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建造在一座深两公里、宽十公里的峡谷里;峡谷如伤口在沙漠蔓延了八百公里,一道行星地壳上的锯齿状裂缝。城市只占了当中的三十公里。
他站在悬崖旁朝下看,迎向混乱得令人讶异的建筑、房舍、街道、阶梯、水灾排水沟与铁道线,全在雾红色的夕阳下呈现灰色和迷蒙的朦胧。
含糊的卷动云层摆荡着滑下山谷,宛若破裂水坝缓缓泄出的水;它们持续在建筑的突出跟缝隙间消失,接着如疲惫的思绪般被扫开。
在极少数地方,最高的建筑高过悬崖顶探入沙漠之中,但其余城市让人感觉缺乏生气或动量,因而被困在峡谷里,避开强风维持着谷里自成一格的温和、自然微气候。
城市闪烁着暗淡的光,彷佛奇异地寂静又静止。他努力听着,终于听见像是某种动物的高亢吼声,从某处多雾的郊区深处传来。他搜索天际,能瞧见远处盘旋的鸟群,围绕在仍然较冷沉重的空气处。牠们在远处凌乱的地形、有阶梯的街道跟左弯右拐的道路上头的高空滑翔,发出长而粗哑的叫声。
更往下,他看见几列沉默的火车,细长的光线缓缓穿越隧道。水域如黑线条呈现,也就是水渠跟运河;道路四通八达,车辆缓行其中,光线像小小星光,也如逃避盘旋鸟儿的猎物般乱窜。
那是寒冷的秋季傍晚,空气十分凛冽。他脱下战斗装留在荚舱里,后者将自己埋在一处沙坑中。现在他穿着宽松的衣服,那在这里重新流行起来;他上次在这里时也是这样流行,他因而诡异地感到高兴,自己离开得够久而正好赶上时尚的循环。他并不迷信,但这巧合让他感觉有趣。
他蹲下摸了摸悬崖边。他拾起一把石子跟崖顶草,任他们从指尖洒落。他叹息,站起身、套上手套与戴上帽子。
城市的名字叫梭罗托,而特索戴瑞恩·贝夏就在这里。
他在外套上拍了点沙──一件来自远方的旧雨衣,且纯粹出于情感价值──在鼻梁上摆了一对非常深的眼镜,拿起一只普通手提箱,便朝着城市走去。
“午安,先生。有我能效劳的吗?”
“我想要你们的两层楼。”
柜台职员面露困惑,往前倾身。“抱歉,先生?”
“旅馆的最高两层楼;我要订下它们。”他微笑。“很抱歉,我没有预约。”
“啊……”柜台职员说。他显然很担心,看着自己在深色眼镜的倒影。“两……”
“不是一间房、一间套房、一层楼,而是两层楼,而且不是随便两层楼;是最上两层楼。要是你们已经有客人住在最上两层的任何房间,我建议你们礼貌地请他们接受其他层的房间;我现在会替他们支付费用。”
“我懂了……”旅馆职员说。他似乎不确定该不该认真看待这件事。“那么……先生您打算住多久?”
“无限期。我会事先付一个月。我的律师明天午餐时间会把资金汇来。”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一叠纸钞放在柜台上。“要是你们想要,我可用现金支付一晚。”
“我懂了,”职员说,眼睛盯着钱。“呃,要是先生您愿意填这张表……”
“谢谢。同时,我要电梯专供我使用,以及允许通行屋顶。我想通行证钥匙是最好的办法。”
“啊。的确,我懂了。原谅我得离开一下,先生。”职员离开去叫经理。
他对两层楼杀了一大笔折扣,接着同意使用电梯跟顶楼的费用,使得协议回到跟原本相同的价码。他就是喜欢讨价还价。
“先生的大名呢?”
