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睡在一个满脑都是影像的人身边时,会有种渗透作用,一种夜间的共享行为。至少他是这么想。他那时想了很多;也许比他过去想过的都多。也许他只是更加察觉到那过程,还有思绪的身份和度过的光阴。有时他感觉他跟她相处的每分每秒,有如处在一个深情地包覆起来的珍贵知觉胶囊,被小心地安置在某处毫无暴力、远离伤害的地带。
但他稍后才完全理解到;那不是他当时完全体认到的东西。在那时,他全然注意到的唯一事物就是她。
他常常躺着,看着她沉睡的脸庞笼罩在光源下,那穿过奇异屋子开放的墙面。他会张着嘴望着她的肌肤,因她的时常静止而发呆,为她实际存在的事实而感到麻木,彷佛她是某种不小心的星辰,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炽热的能力而入睡;她沉睡中的随意不拘束令他惊奇;他无法相信如此美貌能不借由任何超人类的强烈自觉而幸存。
在这种早晨,他会躺着注视她,听着屋子在微风中发出的声响。他喜欢这房子;那似乎……很合适。通常他应该会很痛恨它的。
然而此时此地他愿意接受,快乐地将它视为象征;同时开放又闭合,脆弱又坚强,兼具外显与内在。当他第一次见到时,他以为那会在第一波猛烈强风下吹垮,但这些房子好像几乎不曾塌过;在非常罕见的暴风里,人们会撤到建筑中心、挤在火堆旁边,让各层衣料跟厚重的外套在岗哨上摇晃摆动,最后破坏风的力道、提供核心的避风所。
然而──一如他首次从孤独的海洋道路看见时对她提的──困在这种什么也不是的地方,要放火跟抢劫都很容易。(她那时看着他,好像觉得他疯了,但接着吻了他。)
这种弱点令他着迷和不安。那里有张她的肖像,同时代表她是诗人跟女人。他觉得其中一张影像相当相似;他喜爱听她大声朗读着她用在诗里的符号跟隐喻,尽管从不太能理解(太多文化暗示,而他也还没完全学会那种令人困惑的语言,这也有时让她大笑)。他们的肉体关系对他而言似乎更圆满、完整,也比他过去知晓的任何类似事物更具挑战性地复杂。爱情的矛盾化为真实具象,使最针对个人的攻击成了他心中同等纠缠的结,有时令他感到厌恶,只因当他在这一切的喜悦中尝试理解时,才发现陈述跟保证可能别有弦外之音。
性爱是种侵害、一种袭击、一种入侵;他没有别的办法去看待它。每个行为,无论有多么神奇而备受享受,有多么自愿地主导,有一股贪慾的音响共鸣。他占有她,无论她被煽起多少情慾、他自己的爱情又日益增长多少,她依然是此行为的受害者,被压在身上跟进入身躯。他注意到自己的荒诞,过度尝试将性跟战争相互比较;他在几次想这么做的尴尬场合时会大笑出声(“扎卡维,”在他尝试解释时她会这么说,将冰冷修长的手指搁在他颈子后面,从野性难驯的一团黑发后望着他,说:“你的问题太严重了。”她并会微笑),但那感觉、那些行为,两人建构的世界对他是如此亲近,有种无须说明的熟悉,而正是这种反应让他更深入他的混乱之中。
但他尝试别让它烦恼自己;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只要看着她,在寒冷的日子将爱慕如外套裹在她身上,看着她的生活与躯体、心情与表情、言语和动作,就像一整个迷人的领域,他可以像个学者终生钻研。
(这样比较像话,他内心某个提醒的微小声音说道。这比较像事情该有的样子;有了这些,你可将其他事情抛在后头,罪恶跟秘密跟所有谎言;那艘船跟椅子跟另一位男子……但他尝试别去听那个声音。)
他们是在港口的一座酒吧认识的。他才刚抵达,心想他会试试他们的酒是否真有当地人说的那么好。确实如此。她就坐在下一张暗色的雅座上,尝试摆脱一位男子。
你说没有什么能直到永远,他听见那家伙哀号。(嗯,真是陈腔滥调。)
不对,他听见她说。我是说除了极少的例外,没有事情能直到永远,而这些例外里没几个跟男人的工作或思想有关。
她继续说着话,但他被勾起了兴趣。那句比较好,他想。我喜欢。她听来很有趣,不晓得长得什么样子?
