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对石头说。“我有种真的很糟的感觉,觉得我快死了……但回头想想,我此时的感受显然都很不好。你认为呢?”
石头不发一语。
他刚刚认定那颗石头是宇宙的中心,而且可以证明,但石头就是不想接受它在这整个大体系显着重要的位置,至少是还没有,所以他只能对自己说话。或者他可以对鸟儿跟昆虫说话。
一切都再度晃动。事物有如波浪,像云片般的腐食鸟群靠近他,朝中心靠拢,困住他的脑袋又将之敲得满地滚,有如机关枪口下的腐烂水果。
他尝试不引注目地爬着离开;他能看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一生将在眼前闪过。多么骇人的念头。
仁慈地,他只回想起一部分人生,彷佛映照着破碎身驱的倒影般;他想起的事情像是坐在一个小行星的一家酒吧里,深色眼镜让变暗的窗户透出诡异的线条;他记起有个地方风实在太强,他们衡量严重程度的方式是计算每晚吹倒的树干数量;他忆起在一整片草多得像大海的庞大原野上的战车战,一切的疯狂、吞没的绝望、站在战车上的指挥官与火烧的农作区,烟缓缓飘着,整晚都在燃烧,扩散着被火包围的漆黑……那片栽植的草地是那场战争的理由与奖赏,但它却为此被摧毁;他想起一条水龙带在被探照灯点亮的水下晃动,沉默的管带翻滚着;他回忆着永不休止的见证还有撞碎的平坦冰山的地质摩擦,一个世纪缓缓沉睡的苦涩收尾。
以及一座花园。他记得那座花园。以及一张椅子。
“快尖叫!”他尖叫道,开始拍动手臂,尝试产生足够的动力飞进天空逃离……逃离……他几乎不晓得是什么。他也几乎没办法动;他的手只挥了一下下,仅扫开一些鸟粪球,但耐心的鸟儿聚集在他周遭,等待他死去,对着这对不适切的飞行行为只是看着,丝毫没有受骗。
“喔,好吧,”他喃喃说,倒回去,抱着胸膛望着温和的蓝天。为什么一张椅子那么可怕?他开始再度爬行。
他拖着自己绕过小水坑,一路擦过鸟儿留下的暗色粪球,然后在某个点开始朝湖水前进。他只前进了那么远,接着停下、转身,重新继续绕着水坑,推开黑色的鸟屎丸,对经过路上打扰的昆虫致歉。等他回到稍早所在的地方,他停下来开始评估状况。
温暖的微风带给他带来湖的硫磺气息……而他再度回到花园里,想起花香的味道。
从前,有一座大房子,它坐落在一处由宽广河流三面环绕的庄园里,介于山脉与大海之间。地面遍布着老树与啃过的牧草地;翻滚的山丘上都是容易受惊、未驯服的动物,蜿蜒的道路跟溪流借由小小的桥交错;那儿有高大的怪异建筑、凉亭与欢笑,有装饰用的湖和安静、质朴的避暑屋。
这么多年世世代代下来,许多孩童在这栋大房子出生养大,在周遭环绕的美丽花园内玩耍,但对未曾看过这栋屋子,或者听过家族名字的人而言,只有当中四位的故事特别重要。其中两个孩子是姐妹,名叫妲肯丝跟丽芙叶塔;其中一位男孩是他们的兄长,名叫夏瑞狄恩,而他们都共享家族的姓,扎卡维。最后一位孩子与他们没有关系,但来自一个很久前便与他们家人结盟的家族;他的名字是伊勒西欧摩。