“我叫斯达伯林德,”他说。
他选了顶层角落的一间套房,俯瞰着峡谷城市的庞大深处。他打开所有橱柜、衣柜、门、百叶窗、阳台罩跟药柜,让所有东西都开着。他试了套房里的浴室;水是热的。他把几张小椅子拿出卧室,连同来自会客室的另外四张,将它们摆在旁边另一间套房里。他打开所有灯,看着周遭一切。
他看着被子跟窗帘、壁纸跟地毯的样式,看着墙上的壁饰跟画作,以及家具的设计。他打电话叫了点食物,它放在一个小推车送来,他便推着推车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边游荡旅馆的安静区域边进食、四处观望,偶尔看着一个小感测器,那应该会告诉他附近有没有监听装置。结果没有。
他停在一扇窗前往外看,心不在焉地揉着胸口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皱起疤痕。
“扎卡维?”一个小小的声音从他胸口说。他低头,看着衬衫口袋里一个像是珠子的东西。他将它扣进一只耳朵,取下深色眼镜放在口袋。
“哈喽。”
“是我,狄赛特。你还好吗?”
“是啊,我找到地方住了。”
“很好。听着,我们找到些什么了。那真完美!”
“是什么?”他说,对斯玛嗓音里的激动微笑。他按下按钮关闭窗帘。
“三千年前这里有个家伙成了闻名的诗人;他用木框蜡板写作。他总会保留一组一百首短诗,那是他写过最好的东西。但他没法让它们出版,所以决定改当雕刻家;他融掉其中九十八面蜡板──留着第一面跟第一百面──雕了个蜡质雕像,在外围造了个沙模,然后铸造了尊至今仍存在的铜像。”
“斯玛,这还没讲完吗?”他说,按另一个钮打开窗帘。他比较喜欢它们摆动的模样。
“等等!当我们最初找到沃尔恩哈兹,对每颗行星做了标准扫描时,我们自然对铜像照了全像图;结果我们在裂缝里发现原始的制模沙和蜡。”
“结果不是正确的蜡!”
“那不符合保存下来的两面蜡板!所以那艘通用联系单位等到完成完整扫瞄,接着做了调查。制造铜像跟写下那些诗的那家伙后来成了僧侣,成为一间修道院的住持。他领导的时候加盖了一间建筑;传说他会去那里冥想消失的九十八首诗。那建筑有双层墙。”斯玛的声音胜利地扬起。“猜猜缝隙里面有什么!”
“分尸嵌在墙里的僧侣?”
“那些诗!那些蜡!”斯玛叫道。接着她的声音降低了些。“好吧,是大部分。修道院几百年前被弃置,而且看来有几位牧羊人靠着墙生火,结果融化了其中三四面……但其余的都在!”
“那很好吗?”
“扎卡维,它们是这星球最伟大的失落文学宝藏之一!贾恩斯萨洛摩大学,也就是你的老友特索戴瑞恩待着的地方,有那人大多数的羊皮纸手稿,其他两面蜡板以及著名的铜像。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拿到那些蜡板!你看不出来吗?太完美了!”
“我想那听来还不错。”
“该死,扎卡维!你就只会这样讲吗?”