他把头伸出雅座,看着他们两人。男子泪流满面;女子则……嗯,满头的头发……非常美艳的脸庞;俐落、几乎带着侵略性。出色的身躯。
“对不起,”他告诉他们。“但我只想指出‘没有事情能直到永远’可以视为正面的陈述……这个嘛,在某些语言里……”说到这里,他想到这种语言不算,他们对不同的一无所有使用了不同的字。他微笑,钻回自己的雅座,突然感到困窘。他指控似地瞪着面前的饮料。接着他耸肩,按铃召侍者来。
隔壁雅座传来吼叫。一阵撞击声跟一小阵尖叫。他转头瞧见那男子冲过酒吧,朝着门口走去。
女孩出现在他手肘旁。她身上湿透了。
他看着她的脸;脸上湿答答的。她拿手巾抹掉水。
“多谢你的贡献,”她冷冷地说。“我本来正要把事情平顺收尾的,直到你闯进来为止。”
“非常抱歉,”他说,但一点也不感觉如此。
她拿她的手巾对着他的杯子拧水,滴答滴答。“哼嗯,”他说。“你真好心。”他对她灰外套的暗色渍点点头。“你喝的还是他的?”
“都有,”她说,折好手巾开始转身离开。
“拜托;让我替你再买一杯。”
她迟疑了。侍者在同一时间抵达。好的预兆,他心想。
“啊,”他对那人说。“我要再点杯……我刚才喝的管他是啥,还有这位女士……”
她看着他的杯子。“一样,”她说。她坐下在桌子对面。
“就当作是……补偿吧,”他说,从为这次拜访而植入的字汇库中挖出话语来。
她面露困惑。“补偿……我忘了那个字的意思;是跟战争有关,对不对?”
“是啊,”他说,用手缓和打嗝。“有点像……损害?”
她摇摇头。“冷涩得惊人的辞汇,不过文法糟糕透顶。”
“我是城外来的,”他轻松愉快地说。那是真的。他从未接近过这地方的一百光年之内。
“夏安丝·恩琴,”她点点头。“我写诗。”
“你是个诗人?”他说,感到高兴。“我一直对诗人很感兴趣。我有段时间尝试过写诗。”
“是啊,”她叹息,面露警觉。“我猜所有人都是。哪么你是……?”
“夏瑞狄恩·扎卡维。我打仗。”
她微笑。“我以为这里已经有三百年没战争了;你不会觉得有点缺乏练习吗?”
“是啊;那真无聊,是不是?”
她坐回椅子上,脱下外套。“您又究竟是从多远的城外来的,扎卡维先生?”
“啊,该死,你早就猜到了,”他垂下目光。“没错,我是外星球的人。哦,谢谢你。”饮料来了;他把一杯递给她。
“你确实长得很有趣,”她说,观察着他。
“‘有趣’?”他忿忿不平地说。
她耸肩。“不一样。”她喝了饮料。“可是没那么不同。”她往前靠在桌上。“你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像我们?我知道所有外来者不全是类人类,可是很多都是。怎么会这样?”
“这个嘛,”他说,又一次将手摆在嘴上。“应该说,这个……”他打嗝。“……银河里的尘云跟一堆玩意儿是……它的食物,而它的食物不停对它表达意见。所以才有这么多种类人类种族;星云群的最后一餐一直在它们身体里重复罗唆。”
她咧嘴笑了。“就这么简单,是吗?”
他摇摇头。“没啦;根本不是。非常复杂的。不过,”他举起一根指头。“我想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是什么?”
“尘云里面有乙醇。该死的东西到处都是。任何发明望远镜跟分光镜的差劲种族开始朝着星辰看,结果他们找到什么?”他敲着桌上的杯子。“一大堆东西,但大部分都是酒精。”他饮下杯子的饮料。“而类人类正是银河尝试摆脱酒精的办法。”
“这样听起来就合理多了,”她同意,点点头、露出认真模样。她好奇地看着他。“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愿不是要造成另一场战争吧。”
“不是,我在休假;想要远离它们。所以我才选了这地方。”
“你会在这待多久?”
“等我觉得无聊为止。”
她对他微笑。“你觉得那会要多久?”
“嗯,”他回以微笑。“我不晓得。”他放下杯子。她将她的饮尽。他伸手想按铃叫侍者,但她的手指已经在那里了。
“轮到我了,”她说。“还是喝一样的吗?”
