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帐篷的黑色布料挡在他上方,但他仍无法穿过它看见天空,也就是较暗的日间蓝色,虽明亮但也同时黑暗,因为他能越过从容的蓝看见远方比帐篷内更身的黑,在那种黑夜中散落的太阳燃烧着,有如小小的萤火虫在寒冷、漆黑的深夜沙漠里。
阴暗的大批星辰探头伸向他,用巨大的手指拾起他,像拿着细致成熟的水果。在那无边无际的包围下,他感到神智失常的理智,并在某瞬间了解到──任何瞬间,只靠着最琐碎的努力──他也许能理解一切,但并不希望如此。他感觉彷佛有某种惊人的银河震动机械,总是隐藏在银河表面之下,不知如何与他衔接起来,将能量传到他身上。
他坐在帐篷里,双腿交叉,双眼紧闭。他曾经像这样连续坐着好几天。他穿着宽松的袍子,跟正常人一样,制服整齐地折好放在他背后一公尺处。他的头发很短;胡渣从脸上长出,皮肤上也闪烁着汗水。他有时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了,回头看着自己的身躯,坐在黑色布料屋顶下的一张垫子上。他的脸变得更黑,因为黑发刺穿皮肤,但也变得更明亮,因为汗水为油灯跟屋顶上的烟洞透下来的光而闪耀。对抗的共生关系,竞争创造对峙,这让他感到有趣;他会与他的身体团聚,或者前往更遥远的疆域,对事物的核心感到坚实(?)。
帐篷内很暗,填满着厚重、沉重的气息,马上便显得浓浊芬芳,满是香水跟香散发的烟。一切都感觉甜美、丰富又高度装饰;挂毯既厚又是以众多七彩、珍贵的金属线编成的,地毯有如金色稻穗般堆叠,而丰满、带有气味的坐垫跟厚得令人疲倦的罩套,在黑色长条屋顶下构成样式惊人的景观。小香炉慵懒地冒烟;小型夜间暖炉摆在那里,没有点燃,梦叶草托架和水晶高脚杯,镶满珠宝的盒子与扣紧的书,洒在起伏的织料地形上,有如平原上闪烁的神殿群。
谎话。帐篷是空的,他坐在塞着稻草的麻布袋上。
女孩看着他移动。那是个催眠性的动作,起先几乎不会注意到,但一旦你看见、眼睛习惯之后,那就非常明显也相当有趣。他动着腰部,不快不慢,头画着水平的圆圈。那提醒了一旁的女孩,有时烟雾升高靠近帐篷顶的洞时会打转。男子的眼睛似乎在抵销着这种细微、永不停止的动作,在棕粉色的眼睑后方小小动着。
帐篷只大得刚好够女孩站起来。那位在沙漠的一处交叉路口,两条路穿越如大海般的沙。这里很久以前可能是个城镇,甚至有个城市,但离最近的水源得骑上三天。帐篷在这里四天了,也许会多待两三天,全看男子在梦叶草睡眠中待上多久。她从一个小碟子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她走向男子,将杯子抵在对方嘴上,一只手抓着脸颊,小心将水倒进去。
男子饮下水,仍在动着。他喝掉杯里半杯水后撇过头去。她拿件衣服轻拍他的脸,擦掉一点汗液。
被选中之人,他告诉自己。被选中者,被选中者,被选中者。前往一处奇异地带的漫长旅程。他带着被选中者穿过烧焦的尘埃和崎岖之地疯狂的部落,到苍翠的草地跟悬崖上香水宫殿闪耀的尖塔。现在他得到了一点小报酬。
帐篷坐落于贸易路线之间,帐篷外部因这个季节而向内卷,里头则坐着一位男子、一位士兵,经历过无数战争,留下疤痕、烙印、断骨、治好、断骨然后又治好,修好后重新恢复正常……而头一遭来他毫无担忧,放下戒心,全心奉献给狂野、影响性强的药物,身体则被一位年轻女孩照顾跟保护着。
那位他不晓得名字的女孩将水送到他嘴边,用凉爽的衣物擦拭眉毛。他记得一百多年前得过的那场发烧,距离这里一千多光年,由另一位女孩的手照料,冰冷又温柔,抚慰又缓和。他听见草地上的鸟儿在大房子外头恸哭,房子在一座庄园里宽广河流的弯曲处;那在他记忆中历历在目的景象里是个U字形牛轭。
有如沉重的催眠,药物流遍他全身、缠绕又松开,一股顺序不定的浪涌。(他记得河岸的石头滩,永不枯竭的水会扫过淤泥、沙子、砂砾、小石子、石头、圆石,按照大小跟重量顺序排成一条线──透过水稳定液态的重量──各种元素会构成一条曲线,有如某种图表的分布图。)