“小狄,这么好的运气不会持久的;它会被坏事抵销。”
“别这么悲观,扎卡维。”
“好啦,我不会的,”他叹息,再度关上窗帘。
狄赛特·斯玛发出了个恼怒声。“好吧;我只是想告知你。我们很快就要走了。好好睡。”
频道哔一声关闭。他悔恨地微笑。他把小终端机留在那里,活像个耳环。
他吩咐不得被打扰,而夜幕低垂时他便将所有暖气开到最大,打开所有窗户。他花了点时间试验阳台跟外侧墙上的排水管;他几乎爬到地面,绕过整个建筑正面,试着边缘、管线、窗台与飞檐的强度。他看见其余客房仅有不到数十个亮着光。等他对旅馆外头感到满意,他便返回自己的楼层。
他倚在阳台上,手里捧着一只冒烟的碗。他偶尔将碗举到脸前深深吸气,其余时间则望着闪烁的城市,吹着口哨。
他看着下方点点星光的景观,想着虽然大多城市看来像油画帆布、既平又薄,梭罗托看起来却像本半开的书,一道雕塑如波浪的V字形沉入星球的地质学历史。上方,峡谷头顶的云朵和沙漠发着橘红色的光,将引导的太阳火焰反射至城市。
他想像着若从城市另一边看,旅馆看起来一定很怪,因为最顶楼的灯都亮着,其余却几乎是黑的。
他想他已经忘了峡谷让这城市的日落景观有多么不同于他处。不过这还是很相似,他心想。全部都很相似。
他待过如此多的地方,看过那么多同样、以及全然相异的景象,使他对两者都深感讶异……但那是真的;这座城市与他所知的其他诸多城市并无那么不同。
他们在所有地方都会找到自我;银河沸腾着生命,而它的基础食物则不断回头对它说话,一如他告诉夏安丝·恩琴的(而想着她时,他再次感受到她皮肤的触感与嗓音的特质)。不过他怀疑倘若文明真希望如此,他们能安排差别得更让人惊讶、更有异国情调的地方让他拜访;他们的理由是他是受限的种族,只能适应特定的行星、社会与战争类型。尚武好战的利基,斯玛这么称呼。
他略带冷酷地微笑,从药碗又深深吸了一口。
男子走过空旷的拱廊与无人的几段阶梯。他穿着一件样式未知、不过仍看来过时的旧雨衣。他戴着非常深的眼镜。他用有效率的姿态走路,看起来毫无矫揉造作。
他进入一家大旅馆的天井,那里同时刻意表现出昂贵与衰败的样貌。穿着乏味的园丁从一座老游泳池耙着树叶,瞪着那位男子,彷佛觉得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人们正在油漆大厅外头门廊的内侧,他得绕过他们才能进去。漆匠用非常古老的手法搭配尤其劣质的漆料,使得它们在一两年内就会以最真实的办法破裂剥落。
门厅列满了装饰。男子拉了靠近接待柜台角落的一条紫色粗绳。职员出现,面带微笑。
“早安,斯达伯林德先生。散步愉快吗?”
“是的,谢谢。请准备早餐好吗?”
“马上来,先生。”
“梭罗托是一座拱门与桥梁之都,阶梯与走道迂回穿过高耸建筑,然后从纤细的悬吊桥跟脆弱的石拱桥掠过陡峭的河流与渠沟。马路沿着水道岸边流动,回转、扭曲甚至在底下蜿蜒;铁路展开为纠结的线条与层面,绕过众多隧道跟地下储水池和马路涵盖之处,旅客可以从高速列车看见黑色水面反射的银河星光,那里交错着地下登山缆车、码头以及地底道路的路径。”
他坐在床上,深色眼镜搁在另一张枕头上,吃着早餐并观赏旅馆套房萤幕播放的自有介绍影片。他在古董电话响起时将声音调小。
“喂?”
“扎卡维?”是斯玛的声音。
“老天爷;你还在这啊?”
“我们就要脱离轨道了。”
“嗯,那就别等我的报告了。”他伸进衬衫口袋摸索,掏出那个终端机小珠。“干麻用电话?收发机不能用了吗?”
“不;只是确定我们可以接上电话系统。”
“好吧。就这样?”
“不是。我们找到特索戴瑞恩更精确的位置了;还是贾恩斯萨洛摩大学,不过他在四号附属图书馆里。那在城市地底下四百公尺,整个大学最安全的储藏室。在最好的时候算相当安全,他们也有额外守卫,尽管不是真的军人。”
“但他在哪生活?他在哪里睡觉?”
“管理员公寓;它们紧贴着图书馆。”
“他到过地表吗?”
“我们没有找到过证据。”
他吹了声口哨。“好吧,这可能是个问题,也可能不是。”
“你那边的事情如何?”
