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格……”
睁开眼睛的盖格看到哈利从驾驶座瞪着他,除此之外,“郊区”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到了,”哈利说。
“到哪里?”
“柯立在冷泉镇的房子。”
盖格打开车门探出头去,吐了一口血,“我得弄点冰块,”他拿起袋子下车。
盖格慢慢走在石板步道上时,哈利赶了上来,他伸手要帮他,但盖格摇摇头。
“我没事。”
“没事才怪。”
转身面对他的盖格双眼充满冷峻的光芒,“不,哈利,我没事。”
盖格继续朝着房子走去,哈利看看四周。西侧的地面平坦地朝水岸下坡,乏人照料,杂草丛生。草地和河岸之间有一排浓密的树木,老冷杉木及柏树,粗壮的树干有许多树瘤,弯曲伸展的枝干在褪色的阳光下投射出长长的树影。在哈利眼前的是一栋两层楼的灰色殖民风建筑,矗立在土地的最高点,从二点五公尺高的一楼窗户及围绕的门廊,可看到哈德逊河源远流长的景致及远方的山丘。
石板步道边缘耸立着尖顶地灯,一路通到前门。随着盖格和哈利接近台阶,艾斯拉和莉莉出现在一楼的一扇窗户中,并肩而立的他们隐隐若现,玻璃上厚厚一层灰尘把他们化成幻影,仿佛他们身处这个世界却又不属于其中。
盖格的袋子里传来手机铃声,台阶爬到一半的他停下来拿出手机接听。
“威兰女士?”
“我到了,在甘乃迪机场。”
“你用公共电话打的吗?”
“对。让我和我儿子说话。”
“等一下。先让某人告诉你方向,你需要租一辆汽车。我们在纽约州冷泉镇的一栋房子里。”
盖格把电话交给哈利。
“喂,”他说,“我是哈利。”他从口袋里拿出柯立提供的行车路线。“我告诉你怎么走,有笔吗?”
盖格走到台阶最上方休息了一会儿,前门打开,男孩站在他面前,以询问的表情凝视着他。
“艾斯拉,是你母亲打来的电话,去跟她讲话。”
艾斯拉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把你打成这样,就是为了要让你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对不对?”
“对。”
“可是你没有告诉他们。”
“没有。”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好,”艾斯拉又看了他一眼,走下台阶。
盖格进门去。门厅后方一道长廊直通后门,右侧一座楼梯通往二楼。左侧客厅里装设着挑高、未装修的原木天花板,半座墙高的未切割石制壁炉非常醒目。莉莉站在壁炉前,手指抚摸着镶嵌岩石的缝隙。
“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拼图。”她说。
盖格走进房间里,在一座充填过度的沙发上坐下。他常常瞪着柯立办公室里这栋房子的照片,好奇着室内的模样。他弯身向前,伸手抚摸一张旧波斯地毯的边缘,手指顺势抚摸地上的白色木板:需要上油的老松木,最好是亚麻子油混入一点桐油。他躺在抱枕堆里,听得到外面的艾斯拉生气勃勃的脚步在门廊上走动,一面和母亲讲电话。
“没有,妈,”男孩说,“没有受洗名,只有盖格。”
哈利跛着脚走进来,拿给盖格满满一杯冰块,呻吟一声在他身边坐下。他看了一眼哈利的裤子,贴着大腿的布料闪烁反光。
“谢谢你,”盖格说,吸进几块冰块含在嘴里。
“所以,向你下手的是谁?”
“达尔顿。”
哈利歪着头,“达尔顿?”
“对,是他的告别演出。”
“什么意思?”
“我把他每一根手指都打断了。”
“老天爷……”
哈利惊叹暴力侵入他们私人世界的速度,撕裂伤和断骨已成寻常之事。
“哈利,我们得找找看这里有没有电视机和DVD播放机。”
“干吗?”
“去找找看就对了,好吗?”
“遵命。”
冷泉镇的大街顺着山丘向下延伸,尽头是装设护栏的石板行人徒步区,数十年来,街上优雅的两层及三层建筑屋主忠实而完好地维持着十九世纪的建筑血统。在薄暮中,镇上艺廊、小餐馆、古董店的正面彩砖外观和铸铁栏杆几乎像一幅画,人行道上挤满民众,全都下坡前往水岸边参加国庆日庆祝活动。
霍尔和米契坐在凌志汽车里,车子停在山顶村庄绿地的另一头。
“老大,现在怎么办?”米契说。
霍尔把笔电荧幕上的卫星地图放大,用手指指点。
“我们在这里,柯立他家在这里。天黑之后,我们往北走约六条街,然后在这里左转到河岸路。再过八百公尺后停在树林里,从那里徒步前往,看起来大约要走四百公尺。”
“然后呢?”
“然后我们分头进行,在这里,林木线。”
“然后呢?”
霍尔靠在椅背上,“我们分别从前后门包抄,然后再看状况。”
“房子灯亮时进去,还是等他们熄灯?”
这些问题都有关联,霍尔知道米契不只是问问而已,他在测量回应的时间、探测弱点。霍尔瞄一眼米契扁平、冷淡的面孔,这些年来,不少人都以为他是典型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单纯有干劲的家伙,可是霍尔知道不只如此:米契有着眼镜蛇般的内省能力,能够很快看透过去曾经处理过的人,对重要的细节有绝佳的记忆力。过去,这些优点总是使他成为重要的资产,现在则相对变得危险。
“听我说,”霍尔说,“没有理由硬干。”
“好。”
“有哈利、那孩子、那妹妹,还有盖格。”
“很多人。”米契说。
霍尔关掉笔电,“所以我们才会赚大钱,对吧?”
哈利发现一楼客厅对面穿过走廊的客房里有他们需要的机器,就安置在一张布幔下的五斗柜上:二十三寸的三星荧幕和JVC牌DVD播放机。
“找到了,”他大叫,拉掉房里其他家具上的布幔,“在这里。”
盖格跛着脚走进去,把健身用袋子放在四柱床上,在旁边的柳条摇椅上坐下,不理会被切开的小腿上一阵阵重击。
“哈利,锁上门。”
哈利照做,接着按下两台机器上的电源键,转向盖格,“不用客气随时吩咐,只要直说就行了。”
“在我的袋子里,那个信封。”
哈利伸手拉出包裹,“这个?”