夏瑞狄恩是男孩中较年长的;他只能记得伊勒西欧摩的母亲来到大房子时的慌乱,身怀六甲、满脸泪痕,被紧张不安的仆人、高大的守卫与啜泣的女仆给围绕。有几天整座屋子的焦点彷佛都集中在怀孕的女子身上,而且──尽管他的姐妹继续愉快玩耍,乐于保姆跟守卫减少注意力──他却已经开始憎恨着那未出世的婴儿。
皇家骑兵的士兵一星期后来到大房子,他记得他父亲站在通往庭院的宽大阶梯上平静地交谈,他的手下安静地跑过屋子,在所有窗前预备。夏瑞狄恩跑去找母亲,而当他跑过走廊时将一只手伸在前面,好像在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拍着臀部,发出一二三、一二三的马蹄声,假装自己是个骑兵。他发现母亲跟怀孕的女子待在一起;女子正哭泣着,他被要求离开。
男孩那天晚上诞生,伴随着尖叫。
夏瑞狄恩注意到房子里的气氛在那之后就大大改变。所有人都比从前更加忙碌,但是没那么忧心了。
几年下来他还能折磨较小的男孩,但接着伊勒西欧摩长得比他更快,开始还以颜色,最后两人发展出不稳定的停战协约。家教教导他们,夏瑞狄恩很快就发现伊勒西欧摩最受宠爱,总是比他学得更快,总是被赞扬那些很早就发展出的能力,总被人们说进步、聪明又伶俐。夏瑞狄恩尝试追上他,稍微得到了些坚持不懈的认同,但那从来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们的武术指导对两人的长处就更极端了;夏瑞狄恩比较擅长摔角跟拳术,伊勒西欧摩则在枪与剑更有斩获(在适当的监督之下;男孩们有时会被拉开),尽管夏瑞狄恩用起刀子可能与他打成平手。
不过姐妹们都爱他们俩,他们则一路玩过漫长的夏日,还有短暂、寒冷的冬天,以及──除了第一年,在伊勒西欧摩出生之后──在每个春季跟秋季到大城市花点时间,远在河流下游,妲肯丝、丽芙叶塔还有夏瑞狄恩的父母在镇上那里有栋高高的房子。但孩子们没有人喜欢那个地方;那里的花园太小,公园又太多人。伊勒西欧摩的母亲在他们去城市时总是变得更安静,而且更常哭,经常会离开个几天,临走之前很兴奋,回来时却哭成泪人儿。
有一次他们在城市里,那是某个秋天,一位信差来到屋子,四位孩子则避免别挡到脾气不耐的大人们的路。
他们无法不去听见尖叫声,抛下玩具战争跑出育婴室到楼梯平台上,头往下越过栏杆偷看大厅,也就是信差站着的地方,伊勒西欧摩的母亲在那里凄厉尖叫。妲肯丝、丽芙叶塔与夏瑞狄恩的母亲和父亲都抱着她,平静地说话。最后他们父亲示意信差离开,歇斯底里的女子则沉默地垂头望着地板,一张纸捏皱在手中。
这时父亲抬头了,瞧见孩子们,不过却看着伊勒西欧摩而非夏瑞狄恩。他们不久便都被送上床去。
等他们几天后返回乡下的房子时,伊勒西欧摩的母亲一直在哭,而且不肯下来用餐。
“你父亲是个凶手。他们因为他杀了很多人而处死他。”夏瑞狄恩坐着,脚吊在石头防波堤外。那是花园里美丽的一天,树随着风叹息。姐妹们在背景大笑跟咯咯笑,在石头船中央的基座收集花朵;石船坐落在西湖,借由一条短石子路连接到花园。她们玩了一会儿海盗,接着开始调查船只两层甲板上方的花床。夏瑞狄恩在身边收集了一系列小石子,并一个接一个向下丢进平静的水域,在他尝试击中同一块区域时产生像是箭靶的涟漪。
“他没有做这些事情,”伊勒西欧摩说,踢着石头防波堤,低头看下面。“他是个好人。”
“要是他是好人,国王干麻处死他?”