“很好,”他说,咬了口甜肉。“只在等办公室开张;我留了讯息要律师打给我。然后我会开始制造争执。”
“好吧。那里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必要的指示都给了,你应该能拿到需要的一切。有任何问题,联系我们,我们就会气冲冲发电报过去。”
“是啊,斯玛,我刚才在想这个先锋企业,这个文明麾下的商业帝国到底有多大?”
“先锋基金会。够大了。”
“对,可是有多大?我能用到什么程度?”
“嗯,别买超过一个国家的东西就好。听着,夏瑞狄恩,尽你所能奢侈地制造争论。把特索戴瑞恩带给我们就好。要快。”
“是啦,是啦;好的。”
“我们要启程了,不过会保持联系。记住,假如你有需要,我们会过来伸出援手。”
“是的。拜。”他放下电话,再度调高萤幕的音量。
“洞穴无论是自然或人工,散落在峡谷岩壁上,数量与斜坡上的建筑几乎同样丰富。许多城市最古老的水力发电来源都在这里,在岩石内挖空运转,有几座小工厂跟工作室得以幸存下来,隐藏在悬崖和页岩下,只能靠沙漠表面粗短的烟囱透露它们的位置。上头充满温暖烟气的河流与下水道、排水管系统构成对比,后者也只偶尔出现在地表上,构成城市布料上的复杂花纹图案。”
电话响了。
“喂?”
“斯……达伯林德先生?”
“我是。”
“啊,好的;早安。我叫凯亚普洛,是……”
“啊,律师。”
“是的。谢谢您的讯息。我这里有份电报让您能完全提取先锋基金会的收入跟证券。”
“我知道。您对这件事满意吗,凯亚普洛先生?”
“呃……我……是的;电报相当明确表示了这个立场……虽然从帐面范围来看,它赋予了史无前例的个人处置权。不过先锋基金会过去也不曾全然依照惯例行事过。”
“很好。我需要的第一件事是足够支付‘精进饭店’两层楼租用一个月的资金,立即转到旅馆的帐户。接着我想买点东西。”
“啊……是的。例如?”
他用一条餐巾轻拍嘴唇。“嗯,首先,是一条街。”
“一条街?”
“是的。不要太铺张的,也不需要太长,但我要整条街,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你能马上找个适合的对象吗?”
“啊……这个,是的,我们当然可以开始找,我……”
“很好。我两小时后会打给你的办公室,我想听听你们的决定。”
“两小时……?呃……这个,啊……”
“速度是不可或缺的,凯亚普洛先生。找你们最好的人处理。”
“是的。好的。”
“很好。我两小时后再与您碰面。”
“是的,没错。再会。”
他再度调大萤幕音量。
“极少新建筑是在近数百年间兴建的;梭罗托是座纪念馆,一座公共建筑,一座博物馆。工厂与人们一样几乎已完全消失。三座大学在一年当中的某些时刻给城市赋予了点活力,但许多人形容的一般气息是古老,甚至于愚蠢无用,尽管某些人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感受,也就是活在昔日时光里。梭罗托没有天窗;火车仍使用金属轨道,地面车辆仍接触地面,因为在城市内或直接上方飞行是被禁止的。以许多方面而言,这是个悲哀古老的地方──城市大多区域无人居住,或者只有一年的某段时间有人进驻。此市仍然保有首都头衔,但那并不代表其隶属的文化;它是件展示品,而尽管很多人们前来拜访它,只有少数选择留下。”
他摇摇头,戴上深色眼镜,关掉了萤幕。