女孩看着并等着,对于陌生人如他们自己人一样取用药物却感到镇静,而且还能在影响下保持冷静而讶异。她希望,一如他似乎身为的,这位杰出的男子绝非平庸之辈,而这也暗示了他们的游牧同胞并没有他们自认的那样特别强。
她害怕药的力量会强得令他无法承受,使他像掉进水里的火红煮饭锅般碎裂,如同她听说其他陌生人的下场,以为梦叶草不过是另一种自我放纵的调戏。但他没有抗拒;对那些身为士兵、习惯奋战的人而言,他展现了罕见的洞察力,直接弃械而毫无抵抗,接受指示服用药。她钦佩陌生人的这点。她怀疑征服者们可曾如此坚强得顺从。甚至他们自己的几位年轻人──以其他各个方面而言通常最让人印象深刻──都没办法接受梦叶草带给他们的压倒性赐礼,会在缩短的恶梦中喊叫跟胡言乱语,低泣着要求母亲的胸脯、拉屎拉尿、将最见不得人的羞耻朝着沙漠的风哭喊尖叫。这种药很少致命,但在仪式中使用接受监督的份量,也仍后劲十足;不只一位勇敢的年轻人选择将刀刃插进肚子,因知晓一片叶子居然比他更强。
因此,她想着,这位男子真可惜不是他们之一;他本可成为一位好丈夫,繁衍多位强壮的儿子跟灵巧的女儿。许多婚姻都是在梦叶草帐篷内完成的,而她被要求看护一位陌生人度过梦叶草的日子时,起先以为那是侮辱,后来才相信那是个荣誉,因为他替他们的人民帮了很大的忙,她也将被允许在考验之日来临时,能够自行挑选部落的一位年轻见习生。
而当他吸进梦叶草,他当场坚持用他们通常保留给老兵跟执政者的份量,而非孩子的量;她看着他转动,不断放松着腰际,彷佛想搅动脑里的某样东西。
道路跟一排交叉的标志,为买卖、贸易跟传递的知识而侵蚀;尘土中的细长痕迹,是沙漠棕黄色书页的苍白记号。帐篷以夏天模式摆设着,白色的一面朝外,黑色面则朝内。等到冬天外侧就会翻进来。
他想像他能感觉大脑在头骨里打转。
在那同时是白色也是黑色的帐篷,立在沙漠的交岔路口,那种白/黑的短暂性犹如被风吹走之前掉落的叶子,于微风滚落在泰然的波浪,后者其实是岩石山脉的周遭,被冰雪覆盖着,好像泡沫凝结在稀薄的高空空气里。
他飞离帐篷,让它在身下掉落,化为沙漠中细长踪迹旁的一个小点;山脉掠过,白色覆着土黄,夏季饥饿的雪成为岩石上的鳞爪、雕出凹陷的棱角,覆盖着视野,使下方的星球化为五彩圆石、石头、小石子、小颗砂砾、微粒淤沙,接着消失在巨大旋转镜片上扰动的沙尘里。那是他们全部人的家,星球自身则化为环绕着虚无的薄膜中的一小点,与寂寞的兄弟姊妹杂在一道层面上,那之于连接的毫无存在只有最些许的差异。
更多小点。全部消失。黑暗重新降临。
他仍在这里。
在那一切之下还有更多东西,人们告诉他。斯玛则说,你该做的就是用七度空间思考,将整个宇宙视为环形圆纹曲面(torus)上的一条线,从单一点开始变成出生的一个圈,然后在环形圆纹曲面里面扩张往上移动、越过顶端到外头,接着陷落缩回去。其他的宇宙已经出现过,其他的则在之后出现(用四度空间来看,是更大/更小的圆球在他们自己宇宙的外面/里面)。不同的时间衡量存在于环形圆纹曲面内外;有些宇宙会扩张一辈子,有些的存活时间则比眨眼还短。
但那太多了。那些意义多到无关紧要。他得专注在自己知道的事情,他是谁还有他变成了什么,起码是当下。
他从一切的存在中找到一颗太阳,还有一颗行星,朝它飞过去,知道就是那个地方,他的梦跟记忆的泉源。
他搜寻着意义,但只找到灰烬。那会痛吗?嗯,其实就是这里。一栋毁坏的避暑屋,被砸烂跟烧毁。没有椅子的踪影。
有时,像是现在,这一切的平庸让他无法呼吸。他停下来检查那是不是药物的效果;让你喘不过气。他仍在呼吸。也许他的身体已经确保了这点,不过文明──以混乱之名保佑它两次──为了确定而在他身体里建立了更长远的计划。就大多人们认知而言,这是作弊(他看见面前的女孩,用大多数时间闭着的眼睛注意她,然后再闭上),不过这么讲太糟糕了;他给他们帮了忙,尽管他们几乎并不真的晓得,而现在他们能替他做件事。
但是斯玛某次说,王座是许多文化里的最高象征。能显赫地坐上去,就代表与权力至高无上的衔接。其余的接踵而来;低身,通常是鞠躬,经常的退开,有时俯身拜倒(虽然根据文明伟大的统计,这总是个坏兆头),还有坐下、因演进的多此一举姿势变得比较缺乏动物性,被示意后才有能力使用东西。