“不,”他说。“我这次想喝点相当不同的。”
等到他尝试列举他的爱,指出她吸引他的一切时,他发现他自己从最大的事实开始说起──她的美貌,她对生命的态度,她的创造力──但当他想着刚刚过去的那天,或者只是看着她时,他注意到了别的姿势、单一的词语、特定的步伐,还有她眼睛的一举一动,或开始寻求平等注意的手势。他接着会放弃,转而拿她说的某句话抚慰自己;那句话说,你不能爱你完全了解的事物。爱,她主张,是个过程而非状态;将之紧握住,它便会凋谢。他不是很确定那一切。借由她之助,他彷佛寻得了内在平和、清澈的宁静,是他从前不晓得存在过的。
她天份的事实──也许是天才──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那增加了他不可置信的疆域,他成为比所爱之物拥有更多的能力,而当下外头的世界变成全然不同的角度。她是他此时此地所知晓的,能力充足、富裕且无可限量,然而当他们俩人都死去时(他发现他能再一次去想自己的死亡,而不致感到恐惧),一个世界起码──也许有许多的文明──会知道她是个如此不同的事物,一位诗人;这位编织者创造过许多意义,对他只是印在一页纸上的字语,或者是她偶尔提过的标题。
她说,她总有一天会替他写首诗,但时候还没到。他想着她想要的是让他告诉她自己一生的故事,但他已经告诉过她他永远办不到。他无须对她忏悔;根本没这必要。她已经解除了她的重担,尽管他不太晓得究竟怎么办到的。记忆是解释,不是事实,她坚持着,而理性思考只是另一种直觉性的力量。
他感觉到脑里的对立慢慢治癒,将他的心思对上她的,他所有的偏见跟自负都对齐着她呈现给他的天然魅力形象。
她毫不自觉地帮助了他。她缝补好他,从他一直以为永远通行不了的地方挖出埋得太深的事物,抽掉它的刺针。也许那也因而令他震惊;他这个人拥有的记忆是如此可怕,他很早便认命,那种效果只会随着年龄越来越强烈。但她却直接将它们推开,把它们切断,拿它们包起来然后抛掉,自己却压根不晓得在这么做,不曾知晓自己的影响力有多么大。
他用手臂抱着她。
“你年纪有多大?”她在第一晚的黎明时分问。
“比你老,也比你年轻。”
“故弄玄虚的狗屎;回答问题吧。”
他对着黑暗扮了鬼脸。“这个……你们的人会活多久?”
“我不知道。八、九十年?”
他得回想这里一年的长度。够接近了。“那么我……大概有两百二十岁;一百一十;或者是三十。”
她吹声口哨,把头移到他肩膀上。“好个选择。”
“算得上是。我是两百二十年前出生的。我活了一百一十岁,而我实际上大概是三十岁。”
笑声从她的喉咙深处传出。他感到她的胸部掠过他的胸膛,因为她转身到他身上。“被我干的人有一百一十岁那么老了?”她语带幽默。
他把手放在她背后,光滑又凉爽。“是啊,很棒不是吗?有所有的经验跟好处,却无须──”
她俯身吻了他。
他将手置在她肩上,将她拥得更紧。她在睡梦中动了动,手也同时抱住他,将他拉得更近。他嗅着她肩膀的皮肤,闻着从她身驱散发出来的气息,无论有没有香水,都只带着她的味道;他闭上眼专注着这种感觉。他睁开眼,再度被她沉睡的模样吸引,将头靠近她的,舌头伸到她鼻子下感受呼吸流动,急欲触碰她生命的丝线。他的舌尖、她的唇与鼻之间小小的凹处,一个突出、一个凹陷,彷佛是天生被设计好的。
她的嘴唇张开又阖起;两片唇摩以侧面擦着彼此,她的鼻子也皱起。他带着秘密的喜悦看着这些,着迷地宛如一个孩童,对着不断在吊床旁边消失的大人玩“吓一跳”。
她继续睡着。他再度将头枕好。
在第一个晨光灰暗的早晨中,他躺在那里让她检视身体的细节。
“好多疤啊,扎卡维,”她说,摇了摇头,沿着他胸膛的线条看去。
“我老是闯进麻烦里,”他承认。“我大可把这些全部治好,不过……它们很适合……回忆。”
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上。“拜托;承认你只是喜欢对女生卖弄它们吧。”
“那倒也是。”
“这个看来很棘手,要是你的心脏跟我们位置一样的话……然后其他部位看起来也很像的份上。”她用根手指在一个乳头附近的皱起痕迹外面画了个圈。她感觉到他紧绷起来,然后抬头。男子的眼里有什么让她颤抖。突然间他宣称的那些岁月都成真了,甚至比那更久。她将身子抬起来,一只手掠过头发。“那个还有点新,是吗?”