当风吹着正确的方向时,他会从一个空中花园使用一只老烟火炮,将巨大的网装纸钞球射进空中;钞票像提早落下的雪一样飘着。他让街道装饰着彩旗、横幅跟气球,塞满桌椅和提供免费饮料的酒吧,从这头到那头都是,并且播放着音乐。重要的地方设有颜色明亮的雨篷,如露天音乐演凑台与酒吧,但那其实没有必要;天是亮的,而且以这季节不寻常地暖和。他从街上最高的一栋建筑的最上层窗户往外看,对着人群景象微笑。
城市在淡季发生的事是如此之少,嘉年华却立即吸引了注意力。他雇人提供他弄来的药物、食物跟饮料;他禁止车辆与愁眉苦脸,尝试踏进这条街的人要是没有微笑,就会被强迫戴上好笑的面具,直到他们稍为愉悦了点。他从靠着的高窗深吸一口气,肺浸满了正下方一处非常忙碌的酒吧传来、令人头晕的燻烟;药烟只刚好飘得这么高,构成悬浮的云。他笑了,觉得那真是振奋人心;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人们四处走动、组成团体交谈,交换冒烟的碗瓢,大笑或者微笑。他们听着乐团演奏,看着人们舞动。他们在每次烟火炮发射时便大声欢呼。许多人对着写满政治笑话的小传单大笑,它们随着所有药碗、食物、面具跟新奇的小物品一起发放出去。他们也对着挂在破旧屋子前或街道上巨大、低俗的旗帜大笑,它们不是荒谬就是十分幽默,如和平主义者在墙上贴好!还有专家?他们又知道个屁?这两个是最容易翻译的范例。
到处都有考验智慧或力量的游戏,有免费的花与宴会帽,以及更常见的“赞美摊”,一个人只要付点小钱或是给顶纸帽子之类的,就能会被告知他是个良好、令人愉悦、好心、不做作、温和、含蓄、克制、真挚、值得尊敬、慷慨、愉快、心地善良等等的一个人。
他低头看着这一切,遮阳板推到往后卷的黑发的额头处。要是在下面、吞没在那之中,他知道他不知如何会感到无法融入。但从高处的优越据点,他可以往下看着拥有不同面孔的群众;他们远得足以构成单一主题,又近得足够产生自己的和谐变奏。他们很享受,被弄得大笑或咯咯笑,被鼓励嗑药搞得糊涂,被音乐所掳获,些微因气氛而陷入疯狂。
他特别注视着两个人。
他们是一男一女,缓缓走着穿过街道、四处张望。男子高大又有头深色短发,维持着不自然的蓬乱跟卷曲;他衣着整齐,一手抱着一顶小而黑的贝雷帽;另一手则吊着一只面具。
女子几乎与他同高,并且更苗条。她穿得跟男子很像,身着简朴的深灰黑色,脖子则有白色的曼陀罗式摺边。她的头发是及肩的黑色,而且相当直。她走路的姿态彷佛有许多仰慕者正看着她。
他们并肩走着,没有触碰彼此、不时交谈着,只将头倾向同伴的方向且看着别处,也许是在看着他们说话时谈论的事物。
他想他记得在通用系统载具作简报时那些他们的照片。他将头稍微移向一旁,确保耳朵终端机能获得他们的视野,接着要小机器录下景象。
一会儿后,两人消失在街道远端的旗帜下方;他们穿过嘉年华,丝毫没参与当中任何一部分。
街上的宴会继续着;一小阵雨洒落,逼得人们躲进雨棚跟盖顶,还有一些小屋子里,但那为时很短,更多人继续涌入。年幼的孩童拿着鲜艳纸带奔跑,在栏杆、人群、摊位跟桌子之间绕着七彩踪迹。烟炸弹爆成小小的缤纷香气烟团以及大笑,呛得人们蹒跚摇晃,搥着彼此的背,对扔东西的欢笑孩子们大吼。
他远离窗户,失去了兴趣。他坐在房间里一会儿,蹲坐在落于灰尘中的一只柜子上,手沉思地揉着脸颊,只有在一大团宛如朝上山崩的气球挤过窗扉时抬起了眼。他拿下深色眼镜。从里头看,气球看起来一模一样。
他走下狭窄的阶梯,靴子敲在古老的木头上;他在底端的栏杆拿起雨衣,接着便从后门踏进另一条街道。