有些较小的文明──斯玛曾说几乎不超过部落──他们会坐在特制的睡椅上睡觉,因为他们相信躺下就等于死亡(难道他们没老是发现死人是躺着的吗?)。
扎卡维(那真的是他的名字吗?在他的回忆里听来突然好奇怪、好陌生),扎卡维,斯玛说,我拜访过一个地方(他们怎么扯到这个的?他怎么会提到这件事的任何部分?他喝醉了吗?警戒心放下了?也许是尝试诱惑斯玛,结果又回到桌子底下),他们会让人坐进椅子好杀死他们。没有折磨──那够普遍了;床跟椅子是如此的一对,能让人们孤立无援被困,对他们施加痛苦──但那真的会让他们坐上去时被杀死。它们──像这样──不是毒死他们就是通过非常强的电流。一颗弹丸会掉进椅子底下的容器,像某种可憎的控制台,释放出致命毒气,或者是头上的头罩,手泡进某种传导液体,以煮熟他们的脑袋。
你想知道哪里好笑?是啊,斯玛,告诉我们笑点吧。那个同一个国家订了法律──,我来引述──禁止“残酷且不寻常之处刑”!你相信吗?
在如此遥远的地方,他绕着行星转动。
然后他掉向它,穿越空气靠近地面。
他找到大宅的遗骸,有如遗忘的头颅;他找到毁坏的避暑屋,像是砸碎的头骨;他找到那艘石船,彷佛被抛弃的骷髅头影像。那是假的。它从来就没漂浮过。
他瞧见另一艘船;一艘大船,数十万吨的毁灭力量,坐落在自己废止的干枯倒影中,层层林列的武器朝外指。主炮、副炮、第三等炮、高射炮,以及小型的……
他绕着,接着尝试接近,瞄准着……
但有太多武器了,它们击退了他。
他再度被抛出去,被迫多环绕星球一次,而他这么做时看见了那张椅子,也看见制椅者──不是他以前认为的那个人;另一位制椅者,真正的那位,他在整个记忆里不断避免唤起的那位──以他鬼魅似的灿烂展现在眼前。
但有些事情太多了。
有些事情多得太难以承受了。
人们去死。其他人去死。其余是人的人都去死吧。
回到女孩身上。(为什么就得有其他人?)
是的,她仍然很缺乏引导者的经验,但陌生人被交给她时,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未尝试过的人里最好的。但她会表现给他们看。也许度过这次后,他们会考虑让她成为执政者。
她总有一天会领导他们。她能在体内的骨骼如此感觉。同样的骨头在她瞧见孩子跌倒时感受到痛;同样的痛,在做成杯子的孩童骨头里,在她看见某人重重摔在地上时再度浮现。这副骨骼将是她通过部落政治与苦难的向导。她会战无不胜,一如面前的这位男子,只是方法不同。她也有发自内心的力量。她会带领人民,就像一位在体内茁壮的孩子般确实。她会驱策人民对抗征服者;她会展现给他们看,他们的霸权有多么短暂,其命运就有如沙漠路径的一条岔路,平原之外、住在悬崖上腐化宫殿的人们将会倒在他们脚下。女人的力量跟思想,还有男人的力量跟勇气──沙漠的荆棘──将会压碎那些悬崖上宛如颓废花朵的人们。沙将再次是他们的。神殿将雕着她的名号。
谎话。这位女孩太年轻,对部落的想法或命运毫无概念。她是个被丢给他的无用之物,好减轻他们想像他会经历的死亡梦境。她被征服的同胞的命运对她几乎无关紧要;他们将那古老的遗产换成了对名誉跟小玩意儿的考量。
让她作梦吧。他在平静狂热的药中放松。
消失的记忆跟来自另一处的时间──光线于一个连锁的核心相遇,他仍不确定自己已经逃离了它。
他尝试再看一眼大房子,但那被烟雾跟星形的弹壳遮蔽了。他看着巨大的战舰,困在干涸的陆地船坞里,但那并没有变得更大。那是艘主力舰,不多不少,他也仍然无法揭开那对于他真正意义的深处。
他能做的就是带着被选中者穿过荒地到宫殿去。他们为什么要被选中者到宫廷去?那似乎太可笑了。文明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跟胡扯的迷信。但文明要求他确保被选中之人抵达宫廷,无论有多少卑鄙的事挡路也一样。
好让一条堕落的血脉保持不朽。让一场愚蠢的统治得以延续。
好吧,他们自有理由。你拿了钱就跑路。只不过根本没有钱。一个男孩又能做什么?