“对,马瑟森给我的。”
“你他妈的怎么——”
“我今天下午见到他,”盖格打断他,“解决达尔顿之后。哈利,等会儿再问问题,先做这件事。”
“好,知道了。”
哈利从信封里拿出五个透明光碟外壳,里面都放着闪亮的银色迷你光碟。
“就是这些东西惹的麻烦吗?”他把注记着“1”的迷你光碟从壳子里拿出来,“看起来可不像德库宁,是不是?CD还是DVD?”
“看看就知道了。”
哈利把光碟放进JVC的沟槽里,按下“播放”键,接着在床缘坐下来。
荧幕上的黑色出现动静,底部出现一条剃刀般细长的银色线条,右下角出现运转时间和日期:“二〇〇四年二月十六日”。
哈利指着,“你看下面那条银线?那是数位锁。这张碟片必须先解码后才能复制。”
一名男子操着浓厚的中东口音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说,“第二十七件录影,二〇〇四,二月十六。”
荧幕上出现一个灯光明亮、无窗的房间,摄影机的位置设在高处的角落里。
“嗯,这可不是最佳歌曲专辑,”哈利说,又指着荧幕,“你看到荧幕边缘有不规则状?那是隐藏式摄影机,卡在墙壁后方某处。”
荧幕外传出金属铿锵声,声音不规则但有韵律的轮流出现。盖格弯身向前。
两名理平头、穿着标准卡其装的男子进入视线,推着摇晃的担架进入房间中央,上面躺着一名肌肉结实、蓄胡的男子,他的脚踝和手腕都绑在栏杆上,身上只穿着污秽的四角裤,大约三十多岁的他淌着一身汗,脸上、胸部和上臂都带有紫色的鞭痕及滴血的伤口,刺目的光线渲染了身上伤口的深色区域。
“天啊,”哈利说,“这是什么?”
一名穿着短袖白衬衫和卡其短裤的男子走进镜头里,走向担架。他抚摸着自己修剪整齐的山羊胡,拍拍被束缚男子的肩膀,以平淡、略带鼻音的英文说话。他显然是美国人,在哈利听来,他的口音显示他来自中西部农业带。
“早啊,纳立,”留山羊胡的美国人说,“我的朋友,又是崭新的一天。”
“阿拉胡·阿克把,”担架上的男子声音沙哑的说。
“对,我知道,”美国人说,“真主伟大,美国是最大的撒旦。”
“等一下,”哈利说,“纳立?纳立·卡尼许的纳立?喔老天啊……”
盖格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其中一支床柱。
“纳立,”那个美国人说,“你今天想跟我们谈一谈吗?”
“这是不公正的。我——我什么都没做……”
“那我就当你说不喽。”
“我告诉你了,每次他们来饭店房间,他们敲门,要我在他们进门前先戴上眼罩,然后——”
“我知道。他们开车载你去某个地方,你跟两个男人谈话,然后他们载你回饭店,叫你等他们离开才能解开眼罩。”
“对,就是这样。我从没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面孔。”
“我知道,纳立,我知道。只是,我们还是不确定你说的是否是实话。”
“我的行为是善意的,为了和平……”
“我们也相信这一点,可是我们还是认为,也许你有瞄到和你见面的盖达组织成员的面孔,甚至看到他们带你到哪里,只是需要一点帮助好让你回想起来。”
纳立的头开始剧烈左右摇晃否认,“没有,没有,没有,”他说,担架格格作响。
“我的老天爷,”哈利说,“是他,”他转向盖格,“这家伙是埃及的部长,和盖达组织秘密见面后失踪。”哈利用拳头敲打大腿,“这是他妈的超级大新闻。”
盖格的视线没有离开荧幕。
那名美国人按下担架上的一个按钮,把它升高成六十度的角度,“纳立,你一直这样告诉我们,所以我们才决定带别人进来,这个人也许能鼓励你对我们更坦白一点。”
“这是不对的!”囚犯大叫,“我是美国盟国的民选官员!”
“对,你是,”美国人说,“这一点有助于你看清这个情况的本质,也就是我们会不择手段的保护自身利益。所以如果你不和新的侦讯者合作……嗯,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对抗伟大撒旦的后果,就是他的长柄叉找上你的屁眼。”
那名美国人看着镜头外用手比了“进来”的手势,“纳立,来见见你的新朋友——判官,”他说,走出镜头外。
此时走近担架的男子穿着一身白:白色T恤、垮裤、球鞋。是盖格。
“见他妈的鬼了,”哈利说,倏地站起来,“这是哪里的事?”
“开罗,”盖格回答,“秘密地点。”
录影带上的盖格把两根指头放在新对象的脖子上测量脉搏。
囚犯说话时双眼燃烧着愤怒,“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盖格移动手指紧紧抓住男子的脖子,大拇指和食指深深陷入下巴边缘的肌肉里,纳立因窒息而无声。
“纳立,你说的对,”盖格说,“你不会告诉我任何事——现在不会。等一下你就会了,但还不是时候。现在你最好什么都别说。”
纳立双眼露出惊讶及疑惑的神情,“可是我努力要和平——”
盖格加重手劲使男子噤声,“纳立,一个字也别说,”他的手指越陷越深,囚犯的愁眉苦脸延伸得如此之宽,看起来像微笑一样,“如果听懂我的话就点点头。”
纳立点点头。
盖格弯身朝向DVD播放机按下“暂停”键,接着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和荧幕上的影像一样静止不动。
哈利维持站姿,随着事件片段逐渐拼凑在一起,他点点头,“秘密地点、中情局、开罗,有人在墙壁上装了隐藏式摄影机,秘密录下执行过程。中情局知道吗?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他皱起眉头,“大概不知情,这个东西在某处放了好几年,有人挖出来交给马瑟森,或是他自己找到的,无所谓。可是为什么是马瑟森?”
“因为马瑟森就是薇丽塔·阿卡纳。”
“那个爆料机构?那个就是他?”
“对。”
“好,很合理。所以马瑟森拿到光碟,可是在他破解数位锁放上网路之前,中情局或华盛顿的某人发现东西在他手上,就放狗出来抓人。霍尔和他的朋友开始上工,其他的我们都知道了。好,我懂了,盖格,所以录影带里是什么?”
盖格面无表情地看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我使用压力运作法,大量使用。针灸、耳机、音效循环带、剥夺睡眠,我们两个两天没睡。他崩溃之前有许多的……哀嚎与尖叫。”
“盖格,纳立·卡尼许是埃及国会的第二把交椅!”
“哈利,小声一点,”盖格冷淡地说。他瞪着停格画面,回想起自己无数的残忍行为,以实用主义拥抱暴力。他感觉得到纳立喉咙的肌肉在自己的手指下收缩,感觉得到其他几百名被害人的肉体在自己的手上因恐惧而紧绷,因痛楚而退缩,因绝望而屈服……
哈利弯身按下DvD播放机的“送出”键,拿出光碟,低头看着这片塑胶。
“哈利,放回袋子里。”
“我们不打算销毁吗?”
