么听说你专程寻五公主去了?”
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都被母妃知晓,赵京姝索性破罐子破摔悉数坦白:“是,我就是专程寻那灾星去了,我就想不通母妃何苦管她,就该叫她一辈子在那观中,常伴青灯古佛的,也省得出来祸害人!”
张琇芙抚了抚额,嗅到香炉里的清香,待心神稍缓才瞧向这个同自己五官相似却半点不带脑子的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同继后势如水火,正是笼络人心的紧要时候,苓嫔又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她用着也趁手。眼下坤宁宫那边势头隐隐又起,而她只消略施点甜头,保不齐这苓嫔能再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的惊喜。
“赵清穗的亲事又碍不到你头上去,你是什么身份,至于事事同她计较么?”张绣芙凝眉驳斥。
末了,怕自己这个女儿仍是左耳进右耳出,紧接着又淡淡开口提醒:“离赵清穗远些,你莫不是忘了,她邪性得很。”
“你还想再提刀架到四公主脖颈上一回不成 ?”聆月宫一带着哭腔的声音自殿中响起。
赵清穗抬眼瞧那清丽妇人一眼,见其是当真要哭,张了张嘴,终是无奈启唇:“那日我只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不是有意为之…”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颇有些底气不足。
“你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莫要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以为我不知你就是犯轴。”
“上次的教训你可是没吃够?你又不是不知四公主是个什么脾性,何苦又去招惹她,倘若这次又有个好歹,我当真…我当真活不下去了。”
妇人絮絮叨叨,越说心中越是后怕,一副杏眼明眸中已经蓄满了泪。
苓嫔是出生于水乡,身量就是一如江南女子般娇小玲珑,加之通身气质又温婉柔顺,一双闪闪明眸中带着独一份的灵气,这些年虽不受宠,但也居嫔位,吃穿都不曾受苛待,养的肤白水灵,清丽秀美。
苓嫔幼时进宫,也曾在景元宫里当过差,一路上苦熬过来,也就是因着这几分独有的姿色,才做了张贵妃的棋子,后又因祸得福有了赵清穗,直至如今成了苓嫔。
张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无人比苓嫔更清楚,所以时至今日,每每说起景元宫,说起张贵妃,苓嫔还是心里发怵。
苓嫔还在喋喋不休,却见那个正主是半点没反应,又由惧转悲,有些心凉。
她们母女两相处时日尚短,女儿不同她亲也怨不得别人,直到眼前出现一方带着清浅檀香的绣帕。
赵清穗实在不会哄人,亦当真应付不来这种情况,纠结再三也只会给人递去一方绣帕。
“是我错了,叫母妃担心,又弄脏了母妃亲手替我做的衣裙。”
见人将绣帕接过,像是方才的话有用,赵清穗又忙给人盛上一碗雪泡豆儿水递去:“我日后定远远避开她。”
苓嫔抹了抹眼泪,又伸手将碗盏接过却只放于一边,只顺手将人拉至自己跟前,杏眼尚还湿漉漉地瞧她:“那江浔你觉得如何?”
赵清穗寻思半晌,才道“尚可”,怕母妃又追着问,忙舀一勺豆儿水喂进嘴里不闲着。
“那江浔乃你父皇钦点的今朝探花,清河人,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人我见过,才貌双全又身家清白,还是家中独子,日后若是过府也无需管那妯娌亲戚间的乌糟事,可自个儿过清静日子。我已同贵妃探过口风,倘若你有意,届时就替你赐婚。”苓嫔道。
赵清穗终究是低估了母妃的执拗,见她早已事事妥善安排好,就只等着自己点头,想必定是在自己此次回来之前就打算好了的。
“母妃容我再想想。”赵清穗实在不习惯同她如此亲昵,一面嘴上推拒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手给轻轻挣开。
苓嫔手上一空,随即垂眸去瞧,见人就只坐在小小一角,同自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并不难瞧出其疏离之意。
苓嫔承认自己方才的行为多有夸张,那般反应惊惧的确皆有,但其间更多的是想顺势提赐婚之事,而现下是当真痛心。
当年那件事,纵是身不由己,但以替先皇后祈福为由,亲自将尚处病中半大点儿的人送至三清观中的人的确是她。后来致使母女分离数载,见面次数又寥寥可数,自己所能给予到的关怀更是少之又少,她们之间实在错过太多。
“清穗,你可是在怨我?”
“当年为了你我都能活下去,母妃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你怨我也是应当,只是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母妃只想多为你做些什么...”
她从前为奴为婢,命不由自己做主,过得如履薄冰。就算如今入主了这聆月宫,也深知自己不过是年贵妃同皇后相斗的棋子,头上悬着摇摇欲坠的尖刀,处境艰难,最后下场如何,也不过是那些人口轻飘飘一句话罢了。
就越是深有体会越是想要为清穗寻一可靠之人,爱护她疼惜她,替她遮风挡雨,佑一世安宁。
赵清穗抠了抠手心,听着面前的人说的那些话,心中亦是不大好受,眼里却干涩得厉害,掉不出半滴泪来。
“若是你不喜欢那江浔,我们就再瞧瞧旁人,上京中的好儿郎多的是,好不容易才出来,母妃真不愿你再回三清观。”苓嫔瞧着人,杏眼中满是恳切真情,以及一点不难察觉的,祈求。
瞧着那双同自己只形像却不神似的眸子,赵清穗终是叹口气,妥协道:“那就江浔吧。”
她顿了顿,自觉还该说些什么,虽不想再旧事重提,可误会不可不解,继而又低声开口,声音中有些涩意:“我不怨你。”
纵是有,也早就不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