“我不知道。大家一定说了关于他的故事。谎言。”
“但是国王很聪明,”夏瑞狄恩胜利地说,朝扩散的波浪圈扔进另一颗石子。“比任何人都聪明。他会晓得他们是不是在说谎。”
“我才不管,”伊勒西欧摩坚持。“我父亲不是坏人。”
“他是,而且你母亲一定非常淫乱,要不然他们不会逼她一直待在房间里。”
“她没有乱搞!”伊勒西欧摩抬头看着另一位男孩,感到头里有什么涌起,堆积在鼻子跟眼睛后面。“她生病了。她离不开房间。”
“那是她讲的,”夏瑞狄恩说。
“你们看!几百万朵的花!我们可以做香水了!你们要帮忙吗?”两位姐妹跑到他们后面,怀里堆满了花。“小伊……”妲肯丝试着抓住伊勒西欧摩的手臂。
他将她推开。
“喔,小伊……小夏,拜托别这样,”丽芙叶塔说。
“她没有乱搞!”他对着另一位男孩的背大吼。
“是的,她──有,”夏瑞狄恩说,带着吟唱的声音,将另一颗石子抛进湖里。
“她没有!”伊勒西欧摩尖叫,然后冲过去猛力推了对方后面一把。
夏瑞狄恩叫出声,从石头防波堤摔下去;他的头落下时撞上石材。两个女孩尖叫起来。
伊勒西欧摩靠过矮墙,看见夏瑞狄恩在他自己的多重波浪圈中央溅起水花。他消失,再度浮上水面,然后面向下浮着。
妲肯丝尖叫。
“喔,小伊,不要!”丽芙叶塔扔下所有的花,朝楼梯冲去。妲肯丝继续尖叫、蹲在原地,背靠着石头防波堤,花朵压在胸口。“小妲!快跑去房子!”丽芙叶塔从楼梯叫道。
伊勒西欧摩看着水里的身影微弱动着,冒出泡泡,丽芙叶塔的脚步声在下方的甲板锐响着。
几秒后女孩跳进浅浅的水,前去将兄弟抬起来;妲肯丝仍在尖叫,伊勒西欧摩则扫掉矮墙上剩余的石子,让它们啪嗒、扑通地落在男孩身旁的水里。
不对,不是那个。应该是更糟的事,不是吗?他确定他记得某件关于椅子的事(他也记得某件跟船的事,不过那似乎不怎么与此事有关)。他尝试想着所有能在椅子上发生最恶劣的事,将没发生在他或他认识的任何人身上的一个接一个删去──至少就他所能回忆的──最后认定对一张椅子的关注不过是随机事件;他只是刚好想到椅子,然后就变成这一切。
接着有名字;他用过的名字,不再真正属于他的假名。想像他用一艘船来称呼自己!多可笑的家伙,多顽皮的男孩;那正是他尝试遗忘的事。他不晓得,也不了解自己如何能这么愚蠢;现在一切似乎都如此清晰显着。他想忘记那艘船;他想埋葬那玩意儿,所以他不该再用那东西称呼自己。
现在他了解了,现在他懂了,现在要做任何事都太迟。
啊,他让自己好想重病一场。
一张椅,一艘船,一个……某件事物;他忘了。
男孩们学习金属加工,女孩们学陶艺。
“可是我们不是庶民,或……或……”
“艺术家,”伊勒西欧摩建议。
“你们不准争论,你们也会学会该怎么处理原料,”夏瑞狄恩的父亲告诉两位男孩。
“可是那大家都会!”
“学习怎么写字还有算数也是。熟练这些技巧并不会令你们成为职员,一如学习用钢不会让你们变成铁匠。”
“可是……”
“你们得照指导的去做。要是表现跟你们俩的崇武野心一样好,你们也许会在课堂上尝试打造剑跟装甲。”
男孩看着彼此。“你们也或许愿意告诉你们的语言教师,我请他判断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几乎每句话开头都是不幸的‘但是’,是否可被接受。就这样了。”
“谢谢您,先生。”
“谢谢您,先生。”
到了外头,他们同意金属加工并没那么糟糕。“可是我们必须告诉大鼻子说‘可是’那件事。我们会被划线的!”
“才不会。你爸说我们也许愿意告诉大鼻子;那跟要求我们告诉他并不一样。”
“哈。是啊。”
丽芙叶塔也想做金属加工,但她父亲不准;那并不适合她。她固执己见。他不愿软化。她发脾气。他们最后妥协,改做木工。
男孩们制造刀剑,妲肯丝做陶罐,丽芙叶塔则替庄园深处的避暑屋做家具。夏瑞狄恩就是在那栋避暑屋发现了……
不,不,他不想去想那件事,谢谢。他知道什么在后面。
该死,他宁愿想别的糟糕时刻,如那天他们从军械库带走的那把枪……
不;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他尝试借由上下猛敲脑袋阻止思考,瞪着疯狂的蓝天,上下撞他的头、上下打在底下鳞片状的岩石并推开鸟粪球,不过那实在太痛了,岩石也只予求,他却连威胁一只意志坚决的小苍蝇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他停下来。
他在哪里?