“不,我要按照我告诉马瑟森的计划进行。我要打电话给霍尔,告诉他光碟在我手上,只要他们放过艾斯拉,没有人会看到里面的内容。”
哈利眨眨眼,“你疯了,盖格,你留着这些东西,下半辈子就要在洞穴里度过。即使他们放过艾斯拉,也不会放过你,就像你说的,他们绝不会罢手。”
盖格深呼吸一次,感觉得到全身随之膨胀,几百个分子从氧气中得到力量。接着他慢慢吐气,点点头。
“我知道。”
厨房位在这栋房子的正中央,中央走廊和客厅都有入口,天花板上有两扇圆形天窗。哈利找到一盒没开的丽滋饼干和花生酱,开始在斑点的花岗岩流理台上制作小型三明治,叠在盘子上。
莉莉坐在椭圆形的橡木餐桌前,双手交握,轻声地哼着。艾斯拉坐在她身旁,挑起一道眉毛。
“我喜欢她,”艾斯拉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知道,疯子。”
“没有吗?”哈利说,“嗯,随便你挑,满屋子都是。”
哈利把盘子放在餐桌上,一手放在莉莉肩膀上,她歪着头,仿佛听到声音而不是感觉到碰触。
“谁在里面?”她问。
“我,哈利。”
艾斯拉抓了一把饼干三明治,丢一个进嘴里。
“我知道一些事,”莉莉说话的声音仿佛绸缎上的手指。
哈利露出微笑,在她身边坐下,举起她的手,“好,小妹,”他说,“你知道什么事?”
“我知道哈利为什么难过。”
她轻柔的宣告使他靠在椅背上,松开她的双手。
莉莉伸手向艾斯拉,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们来唱歌,”她说。
“好,当然,”男孩说。
“婴儿摇摇,挂在树梢……”
艾斯拉接唱:“风儿一吹,摇篮就晃。”
这首歌听在哈利的耳里如同丧钟一样,“艾斯拉,”他说,“停,别唱了。”
男孩不再唱歌,但不确定的看了哈利一眼。
莉莉继续唱:“树枝一断,摇篮就掉……”
“莉莉,安静。”
“统统摔着——”
“莉莉!”哈利大叫。
她的眼皮闭上,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哈利,”艾斯拉说,“怎么——怎么回事?”
“没事,她是疯子,记得吗?”
“可是她在哭,她为什么在哭?”
倦怠的哈利站起来离开餐桌,“她在为一个小女孩哭泣,”他说完走出厨房。
在楼上,盖格低头站在淋浴室里,手掌平贴着墙。他放冷水阻止伤口继续出血,不过环绕排水孔的水有一丝淡粉红色。淋浴间的瓷砖是胆汁绿的颜色,盖格无聊的好奇着:这是柯立选择的颜色,或只是勉强附和别人的愿望,或甚至拒绝参与这个选择过程。
盖格走出淋浴间,用毛巾小心擦干身体。在洗手台上方的椭圆形镜子里,他看到背后门上有一面全身镜,他转身面对自己的反射。
他受伤的程度很难一次看清全身,个别伤口争相抢夺他的注意力。左脸颊上耀眼的红圈圈中央穿孔;横断胸前和四头肌上丑陋的鞭痕;大腿上三条缝合的狭长裂缝,皱褶边缘隐约可见鲜血。他来回凝视着这些伤口,一阵燠热的湿气从毛孔中散发出来。
头越来越昏的盖格以摇摆的双手找到洗脸台,坐在马桶座上。记忆的机制正缓慢地转动,从他内心黑室里抓出片刻,拉出摊在光亮之下:用火点燃的刀片在肿胀的拳头上,鲜血滴在粗糙的地板上,凶狠的轮廓使骨肉分离……
有那么一会儿,盖格把精力专注在瓷砖地板上小小八角形的马赛克上。黑色线条的迷宫紧抓不放的稳住他的视力,大漩涡缓缓消失。
霍尔找到一个地方避开马路,他往树林里开进十五公尺后关掉头灯和引擎。他和米契按下窗户开关,深色玻璃滑下时的嗡嗡声立刻被一波蝉鸣和蟋蟀唧唧声盖过,附近枝头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天啊,”米契说,“你上次听到他妈的猫头鹰叫声是什么时候?”
霍尔伸手到置物箱里拿出一个银色耳塞和五公分长的长型麦克风,将耳塞放进左耳里。米契伸手进衬衫口袋,也拉出自己的耳塞照做。接着他们拿出各自的左轮手枪检查弹匣。霍尔在脑海中检查一下待做清单,点点头。
“好,开始进行之后,你跟着我的指引。”
“好。”
他们把弹匣推进枪膛就位,下车朝西方而去。
“我们一进去就掏枪,”霍尔说,“可是非必要不扣扳机。”
“好。”
他们静静走进树林里,快到柯立的房子时停在一片空地前。从这里开始是相当开放的地面,一片大约直径六十公尺的草原上散布着十几棵树及大片灌木丛,房子就矗立在空地中央。窗户的灯光和延伸到前门的地面灯火,映照出房屋前方十公尺的空地。
“好了,”霍尔一面说一面指着,“电话线从后方进来,你进去前先解决掉,以防万一。”
“好,”米契吃惊的退缩,用力拍打自己的肩膀,“操他妈的蚊子。”
“我们出发前先确定耳机能用,在这里等一下,”霍尔离开,但停留在林木线内。坐在车上时,他已下定决心如何进行:他会直接走上前门台阶,如果门锁着他会按门铃;不来硬的,不用枪,最好别让情势升温,至少一开始是如此。他会叫盖格聚集大家,接着他会要光碟;那是遭窃物品,他需要拿回来。如果这方法没有用,嗯,总是还有B计划。
他挥走蚊子,“米契,听得到我的话吗?”他轻轻地说。
“很清楚。你听得到我吗?”
