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跟床单也是。外头冰山的表面上,整个世界同样是白的。今日下着大雪,擦亮的干燥晶花打转着飘过医院窗户。暴风雪笼罩下的过去四天都一模一样;人们说他们预期这种天气两三天后才会散去。他想着部队蹲在壕沟跟冰洞里,惧怕着咆哮暴风的诅咒,因为那意味着可能无仗可打。飞行员也很高兴,但假装并非如此,大声咒骂暴风雪让他们没法升空,看完了气象预报,而大多人现在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望着雪白的窗子。看看蓝天对你应该是好事。所以他们才把医院建在地表上;其余一切都埋在冰下。医院外墙漆成鲜红色,所以他们才不会被敌军飞机攻击。他已经从空中看过太多敌军医院,在白得耀眼的冰山雪丘上突出来,宛若某位受伤士兵流下的鲜血凝结着。
一阵白色短暂出现在一扇窗前,雪花于某个强风掀起的漩涡转动,接着褪去。他望着玻璃层过去飘落的混乱,眯起双眼,彷佛透过绝对专注就能从该形成的暴风中寻得模式。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绕着头的白色绷带。
他闭起眼睛,然后尝试──再一次地──回想。他的手落在被子上,在他胸口上方。
“我们今天进展如何?”年轻的护士问。她出现在床旁,扶着一张小椅。她将椅子摆在他的床跟右边空床之间。其余的床都是空的;他是院所里唯一的一个人。已经有一个月左右没攻击了。
她坐下。他微笑,很高兴见到她,也很高兴她有时间路过与他交谈。“还好,”他说。“还在尝试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她抚平腿上的白色制服。“你的手指今天怎样?”
他伸出双手,摆动右手手指,接着看着左手;指头只动了一点点。他皱眉。“还是差不多,”他说,有点像在道歉。
“你下午得去看医生;他也许会找个治疗师照顾你。”
“我需要的是找个治疗师恢复记忆,”他说,短暂闭上眼。“我知道有某件重要的事是我得记得的……”声音语落。他发现他忘了护士的名字。
“我不认为我们有那种东西,”她微笑。“你来的地方有吗?”
“这发生过;是昨天对不对?”他昨天也忘了她的名字吗?他露出微笑。“我应该说我不记得,”他说,露出牙齿。“但不,我想他们没有。”
他昨天忘了她的名字,前天也是,但他想了个计划;他得做些什么……
“也许看在你脑袋瓜这么厚的份上,他们并不需要。”
她仍在微笑。他大笑,试着回想他构思的计划是什么。跟吹气有关,跟呼吸有关,还有纸……
“也许吧,”他同意。他厚厚的脑袋瓜;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厚的头壳,比一般头骨更厚或者起码更坚实;这厚头壳在某人开枪射他的头时没有完全碎裂。(可是为什么,那发生在他没战斗的时候,发生在他跟自己飞行员同伴共处时?)
结果是骨折;骨折,断骨,但不至于无可挽回地砸烂……他望向一旁,那里有个小柜。一张折起来的纸摆在上头。
“别强迫自己尝试想起事情,”护士说。“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那没有关系。你知道,你的大脑也得康复的。”
他听着她说话,听进去她说的东西……但尝试回想他昨天被告知了什么;那一小片纸,他得对它做些什么。他对那张纸吹气;折起的纸掀开,让他看见了底下写的字。塔莉贝。纸重新沉下去。但他已经斜眼瞥见了──他现在记住了──所以她不会看见。
她的名字是塔莉贝。当然,那听来很耳熟。
“我正在康复,”他说。“但是有什么我必须想起来,塔莉贝。那很重要,我知道是的。”
她站起来,拍着他的一边肩膀。“别管了。你不能累坏你自己。你为何不睡个觉;我要把窗帘拉上吗?”
“不要,”他说。“你不能多留一会儿吗,塔莉贝?”
“你需要休息,夏瑞狄恩,”她说,将一只手摆在她眉毛上。“我很快就回来,要替你量体温跟换衣服。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就按铃。”她拍拍他的手,就走开了,带着白色小椅子一起离去;她停在门口回头看。“喔,对了;我上次替你换衣服时有在这里忘了把剪刀吗?”