啊,是的,环状坑,淹没的火山……我们在一个火山口里;一座老火山的坑口,早已死寂填满了水。火山口中央则是一座小岛,他则在那座岛上,他正从岛望着坑壁,而且他是个男人而不是孩子,而且他是个好人,在这座小岛上濒死而且……
“尖叫?”他说。
天空怀疑地低头望着。
那是蓝的。
偷枪是伊勒西欧摩的点子。军械库这时虽然没上锁,但是有人看守;大人们似乎总是忙碌又担心,还有人说要把孩子们送走。夏天已经过去,他们却还没到城市去。他们越来越感到无聊。
“我们可以跑掉。”
他们拖着脚穿过庄园里遍布落叶的路。伊勒西欧摩安静地说着话。他们甚至不能没有守卫就出来这里散步。人们待在他们前方三十步和后面二十步之处。要是守卫到处跟着你,你怎么能好好玩耍呢?他们被允许出去到房子附近而不带守卫,但那反而更加无趣。
“别蠢了,”丽芙叶塔说。
“那才不蠢,”妲肯丝说。“我们可以到城市去。那一定能让我们找点事做。”
“是啊,”夏瑞狄恩说。“你说得没错。那会的。”
“你干麻想去城市?”丽芙叶塔说。“那里可能……很危险。”
“嗯,这里无聊死了,”妲肯丝说。
“是啊,真的,”夏瑞狄恩同意。
“我们可以搭船开走,”夏瑞狄恩说。
“我们甚至不必真的开,或划船,”伊勒西欧摩说。“我们只需要把船推出去,最后一定会到城市的。”
“我不想去,”丽芙叶塔说,踢着一堆落叶。
“喔,小丽,”妲肯丝说。“现在换你变得无趣了。快来,我们该一起做这件事。”
“我不想去,”丽芙叶塔重复。
伊勒西欧摩抿着嘴唇。他用力踢了一大团落叶,令它们像爆炸一样飞到空中。几个守卫很快转身,接着放松,再度转开头去。“我们该做些什么,”他说,看着前头的守卫,羡慕他们被许可携带的自动步枪。他从没被允许过接触一把真正的大枪,只有无用的小口径手枪跟轻卡宾枪。
他抓住一片飘过他的脸旁的树叶。
“落叶……”他转动树叶,在眼前转过来转过去。“树很笨,”他对其他人说。
“当然了,”丽芙叶塔说。“它们又没有神经跟大脑,不是吗?”
“我不是说那个,”他说,在掌心捏皱树叶。“我是说它们真是个蠢主意。每年秋天都这样浪费。要是一棵树留着叶子,就不必长新的了;它会比其他的长得更高大,最后成为众树之王。”
“可是落叶很漂亮!”妲肯丝说。
伊勒西欧摩摇头,跟夏瑞狄恩交换了眼神。“你们这些女生!”他轻蔑地大笑。
他忘了火山口的另一个字;有另一个词,是用来描述大型火山口的。一定有个说法,绝对确定有另一种用语,我一分钟前才把它摆在这,结果某个混帐把它偷了,那个混帐……要是我能找到就好了……我一分钟才把它摆在这……
火山在哪?
火山在一个内陆海的一座大岛上,在某个地方。
他望着远方的坑壁,尝试回想这到底是哪里。他移动时肩膀很痛,一名强盗正是刺伤了那里。他尝试嘘走苍蝇群好保护伤口,但他很确定它们早就下了蛋。
(别太靠近心脏,至少他仍将她携带在那里,而且腐烂也得一阵子才会扩散那样远。早在他们延伸到他的心脏跟她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但为何不?来吧;尽管来,小小的蛆儿,大口吃,塞满你们的牙缝;反正我很可能在你们孵化时就挂的,你们也能免于被我挥掉的痛苦跟苦恼……亲爱的小小蛆儿,美味的小小蛆儿。(小小美味的我;被吃掉的是我。)
他停下来想着水池,那个他绕着前进的小水塘,像颗被掳进星球轨道的石头。那是一小块凹地的底端,而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停在尝试远离那堆发臭的水、烂泥、挤在附近的苍蝇跟他一直爬过的鸟屎……但他没成功;他总是彷佛为了某个原因又回到这里,但他常常想着那个水池。
水池浅又泥泞,坚如基石又发臭;它既肮脏又令人不快,借由他吐出的东西跟流下的血而膨胀得超过正常界线;他想要离开,离开它的附近。然后他会派重轰炸机来炸烂这里。
他重新开始爬行,将自己拖过水池旁,扰动粪球跟跟昆虫,朝着湖的某一点前进,接着又折返,回到原来完全相同的位置,停住,眼睛定在水塘跟石头上。
他之前做了什么?