“还可以。你剪断电话线之后告诉我,我再开始行动。”
“好。”
“米契,用树木当掩护。有很多窗户。”
“里奇,你知道吗?我以前干过这种事。”
“去。”
霍尔看着米契从树林边溜开,蹲着朝房子后面过去,以孤立的树木或树丛当掩护越过草地。霍尔拿出耳塞放在衬衫口袋里,闭上眼睛,想在打电话前先让自己的脉搏慢下来,声音才不会出现起伏变化,不带一丝丝的忧心。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号。
“喂?”对方说。
“阁下,我是霍尔。”他把对方的沉默当成在催促自己继续说,“我们找到目标了,在纽约州冷泉镇一栋与世隔绝的房子里。我现在人在这里,光碟和四个人在里面。我们正要进行。我们很快就会拿到光碟了。”
霍尔感觉到一阵冰冷,然后才明白原因。他讲话时,听得到自己说话的回音微弱地传送回来,表示电话另一头的人使用扩音器,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们也在听,大概是因为对方要他们针对自己在考虑的决定提出建议。霍尔知道这不是好消息。
“里面有四个人?”对方问道。
“是的,阁下,四个。”
“这件事一开始只是单一目标事件,霍尔,你却把它变成差别很大的事情。包括马瑟森在内,你扯了五个人进来。这是很大的数字。”
霍尔瞪着房子,随着夜幕低垂,许多窗户都越来越亮,“阁下,你说得对。”
“这件事完成时有五个目标还活动自如,”对方说,“这样太多了。今天晚上,你那边必须全部解决干净,不能留下残局。我们这边会负责找到马瑟森,明白吗?”
霍尔看到米契飞奔过开阔的空地,到达房子附近一座杂乱的灌木丛旁,“是的,阁下。”
“还有,霍尔……如果没解决干净的话,那你就把自己也算上一个吧。”
“是的,阁下。”
通话结束,霍尔收起手机,塞回耳塞后,听得到米契的喘气声,不过几乎被自己后脑勺下方脉搏的重击声所淹没。
他们要房子里每个人的命。
盖格和艾斯拉靠在门廊的栏杆上,河流后方、昏暗山丘上的西方天空里,太阳消失处有一丝微弱的珊瑚色彩。盖格在卧室抽屉里找了一件柯立的灰色运动裤穿上,艾斯拉低头看着门廊下的一排地灯,蚊子和飞蛾绕着灯柱,撞在明亮的玻璃上。
“艾斯拉,”盖格说,“我今天见到你父亲。”
艾斯拉立刻挺直身躯,“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在我回来之前。在中央公园。”
“你怎么——?”
“说来话长。不过他没事。”
“他有问起我吗?”
“有。”
“那他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他想见你,我不让他见你。”
“为什么?”
“我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没有你的允许不能见你,要由你来决定。”
“真的吗?”
“是的。所以这一切结束之后,由你来决定什么时候想见他——你是否想见他。好吗?”
“嗯……”艾斯拉摇摇头,“好吧,我猜。”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那些人在找的东西在我手上,在我的袋子里。是光碟,影片。我从你父亲那里拿来的。既然现在在我手上,没有人会再烦你了。”
“是什么样的影片?”
“那不重要。只是你要明白,艾斯拉,你父亲丢下你一个人,是因为他认为那些影片非常重要,不希望霍尔拿到。对他而言,那是非常困难的决定,懂吗?”
“懂。”
“我得打一通电话,”盖格说完走下台阶。
霍尔从树林里看着米契跑到一株大柏树下,接着消失在巨大的树干后方,树木浓密的阴影延伸到房子后门一、两公尺处。
“看到我了吗?”米契低声说。
“看到了。”
接着,霍尔看到盖格走下台阶到前院,戳着手上的什么东西。
“盖格在房子外面,”霍尔说,“在前院,我觉得他在打电话。”
霍尔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靠着他的大腿上方,“老天,”他低声说,“我觉得他是在打给我。”
“不要接,”米契说。
“不行,我要接,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等一下。”
霍尔拿下耳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喂?”他说。
“是盖格。”
“你他妈的倒是不急着给出口密码,盖格,你说半个小时就会打给我,记得吗?”霍尔看着六十公尺外的盖格绕着小圈圈走。
“我见到马瑟森,也拿到光碟了。”
“继续说,”霍尔说。
“我要留着。”
“不明智,盖格,非常不明智。”
“那个男孩很快就会见到他母亲,在那之后,只要艾斯拉安全不受到伤害,永远不会有人见到光碟的内容。这是条件。”
“盖格,我不谈条件,那不是我的工作内容。现在,我什么时候才拿得到天杀的密码好离开你他妈的房子?”
“我再打给你。”霍尔看着盖格戳他的电话,通话结束。
盖格回到屋内时,哈利正走出一楼的卧室,一面摇着头。
“找到她了吗?”哈利大声问。
盖格听到他们头上传来脚步声,艾斯拉出现在楼梯顶端。
“没有,她不在上面,”男孩说完走下楼梯。
哈利瞄了盖格一眼,“她不见了。”
“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外面,我闭上眼睛几分钟……”
“艾斯拉,去厨房抽屉里找手电筒。”盖格说。
男孩急忙离开,哈利靠着门柱倒下。
“哈利,她没走远,”盖格说,“你找前院,我找后面。”
“不,”哈利说,低头看着盖格的腿,“你留在这里,艾斯拉可以跟我一起去找。”
“哈利,我没事。”
“盖格,你是说真的吗?”
“我会慢——”
哈利突然挥拳撞墙,“别说了!就——别说了,好吗?我不需要你在外面倒下昏过去。在黑暗里寻找一个火车残骸已经够难了,好吗?”
盖格回瞪着他,缓缓地点头。
霍尔在等那一声卡嗒声,当所有事物都汇流在一块的那一刻:状况准备、时机、直觉、肾上腺素流量。
“米契,进行吧,”他说,“电话线。”
米契从柏树后方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一个炭灰色的魅影距离后门只有一个光圈之遥。
霍尔的目光滑向左边,哈利正走下前门台阶,手上拿着手电筒。
“莉莉!”哈利大叫。
“天啊,”霍尔说。
“怎么了?”米契说。
随着后门打开,艾斯拉走了出来,霍尔的视线又移动。米契霎时变成雕像,站在不到六公尺处的黑色阴影之中。转过身的艾斯拉此时背对着米契,看着夜色。
“莉莉!”男孩大叫。
“他没看到你,”霍尔低声说,“回去,快点。”
米契离开门边,阴影又吞噬了他。
“现在他妈的别动。”
霍尔再度改变自己的焦点。哈利走出正面窗户和地灯散发出的灯光之外,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刻出一个漏斗状,朝着树林移动。
“干,”霍尔说,“盖格还在屋内。我们需要他们全都待在一处。”
艾斯拉缓慢地转身面向柏树。
“莉莉!”男孩大叫。
天空爆发出光彩耀人、闪烁的红、白、蓝星星。霍尔因惊讶而退缩,看着河岸的方向。一秒之后,巨大的声响在夜空中撞击出一个洞,随着星星陨落,群众欢呼的回声微弱地传到他们耳里,无声的灯光泼洒在草坪上。
“太——他妈的——不可置信,”霍尔低声说。
艾斯拉抬头看着天空,米契侧身滑向树干寻求掩护。随着烟火消逝,艾斯拉转头朝向柏树后往前走,站在五公尺高的树荫下。
“莉莉?”