他环顾四周,摇了摇头。“我想没有。”
塔莉贝耸肩。“哦,好吧。”她踏出病房;在门关上时,他听见她将椅子摆在走廊的地板上。
他再次看着窗户。
塔莉贝每次都会把椅子拿走,因为他第一次醒来看见它时抓狂了。即使在那之后,等他的心智状态似乎更稳定时,他每天早上醒来还是会发抖、眼睛恐惧地瞪大,只因为那张白色椅子就摆在他的床边。所以他们把病房的几张椅子移开他的视线到角落去,而塔莉贝或是医生来拜访他时,就从走廊拿那张椅子进来。
他但愿自己能遗忘;忘掉椅子,忘掉制椅者,忘掉斯达伯林德号。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跟如此漫长的旅程后,那还仍然记忆犹新?但仅仅数天前发生的事──某人射杀他,把他丢在机库等死──却黯淡模糊得宛如暴风雪中的景象。
他望着窗外数十片云朵,那毫无方向的狂乱雪花。那种无意义性嘲弄着他。
他倒回床上,任堆积的床单淹没他,有如某种漂流物,接着睡去、右手摆在枕头下,摸着剪刀的一侧边缘,那是他昨天从塔莉贝的盘子拿走的。
“头怎么样啊,老伙伴?”萨兹·印塞尔抛给他一只水果,但他没接到。那击中他的胸膛后滚落,他从腿上把它捡起。
“好多了,”他对那人说。
印塞尔坐在最靠近的床上,把帽子丢在枕头上,解开制服最上方的扣子。他短而竖立的黑发让苍白的脸显得更白,此时病房窗外的虚无仍然填满着世界。“他们对你怎么样?”
“很好。”
“你的那位护士该死的真好看啊。”
“塔莉贝。”他微笑。“是啊;她是不错。”
印塞尔大笑,在床上往后靠,手臂往后伸好支撑自己。“只有‘不错’?扎卡维,她美极了。你会在床上洗澡吗?”
“没有;我可以自己走到浴室。”
“需要我折断你的腿吗?”
“也许晚点吧。”他大笑。
印塞尔也笑了一下,接着看着窗外的暴风雪。“你的记忆如何?有恢复吗?”他戳着帽子附近的双层白色床单。
“没有,”他说。其实他想他可能有,但他不知如何不想告诉别人;也许他觉得那会带来厄运。“我记得进了饭堂,然后打牌……接着……”接着他想起看见床旁的那张白椅,将整个世界的空气吸进肺里,像暴风雨一样尖叫到世界末日,或者至少等到塔莉贝过来安抚他(丽芙叶塔?他那时小声说;妲……丽芙叶塔?)。他耸肩。“……然后我就到这里了。”
“嗯,”萨兹说,拉直制服上衣的摺皱。“好消息是,我们终于把机库地板的血弄掉了。”
“我想那还会回来的。”
“随你高兴,不过那样我们就不会再清理了。”
“其他人情况如何?”
萨兹叹息,摇了摇头,抚平脖子后面的汗毛。“喔,还是跟以往一样,一群可爱、讨人喜爱的良好小伙子们。”他耸肩。“中队其余人……说祝福你能快速康复。但你那晚让他们非常不爽。”他悲哀地看着床上的人。“夏瑞,老伙伴,没人喜欢战争,可是有别的办法去表达……你只是用错方法了。我是说,我们都很感激你的贡献;我们知道这不真的是你的战争,但我想……我想有些人……感觉甚至更糟。我有时会听到事情;你有时在夜里一定做了恶梦。你有时能看着它们的双眼,彷佛他们晓得机率有多糟糕,而且他们没法就这样调适过来。他们怕死了:要是我这样当着他们的面讲,他们可能就会赏颗子弹到我的脑袋里,但他们就是害怕。他们会很想找个办法离开战争。他们是勇敢的人,想要报效国家,但他们想退出,知道机率的人也没人会责怪他们。任何光荣的借口都好。他们不会开枪打自己的脚,而这些日子来他们也不愿穿着普通鞋子到外头去,然后得了冻疮回来,因为过去太多人这样了;但他们很想要找到办法离去。你不必在这里,可是你留下来;你选择战斗,而许多人都怨你这么做。那让他们感觉像懦夫,因为他们知道要是他们身在你的处境,就会待在地上跟女孩子说她们运气多好,能跟一位这样勇敢的飞行员共舞。”
“我很抱歉我惹恼了他们。”他摸着头上的绷带。“我不晓得他们感受会如此强烈。”
“他们没有。”印塞尔皱眉。“这才是奇怪的地方。”他站起来,走向最近的窗户观看外头的暴风雪。
“狗屎,夏瑞,有一半的人都很乐意把你找到机库去,想办法让你少几颗牙齿,可是一把枪?”他摇摇头。“我信任人们在我背后拿着面包卷或几颗冰块,但要是一把枪……”他再次摇头。“我不愿多想。他们不可能会那样的。”
“也许这一切是我想像出来的,萨兹,”他说。
萨兹转头,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那表情在瞧见他朋友正在微笑时稍稍融化。“夏瑞;我承认我不想去想像我误会了他们其中一人,但退路就是……就是其他某个人。宪兵也不晓得是谁。”
“我想我对他们没能帮什么忙,”他坦承。
萨兹走回来,重新坐在旁边的床上。“你真的不记得你之后跟谁交谈过?你去了哪里?”