“那个……”他努力尝试微笑,将自己的手指抚过身上小小凹陷的皱摺。“很有趣,那其实是最老的一个。”眼神从他的眼里褪去。
“这个呢?”她愉快地说,摸着他的头一侧。
“子弹。”
“在一场大战里?”
“嗯,算是吧。更精确的说是在一辆车里。有个女人。”
“喔,糟糕!”她将手盖在嘴上,模仿惊恐。
“那时非常尴尬。”
“好吧,我们就别多谈这个……那这个呢?”
“雷射……非常强的光,”他解释,看见她面露困惑。“更久以前了。啊……很多事情造成的。最后是昆虫。”
“昆虫?”她发抖起来。
(然后他就回到了那里;在那淹没的火山中。离现在很久远了,但还是有更多古老的记忆挥之不去。他记得火山口,再次看见静滞的水池,以及那有毒湖泊中央跟周遭的岩石。他再度感受到他身上狭长的擦伤的感觉,以及不断扑来的昆虫……但那段永不休止的向心聚集再也不重要了;现在就只有此时此地而已。)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他咧嘴微笑。
“我想我会相信你,”她同意,缓缓点头,修长的黑发沉重地摆动。“我知道;我会吻它们,让它们好起来。”
“可能要花不少时间,”他告诉她,她则转身站起来。
“你赶时间吗?”她问,吻了个脚趾头。
“一点也不,”他微笑,躺回床上。“尽管利用时间吧。永远都行。”
他感觉她移动着,低头看去。她用指关节揉着眼睛,秀发散落,拍拍她的鼻子跟脸颊,接着对他微笑。他望着她微笑。他看过几个他也许愿意为此夺人性命的微笑,但从来没看过愿意拿性命交换的。他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怎么办?
“你为什么总是比我先醒来?”
“我不晓得,”他叹息。屋子也叹息着,微风推着模棱两可的墙面。“我喜欢看着你睡觉。”
“为什么?”她翻身躺下来,将头转向他,头发大片落在他身上。他把头搁在暗色的芬芳地带里,想起她肩膀的气息,愚蠢地想着她醒来后会不会闻起来不一样。
他挤了挤她的肩膀,她些许笑出声,想办法移动肩部把头贴着他。他吻了她的脖子,在完全遗忘问题之前回答。
“你醒来以后就会动,然后我会错失事情。”
“什么事情?”他感到她吻了他的头。
“你所做的一切。你睡着时几乎不会动,所以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时间也很够。”
“真奇怪,”她的嗓音缓慢。
“你醒着跟睡着时闻起来一样,你知道吗?”他撑着自己的头,盯着她的脸、咧嘴笑着。
“你……”她开口,然后低下头。她重新抬头时,脸上的微笑好悲伤。“我好爱听这种胡言乱语,”她说。
他听见了弦外之音。“你是说,你现在喜欢听这种胡说八道,可是在最近的未来并不想。”(她痛恨那其中的平庸,但她有她自己的伤疤。)
“我想是吧,”她说,握住他的一只手。
“你对未来想太多了。”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以此抵消彼此摆脱不了的情感。”
他大笑。“我想我正在踏进其中一个呢。”
她摸着他的脸,打量她的双眼。“我真的不该跟你坠入爱河,扎卡维。”
“为何不?”
“很多原因。全部的过去跟未来;因为你是你,而我是我。只因为一切。”
“我要细节,”他说,挥着一只手。
她大笑,头摇晃着埋入自己的发中。她重新浮现并望着他。
“我只担心这无法持久。”
“没什么是直到永远的,记得吗?”
“我记得,”她缓缓点头。
“你认为这不会持续下去?”
