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惠比寿车站步行到Trap Hand,大约需要十分钟。店面在稍稍偏离主干道的地方,虽然临街,但夹在加油站和公寓之间,入口很难找到,也不见醒目的招牌。店门口倒是有一块刻有店名的地砖,但似乎只是随意往地上一放,像是懒得迎客的样子,又让人不得不好奇:这店真有这么厉害吗?
真世推开挂着“准备中”牌子的店门,走进昏暗的店内。武史正在柜台后面擦玻璃杯。他穿了一件黑衬衫,外面套了件黑马甲。
“来这么早啊,”武史看了看手表,“说好五点见,你早到了快十分钟。”
“我还想来得更早一点儿呢。”
“是吗?这么想见我?”
“才不是。”真世坐在了吧台前的凳子上。“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那天之后又发生了好多事。”
那场同学聚会结束后,武史回丸宫取了行李,退了房,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之后五天,真世他们怎么也联系不上他。直到昨天晚上,真世才收到武史发来的短信,说有事找她,让她到Trap Hand来一趟。
“我不想被木暮、柿谷他们问东问西的,太麻烦了,反正他们也会去问你的。”
“问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同学聚会上发生的事解释清楚吗?而且你那些视频,怎么找也找不到。”
“视频?”武史皱了眉。
“守灵夜和葬礼那两天,你不是偷偷拍了到场人员面对遗像的视频吗?因为找不到那些视频,我解释了好半天,可把我累死了。一个外行抢先破了案,警察局的大人物们把我包围了,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全说明白。”
“不是挺好的吗?这样的事一辈子也经历不了几次。”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们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可是我根本答不上来,因为你什么也没跟我讲啊。而且我才是最想知道这件事的人吧,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把前因后果给我讲清楚。”
武史双手撑在吧台上,低头看着真世。“你又不是银狐犬,别动不动就跟我闹。先喝一杯吧,我请客,喝什么都行。”
“真的吗?”真世问,“你推荐什么?”
“啤酒。”
“啊?这算什么?竟然不是鸡尾酒?啤酒什么的我平时也能喝到。”
“不是一般的啤酒,是飞驒高山产的特色啤酒。”
武史退到柜台深处,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瓶子,走了回来。他打开瓶盖,把啤酒倒入玻璃杯,放到真世面前。
真世喝了一口,一股醇香直冲鼻子。
“真不错呢!好喝!”
“味道醇厚吧?我昨天去当地采购的,还得放在冷藏箱里运回来。这酒酿造时用了很多酵母,不耐热。”
“当地?我说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柿谷他们一直联系不上你,都愁死了。”
“反正我的店都歇业一周了,我就想,干脆再歇几天,开车到日本各地转了转。”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丸宫的老板娘说过你是开车走的。之前你都把车藏哪儿了?”
“没有藏啊,只是停在投币停车场而已。”
“窃听器之类唬人的道具,你也是一直放在车上?还有你参加葬礼时穿的丧服。”
“竟然说我拿的是唬人的道具?这话我可记住了。不过,你说的八九不离十吧。”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车会方便很多的。”
“要开车就必须滴酒不沾啊。”武史又拿出一个酒杯,往杯里倒了些啤酒。“钉宫克树都认罪了吗?”
真世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像是。大体情况我是从柿谷那里听说的。”
“讲给我听听。”
真世挺直了腰板。“让我先说?”
“如果有意见,可以走人。”
“好吧。”真世喝了口啤酒,润了润喉。
当时,柿谷照例以一句“因为是您,才跟您说这些”为开场白,向真世说明了钉宫杀害英一的经过。他从钉宫和津久见的相遇开始讲起。
钉宫好不容易当上了职业漫画家,却始终不温不火,直到他利用挚友留下的创意笔记找到了突破口。如果这部作品卖不动也还好,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但这部作品竟然大获成功,一切都无法回头了。也难怪钉宫无法说出真相。
钉宫的供述让真世非常难过,悲伤再次袭上心头。
她不是不明白钉宫的心情。他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成就,自然非常害怕失去这一切。
真世想,如果他对父亲实话实说就好了。只要他坦诚地说一句“因为害怕被世人谴责窃取了别人的创意,想请老师帮忙保密”,父亲一定能理解,不会四处乱说的。
父亲被杀,真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凶手。但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恨他,她更愿意把这起案件看作一个不幸的误会。
“他不是蓄意谋杀,让我觉得还算有一丝安慰。”真世对武史讲完从柿谷那里听到的情况后,感慨道,“没想到他是想放火。叔叔,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也注意到?我就是从这一点开始调查的。”武史晃着手里的酒杯说,“你还记得我从刑警的话里推断出,哥哥衣服上可能沾上了打火机的机油吗?”