“不记得。”
“你告诉我说你要去简报室,查看最新的目标。”
“是的,我听到是这样。”
“但接着金进去了──想邀你到机库去对我们的高层指挥和低劣的战术讲些糟糕的话──你却不在那里。”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萨兹。我很抱歉,但我只是……”他感觉泪水扎着眼睛后方。这个意外令他讶异。他将水果摆回腿上。他用力发出擤鼻子的声音、揉揉鼻子、咳嗽,然后拍拍胸口。“我很抱歉,”他重复。
印塞尔看着对方一阵子,那人从床旁的桌子拿出一条纸巾。
萨兹耸肩,大大地咧嘴微笑。“嘿;别在意。我会回来看你。也许只是某个地勤组员疯子非常不爽,因为你踩到他的手指太多次了。假如你要回想,可别想得太用力。”
“是啊;‘好好休息’,这我已经听过了,萨兹。”他从腿上拾起水果,摆在床旁的柜子上。
“我下次能替你带什么东西来吗?”印塞尔问。“除了塔莉贝以外,要是你拒绝利用时机的话,我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不,谢了。”
“酒?”
“不,我想等到饭堂的酒吧再享受。”
“书呢?”
“我说真的,萨兹;什么都不用。”
“扎卡维,”萨兹大笑。“你在这里没别的人能说话,你一整天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窗户,然后回看着萨兹。“想事情,想很多,”他说。“我试着回想。”
萨兹走到床边。他显得非常年轻。他迟疑,接着轻轻敲着他的胸膛。他瞥眼看着绷带。“别在里面迷路了,老伙伴。”
他有阵子面无表情。“是啊;别担心。不过反正,我是个好的领航员。”
他有某件事必须告诉萨兹·印塞尔,但是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啥。某件会警告他的事,因为他知道了一件之前不知晓的事,而有什么必须……加以警告。
挫折感让他有时想要尖叫;让他想将白色丰满的枕头撕成两半,拿起白椅从窗户砸出去,让外头白色的怒吼灌入室内。
他想着窗户破裂后他会多快结冻。
好吧,起码那很合适;他被送到这来时就是结冻的,所以为何不落得相同的下场?他把玩着一个想法,在这么多地方之中,是某种细胞记忆、某种骨骼记得的亲和性把他带到这里,伟大的战役于巨大无比、互相撞击的冰山开打,这些冰山从广大的冰河崩解出来,像冰块在行星大小的鸡尾酒杯打转,一片不断移动的冰封岛屿,有些长达数百公里,从极地跟赤道之间围绕着世界,宽阔的背上是白色的荒原,散落着血、尸体,还有战车跟飞机的残骸。
为了这些无可避免融化掉、永远提供不了食物,矿质或永久居所的地方争斗,对战争惯有的愚蠢而言几乎显得刻意而荒唐可笑。他喜欢战斗,但就连战争的方向都让他不安,他也因为说出了内心话,而在其他飞行员之间树敌,甚至还有他的上级。
但他不知如何晓得萨兹没错;有人尝试杀他不是因为他在饭堂所说的话。至少(他内心某个声音说)不是直接地……
中队的指挥军官索恩来看他:头一遭地,没带马屁精来。
“谢谢您,护士,”他对门口说,接着关上门、露出微笑,走到床旁边;他拿着那张白色椅子。他坐下来,挺起身躯,这让他脸上的咧笑显得较小了。“好啦,扎卡维上尉,我们进展如何啊?”