“米契,他走向你了,”霍尔低声说,“照我的话做,不要提前。”他看着艾斯拉接近树干,“从你右边过来了,等一下。”
背靠着树干的米契听到男孩在巨大树干前几公尺停下来。
“莉莉?”艾斯拉轻轻地说,“你在那里吗?”
米契听到男孩向前又走几步。
“他在树干底部,米契,”霍尔在他耳边低语,“开始探头过树干,往左走一大步,就是现在。”米契背部离开树皮,但手指还扶着,他走一步。
“莉莉,别怕,是我,艾斯拉。”
霍尔再度低语,“他一次走一步,不想吓到她。准备好再往左走一步……现在。”
米契移动,差点大声笑出来:十几年的努力工作,现在却和十二岁男孩在玩捉迷藏。他听到嗡嗡声,感觉到一只蚊子停在脸上,他完全不动地站着,放任蚊子的口针戳进自己的皮肤开始吸血。
“准备好,”霍尔说,“向左一步,现在。”
米契再往旁边走一步。
“莉莉?”艾斯拉说。
米契听到男孩叹息,接下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准备离开。
“好了,”霍尔低语道,“看起来他离开了。”
米契深深吐一口气,靠在树上,非常满意的压碎脸上的蚊子。
可是接着他却听到更多动静,是朝着树木回来的脚步声。
米契耳里的霍尔突然激动起来,“干,米契,他过来了——”
“莉莉?”艾斯拉的头探过来进入米契的视线,“你在——?”
米契抓住他的领子,把他甩在树干上,另一只手紧紧压住他的嘴巴。
“别出声,”他发出嘘声说。
“冷静一点,米契!”他耳朵里的霍尔说。
就算是在树下昏暗的灯光里,米契也看得出艾斯拉的眼神闪烁着恐惧。
“小子,我是认真的,你敢发出一点声响,我就弄断你的脖子。明白吗?”
米契感觉到手中的男孩点头。
“好了,里奇,”米契说,“上鸡肉沙拉的时间到了。”
“别伤害那个孩子,”霍尔回答,“我马上过来。”
莉莉走出树林间,声响和灯光使得夜色更生动。她脱掉鞋子感觉脚下的长草,走路时叶片插入脚趾间。她在河岸边停下来,听得到水流经过的声音。
天空突然发出怒吼,生出新的月亮,完整无缺明亮的月亮把孩子送进夜空里飞翔,一千个孩子唱着歌、笑着、争相进入水里。
莉莉听得到自己唱歌的声音——年轻、圆滑,仿佛爱抚般包覆着自己。
“在海洋深处……”
她看着灯光漂浮在快速移动的河面上,映照着下方的城市。那些孩子们就是要去那里,他们要回家。她坐下来,还听得到他们,听得到他们的歌声从水面下传来,冒泡、甜美的颂歌。
“在海洋深处,我想去的地方,她也许……”
霍尔气喘嘘嘘地来到柏树树荫下。
“我没办法,”米契说。
霍尔看着黑暗中的米契,觉得听到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好,”霍尔说,“我们在哈利回来之前尽快进行。我们用这孩子当筹码,我从后门逼盖格出来,然后我们都进去,拿了光碟走人。”
“好。”米契说。
霍尔蹲下来,和艾斯拉的视线等高,意外地发现男孩的凝视里有相同分量的愤怒与恐惧。
“艾斯拉,做得好的话,我们五分钟就结束了,然后大家都可以回家。米契叫你做的时候,我要你出声叫盖格,好像你只是有东西要给他看。我知道你很害怕,所以先深呼吸几次冷静下来,想想这一切有多快就能结束。孩子,我不会伤害你或盖格,我只想拿回你父亲偷的东西。”
霍尔站起来转向米契。
“等我指示。”
霍尔走进阴影下,迅速跑到后门贴紧墙壁,他拿出自己的枪。
“米契,就是现在,”霍尔低声说。
米契靠近时,艾斯拉闻得到他的气味,在黑暗中散发出的浓厚而酸臭的汗水味。
“好了,小子,都看你了。你搞砸的话,很多人都会受伤。”他拿开艾斯拉嘴上的手,“说吧,‘嘿盖格,过来这边,我在后面。’”
艾斯拉感觉一阵头晕,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他努力把目光固定在米契身后喷泉状盛开的烟火,可是那个影像一直溜走。
“说啊,小子,”米契说,“叫他出来,快点。”
艾斯拉摇摇头。
米契一手抓住艾斯拉的脸,把他的头甩在树干上,“给我照做。”
艾斯拉湿濡的泪光把每一发下坠的烟火亮光转变成五芒星,那是痛楚聚集之处,但他再次摇头。
米契挺起身体转向霍尔,“那小混蛋不肯照做。”
霍尔试着想像和盖格在房子里单挑。他里面有枪吗?未知但未必。盖格身体一定很痛,他没有出来参与搜索这件事就足以证明。话虽如此,盖格似乎对肾上腺素的刺激与恐惧免疫,所以谁知道他能做什么?霍尔已经猜错过——两次。
他决定自己进屋去,如果情况出包,他不希望米契把他和盖格的照面变成大西部枪战。他跑回米契和艾斯拉身边。
“好,米契,你顾着他,待在这里,我要一个人进去。等我的信号。”
听他这样讲的米契显然不是很高兴,“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该这样进行。”
米契改变自己抓住艾斯拉的姿势,向霍尔靠近。“嗯,看在你对如何对付盖格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也许我们应该——”
“米契,照我的话做,”霍尔弯身向前,直到面孔贴近他的伙伴,“那是你的工作,好吗?现在闭上你的大嘴巴,按照指令进行。”
一声巨大的声响使他们三人都退缩了一下,声响结束后,米契看着霍尔点点头。
“好,老大,”他说,“进行吧,我和小伙子会罩着你。”
霍尔跑回门边,一面拉出他的枪,先给自己一点时间,再推门走进去,瞪着走廊。
“盖格!”他大叫,“是我霍尔!”