“记得,你的推理是对的。柿谷说,他们从衬衫的领口处闻到了挥发性的气味,鉴定成分后,确认是打火机的机油。”
“真世,你当时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凶手手里拿着打火机,两人打斗时油不小心漏出来了?但是你要知道,煤油打火机一般是不会漏油的,因此凶手应该是带着机油来的,这样分析更符合逻辑。那为什么要带机油?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理,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凶手应该是要烧掉什么,他想放火。这样一来,为何用毛巾之类的东西行凶这个谜团也解开了。毛巾原本是用来浸润机油、以便引燃的。”
“这个推理真的很厉害,跟钉宫说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想放火?杀了哥哥后为什么又没放火,只是把书房弄得一团糟?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也显而易见。首先,凶手纵火是为了烧毁屋内的某件东西。但他都进屋了,把东西偷走就好,为什么还要把书房弄这么乱?书房之所以乱得不自然,其实是凶手刻意为之。他想让警察相信这个盗窃现场是伪造的,让他们以为凶手的目的不在盗窃,而在杀人。也就是说,这是双重伪装。但这里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既然如此,一开始完全没必要纵火,直接潜入屋内把东西偷走不就好了?打碎后院的玻璃门又不难。但凶手认为那样行不通。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当时哥哥还活着,他不放火,哥哥迟早会知道什么东西丢了,甚至能猜到是谁偷的;可是后来哥哥死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拿了什么,他也就没了放火的必要,直接偷走东西就行。也就是说,他想偷的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贵重物品,而是极其私人的东西,这东西还能轻易被火烧毁。这么一看,就应该是纸、文件、书籍之类的物品,而且既没有电子版,也没有复印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只会是手写信或手稿了。”
真世挥动手指在武史胸前比画道:“所以你才注意到了毕业文集。”
“按理说,文集是打印好之后发给学生的,但我猜哥哥那份档案里或许有未公开过的稿件,所以才让你把你自己的文集拿给我看看。”
“对比之后,你发现了什么?”
“哥哥的档案里有的稿件在学生的文集里都有。这本身并不奇怪,因为一开始我就怀疑凶手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拿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拿的会是怎样的稿件呢?我想起桃子说过,哥哥曾对她说,他想在津久见的追思会上公开一些珍贵的材料。我猜会不会是津久见的作文?如果是,这篇作文应该和其他学生的文章一起保管在档案里。以哥哥的性格,他很可能这么做。”
真世盯着武史的脸,皱起了眉头。“既然你都弄明白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人一旦有了杂念,很有可能暴露在脸上或者对待别人的态度上。我还需要你四处跑动呢。”
“也许是吧……所以你才想到了那台老电脑?”
“电脑数据恢复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作文。最后一篇就是《我的梦想》。读完后我确定,凶手就是钉宫克树。”
“果然……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钉宫的?”
“整理前田名单上的人的行踪的时候。我发现名单上也有钉宫克树的名字,有些疑惑。他和哥哥见面,应该只有和九重梨梨香一起的那次。他们中,谁来联系的哥哥呢?我认为应该是对外宣称自己是钉宫经纪人的可可里卡,所以她的名字会出现在通话记录里。但是钉宫克树的名字也在名单上,这事很蹊跷。这表明,他在别的时候联系过哥哥。真世,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在长笛咖啡馆与柿谷他们见面时,中途离开座位后,他们说的话吗?他们说:‘三月二日被害人打过电话的事,不问问吗?’所以我一度推测钉宫就是那天和哥哥打电话的人。但钉宫为什么一直隐瞒这件事呢?当我意识到津久见的作文才是关键,又知道了他和钉宫是好朋友,钉宫在我这儿的嫌疑就更大了。但那会儿还无法认定钉宫是凶手,因为有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他是怎么知道哥哥要去东京的?没有迹象表明他和其他碰头讨论同学聚会的人谈过这件事。于是我就想,他会不会是从哥哥那里直接听说的?如果是这样,又会是哪一天?哥哥为什么会特地跟他说这件事?”
“你就怀疑,也许父亲和良辅通电话时,钉宫就在他旁边。所以,你之前才和良辅像演小剧场一样把当时的情形重新演了一遍?”