一阵花香,索恩最偏好的香水味从那人身上飘出。“我希望几星期内就能恢复飞行,长官,”他说。他从不喜欢那位指挥军官,不过尽力勇敢地摆出微笑。
“是吗?”索恩说。“你确实是。医生可不是这么说的,扎卡维上尉。除非他们对我说的话跟对你讲的不同。”
他皱眉。“我是说,可能要……好几星期,长官……”
“我想我们也许该送你回家,扎卡维上尉,”索恩说,一脸虚伪的微笑。“……或起码送到大陆上,我听说你的家相当偏远,嗯?”
“我确定我能重返岗位,长官。当然,我知道有健康检查,不过……”
“是啦,是啦,”索恩说。“好吧,我们就等着看看情况好啦。哼嗯。很好。”他站起来。“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带给──”
“没有东西是你能带给──”他开口,然后瞧见索恩的脸。“请您原谅,长官。”
“如我刚才要说的,上尉;有什么东西是我能带给你的吗?”
他低头瞪着白色床单。“没有,长官。谢谢,长官。”
“愿你早日康复,扎卡维上尉,”索恩冷淡地说。
他对索恩敬礼,对方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他被留在那里看着那张白椅。
护士塔莉贝一会儿后进来,双手交叠,她圆而苍白的脸非常镇静、温和。“试着睡点吧,”她对他说,然后把椅子拿走了。
他在夜间醒来,看见外头雪中闪耀的灯光;落下的雪花在泛光笼罩下画为透明的阴影轮廓,庞大的柔软对抗刺眼、下沉的光线。远处的白色与黑夜,折衷成了一片灰。
他因鼻腔里的花香而苏醒。
他的手紧抱着枕头底下,感受着长柄剪刀一边锋利的刃。
他记得索恩的脸。
他记得简报室,还有四位指挥军官;他们邀他去喝一杯,说他们想听他发言。
在房间里身为他们一员──他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但很快就能记得了,他也已经能认出他们──他们询问他们听说他在饭堂里讲过的话。
而有些微醺、又自认非常聪明之下,他想他也许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事,于是告诉了他们他认为对方想听的东西,而不是他对其余飞行员讲的那些。
结果他发现了个阴谋。他想要新政府遵守民粹主义的承诺,并且停止战争。他们则想发起政变,并且需要杰出的飞行员。
黄汤下肚又大胆地,他让他们以为他要加入他们,然后直接去找索恩。索恩尽管严厉,但赏罚分明;索恩,让人讨厌又心胸狭窄,好虚荣的索恩,喷香水的索恩,但索恩也是个支持政府立场的人。(虽然萨兹·印塞尔曾说过那人跟飞行员一起时是个支持政府者,跟上级在一起时则是个反政府者。)
接着索恩脸上的表情……
不是那时;是之后。在索恩告诉他别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事后,因为他认为飞行员之间也有叛徒,要他像没事一样回去睡觉。所以他走了,且由于他仍然醉醺醺的,也许是吧,在他们对付他时晚了一秒才清醒。他们将某种浸满液体的破布压在他脸上,边压他边挣扎,但最后不得不换气,接着令人窒息的薰气击败了他。
他被拖过走廊,穿着袜子的脚在地砖上摩擦;他的两边都有人。他们来到其中一个机库,某人过去按电梯钮,他也仍只能微弱地看见面前的地板,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能闻到花香,那来自他右边的那人。
蚌壳形的门在头上打开,咻的一声;他听见暴风雪声,在黑暗深处尖叫着。他们把他拖到电梯前。
他紧绷起来,转过身、抓住索恩的衣领,看见那人的脸;厌恶,充满恐惧。他感觉另一边的人抓住他空出的那只手臂;他挣扎,将手扯离索恩,瞧见指挥军官枪套里的手枪。
他抢到了枪。他记得人们吼叫着,想要退开但是跌倒;他尝试射击枪枝,但就是没有用。光线在机库远端一闪。没有装子弹!没有子弹!索恩对其他人大叫。他们看着机库另一端;那里有几架飞机,但也有某个人,吼着什么晚上开灯时打开机库门。
他没看到是谁射杀他。一发重弹药击中他头的侧边,接着他看见的下一样东西就是那张白椅了。
雪疯狂地在被泛光照耀的窗外翻腾。
他就这样看着,一直到天亮,不断回想、回忆。
“塔莉贝;你能替我捎个消息给萨兹·印塞尔上尉吗?跟他说我得见他,是急事;拜托传个话给我的中队,好吗?”
“好,当然,但你得先接受治疗。”
他握住她的手。“不,塔莉蓓;先打电话给中队。”他对她挤眼。“拜托,为了我。”
她摇摇头。“讨厌鬼。”她走开从门出去。
“好吧,他到底来不来?”