信念。尽管他们鄙视信念。所为、行动,尽管他们对行动感到紧张。他发现他是他们的鞭笞者男孩。一位借来的英雄。他们以为一些这样小小的英雄足够增强自己的自我信念。
跟我们来吧,做些什么事,反正你会喜欢做的,只是不会更喜欢到哪去,我们也会给你在别处或别的时间从未能拥有过的;你会得到真实的证据,证明你在做对的事,你不只会得到极大的乐趣,同时也是为了普世利益。所以好好享受吧。
而他照做了,他也乐在其中,尽管他总是不确定原因是否正确。但那现在对他们无关紧要。
把被选中者送到宫殿。
他从自己的人生转开,并未感到羞耻。他所做的不过是因为该做些什么。你使用那些武器,无论到底是哪些;给个目标,或设想个目标,你就得瞄准它,无论你跟目的地之间隔着啥。就连文明都懂得那点。他们会传达在特定的时间跟科技能力程度内能做到什么,但他们晓得那都是相对性的,一切都有弹性空间……
他尝试,在突然间──希望出奇不意──掠过并冲向覆满战争弹壳的大宅,烧尽的避暑屋还有浸水的石船……但记忆承受不住那种重量,他再度被甩出去、打转着,被抛进空无中,交给刻意没有思考的思绪之遗忘之门里。
帐篷立在沙漠路径的相交处。白色在外面,黑色在里面,似乎映着他想像中的交叉口。
嘿,嘿,那只是梦嘛。
只不过那不是梦,他也完全掌控着,要是他睁开眼就会看见女孩坐在对面,正在望着他、思索着,对于谁在哪里跟何时有什么都毫无疑问,而某方面而言这是药物最糟糕的地方;它让你去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虽然不少药能如此──但它仍让你回头连接到实境,无论你真的想去哪里。
真残酷,他心想。
文明或许到头来是对的;能够产生任何药物或混合药物,突然没有他过去想像的那么纵容颓废了。
那位女孩,在短短一阵可怕的片刻里,他看见对方能做伟大的事。她会著名又重要,周遭的部落也会做出伟大──同时吓人──的事,而那会空头一场,因为无论他身处于哪列命运列车上,带着被选中者到宫殿去,部落都无法存活下来;他们将会死光。他们在沙漠留下的踪迹早就被抹糊了,沙子盖过,一点一点又一点……他已经帮忙把他们拖出来,他们还没理解到这点也无所谓。等他离开后他们就会的。文明会将他带离这里,将他放到别的地方去,这段冒险则会与其余一切崩溃成毫无意义,几乎没有什么会留下,他则继续在别处做着大致相同的事。
其实,他大可愉快地杀死被选中者,因为那位男孩是个笨蛋,他也从未遇过这么蠢的同伴。那年轻人是个愚侏病者,却甚至不晓得自己是。
他想不出更灾难性的组合。
他绕回他一度抛弃的行星。
从这么远过来,然后被推开。他又尝试一次,但毫无真正的信心。
我被拒绝了。好吧,他本来就不期望更多。
制椅者并不是制作那张椅子的人,他想,思绪瞬间透彻。那是他也不是他。我们被告知神不存在,所以我必须找到自己的救赎。
他的眼睛已经闭起了,但他仍再度闭上眼。
他绕着圈圈,毫不自觉。
谎话;他流泪尖叫,倒在女孩嘲弄的脚边。
谎话;他继续环绕。
谎话;他落向女孩,伸出手,想抓住一位不在那里的母亲。
谎话。
谎话。
谎话;他继续绕着,从他头上的王冠跟帐篷,透过日光的烟洞间的空中追寻自己的私人符号。
他再度沉入星球,但坐在黑/白色帐篷的女孩伸手抹了抹他的眉头,而那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将他整个人也抹去了……
(谎话。)
……直到很久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将被选中者带到宫殿的原因,是那小子必须成为王位的最后一人。他不仅愚笨,而且还阳痿;被选中者没能生下强壮的儿子跟聪颖的女儿(一如文明早就知晓的),而难以对付的沙漠部落在十年后将由一位执政者率领进袭,借由沉浸在梦叶草中指挥着大部分的战士们,并且曾亲眼见证过一位比他们任何人更强壮、陌生的人,能够不受损伤地经历梦叶草的效果却依然不得满足。她透过这种难得的经验晓得,比起神话与她游牧部落长老们的揣测,沙漠的存在之外确实还有很大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