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砌在墙里的女婴

苏小伞给钟飞扬打完电话,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呆上一分钟了,赶紧来到马路上,打了辆的士,回家。坐上车,身体有了些暖意。的士司机老用眼角的余光瞟她。苏小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感觉他在瞟自己,警惕地把手伸进包里,握紧了菜刀把。

的士司机冷冷地说:“小姐,你看上去很恐慌。”

苏小伞说:“没有!”

的士司机说:“你骗不了我的,我什么人没有见过。”

苏小伞不说话,心想,好好开你的车嘛,那么多废话!

的士司机又说:“这个地方是很瘆人的,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在晚上到这里拉客。和你说件事,有个深夜,下着大雨,一个同行开车路过殡仪馆时,看到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马路边拦车。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打伞,可怜兮兮的,不停朝他招手。他本来想不理她的,结果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在她面前把车停了下来。漂亮姑娘上了车,坐在后面,不说话。他问道:‘你要到哪里?’漂亮女人阴森森地说:‘到万豪公墓。’他吃了一惊:‘这么晚了,去万豪公墓干什么?’漂亮女人冷笑道:‘那是我住的地方,你说我去干什么。我有东西掉在殡仪馆了,回来取到了,你说我要不要回去?难道你要我上你家。’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吓得发抖……你不会也是那什么吧?”

苏小伞心里骂道:“你才是鬼呢!”

的士司机讲的事情还是让她心里发毛。

的士司机说:“小姐,和你开玩笑的,不要害怕哟!”

苏小伞骂出了声:“你混蛋!”

的士司机叽叽地笑了:“如果我是个鬼呢?”

苏小伞握着菜刀把的手在颤抖,还真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阴气……下车后,苏小伞回头看着出租车飘走,心里还忐忑不安。进入小区前,苏小伞的目光在那个角落里掠过,今夜,她没有发现那个诡秘的黑衣人。

进入小区后,她对值班的保安说:“请你把我送上楼,好吗?我害怕。”保安说:“好的!”保安把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屋把门关上后才离去。

回到家里,苏小伞没有发现陈怀远回来。

看着那乱糟糟的沙发,苏小伞的心空落落的。

苏小伞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疲惫不堪。她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像一具死尸。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那是手机短消息。

谁会在这个深夜发消息给她?

她不想动,管他是谁呢!

不一会,手机又响了一下。

苏小伞叹了口气:“这日子怎么就如此的不消停呢!”

伸手抓过了手机,打开来一看,心中突然有了种喜悦,是节光发来的消息。

一共两条消息。第一条消息:“小伞,不知你睡了没有。在这样的夜里,难于抑制对你的思念。回来后,一直想把你遗忘,可我做不到,无法在我脑海抹去你忧郁的眼睛。我会为你心痛,像被箭射穿了心脏,呼吸也困难。”

第二条消息:“我知道你很难,可我不能替你分担困难,我对你的爱是空洞的,无意义的。想握住你冰冷的小手,永远不放开,这是我的梦想,也许一生也难于实现。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快乐,每天,我都会面朝神山的方向,为你祈祷。”

苏小伞的眼睛湿了,心里暖暖的。

她回了一条消息:“我没想到会在最困难的时候碰见你,很感谢你带给我的温暖。我永远会记住你的话,困难总会过去的,只要活着,就不要放弃希望。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相见,我只能对遥远的你说声,保重!高原的雪是温暖的,像你一样。”

鬼谷子被抓了。

就是在苏小伞守候他的这个晚上。其实,警察早就在那里设了伏。鬼谷子潜入鸿泰小区,东躲西藏,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电梯后,他心里还暗暗窃喜。出了电梯门,他没有去向含兰家,而是进入了向家对面的那间空屋。埋伏在向含兰家的警察听到动静,做好了抓捕的准备,只要他进入向家后,就毫不犹豫地摁住他!结果,警察在向家等了好长时间,鬼谷子也没有进来,却听到对面的空屋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如果今晚他不进向家,那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也得抓住他!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警察按捺不住了,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向含兰的家门,来到空屋门口,破门而入。

警察用手电照着他,还用枪指着他,喊道:“不许动!”

鬼谷子手中抱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惊惶失措:“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警察说:“我们是警察,放下你手中的东西,把手举过头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鬼谷子把木箱子放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地把双手举过了头顶。

两个警察扑了过去,把鬼谷子的双手铐了起来。

鬼谷子突然说:“警察同志,我不是罪犯,我是探寻真相的人!”