“什么叫演小剧场?那叫情景再现!结合哥哥给钉宫看津久见作文的时间,我觉得两件事很有可能是同步发生的。池永是三月三日打来的电话,打的固定电话,可见哥哥当时在家。如果哥哥是三月二日打给钉宫,约他见面,那么钉宫很可能就是三月三日晚上到家里来的。池永不是还说过,哥哥提到你时,没有说对真世保密,而是说对‘那边’保密吗?我就推测,当时他身旁应该有认识你的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
武史放下杯子,举起双手。“推理到此为止。说太多话,我都讲累了。”
“等等!我还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比如你是怎么知道可可里卡和杉下的婚外情的?你当时突然说出来,吓我一跳。”
“没什么大不了的,稍微动动脑子就会知道。如果钉宫克树是凶手,那他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事实上,刚开始他的确一直说自己在家中。但可可里卡的确是在情人旅馆,对吧?她不敢说出对方的名字,情急之下只好说了钉宫。”
“好像是这样。钉宫说可可里卡联系了他,拜托他配合一下自己。唉,说起来,这种事也挺伤人的。”
听柿谷说,钉宫似乎不知道九重梨梨香到底和谁在一起,但他觉得她有相好的人一点儿都不奇怪,也没有太受打击,九重向他求救,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想着,要是能抓住九重的弱点,今后和她打交道时,就能掌握主动权。
“那和可可里卡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对方不一定跟这次的事有关,考虑到可可里卡在东京工作,她交往的对象也不大可能是小镇的人。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和久别重逢的同学突然看对眼,想玩一玩?柿谷说,有人拒绝让警方确认手机定位信息,这人是谁呢?当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牧原和杉下。牧原是单身,如果他和可可里卡交往,没有必要隐瞒。”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话,确实只可能是杉下了。”
“我都说多少遍了,要多动脑筋!”武史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冒牌静香和出木杉英才啊。对了,听柿谷说,《幻脑迷宫》要开发网游一事钉宫本人并不知情,好像是可可里卡和杉下擅自推进的。”
“是吗?估计是这样吧。”武史给真世的杯里添满酒。今天他可真够大方的。
“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问。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钉宫从津久见的母亲那里拿到的装着作文的信封,其实是你准备的吧?”
“那当然。你们聚会那天早上,我去了趟津久见美发店,把信封交给了津久见的母亲。我跟她说,希望她能跟钉宫联系,把这个信封交给他。我还对她说,这是在哥哥的遗物中发现的,信封背面写着津久见的名字,请她跟钉宫说的时候别提这个,就说是从津久见的遗物里找出来的。”
“你在信封里装了两篇作文,一篇是写在稿纸上的《我的朋友》,另一篇是《我的梦想》的复印件。像你推理的那样,钉宫在参加同学聚会之前,就把复印件撕碎扔河里了。”
“扔河里?破坏环境,真不像话。”
“柿谷让我问你,那份复印件是从哪儿弄来的?”
“哪儿也弄不来,是我自己写的。”武史说得漫不经心。
“你写的?”
“当然,不然还有谁?我对着电脑里的草稿,一个字一个字抄到稿纸上,再拿去复印的。”
“也就是说,那篇作文是伪造的。可钉宫怎么没发现?”
“因为我模仿了津久见的笔迹。钉宫从哥哥房间里偷走作文后,应该马上就处理掉了,所以看得没有那么仔细。一般人会以为,那份复印件是津久见在交作业之前复印好的。”
“钉宫好像现在还信以为真呢。不光是他,警察也一样。柿谷还说,要把这个当作证据来举证,怎么办?”
“这我就管不了了。”他一口气喝干了杯里剩下的啤酒。
“还有刚才说的视频。他们说,希望你把守灵夜和葬礼上用针孔摄像头拍下的视频借给他们。”
武史摇了摇头。“那种东西不顶用。”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视频里,钉宫并没有闭上眼睛。”
“啊?”
“那家伙一直直愣愣地看着遗像,还挺淡定。”
“那你给大家看的那个视频呢?”
“我加工过。”
“啊?”
“不过,多亏那个视频,才让钉宫乱了阵脚。我那时也说过,如果他是无辜的,即使被拍到自己闭着眼睛,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他可以回答说,不记得有那样的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闭眼。顺便说一句,牧原挪开视线那里,也是加过工的。”
“什么?”
“演一出好戏是需要做很多准备的。”
真世突然觉得牧原很可怜。他无端被怀疑一通,不过是武史的演出需要。
“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啊?这次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打响指?”
“打响指?”
“对啊,你每次播放视频或暂停视频的时候,都会打响指。”真世用右手做了一个打响指的动作,但她不太会,没能打响。“响指有什么玄机吗?你不是只需要操作遥控器吗?”
武史不高兴地撇着嘴。“对于演出而言,表演效果至关重要!”
“仔细想来,好像你也没必要装成父亲的样子吧?”
武史瞪着真世说:“你可真烦人,问完了吗?”
“嗯,差不多了。”
“好,那轮到我问你了。”
“你有事要问我?”
“不然我为什么叫你来?现在,先换个舞台吧。”武史指了指店内深处的一张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