霍尔的声音如獠牙般惊醒在客厅沙泼上打瞌睡的盖格。是霍尔。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盖格,光碟在你手上,艾斯拉在我手上,我们快点完成交易吧!”
盖格站起来,感觉大腿上一阵激烈刺痛,但没关系。霍尔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也没关系。是他,盖格,把他带来这里的。是他把艾斯拉和每个人放在霍尔准星的正中央。
“来吧,盖格——让我看到你!”
盖格视线扫射房内,看到两个出口:进入走廊或进入厨房。他看到壁炉前站着一支铸铁火钳,倒钩的尖端布满灰尘。他顺手拿起来。
霍尔的声音似乎来自房子后方某处,盖格等他再次出声。
“盖格!我们可以趁没人在的时候结束这一切!干干净净的结束!”
盖格歪着头追踪声音的来源,现在他确定了:霍尔从后门进来,正在走廊里朝他走过来,大约在六公尺外。
霍尔有枪是必然的,盖格改变抓住火钳柄中间点的握法,像握住长矛一样握着。他举起武器,站好位置,练习抛掷,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像真正在丢的时候一样。他的左腿摇晃灼痛,但缝合线没有撕裂。
霍尔安静无声,此刻他一定已经穿过走廊入口到厨房了。盖格无声地溜到客厅门口进入厨房。霍尔身边带着艾斯拉吗?他不这么认为,太安静了。
盖格越过厨房的后方入口,霍尔一定是在右边的走廊里,盖格把火钳举到肩膀高度,无声地走进走廊,转身。
霍尔就在三公尺外,独自一人站在靠近客厅的入口。他的背部就像是靶心一样,不过,盖格更接近的话,就可以把火钳当成棍棒用。他等着,看着霍尔悄悄地走向客厅门口。
当烟火再度照亮天空时,伴随着大量的劈啪声及爆裂声,盖格开始向前,利用烟火的声音做掩护,霍尔弯身绕过入口的门框。
这时,只有一公尺远的盖格将手滑向火钳的把手,高高举起武器。
“盖格!”他背后一个声音大叫。
霍尔转过身,没头没脑的用枪背砸在盖格的头盖骨上。盖格跪下来,壁炉的火钳铿锵一声掉在地上。
霍尔抬头看着米契,他就站在后门。他伙伴的枪瞄准盖格的头部,男孩嘴巴被捣着,被米契抓得紧紧的。
霍尔低头瞪着盖格,“已经没有时间了,盖格,我要那些光碟!”
盖格无法听清楚霍尔的话,右耳如大海般怒吼。
“让那个男孩走,”他的声音比低语还要低。
霍尔摇摇头,“光碟——我现在就要。”
盖格缓缓地转头,看着走廊尽头的男孩。接着他转头面向霍尔,“在卧室里,”他指着左边的门。
霍尔迅速看看卧室,看到四柱床中央放着一个健身用的袋子,“好,我们走吧。盖格,你先。米契,你和那个孩子在客厅里等着。”
盖格站起来,蹒跚地走向卧室门口。霍尔挥挥枪要他进去,接着指着袋子吩咐:“打开。”
盖格把袋子拉向自己拿出一个信封,开口朝下把迷你光碟倒在床单上。
霍尔胸前有一只肾上腺素的驴子正疯狂地踢着,他用力吸满氧气中和掉。
“所以,”霍尔说,“你看过了?”
“其中一张,看了几分钟。你知道里面有谁吗?”
“不知道。”
“秘密地点,有人用隐藏式摄影机拍下执行过程,里面有我。”
霍尔收起光碟放回袋子里,“盖格,告诉我一件事,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工作这么拿手?”
盖格直视着他,左边太阳穴在流血,霍尔看得到他的双眼无法对焦,“你可以说我是天生的,”盖格说,“就在我的血液里。”
有那么一下子,霍尔内心思索着他的话,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在魔鬼的巢穴里待了多少时间。盖格说得对:是在血液里。病毒,无药可救的人类病毒。
他拉上袋子拉链,“那么就这样了,”他说。
“让男孩走,”盖格的声音仍然只是低语。
霍尔站在门口用枪比手势,“进客厅去。”
“霍尔,让他走。他母亲很快就会来了,不要——”
“快点!”
盖格走进走廊,霍尔跟在他后面慢慢走进客厅。米契的枪放在大腿上,和艾斯拉一起坐在沙发里。
霍尔举起袋子,“拿到了。”
“操他妈的哈雷路亚,”米契说完站起来,“我们走吧。”霍尔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手上的枪还瞄准着盖格,他看到米契看懂了自己眼神中的意思。
“还没吗?”米契问,“还没完?”
霍尔摇摇头。
“这是最上面交代的?”米契问。
霍尔没有回答,转向打开的前门听着,他突然举起枪,把盖格推向门框旁的墙上,接着霍尔头往后弯穿过门口偷瞄一下,看着哈利跛着脚走进房子前方那一片亮光中。
哈利走上石板小径,上了台阶,脸上都是汗水,阴沉的他被烦恼及内疚吞噬。就很多方面而言,莉莉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他了,可是现在他感觉她真的走了,而且是他的错。
哈利一走进前门,就感觉到霍尔的枪管抵在他的后脑勺上。
“哈利,跟着我走,”霍尔说,“小步走向沙发,”霍尔引导哈利进入客厅,“坐下。”
还站着的哈利慢慢转身,看到枪就在自己的鼻子上时停下来。他对霍尔露出微笑,虽然看起来比较像一个裂缝而不是笑容。接着他坐下来,霍尔退后几步,枪口仍然直指着哈利。
“好样的,”哈利沙哑地说,由于大叫而声音嘶哑,他朝米契看了一眼,他的枪指着盖格,“原来是三个臭皮匠,第三个在哪里?”
“死了,”米契说。
“是吗,真可惜,我一向最喜欢第三个。”
哈利迅速看了盖格一眼,他背靠墙站在前门旁,一时还帮不上忙:盖格眼神呆滞,半边脸都是鲜血。哈利试图捕捉艾斯拉的视线,但男孩坐在米契的另一边,头低低的,看起来好像哭过了。
哈利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久,可是知道得继续讲话。他转回去面对米契。
“所以告诉我一件事,南方佬,”哈利说,“你在餐馆前的计程车里跟自己玩了多久,才发现我把你变成他妈的白痴?”
米契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瞪着哈利,现在只剩公事了。
“哈利,别说话,”霍尔说。
哈利用一只指头戳戳窗户,“霍尔,你知道吗?”他说,“我妹妹在外面迷路了,或是更糟糕的情况,全都是因为你,你却一点也不在乎。”接着他注意到霍尔手里健身用的袋子,“拿到你的德库宁了是吗?”