警察冷笑着说:“你懵鬼去吧,探寻真相?真好笑!”

他们看到有面墙上被挖出了一个大洞,那个长条形的木箱子就是从这里取下来的。

警察打开那个木箱子后,所有在场的人都睁大了惊骇的眼睛。

木箱子里竟然放着一具女婴的干尸。

女婴干尸上裹着一块红色的布,一只小脚穿着红色的绣花小布鞋,另外一只脚什么也没穿,褐色的干枯的脚显露出来。

鬼谷子突然笑了,讷讷地说:“我想这个房间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的!果然如此,我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是谁杀了这个女婴,把她砌进了墙里?这是个谜,还没有破解的谜——”

……

鬼谷子被带回了警局,一路上,他总是说:“我不是罪犯,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只是一个探寻真相的人,我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了!”警察对他说:“你是不是罪犯,你自己说了不算,还是老老实实接受我们的调查吧!”

给鬼谷子做笔录的是钟飞扬和另外一个警官。

审讯室里,气氛十分肃穆。

鬼谷子的手上还戴着手铐。

他说:“我不是罪犯,请把我的手铐打开!”

钟飞扬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证明你不是罪犯,会给你打开的。”

鬼谷子叹了口气说:“你们会放了我的!对了,能够给我一根烟抽吗?”

钟飞扬点上一根烟,走过去,递给了他。

鬼谷子说了声:“谢谢!”

钟飞扬坐回了原处,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他。鬼谷子吐了口烟雾,闭上了那双小眼睛,无限享受的样子。

钟飞扬敲了敲桌子:“姓名?”

鬼谷子睁开了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鬼——谷——子!”

钟飞扬严肃地说:“真实姓名!”

鬼谷子说:“我记不起来了,只晓得自己叫鬼谷子!”

钟飞扬说:“别装蒜!快说出你的真实姓名!”

鬼谷子装模作样地说:“我考虑一下,看能不能想起来。”过了一会,他笑了笑说:“好像想起来了,我的真名叫张费翔,张是姓张的张,费翔和过气歌星费翔是一模一样的。”

钟飞扬说:“年龄?”

鬼谷子说:“三十八。”

钟飞翔说:“籍贯?”

鬼谷子说:“上海。”

钟飞扬说:“职业?”

鬼谷子说:“自由作家。”

钟飞扬说:“你为什么要非法进入他人的家里?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如实说出来,这样对你有好处。”

鬼谷子笑了笑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自然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们。能再给我一根烟吗?”

钟飞扬又给他点了根烟。

鬼谷子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烟雾使他的脸变得扑朔迷离。

不一会,鬼谷子就开始了冗长的叙述,仿佛在给他们讲述小说中的内容。

“我喜欢探寻神秘的事情,一直都是这样,任何神秘的事情,当真相被揭开后,都不算什么了。寻找真相的过程,是最刺激最具挑战意义的,比做爱还刺激,这是我喜欢探寻神秘事情的最重要的原因。我原来不知道向含兰对面的那套房子有问题。平常没事时,我会到酒吧里去喝几杯。那天晚上,我在茂名路的七色酒吧喝酒。这个酒吧有很多美女,据说都是一些白领,我喜欢看她们在男人面前放浪形骸的样子,那时,我就会想,她们白天在公司上班会装出什么淑女模样,七色酒吧是她们现形的最佳场所。向含兰也不例外,我好几次看到她,都穿着十分暴露的衣服,坐在男人的大腿上醉生梦死,男人的手可以在她身上的任何部位揉捏,她当着酒吧里所有人的面娇喘呻吟。她的确是个长得迷人性感的女人,尤其是她那双结实而修长的大腿,让我想入非非。我没有办法接近她,她也瞧不起我,我没那么多钱,长得也不英俊。七色酒吧里的漂亮女人基本上和向含兰一样,瞧不起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上来勾搭我,她们的眼睛都很毒,可以看出我干瘪的钱包和地位。我无所谓,我看着她们就够了,她们不让我碰,绝对阻止不了我用贪婪的目光抚摸她们裸露的部位。我就那样坐在某个角落,边喝酒,边饱眼福,这样也是十分过瘾的。人生就是这样,自己觉得开心就可以了,至于别人怎么想,无所谓。”