“他休假了,”她告诉他,检查柜子好核对他使用的药物。
“狗屎!”萨兹没提到任何跟休假有关的事。
“啧啧,上尉,”她说,摇着一个瓶子。
“叫警察,塔莉贝。叫宪兵;现在就叫。这真的很紧急。”
“先用药,上尉。”
“好吧,如果我服用药了,你能保证马上打吗?”
“我保证。嘴张大。”
“啊……”
该死的萨兹居然休假,而他没提这件事更是加倍该死。还有索恩;那人真有胆!过来看他,看看他是否记得。
要是他当时记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再度摸着枕头下,寻找那把剪刀。它在那儿,冰冷又锐利。
“我告诉他们是急事;他们说正在路上了,”塔莉贝说,走进来,这次没有拿椅子。她看着窗外,暴风雪仍然吹袭着。“我要给你某样东西好保持清醒;他们希望你能很有生气。”
“我已经很有生气!我已经清醒了!”
“安静,把这些吃下去。”
他吃了。
他睡着,仍紧抓着枕头下的剪刀,窗外的无尽白色继续延续,最后终于穿透玻璃、一层又一层,某种分离的渗透过程,然后自然地沉在他的头旁,缓缓围绕着他打转,加入绷带的白色几何并分解它们、放开它们,让碎片沉淀在房间角落白色椅子所在之处,喃喃低语、策画着什么,然后缓缓抵在他头上,用来越用力,旋绕着可笑的雪花舞,越来越快、越来越靠近,最后它们将化为绷带,在他发烧的头上又冷又紧,并且──找到治疗中的伤口──潜入他的皮肤跟脑壳,在他的脑里既寒冷、硬脆又有如晶体。
塔莉贝打开病房门锁,让军官们进入。
“你确定他昏过去了?”
“我给了他两倍于正常的剂量。他要是没昏迷,现在早就死了。”
“他还有脉搏。你抓住他的手。”
“好……呃!嘿,看这个!”
“嗯。”
“是我的错。我一直在想这跑到哪去了。对不起。”
“你做得很好,孩子。你最好先走,谢谢你。我们不会忘记的。”
“好吧……”
“怎么了?”
“那……那会很快,对吗?在他醒来之前……”
“当然。喔,当然;对啦。他根本不会晓得。什么也感觉不到。”
……接下来他在寒冷的雪里醒来,被从体内向外透出的一阵寒冻扰醒,刺着全身每一寸毛孔,尖叫着想释放出来。
他醒了,也知道他就要死了。寒风已经令他的一边脸麻痹。一只手卡在身下压得结实的雪中。他仍然穿着标准配发的医院睡衣裤。那种冷不是冷;那是足以让人晕厥的痛,从四面八方吞噬着他。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附近是几公尺平坦的雪,笼罩在可能是清晨的阳光下。暴风雪比以往安静了些,不过仍然激烈。他最后一次听到人们提及温度是零下十度,但加上冰冷的风,那就实在、实在糟多了。他的头、手、脚跟生殖器都好痛。
是寒冷弄醒了他。一定是的。那一定很快让他醒来,不然他就死了。他们一定直接把他丢在这里。要是他能找到他们从哪方向离去,然后跟着……
他尝试移动,但没有办法。他在体内尖叫,挤出有史以来尝试过最强的意志力……而只成功翻过身,还有坐起来。
这动作本身就已经负荷太多;他得把手摆在后面稳住自己。他感觉双手都在结冻。他知道他永远都站不起来。
塔莉贝……他心想,但暴风瞬间就将思绪拂去。
忘了塔莉贝吧。你快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瞪着暴风雪一团白的深处,那扫向他、扫过他,有如小小柔软、压紧匆忙的星尘。他的脸被一百万根火热的针刺穿,但已经开始麻痹。
走了这么久的路,他心想,只为在别人的战争中死去。现在那显得多荒谬啊。扎卡维、伊勒西欧摩、斯达伯林德、丽芙叶塔、妲肯丝。名字被卷袭,被咆哮强风的凛冽给吹走。他感到脸庞干枯,一路从皮肤到眼球、舌头、牙齿跟骨头。
他将一只手从背后的雪里抽离;寒冷已经令剥掉一层皮的手掌麻木。他打开睡衣裤的口袋,扯开钮扣,将胸膛那位于心脏上方的小皱摺疤暴露在猛烈的冷风下。他将手摆在身后的雪中,把头往上抬。脖子的骨头彷佛发出摩擦声,在头移动时喀嚓响着,彷佛冰冷掐住了他的关节。“妲肯丝……”他对翻腾、冻骨的暴风低语。