“目前……感觉起来……我不晓得。但要是我们真想要伤害彼此……”
“那我们就别这么做,”他说。
她垂下眼睑,将头贴向他,他则将手抱着她的头。
“也许就是那么简单,”她说。“也许我喜欢沉溺在可能发生的事,这样就永远不会感到讶异了。”她抬头望着他的脸。“这让你担心吗?”她说,摇着头,表情充满着眼睛周围的痛苦。
“担心什么?”他弯身吻她,微笑着,但她移开头表示自己不想,他则将头抽回。她同时说道:“担心……我相信的不够,所以仍有怀疑。”
“不。我不担心那个。”他吻了她。
“真奇怪,味蕾(taste-buds)本身却没品味(taste),”她对他的脖子低语。他们一同大笑。
有时在晚上,他躺在黑暗中、她则睡着或沉默下来后,他会想着他看见真正的夏瑞狄恩·扎卡维鬼魂,穿过帷幔墙走进来,阴暗、冷硬又握着某种特大致命的枪,上膛准备发射;人影会看着他,四周的空气彷佛溢出……糟糕跟憎恨;以及嘲弄。在这些时候,他会意识到自己跟她躺在此地,如任何年轻人般坠入爱河又执迷不悟,躺在这里用手臂抱着一位美丽女孩、天分出众且年轻,他为她没有不愿意做的事,也完全、彻底清楚他对自己──无论是他成为或一向都是的──所做的那种毫不含糊、无私、默默奉献的行为都是出于羞耻,一种必须加以根除的东西。而真正的扎卡维会举起枪,眼睛透过准星盯着他,接着便开火、镇静又毫无犹豫。
但接着他会大笑,转身面向她、吻她或接受吻,在这太阳下没有任何威胁或危险,或是其他事情能将他从她身边拉开。
“别忘了我们今天要上去找那只卡林。事实上是今早。”
“喔,对,”他说。他翻身面向上,她坐起来伸展手臂、打着呵欠,强迫眼睛睁大望着耀眼的天花板。她放松双眼,嘴巴阖上,看着他并用手臂在床上枕着头,以手指梳着头发。“不过牠可能还没被困住。”
“嗯,也许还没,”他同意。
“我们今天去找时牠可能不会在那里。”
“的确。”
“但要是牠还在那里,我们就得上去。”
他点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微笑,很快吻了他,跳下床走向较远处。她打开摇曳的透明帷幔,解下一对挂在框竿子上的小型望远镜。他躺着看着她将望远镜凑近眼前,打量上头的山坡。
“还在那里,”她说,声音遥远。他闭上眼睛。
“我们今天出发。也许今天下午。”
“我们应该走的。”嗓音遥远。
“好吧。”
也许那只蠢动物根本没被困住;比较可能的是它打盹而进入一种无意识的冬眠。他听说它们会那么做;它们会直接停止进食,望着前方、用那双大笨眼瞪着什么,然后疲倦地闭上眼而昏迷,纯粹出于意外。也许它真的困住了;卡林兽有浓密的一层毛,有时会纠缠在树丛跟树枝上,结果无法动弹。他们今天会上路;风景很宜人,他也能做些不全然是垂直性的运动。他们会躺在草地上谈天,眺望朦胧中的大海。也许他们会释放动物,或者将牠唤醒,她则会用一种他晓得不该打扰的眼神看着动物;到了晚上她会写作,也许那便会造就另一首诗。
他以无名情人的身份出现在她许多近期作品中,尽管她通常将许多给扔了。她说有朝一日,她会写首特别关于他的诗,也许在等他告诉了她更多他的生活以后。
屋子呢喃,移动着其部位,摇动摆荡、洒落光线又使之黯淡;帷幔不断改变的厚度跟强度构成了此处的墙壁与隔板,暗地摩擦着彼此,有如仅听见一部分的对话。
在远处,她将手搁在头发上,心不在焉地歪向一旁,用一根手指移动桌上的纸张。他看着。她的手指扫过她昨天写下的东西,玩弄着羊皮纸;指尖缓缓绕着它们,缓慢地收缩旋转,被她注视,也为他注视着。
眼镜挂在她另一只手上,系带下垂、遭到遗忘,他则在她站在日光下时缓缓扫过注目;脚、腿、臀部、肚子、胸膛、乳房、肩膀、脖子;脸和头还有头发。
手指移到桌上,她那晚会在那里写了首关于他的短诗,他会偷偷抄一份起来,免得她不喜欢而扔掉了。而待他的欲望滋长、她平静的脸不再看见任何手指移动时,他们其中一人就只会递过什么,只宛如对方日记一页里夹着的叶片,而他们真正必须谈的事情,则可以用沉默以对。
“我今天得写些东西,”她对自己说。
一阵停顿。
“嘿?”他说。
“嗯?”她的声音很遥远。
“我们浪费一点时间好吗?”
“好个婉转说词,先生,”她打趣道,依然心在远方。
他微笑。“上来帮我想更好的词吧。”
她笑了,他们互相看着彼此。
然后是阵好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