“那天晚上,向含兰他们就坐在我前面,我听他们说话,眼睛不停地在女人的身上瞟来瞟去。向含兰讲的一件事情,激起了我强烈的探寻的欲望。她说她家对面的那套房一直空着,因为那套房子不干净。她还拾掇身边的那个男人把这套空房租下来,体验一下恐怖的感觉。那个男人强烈地反对。那是个台湾男人,听她叫他汤尼。向含兰讲的这件事情,比她的肉体更加吸引我。看得出来,向含兰和那个叫汤尼的台湾男子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关系。他们结束后,我就紧紧地跟着他们。向含兰上了汤尼的车,那是一辆宝蓝色的大奔。我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汤尼的车开得很慢,否则我是追不上的……摸清楚向含兰的住处后,我就准备开始行动。”

“白天我是不可能进入那个空房间的,容易被人发现,我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只有在深夜,我才能顺利地潜入,也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发现那些可怕的东西,才能接近真相。我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翻过鸿泰小区的围墙,进入了小区。我不是贼,可我有很多贼需要的东西,比如万能卡和万能钥匙,说起来我还像个间谍。那防盗门防不住我!进入向含兰那栋楼后,感觉到阴气逼人。电梯里的灯也一明一灭。到了十楼,电梯门开的一刹那间,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如果我是胆子小的人,一定会吓个半死。更吓人的事情还在后头。站在空房间门口用万能钥匙开门时,我听到里面有婴儿在啼哭。那声音缥缥缈缈,不那么真实,却存在着。我轻轻地推开门,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婴儿的哭声也消失了。房里寂静得可怕。我打亮小手电,先把房里的窗帘全部拉上了。然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寻找着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房子的主人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我只是在客厅的地上找到了一只红色的绣花小布鞋,这是婴儿穿的鞋子,我不禁想起了刚才那婴儿的哭声。虽然说我胆大无比,此时我皮肤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我点亮了一根白蜡烛。盘腿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根烟。抽烟能够让我冷静地思考一些问题。这房里到底发生过了什么?我正苦思冥想之际,阴风四起,在房里荡来荡去,蜡烛被吹灭了,烟头也熄灭了。我的小手电也打不亮了。黑暗将我吞没。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间,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有点措手不及。突然,一股很大的力量把我仰面推倒在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扑在我的胸前,仿佛有一双小手有力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动弹不得,将要窒息!有冰冷的小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我听见了稚嫩的声音,那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在说:‘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被压迫得难受,我不要呆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我的喉管将要爆裂,艰难地说:‘你放,放开我,我带,带你离开——’说完话,压在我胸口的东西就不见了,房间里重归寂静,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重新点亮了蜡烛,发现那只红色的童鞋也不见了踪影。”

“我确定,这空房间里飘散着一个婴儿的魂魄,我找不到她的骸骨或者她依附的东西,无法将她带走。我要想办法找到那些东西,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连那只童鞋也不见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电梯门开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赶紧吹灭了蜡烛。是向含兰,她总是很晚回家。好像还有一个人,男人。向含兰说:‘我怎么感觉对面的房子里有灯光。’男人的声音:‘哪里有呀,别疑神疑鬼的。’我听出来了,这个男人是台湾人汤尼。我心里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害怕他们破门而入,或者把小区的保安叫来。向含兰笑着说:‘汤尼,你害怕了?’汤尼腻歪歪地说:‘我怕什么喏,有你这个大美女在身边,就是死了,也甘愿喏!’向含兰浪笑着说:‘死相,尽说好听的话,进屋吧,不管那么多了。’我心里暗暗骂道:‘一对狗男女!’我十分妒忌那个叫汤尼的台巴子。”