司机将车开动,他坐在后座,他们缓缓掠过一排老屋。他们来到街道底,转进一条朝右转的陡峭道路,接着来到宴庆举行的地方。他们经过一辆深色的加长型车,那一男一女就坐在里面。
他回头看。深色车开始跟着他们。
他要司机超过速限。他们加速,那辆车也亦趋亦步。他扶稳手,看着城市一闪而过。他们冲过一部分旧政府区;那些雄伟的建筑是灰的,大量装饰着墙上的喷泉跟水渠,水依精致的图形沿墙泻下形成垂直波浪,宛若剧院帘幕般掉落。那里种了些水草,不过比他预期的少。他不记得他们可曾会让水墙结冻,关闭水源然后再加解冻剂。许多建筑物外挂着鹰架。工人刮擦磨损的石材,并转身看着两台大车冲过广场与步行区。
他紧抓住车后面的把手,然后在一大串钥匙中翻找。
他们停在一条古老的窄巷里,往下靠近大河河岸的地方。他俐落地离开车,匆匆钻入一栋高大建筑的小入口。跟随的车冲进巷子时他关上了门,但是没锁上。他走下楼梯,打开几道生锈栅门的锁。等他来到建筑底端时,他发现登山铁道的车厢已经在月台上等着。他打开门进去拉下把手。
一阵晃动,车厢开始倾斜地移动,不过仍然够平稳。他从后端窗户往外看,接着瞧见男人跟女人冲上月台;他在他们抬头看时微笑,后者看着车厢消失在隧道里。小车厢奋力爬上平坦的斜坡钻入日光。
在上山车厢跟下山车厢交错而过的地方,他离开到车厢外面的站台,踏上下山的车厢。它加速,由车上水槽内额外的水重量推动,那是从老登山线终点站旁的溪流取得的。他等了一会儿,接着在下去四分之一路途后跳车,落在路旁的步道上。他爬上一道长长的金属梯,进入另一栋屋子。
等他到顶时稍微流了点汗。他脱下旧雨衣,将雨衣挂在手臂上走回旅馆。
房间又亮又现代化,有着很大的窗子。家俱融入塑料化的墙壁里,光线从一体成形屋顶的突起照出来。一位男子站着观看冬季第一阵雪缓缓落在灰色的城市;那时接近傍晚,天色很快就黑了。白色沙发上,一位女子面向下趴着,手肘张开,但手垫在转向一边的头底下。她双眼闭着,苍白、覆油的肌肤正被一位身材壮硕、灰发且脸上有疤的男子看似粗鲁地按摩。
窗前的男子用两种方式看着飘下的雪。首先是整体,他将眼定在某个定点,于是雪花不过是一团纷乱,推动它们的气流与轻风则化为显目的打转、盘旋与坠落图案。接着,借由看着个别雪花,从一阵灰中的含糊灰色银河挑出一朵,他便看见了一条路,一道分离于所有寂静匆匆飘落、一路下降的途径。
他看着它们掉在外头的黑夜,持续但难以察觉地逐渐堆成柔软的白色突出体。其他打在玻璃上,短暂黏着一会儿,接着飘开、被吹拂而去。
女子彷佛睡着了。她淡淡微笑,脸型在灰发男子对其背部、肩膀与身侧的施力下变形。她抹满油的皮肤来回移动,滑动的手彷佛毫无阻力地制造力道,让皮肤隆起又皱起,宛如海洋平顺地拍打海草。她的臀部覆着一条黑色毛巾,头发松散地垂在脸庞前,苍白的乳房在修长的身下压成椭圆形。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
“本来就是如此。回到问题上。”
“我们可以驱逐他。”
“为了什么理由?”
“我们什么理由也不必给,虽然发明一个很容易。”
“这可能会在我们有准备之前引发战争。”
“安静,我们不能谈论‘战争’这回事。我们现在跟联邦成员台面上维持着良好关系;没必要担心什么。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一个官方发言人也这样说……你认为我们该除掉他吗?”