他看见那位女子平静地走向他,穿过暴风雪。
她走在压实的雪上,穿着长的黑靴、有绒毛黑领跟黑袖的长大衣,并戴着顶小帽子。
她的脖子跟脸露在外头,没戴手套的双手也是。她有着长而椭圆形的脸,以及深邃的黑眼。她毫不费力地走向他,而她背后的暴风彷佛分开了,他感觉自己处在某种比她高大身躯更多的庇护所里,而在面对她的任何地方,都有某种温暖彷佛渗入他的皮肤。
他闭上眼。他摇摇头,那让他有点痛,但他还是照做。他再次睁开眼睛。
她仍在那里。
她半跪在他面前,双手在裙子盖住的一边膝盖上交叠,脸与他平行。他朝前凝视,将一只手重新从雪里抽出(已经完全麻痹,但是当他把手抽回来时,他看见被扯下的皮留在雪上)。他尝试触摸她的脸,但她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他的手。她好温暖。他想他这辈子从没感受过如此美妙的暖和。
她握着他的手,暴风在背后岔开绕过,她的呼吸于空气形成云朵,他也在这时大笑起来。
“他妈的,”他说。他晓得声音在药物跟冰冷影响下显得无力。“我天杀的一辈子都是无神论者,结果那些轻信受骗的混蛋一直都是对的!”他喘气、咳嗽着。“还是你故意不出现好让他们意外?”
“你太恭维我了,扎卡维先生,”女子说,声音极为深沉性感。“我不是死神或某种想像的女神。我跟你一样真实……”她用细长、强壮的拇指抚着他撕裂、流血的手掌。“只不过比较温暖些。”
“喔,我确定你是真的,”他说。“我能感觉你是真……”
他的声音褪去;他看着女子背后。一个巨大的形体出现在打转的雪花里。跟雪一样灰白,但有股更深的阴影,在女子身后飘起来,又厚重又稳定。他们四周的暴风彷佛止息了。
“这是十二人座的座舱组件,夏瑞狄恩,”女子说。“它是来带你走的,要是你想被带走的话。你想要也可以到大陆去。甚至跟我们到更遥远的地带去,若你喜欢如此。”
他试着眨眼跟摇头。无论他脑袋里是什么在玩这种超乎寻常的游戏,那都愿意花所有的时间来自娱。这跟斯达伯林德号还有那张椅子有何关系,他还看不出来,不过要是事情真是那样──而且还能怎么样?──那么在这种虚弱、死去的状态下根本毫无奋战的意义。就让它发生吧。他没有真正的机会。“跟你们走?”他说,试着别大笑。
“跟我们走。我们想给你一份工作。”她微笑。“但我们先去温暖些的地方谈,好吗?”
“温暖些?”
她用头一甩的姿势示意。“座舱组件。”
“喔,是啊,”他同意。“那个啊。”他尝试把两只手从背后压紧的雪抽出,可是失败了。
他回头看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她绕过去到他身后,缓缓将瓶子的内容倒在他手上。他的手暖和起来,轻轻冒着烟地脱离。
“好了吗?”她说,握着他的手,温柔地扶他起来。她从口袋掏出某种拖鞋。“来。”
“哦。”他大笑。“是啊;多谢。”
她将一只手臂穿过他腋下,头抵着他另一边的肩膀。她力气真大。“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如果不算不礼貌的话,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她说。“是拉斯德─柯度雷萨·狄赛特·伊姆布莱斯·斯玛·达玛芮海德。”
“别开玩笑!”
“但你可以叫我狄赛特。”
他大笑。“是啊;好吧。狄赛特。”
她走着,他跌跌撞撞,踏进橘色温暖的座舱组件内部。墙壁看来是高度磨亮的木材,椅子有如光洁的兽皮,地板彷佛是毛皮地毯。这一切闻起来像高山上的花园。
他尝试将肺部吸满这股温暖而芬芳的气息。他摇摆、转身又震惊地看着女子。
“这是真的!”他喘息。
要是他有足够的呼吸,他也许会尖叫起来。
女子点点头。“欢迎登舰,夏瑞狄恩·扎卡维。”
他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