“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重,突然特别想知道他们进房后会干些什么。要从她的房门进去,对我来说轻而易举,那样容易被他们发现,我想到了阳台,她家的阳台和这个房子的阳台是并排的,也许我可以爬过去,潜伏在她家的阳台上偷窥。我悄悄来到了阳台上,所有人家的窗口都是黑暗的,只有向含兰的家里还亮着暗红的灯光,尽管她家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后面遮上了布帘。阳台与阳台之间有两米多远,中间有一个空调的抽风机。只要踩在上面,就可以跨到向含兰的阳台上去。如果发生意外,后果却不堪设想,从十层楼上摔下去,必死无疑。我说过,我是个胆大包天的人,或者我根本就不是人!为了达到目的,我把生死置之度外。爬过去后,发现玻璃门后面的布帘有一丝缝隙,我禁不住一阵狂喜,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丝缝隙恰巧满足了我偷窥的欲望。透过缝隙,我看到他们在沙发上做爱,向含兰坐在汤尼的上面,双手抓住自己的乳房,不停地揉搓,闭着眼睛,欲仙欲死的模样……汤尼双手抓住她的臀部,身体往上挺着,嗷嗷直叫……我双眼冒着火,拼命地吞着口水,右手伸向了裤裆……那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们完事后,我也完事了。我坐在那里,背靠玻璃门,整个身体都虚脱了。他们在说话。向含兰说:‘亲爱的,舒服吗?’汤尼说:‘舒服!’向含兰说:‘比你家里那个黄脸婆舒服?’汤尼说:‘那还用说!’向含兰笑了:‘那你想不想一直都这样舒服?’汤尼说:‘当然!’向含兰说:‘那让你家的黄脸婆滚远点,想起她就烦!’汤尼警惕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好玩玩而已的吗?’向含兰骂了声:‘玩你妈个头!你以为上了我就这么简单!’……那时,我就想,他们之间的麻烦事情要来了,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我一直觉得那空房子里,有个婴儿的魂魄需要获得拯救,可我无能为力。每次进入空房子,我都会和她说话,安慰她,让她耐心等待,总有一天我会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她有时会疯狂掐住我的脖子,有时会凄厉地哭泣,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听我的低语。我希望她告诉我真相,她却什么也不说。汤尼不在时,我会悄悄潜入向含兰的房间,站在她的床边,听着她细微的呼吸,闻着她身体散发出的气味,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仿佛她就是我的女人。面对熟睡的向含兰,我会打亮手电,照她露出来的大腿,真想伸手去摸,真想趴在她美丽的身体上,进入她……我不是强奸犯,不会那样做,每次在她醒来之前,我都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发现我竟然爱上了这个女人,可我无能为力,她只是喜欢和只想和她玩玩的汤尼在一起,根本就瞧不上我。我也没想到她会死,听到她的死讯,我默默地流了一天的泪。在她死后的一个黑夜,我进入了她的家。曾经那么美丽,那么鲜活的向含兰已经消失了。我的心疼痛极了,像是被一把钝刀割着。我为她点燃了一根白蜡烛,躺在她死去的地方,喃喃细语,把我对她的爱和恨都告诉她,相信她的魂魄还在这里,能够听到一个落寞男人深情的倾诉……我承认自己的心理特别阴暗,还有这样的想法:向含兰,我为你的死悲伤,可我不会再因为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痛苦不堪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也就在前两天,我无意中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小说,那是我的同行李西闽写的短篇小说《割腕》,小说中讲了一个绝望的母亲把她的儿子杀死后砌进墙里的故事。从中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那个空房子里的墙上,是不是也有一个婴儿?我觉得自己渐渐地在逼近真相。就在这个晚上,我带好了工具进入了空房子。开始,我用一个锤子,轻轻地在墙上敲……终于发现了有块墙壁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听上去有种空洞的感觉,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瓷实。为了不会出现很大的声响引起楼上楼下住户的注意,我就用刀尖挖那块墙……一点一点地,我看到了木头,心中狂喜哪!我精神抖擞,继续……就在我从墙上取下那个小木箱的时候,你们进来了……”

钟飞扬和另外一个警察都听呆了。

钟飞扬没有想到鬼谷子会如此坦率,把自己灵魂中隐秘的事情也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

鬼谷子直勾勾地盯着钟飞扬跟前桌面上的香烟盒,吞了口唾沫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看着办吧!对了,能再给我一根烟吗?”

俞滔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心动。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想着他,也感觉他在想我。心里满满的,连饭都不想吃。每天快到下班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焦虑,害怕他不会来接我。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我脸上就会浮现温暖的笑意,他让我温暖,让我第一次放下沉重的心理负担,去爱一个男人。我觉得他是上天给我的一个礼物,最珍贵的礼物,可以用生命去换取的礼物。他比我大好几岁,是个回城知青,和王海荣不一样的是,他是在北大荒下乡,而不是在南方山地。我说不出他有多好,只要看到他,就会觉得特别的踏实,他眼中闪动着令我感动的波光;他会拉起我的手,带我走过长长街道,那时,我的心就变得平静和幸福。