霍尔点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哈利看了霍尔一眼,再看盖格一眼后,就得到答案了。他站起来。
“哈利,坐下,”霍尔说。
“操你妈,”哈利用尽全身力气骂人,霍尔重新拿好枪。
“哈利,我再告诉你一次——”
“就说我向你冲上来好了,”哈利说,“你知道,这样我才能他妈的把你的心脏掏出来,霍尔,你会对我开枪吗?”
“你他妈的给我坐下!”
哈利很快地看了一眼前窗:什么也没有。“要是你对我开枪时盖格冲上去攻击你呢?我猜你们其中一个得开枪射他,对不对?然后还有那孩子……”
霍尔的脸化成石头般冷酷。
“喔,别忘了马瑟森,”哈利说,“这样就四个了。你可不会让他在外面到处乱跑,害你的生活一片混乱,对吧?所以怎么样,霍尔?什么时候杀人这件事才会变得难以下手?干掉十个之后?二十个?”
哈利再看一次窗户,这次他瞄到什么,如释重负。他几乎快没话可讲了,不过现在他可以不用再说了。
“你知道吗,霍尔?算了,别烦恼。”哈利指着窗户,“烦恼他们就好。”
霍尔转身看着外面,远处两对车头灯刚转进长长的车道。
哈利耸耸肩,“我决定打电话报警,请他们帮忙寻找莉莉。”
“操你妈……”米契从沙发上跳起来,枪仍然指着盖格,他移到窗户旁,接着哈利如斗牛般冲上来,肩膀压低,两手伸长。米契拿着枪的手臂立即旋转,但哈利撞到他的胸部,手臂缠住他。他的冲力使他们撞破一扇窗户跌到门廊上,在那里,锁在哈利环抱中的他们笨拙地倒退两步撞到栏杆,把栏杆撞得四分五裂后摔出视线之外。
霍尔跟着两个男人的视线才多停留了半秒钟,盖格已强迫自己受伤的身体行动,毫不优雅也不平衡的努力,他一手抓住霍尔拿着枪的手腕,另一手攻击他的气管;霍尔为了回应而转身时,两人变成混乱的纠缠而不是专注的暴力。有那么好几刻,霍尔似乎取得平衡和力量的优势,但盖格用前额敲撞霍尔的头,他们倒在地上,霍尔的枪滑过松木地板停在前门门槛前,健身用的袋子落在客厅布满尘埃的地毯上。
盖格转身面对沙发,双眼搜索着男孩,“艾斯拉——快跑!”
男孩抬起两步朝向门口,但起跑时又右转伸手拿袋子,再快速绕过两个跌倒的男人,冲出外面消失无踪。
盖格太虚弱了,无法制服霍尔,只能如防卫模式的摔角选手般搏斗,扭曲的四肢尽力瘫痪霍尔的行动。不过霍尔一手找到盖格受伤的大腿,手指用力地深深挖入伤口,痛楚如风暴大火,松开手的盖格喉头升起一阵哀嚎。
霍尔赶紧起身抓住枪转向盖格,他大字形躺在地上,等着手上拿着武器的霍尔开枪,却看到霍尔停下来考虑:近距离内有警察使他不可能开枪。
霍尔把枪塞进皮套里,用力猛踢盖格受伤的腿。
“盖格,别起来!”他嘶声说完才消失在视线之外。
盖格动也不动地躺着,随着音乐将他淹没,血渗进地毯,铜管和弦乐激动、不协调的合奏撼动着他,味道苦涩而刺鼻、浓烈,色彩缤纷则使人兴奋。他的心灵抓住音乐,如棍棒般挥舞,把痛楚打扁。
他慢慢起身,首先跪起来后才站起来,沉重地朝着打开的前门移动,靠在门柱上,尽力检查一次内在,试着测量自己还剩下什么,能够撑多远。柯立运动裤的左裤管变成深红色,黏在灼痛的大腿上。
盖格看到车头灯从车道开过来,已经很接近了。他走到门廊上握住坏掉的栏杆,低头看到哈利面对面趴在米契身上,两人都像尸体一样静止不动。
盖格笨拙地走下台阶,“哈利?”
哈利头动了动,然后滚下米契的身体平躺着。一盏地灯的尖端刺穿了米契的锁骨,死眼张得老大。
哈利胸部闪烁着鲜血,可是他抬头看着盖格,举起一只手,“我没事,”他指着河边,“那个方向——两个都在。”
艾斯拉找到一棵看起来够粗壮的树可以让自己躲起来,他停下脚步,背靠树站着好确定,然后顺着树干滑到地上。盲目乱跑的他已经失去方向感,夜晚因声响而生动:天空持续的爆炸声、远处群众的欢呼声、附近蚊子的嗡嗡声。他可以发誓听得到看不见的河水滔滔不绝的流水声。
考虑到自己抛在身后房子里的混乱,他没办法猜到谁可能活下来,谁可能来找他。
他抓住袋子等着。
霍尔无声地在树林间移动,夜间的雾气将树林覆盖上一丝轻柔、模糊的外貌,就像在灰色纸张上用炭笔画画一般。可是,每隔几分钟一批新的烟火点燃夜空,突然间,阴影般的鬼魅似乎在森林里活蹦乱跳着。
随着霍尔朝向河边移动,新的可能性进入尖锐的焦点。一旦他找到男孩,拿到袋子,接下来的路很简单、清楚、可行。他脑海里还有笔电上的卫星地图,码头和划桨船在这些树林的西方大约九十公尺处。他会划到河中央,这样河岸上没人看得到他,然后再顺着水流向南漂浮几公里。到达下游的下一个镇时,他会再划回岸边,想办法回市区。
他知道男孩就在附近,霍尔离他没多远,自从他接近树林后,也没看到任何东西移动。男孩躲在某处,怕得要死,几乎肯定的是他不会妄动。成人也许会因肾上腺素而有所动静,但小孩几乎都会因恐惧而动弹不得。霍尔并没有期待会见到任何动静,他得哄骗男孩现身。
“艾斯拉?”
男孩汗水淋漓,就算如此,微弱但清楚叫唤他名字的声音仍然使他全身冰冷。不算是大叫,只比低语大声一点点。他听不出是谁在那里,或是那个人距离有多近,可是他害怕到无法绕过树干看出去。是盖格来救他,还是霍尔来追他?他挥手赶走头部附近飞舞的蚊子。
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比较接近,“艾斯拉?你在哪里?”