一如往常,帮忙当地人。诚实的忠告;当顾问,压制疯子并让人们高兴,稍后率领一小支军队。但他们认为他会背叛他们,他则将会用他训练的军队当成自己的权力基础。所以在胜利关头,他终于攻陷圣所的那个时刻,他们也转头对付了他。
他们将他带到火炉室,将他脱得精光;他逃出来了,但士兵打断了他逃跑用的梯子。他被迫跳进河里,他们在那里再度包围他。那次跳水差点让他撞晕。水流带走他,他缓缓地打转……他在早上醒来,躺在一艘大型驳船的绞盘上。他不晓得他怎么过来的;船尾拖着一条绳子,所以他只能猜测自己是爬上来的。他的头还是很痛。
他从舵手室后面的一条绳子上拿了些在晾干的衣服,但被发现了;他带着衣服跃入水中,游泳到岸上。他仍然被追捕,不断地被迫远离城市跟圣所,也就是文明可能会来找他的地方。他花了无数小时研究该怎么联系他们。
当他骑着一匹偷来的坐骑,掠过填满水的火山口边缘时,强盗就在那里攻击他;他们痛打他,强暴他,割断双腿的肌腱,将他扔在恶臭、染黄的坑口湖里,接着在他尝试游开──只用双手,双腿无用地浮在后面──的时候扔石头。
他晓得迟早有颗石头会击中他,所以尝试激发出某种惊人的文明训练,很快吸一口气,接着潜入水中。他只需等几秒钟。一块大石头激起水花地掉进水里,进入他潜水时冒出的气泡线;他像抱着爱人般将石头拥入怀,让它拖着他沉入湖的黑暗深处,用他被教导的方式关闭心智,不过不怎么在乎那是否有用,或者他能不能再醒来。
他潜水时想着十分钟。他在一阵压得喘不过气的黑暗中醒来;他想起来,扯着手放开石头。他踢脚想游向光线,但什么也没发生。他改用手。水面终于降低迎向他。空气从未如此甜美过。
火山口湖的岩壁十分陡峭;小小的岩石岛是唯一能游去的地方。锐声尖叫的鸟儿在他冲上岸时飞离岛屿。
起码,他想,边将自己拖上鸟粪堆,找到我的并不是祭司们。不然我就真的身陷险境了。
十分钟后潜水夫病发作,宛如缓缓渗入每一处关节的酸液,他也开始希望刚才找到他的是祭司们。
然而──他告诉自己,说话好让大脑不理会疼痛──他们会来找他的;文明将会驾着一艘美丽的大船,他们会将他带走,让一切变得更好。
他确定他们会的。他会被照顾好、被改造得更好,他也会很安全,非常安全又照顾得很好,免于任何痛苦,回到他们的天堂,而那就会像……像重新变回小孩;像再一次回到那座花园。只不过──他脑里不驯服的一部分提醒自己──坏事有时也会发生在花园里。
妲肯丝拉着军械库的守卫去帮她打开卡住的门,沿着走廊离开,然后绕过转角。夏瑞狄恩溜进去抓了伊勒西欧摩形容的那把自动步枪。他退回去,用条斗篷盖住枪,听见妲肯丝不断感谢着守卫。他们在后面的大厅盥洗室会合、兴奋地低语,在湿衣服的气息跟磨亮的地板中感到自在,轮流接过那把枪。那很重。
“它只有一个弹匣!”