黄昏,俞滔站在图书馆门口,等待我下班。我收拾好东西,快步走了出去。我微笑地说:“滔,你等多久了?”他笑笑:“没等多久,我也刚刚下班。”他是供电所的电工,总是背着一个电工包。他穿着工作服,背着电工包的样子十分帅气。我们手拉着手,走在街上。他轻声问我:“饿了吗?”我说:“一点不饿。”他说:“骗人,是不是中午又没好好吃饭?”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可以感觉到,还可以感觉到你在想我。”我说:“臭美,谁想你呀!”他说:“晚上我带你去吃生煎,怎么样,我发现了一家小店,生煎做得特别好吃,想请你去尝尝。”我说:“你说了算,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又看到了那个弱智儿,他挡在了我们面前。

我的心一阵抽搐。

俞滔感觉到了什么,搂住了我的肩膀,关切地问:“阿红,你怎么了?”我看着弱智儿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弱智儿晃着脑袋对我说:“姐姐,你看到我哥哥了吗?他怎么还不回家,他说过,要带一位漂亮姐姐回家的——”俞滔明白了,搂紧了我:“别怕,他很可怜,但是不会伤害人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弱智儿的哥哥是因我而死的,如果知道了,他还会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他不知道我内心的恐惧和愧疚。我一直想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没有找到机会,或者说是怕他听了以后会离开我,那样我会更加痛苦。要是不告诉他,对他是多么不公平。

从弱智儿后面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瘦弱老头,走到他身边说:“儿子,回家吧,你哥会回来的,我们回家去等他,好吗,也许我们回到家,就可以看到他,还可以看到他带回来的漂亮姑娘。”弱智儿说:“爸爸,你骗我,每次都这么说,我不回家,我要找哥哥——”瘦弱老头叹了口气说:“你不回家,爸爸就会死掉,爸爸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理你了。”弱智儿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大一会才嗫嚅地说:“爸爸,我不要你死,我和你回家。”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如刀绞。

我神思恍惚,晚饭吃得索然无味,可惜了那香喷喷的生煎。俞滔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他说:“阿红,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勉强地笑笑:“没什么,你不要担心,一会就好了。”俞滔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吃完饭就送我回宿舍。回到宿舍后,他给我倒了杯开水,递过来:“阿红,喝点开水,喝完水就躺下,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我点了点头,接过了水杯:“我知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上一天班也很辛苦的,下班了还要陪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温存地说:“我不辛苦,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真的!”他陪我说了一会话,见我情绪实在不高,就走了。

他刚刚走,就特别想念他,其实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他在我身边,我才有安全感。恍惚中,张树森浮现在我眼前,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朱南海也出现了,硕大的头颅鲜血横流;李文平也来了,浑身湿漉漉的,阴沉着脸……他们的嘴唇上下翻飞,和我说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头疼痛得厉害,像要爆炸。我喃喃地说:“你们走开,走开——”

我的心在恐惧中颤栗,突然,体内有个声音说:“俞滔也得死,他会被电死,尸体挂在高压线上面……”

我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撕扯,疯狂喊叫:“不,不,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黄鼠狼,你给我滚开,滚开,你是我的噩梦,滚开——”接着,我号啕大哭,涕泪横流,此刻,我真希望王海荣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不,是希望俞滔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俞滔,也许这样,我的心会平静些。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都忐忑不安,担心俞滔会出什么事,又担心告诉他一切后,他会决绝地离我而去,让我重新陷入冰冷的黑暗的深渊。我是多么渴望被他的爱拯救,要是离开他,我就彻底完了!下班了,我迫切地走出图书馆的门,没有发现他的身影。难道他真的出事了?我浑身冷汗,脑袋发懵。我心里说,不会的,俞滔不会出事的,他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吃饭,边吃饭边给我讲他在北大荒的故事……站在图书馆门口,提心吊胆地等待俞滔,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图书馆的门锁上了,他也没有来。锁门的同事问我:“阿红,你怎么还没走呀?”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回答她,她摇了摇头走了。我相信他一定会来!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三个小时过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的安危压迫着我脆弱的心脏!我决定到供电所去找他,今夜见不到他,我无法再活下去!一路上,我心里不停地说:“妈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对不对?妈姆,你知道他对我多好吗?此时,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妈姆,求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想让我痛苦,让我哀伤……”