“那可能是最睿智的选择。没有他碍事可能会好得多……我有种糟糕的感觉,他来这里一定有目的。他被准许使用先锋基金会的所有资金,而那个……神秘得固执的组织三十年来不断阻挡我们的路。他们的拥有人跟执行者是这星团最被严守的秘密;他们的预备资源无人能敌。现在──突然间──这家伙出现了,花费是如此放荡低俗,却仍然维持着高高在上、假如能说是卖弄地提防的形象……这可能会非常令人尴尬。”
“也许他就是先锋基金会。”
“乱讲。有件事可以确定,那是某种干预的外来者,或者想做好事的机器,不是在实行某位已死权贵的良善意愿,或甚至使用模拟人格──不然就是某个失控的机器,在无人监督下意外产生意识。我想其他可能性在这几年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位斯达伯林德只是个傀儡;他像沉迷的孩子一样拼命洒钱,深怕这种慷慨没法持续下去。他像个赢了乐透的老百姓。真让人恶心。不过他一定──我再说一次──是有目的而来的。”
“要是我们杀了他,结果他是个要人,那么我们就可能触发战争,而且会太早。”
“也许吧,但我感觉我们得出奇不意。就算没别的理由,也为了证实我们的人性,彰显我们之于机器的与生固有优势。”
“的确,可是难道我们不能利用他吗?”
“是的。”
窗前的男子对着自己玻璃上的倒影微笑,对着内侧静止的镜面敲了点节奏。
沙发上的女子仍闭着双眼,身体随往返推挤腰部与身侧的手而动着。
“不过等等。贝夏跟先锋基金会有些关系。要是这样……”
“要是这样……那么也许我们可以说服贝夏来我们这边,利用这个叫斯达伯林德的家伙。”男子将手指放在玻璃上,依循着一朵雪花的路径,向下飘到另一侧。他在看着的同时眯起眼睛。
“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
“采纳戴赫沃夫系统。”
“戴……?我想知道多些。”
“戴赫沃夫系统,使用疾病作为惩罚;高级的国有罪。罪犯的罪越严重,被判罹患的病就越重。区区小罪是发烧、扣除生计与医疗支出;造成更大伤害的罪行就会是持续几个月的病,痛苦且痊癒期很长,得支付帐单且毫无慰问,后者稍后才会显现出伤疤。真正骇人的罪状会是极少能够幸存的恶疾;确定会几近死亡,不过有机会获得上天救赎,奇迹地被治好。当然,一个人的阶级越低,受到的惩罚就越恶毒,因为辛劳者的体格比较耐强。组合与循环的种系提供了基本的精密手法原则。”
“回到问题上。”
“而且我恨透了那双深色眼镜。”
“再说一次,回到问题上。”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
“他们也这么说。”
“我想我们该和他谈谈。”
“是的。然后我们就杀了他。”
“别这么急。我们和他谈谈。我们会再找到他,问他想要什么,或许问他是谁。我们应该保持安静细心,除非有必要不然不该杀他。”
“我们差点就和他讲到话了。”
“别生气。那太可笑了。我们不是来这里飞车追逐某个白痴隐士的。我们会计划。我们会思考。我们该送张纸条到那位男士的旅馆……”
“精进饭店。说真的,任何人都会希望那样受人尊敬的设施不至于如此容易就被钱诱惑。”
“的确;我们会再找他,或者让他找上我们。”
“嗯,我们当然不该找他。至于让他过来找我们,他可能会拒绝。很遗憾……出于未预料的……因稍早的承诺无法抽身……感觉在此刻关头并不适当,也许下次……你能想像这会有多么羞辱人吗?”
“喔,好吧。我们杀了他。”
“是好吧,我们试着杀了他。要是他能幸存,我们就跟他谈。他若活下来就会愿意跟我们谈。值得推荐的计划。务必同意、没有问题,不留选择;几无拘泥礼节。”
女子陷入沉默。灰发男子用巨大的手推拉着她的臀,奇异的汗水图形浮现在脸上无疤的地带;那双手旋绕扫过女子的后端,她咬着下嘴唇,身驱以模仿某种姿势的方式动着,浅浅地撞击白色素布。雪花仍然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