“我没看到别的。”
“老天,你瞎了。我想一定是。”
“恶;上面都是油,”妲肯丝说。
“那能防止生锈,”夏瑞狄恩解释。
“我们应该去哪里击发它?”丽芙叶塔问。
“我们把它藏在这里,晚餐后再出去,”伊勒西欧摩说,从妲肯丝手中拿过武器。“大鼻子会在念书,他也总是会一路睡到天亮。母亲跟父亲会招待上校;我们可以离开房子到树林里射击──其实不是‘击发’──射击这把枪。”
“我们可能会被杀死,”丽芙叶塔说。“守卫会以为我们是恐怖份子。”
伊勒西欧摩有耐心地摇头。“小丽,你真笨。”他将枪指着她。“这上面有灭音器;不然你以为这块东西是啥?”
“安静,”丽芙叶塔说,将枪口推开。“上面有安全栓吗?”
伊勒西欧摩有一会儿面露不确定。“当然,”他大声说,接着抖了一下,瞥一眼通往大厅且关着的门。“当然有,”他小声说。“来吧;我们把它藏在这里,等我们摆脱大鼻子后就回来拿。”
“你不能藏在这里,”丽芙叶塔说。
“打赌啊,我可以。”
“那味道太重了,”丽芙叶塔说。“油很臭;你一走进来就会闻到。要是父亲想过来走走怎么办?”
伊勒西欧摩面露忧虑。丽芙叶塔经过他身边,打开一扇高的小窗户。
“藏在石船里面呢?”夏瑞狄恩建议。“没有人会在一年的这时候到那里去。”
伊勒西欧摩想了想。他抓起夏瑞狄恩原本拿来包住枪的斗蓬,重新盖住武器。“好吧。你来拿。”
仍然不够远,或者前进得不够多……他不确定。他在找的是合适的地点。合适的地点。一个非常重要、代表一切的地点。就拿这块石头来说……
“我要拿你当例子,石头,”他眯眼看着它。
啊,是的,我们在这里有块讨厌、又大又扁的石头,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无关道德又了无趣味,还像个岛坐在污染的水池中央。水池是小岛上的一座小小湖,小岛又位于一个淹没的坑口里。坑口是个火山口,火山是一片内陆海中的一座岛的一部份。内陆海像个大陆上的巨大湖泊,而大陆又像是行星海洋里的一座岛。行星就像岛落在星系空间的海里,星系则飘在星团里,像是银河汪洋中的一座岛,银河又像岛屿群中的一座岛,也是整个宇宙下的一座岛;宇宙就像岛屿般浮在空间连续体里,它们又像岛一样浮在“现实”里,然后……
但是一路透过空间连续体、宇宙、银河宿、银河、星团、星系、行星、大陆、岛屿、湖、小岛下来……这块石头却留在这里。所以那意味着这石头,这块蹩脚的烂石头是宇宙中心,是连续体的中心,是整个现实的中心!
那个字是地火山口(caldera)。这个湖是在一个淹没的地火山口内。他抬起头,越过静止、泛黄的水望着坑壁,然后似乎看见了一艘用石头打造的船。
“快尖叫,”他说。
“去死吧,”他听见天空说,丝毫没被说服。
天空布满了云,开始很快变暗;他们的语言教师在高桌前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才睡着,他们几乎打算放弃整个计划等到明天,不过却忍不住。他们蹑手蹑脚溜出教室,然后尽可能正常地走着,走到大厅后方拿靴子跟外套。
“看吧,”丽芙叶塔说。“还是有一点枪油的味道。”
“我啥也闻不到,”伊勒西欧摩撒谎。
宴席厅──拜访的上校跟参谋今晚饮酒用餐的地方──面对着房子前面的公园;有石船的湖则在后面。
“只是去湖边走走,中士,”夏瑞狄恩在通往石船的铺石路途中对拦下他们的守卫说。中士点点头,要他们走快一点;天很快就会黑了。
他们溜上船,找到夏瑞狄恩藏的那把步枪,就在上层甲板的一张石椅下。
但当伊勒西欧摩将枪从石板抬起来时,他敲到了石椅边缘。
一阵声响,接着弹匣就掉了下来,然后是一阵宛若喷泉的声音,子弹卡嗒当啷掉在石头上。
“白痴!”夏瑞狄恩说。
“闭嘴!”