来到供电所门口,我的心狂蹦乱跳。

就在我准备进去向值班人员问明俞滔情况的时候,我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俞滔。供电所的工程车就停在离我几步远的路边,俞滔跳下了车,朝我奔过来,显然,他也发现了我。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滚落。我扑进俞滔宽阔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俞滔紧紧地抱着我,轻声地说:“对不起,阿红,今天下午突然有紧急任务,出去抢修线路了,来不及去接你。”我哽咽地说:“你怎么不来一个电话呀,你知道人家多么担心你呀!”俞滔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我知道,阿红,对不起,再不会这样了。别哭了,你看,我的同事都在笑话你呢。”俞滔能够平安,我转忧为喜,娇嗔道:“我不管,让他们笑话好了!”俞滔的同事们笑呵呵地说着打趣的话,进供电所去了。俞滔给我擦了擦眼泪说:“好了,别哭了,我进去把工具放好,洗洗就带你去吃饭!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出来!”我笑了笑:“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因为欣喜,晚饭我吃得特别香,俞滔含情脉脉地注视我,总是给我夹菜,自己却不吃。我说:“滔,你别光顾给我夹菜,你也吃呀。”他微笑地说:“我不饿,真的,看你吃得香,我很高兴,比我自己吃还高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你吃饭这么香。”是的,我从来没有如此开心,因为他没有出事,我想,一切都过去了,包括我身上不祥的东西,就是黄鼠狼还存在体内,它也没有魔力了。我的新生活将从此开始。

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不能把那些东西憋在肚子里,那些东西是毒药,会毒死我的!我必须说出来。吃完饭后,我们迎着初夏暖洋洋的风,手拉着手漫步在人行道上,幸福感溢满了身心。依偎着他,我鼓起勇气说:“滔,我想和你说一些事情——”俞滔说:“你说吧,我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我还是有些不安:“你要答应我,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俞滔笑了笑说:“你说吧,我经历过那么多,你说什么都可以承受的,放心。”我说:“你保证!”俞滔故作严肃地说:“我保证,无论阿红说什么,我都不会见怪!”

我说:“我是个弃儿,是一个叫肖三娘的巫婆收养了我,是她把我抚养大……”我把生命中重要的部分,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黄鼠狼,朱南海,赵燕,李文平,张树森……每讲完一件事,俞滔都会心平气和地谈他的看法。比如关于黄鼠狼的事情,他就这样说:“阿红,我相信肖三娘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把黄鼠狼召唤来,让它们不要伤害村里的鸡。可我不相信黄鼠狼会在你身上存在,因为你一直和肖三娘在一起生活,是她影响了你,让你认为自己也具备那种神秘的力量。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你要相信,你身体内部没有黄鼠狼!”说到朱南海他们的死或残,俞滔是这样分析的:“阿红,他们的死和你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一切都是你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很多事情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样对你很不好,你要把这些心灵的负担卸下来,你就会轻松地面对生活,面对你所爱的人。我不怕,真的,就是你身体里真的有一只具有超能力的黄鼠狼,我也不怕,就是我真的被诅咒了,死于非命了,我也不会怪你,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必须承担。”

听着俞滔的话,我心里暖烘烘的,感觉真的放松了许多。奇怪的是,我没有给他讲王海荣,也不知道为什么却保留了这一件事情。讲了那么多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夜又有多深了。我真希望他就这样一直陪我走下去,走一辈子。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王小烟撞死的地方。突然有股冷飕飕的风从后面刮来,仿佛身后有个女人轻声地说:“阿红,我给你介绍对象——”毛骨悚然,我瑟瑟发抖。俞滔搂紧了我,吃惊地问:“阿红,你怎么啦?”我颤抖地说:“滔,你往后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俞滔回头望了望,空荡荡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他说:“阿红,什么也没有呀。”我还是颤抖地说:“王小烟就是在这个地方被车撞死的,我感觉她在我们后面叫我。”俞滔说:“我明白了!”他把我的身体回转过来,认真地说:“阿红,你好好看看,什么也没有!这都是你的心理作用!”可我分明看到王小烟就站在我面前!我惊声尖叫!俞滔紧紧地搂住了我:“可怜的阿红,不怕,我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要怕!我会好好爱你的,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俞滔把我送回了宿舍。

他倒了一盆热水,放在我的脚边,脱去了我的鞋和袜子,把我的双脚放进了盆里,温柔地说:“水烫吗?”我摇了摇头:“不烫,正好。”他微笑着说:“烫烫脚,会舒服些,也会让你放松,睡觉也会很香的。”我十分感动,在此之前,只有肖三娘给我洗过脚,我眼泪汪汪的:“滔,谢谢你!”俞滔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摩我的脚,很舒服的感觉。俞滔说:“阿红,以后我天天给你洗脚,你是个苦孩子,需要宠爱,宠爱你,让你过幸福的生活,是我的责任!”我的泪水又一次流淌下来,滴在了盆里。俞滔说:“阿红,不哭,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相信,真的相信!”

洗完脚,俞滔让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说:“阿红,你什么也不要想,一切都过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太阳会为你灿烂。我该回去了,太晚了。”我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明天傍晚等你来接我。”可是,当俞滔走到门口时,我突然喊了一声:“滔,你别走!”他在回过头的那一刹那间,我像只母豹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床,朝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疯狂地亲吻他的眼睛、鼻子、脸……最后找到了他的唇……我喃喃地说:“滔,我给你,给你——”他开始有点措手不及:“阿红,这样不行,我们还没有结婚,别人会说闲话的!”我边扯他身上的衣服,边急促地说:“我,我不管,我,我要你,就要你,不管——”俞滔低吼了一声,抱起我,把我放到了那张单人床上。我在呻吟中伸手拉灭了灯……风平浪静后,我幸福地把头趴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柔声说:“滔,我是你的人了,永远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他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轻声说:“永远不会离开你!”那时,我才知道,只有两个人的肉体真正碰撞之后,爱情才是完美的。

我沉沉地睡去。

感觉有个人在哭泣。他站在我面前,面容模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他模糊的影子。我说:“你是谁?”他哀怨地说:“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你有新欢了,就忘了我了。你答应过我的,给我的魂魄找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看来,你不会这样做了。”我惊骇地说:“你是王海荣!”他说:“你还记得起我的名字,我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阿红,不要抛弃我,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喜欢藏在你的身体里,我们是不可分开的一个人!他不是我,不是!你让他离开,让他离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很疼痛。他靠近了我,我感觉到了寒冷。他央求道:“阿红,让我回到你的身体中去,你的身体才是我最好的居所,在你的身体中,我不会冷,不会孤独,不会被恶鬼欺负。阿红,我求求你,让我回到你的身体里去——”我体内传来了黄鼠狼的叫声:“让他进来,让他进来——”我惊恐地说:“不,不,不要进来,不要进来——”王海荣突然伸出锋利的爪子,插进了我的胸膛,他要撕开我的胸膛,然后进入我的体内。我惊叫道:“不要,不要——”

噩梦中醒来,天已经亮了。

俞滔抱着我,轻声说:“阿红,别怕,我在你身边,我知道你做噩梦了,别怕,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紧紧地抱着他。

希望每时每刻都这样抱着他。

希望他不停地说话,就像童年时渴望王海荣不停地和我说话。

我不怕噩梦,我害怕的是现实中的悲剧。

我不希望悲剧发生在我们身上。

俞滔的存在是个奇迹,他的确是上天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只有他在,我的灵魂才能安宁。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放松了许多,沉湎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忽略了潜在的危险。

也许我命中不该有幸福降临。

那天下午,我在书架边整理图书。心里还想着,晚上我们要去看电影的事情。俞滔总是把我们的业余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这让我很充实,渐渐地忘记了那些恐惧的事情。就在这时,一个同事急匆匆地跑过来说:“阿红,快去接电话,你男朋友单位打来的。”我当时想,也许是俞滔有什么紧急的抢修线路的任务,傍晚不能来接我了,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走过去拿起话筒:“喂,我是肖阿红——”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阿红呀,不好了,俞滔出事了,现在在第六人民医院抢救,你赶快过去——”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你不是开玩笑吧,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对方说:“没有和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我们供电局的领导都到医院去了,也是我们领导吩咐我给你打电话的,你赶快过去吧,记住了,在第六人民医院!”

我听得清清楚楚,对方不是在拿我寻开心,俞滔真的出事了。

我呆了,手一松,话筒掉在了地上。

同事见状,拣起话筒,放回电话座机上,焦虑地问我:“阿红,出什么事情了?你的脸色变得这样难看,煞白煞白的!”

我体内有个声音幸灾乐祸地说:“我说的没错吧,俞滔会死的,他会被电死的——”

我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你们都在骗我,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