“喔,不,”丽芙叶塔说,弯腰扫起几颗子弹。
“我们回去吧,”妲肯丝小声说。“我好害怕。”
“别担心,”夏瑞狄恩说,拍了拍她的手。“来吧;我们来找子弹。”
他们彷佛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找到跟捡起子弹,然后塞回弹匣里,但他们还是觉得可能遗漏了一些。等到他们弄完并将弹匣装进原位,已经几乎是晚上了。“太黑了,”丽芙叶塔说。他们都蹲在栏杆后面,伸头看着房子。伊勒西欧摩握着枪。
“才不!”他说。“我们还是看得见。”
“我们不行,看不清楚,”夏瑞狄恩说。
“我们留到明天再来,”丽芙叶塔说。
“他们会注意到我们离开太久了,”夏瑞狄恩小声说。“我们没有时间!”
“不!”伊勒西欧摩说,望着守卫缓缓走过石子路末端。丽芙叶塔也在看着;那是跟他们说过话的那位中士。
“你这个白痴!”夏瑞狄恩说,伸出一只手抓住枪。伊勒西欧摩抽开。
“别动手,这是我的!”
“这不是你的!”夏瑞狄恩嘶声说。“这是我们的;这属于我们家族,不是你!”
他用双手抓住枪。伊勒西欧摩再度抽开。
“住手!”妲肯丝说,声音好小。
“别这么……”丽芙叶塔开始说。
她越过矮墙边缘看去,朝着她觉得听到声音的方向。
“给我拿来!”
“放手!”
“拜托住手,拜托住手。拜托,我们回去……”
丽芙叶塔没听见他们。她瞪大眼睛看着,口干舌燥,跃过矮墙看去。一位全身覆着黑色的男子正拿起守卫掉下的步枪。守卫中士躺在碎石路上。有什么在黑衣男子的手中闪动,将光线映在房子上。男子将中士松弛的身躯从石子路上推进湖里。
她屏住气。丽芙叶塔蹲下,用手拍着两位男孩。“停……”他们仍在挣扎。
“停……”
“我的!”
“放手!”
“停下来!”她嘶声说,打了他们两人的头。他们都瞪着她。“有人刚刚杀了中士,就在那里。”
“什么?”两位男孩越过矮墙看去。伊勒西欧摩仍握着枪。
妲肯丝蹲坐下来开始哭。
“在哪?”
“在那边;那是他的身体!在水里!”
“当然了,”伊勒西欧摩低声拖长语调说。“那么是谁……”
三人瞧见一个幽暗的身影朝房子移动,借由路旁的树丛阴影作掩护。十来个人──只是石子路上的几团黑影──沿着湖边前进,留下狭窄的草地痕迹。
“恐怖份子!”伊勒西欧摩兴奋地说,三人蹲回矮墙后面,妲肯丝则无声地啜泣。
“警告房子,”丽芙叶塔说。“射击那把枪。”
“先拿掉灭音器,”夏瑞狄恩说。
伊勒西欧摩奋力扭着枪管口。“卡住了!”
“让我试试!”他们三人都试了。
“直接开枪就好,”夏瑞狄恩说。
“好的!”伊勒西欧摩小声说。他摇晃着枪,掂了掂重量。“好!”他说,他跪着,将枪摆在石头防波堤上看去。
“小心点,”丽芙叶塔说。
伊勒西欧摩瞄准阴暗的男子,他正穿过路朝房子过去。他扣下板机。
枪彷佛爆炸了。整个石船甲板被点亮,噪音大得要命;伊勒西欧摩整个人被往后摔,枪仍在开火,对着夜空爆出成排曳光弹。他撞上了石椅。妲肯丝用尽力气尖叫;她跳起来,射击声在房子附近回荡。
“小妲,快趴下!”丽芙叶塔尖叫。几条光线闪过,刺耳地撞在石船上。
妲肯丝站着尖叫,接着开始冲向楼梯。伊勒西欧摩甩头,抬头看见女孩跑过他身边。丽芙叶塔想抓她却没抓到。夏瑞狄恩试着绊倒她。
光线线条下降,在他们四周从岩石炸出碎石,化为细小的尘云,而仍在尖叫的妲肯丝则跌跌撞撞跑下阶梯。
子弹打进妲肯丝的臀部;在枪火跟女孩的尖叫之上,另外三人听见了那个击中时相当独特的声响。
他也被击中了,只是他那时还不晓得。
针对房子的攻击被击退了。妲肯丝活下来了。她几乎因为失血和休克而死,但仍得以存活。这块大陆上最好的医生奋力重建她的骨盆,那在子弹撞击下碎成数十块主要的大块,以及一百片的碎片。
骨头碎片在她体内流动;他们在她的双脚、一只手、内部器官找到碎片,甚至于脸颊找到一块。军医相当熟悉应付这种伤,他们也有时间(因为那时战争还没开打)跟动机(因为她父亲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尽力将她拼回原貌。不过,她的走路姿势起码在发育结束之前仍会有点奇怪。
她的其中一块骨头碎片飞出了她自己的躯体;那进入了他身上。刚好在心脏上面。
军医说那开刀会很危险。他们说,他的身体迟早会将碎片给排掉。
但那没有发生。
他又开始绕着水池爬行。
地火山口!就是这个词,这个名字。
(这种征兆很重要,而他也找到了他在找的东西。)
胜利,他告诉自己,一边拖着自己,扫开路上最后几团鸟粪,对昆虫说抱歉。他认定一切都会没事的。现在他知道这点,也知道你在结尾总会胜利,而即使你输了你也不会晓得,战斗也只有一种,他又在这整件荒唐的事的中心;那个字是地火山口,那个字是扎卡维,那个字是斯达伯林德,而他们会来找他;他们会乘着美丽的大船下来,他们会把他带离开这里,并且会再一次让他变得更好。
“他们永远学不会教训,”天空叹息,听得相当清楚。
“去你的,”他说。
直到多年后夏瑞狄恩──从军事学院回来找妲肯丝,被某位回答简短的园丁派到那个方向──踏过落叶毯走向小避暑屋的门口。
他听见里面有人尖叫。是妲肯丝。
他冲上阶梯,掏出手枪,把门给踢开。
妲肯丝惊讶的脸转过来,越过肩头打量着他;她的手仍抱着伊勒西欧摩的脖子。伊勒西欧摩坐着,长裤堆在脚踝,手放在妲肯丝拉起洋装下的裸露臀部上,平静地望着他。
伊勒西欧摩坐在一张小椅子上,那是丽芙叶塔好久以前在木匠课做的。
“你好啊,老家伙,”他对握着手枪的年轻男子说。
夏瑞狄恩看着伊勒西欧摩的双眼一会儿,接着转开,收起手枪、扣上枪套走出去,把门在背后关上。
他听见妲肯丝在背后哭起来,伊勒西欧摩则大笑。
地火山口中央的岛屿再度变得平静。一些鸟儿飞了回来。
感谢这位男子,岛屿改变了。小岛中间的凹地周围画出了一个圈,在苍白岩石的黑色鸟粪上清出一条路,加上适当的尾巴朝着某边延长正确的长度(另一端指着石头,当成中央的点),岛屿似乎被印上了一个字或一张简单的图,黑底白字。
那是当地语言“救命!”的信号,而你只有从飞机上,或者从太空才看得见。
在避暑小屋的情景过了几年后,在某个树林燃烧、远方炮火震响的夜晚,一位年轻的陆军少校跳上一台他麾下的战车,命令车手驾驶机器穿过树林,沿着一条老树间蜿蜒的道路前进。
他们离开那座重新掳获的大宅,火红的烈焰照亮了一度宏伟的装潢(火映在装饰湖的水面上,也映在炸毁的石造船只上)。
战车撕裂着穿过树林,破坏小树跟溪流上的小桥。
他透过树看见避暑屋的空地;那被闪动的白光照耀着,彷佛是出自上帝之手。
他们进入空地;一颗照明弹落在树梢,降落伞卡在枝叶上。它发出嘶声、劈啪声,接着对整个空地爆出纯粹、强烈、极度明亮的亮光。
在小屋里,那张小木椅清晰可见。战车炮直指着小屋。
“长官?”战车指挥官说,担忧地从底下的舱口瞥看他。
扎卡维少校低头看他。
“开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