这次他几乎可以确定是盖格的声音,可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回应。万一他错了怎么办?他把健身用袋子紧紧抓在胸前。他不知道光碟上有什么,可是仿佛觉得双臂之间抱着的是父亲的性命。
一阵新的烟火爆破,他的背部从树干上暴跳起来,一股惊慌冲击了他。树林安静了一会儿后,声音又出现了。
“艾斯拉?是我。”
那最后一个字的允诺使他身心俱疲,男孩体内某种东西终于崩溃。某种超越限度的范围终于瓦解,他开始啜泣,短促、参差不齐、无法停止的啜泣。
霍尔一面静静穿过树林,一面叫着男孩的名字。当他听到杂音时没有停止,而是朝西方二十度前进。毫无疑问,那是人的声音,而且来源非常接近。
霍尔慢慢停下来,瞪着九公尺外的一棵松树,惊人的树干直径比附近的树木都要来得粗壮。他现在明白那个声音是什么了,是那个男孩,他在哭泣。
以逆时针方向移动的霍尔越来越接近目标,很快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的剪影蜷缩在松树下。他蹑着脚,慢慢以脚跟连着脚趾的脚步前进,可是树枝轻柔的嘎擦声使艾斯拉退缩。男孩头也不回的开始疯狂爬走,然后站起来,球鞋用力踩到地上使力。可是霍尔动作更快,艾斯拉只快跑了五步就被霍尔抓住脚踝,害他趴在地上。
霍尔把男孩翻过来骑在他身上,一只手盖住他的嘴巴。
“艾斯拉,给我小心听好:我不会伤害你,其他人也不必受伤。我要把袋子拿走,你不会再见到我。我离开时你不要叫盖格,等几分钟再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回去房子里。”他用大拇指指指肩膀后方,“好吗?”
霍尔举起左手,男孩吞下口水说,“好。”
“很好,”霍尔伸手拿袋子,起身低头凝视着男孩,“告诉你父亲我可能会联络他。”
一阵大叫声穿过树林,“艾斯拉!”
霍尔蹲下来,手又蒙住艾斯拉的嘴巴,就算有树木回荡着声音,霍尔还是听得出盖格就在附近,那个人就是不肯放弃。
“艾斯拉!告诉我你在哪里!”霍尔弯下腰在男孩的耳边说话。
“抱歉,小子,”他低声说,“计划改变。你要跟我一起到河边,以防万一他出现。还有记得:我有枪,他没有。所以你如果出声的话就会害死他,这一点你明白吧,对不对?”
他起身把艾斯拉也拉起来,抓住男孩的手。
“好,现在起跑。”
他们穿过树林朝着河边奔跑,男孩两次落后霍尔,霍尔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很快地,他们看到大批树木后方的深灰色空地,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出空地,哈德逊河在眼前滚滚流过,另一波烟火点燃夜空,使霍尔得以看到北方三十公尺处延伸到河中央的码头,他看到码头尽头有一个隆起物——小船。
开始起跑的霍尔半拉着男孩跑在他身后,快跑到码头上时,脚下歪斜松脱的木板大声地卡嗒卡嗒作响,听起来就像滑膛枪齐声发射。霍尔疾步停下,身后的艾斯拉静止不动,回头看着房子。
林木线没有动静,他转身从容地把男孩拉到码头下。
莉莉坐在码头北方的河岸草地上,听到声音的她从水面上的灯光抬起头。快跑时脚下木板所发出的音调在她心中唤醒一个生动的画面:她看到小孩手中的小木棍敲着玩具木琴,然后她转身看到两个身影神奇地飞奔穿过河流。她露出微笑。
每次盖格踩下左脚时,被摧残的那只脚就有如火球喷发一般。他进入树林后,很快就感觉到缝合裂开了,因此他脱掉衬衫,撕下一只袖子权充止血带绑住大腿上方达尔顿割伤之处。如今不再身心健全,他只能左摇右晃地走路,每一步的世界都摇晃、颤动。他的大脑做出必要的计算以维持平衡,可是越来越难保持清晰的思维。一个未知的声音从某处对他说话:你的器官开始衰竭前有可能先失血四分之一……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提醒自己他对别人说过无数次的生理数据。
他一面走一面大叫艾斯拉的名字——黑暗并无回应——但一阵卡嗒声响使他转向河边。他知道那不是烟火,是行动中的身体所发出的声音。
一颗绿色的新星在天空绽放,几千片碎片指引出盖格眼前的一条路径,穿过树林缓缓下坡。他以深沉、净化的呼吸促使自己移动,突然想到柯立,知道这个梦境此刻就在他身上上演,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但总算有那么一次,他很肯定自己会抵达。他感觉到一阵强而有力的波涛,纯粹靠着企图心使他顺着小径前进。
屈膝坐在码头上的艾斯拉双手抱着膝盖,祈祷着盖格会出现,又祈祷盖格会太晚出现。
霍尔跪在一公尺外,解开第二条把反转船身绑在金属系缆栓上的绳子。艾斯拉看着他用指甲挖着僵硬的结,看了一眼霍尔身边倾斜木板上的枪和健身用袋子。他好奇那武器有多重,要双手并用才举得起来吗?
“结束之后,你要拿我怎么办?”艾斯拉问,“我是说,等你准备好要离开的时候?”
霍尔不理会他。终于把结打开后,他起身把船身翻转过来,将固定在船身下的船桨摆好,再把两公尺长的系绳绑在其中一支系缆柱上,然后推船进河。乘上水流的船往下游转弯,船首朝着下游。
和霍尔一起往下游的这个想法超过艾斯拉能忍受的限度,他该试图逃跑吗?如果尝试的话,他会永远失去袋子还有光碟……
向下伸手的霍尔拿起枪塞在皮套里,接着他抓了袋子,沉默地看着艾斯拉一会儿,终于迎向他的目光。
“你害怕吗?”
艾斯拉点点头。
“很好,”霍尔说,“继续害怕下去。”
穿过树林后,河岸就在盖格眼前,河面上一座码头延伸到黑暗的河水中央。他看得到码头尽头的两个身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盖格朝码头走去,旧木板在脚下卡嗒作响。站着的那个人转身举起手臂,用什么东西指着他。
“盖格,”霍尔大声说,“留步。”
“让艾斯拉离开。”
“盖格,离开码头。”
艾斯拉一脚站起来,“照他说的做,盖格。我没事的!”
“盖格,只要离开他妈的码头,我们就没事。如果不肯的话,我就带他一起下河。”
盖格继续往前走,梦境总是有开始、中间,可是从来没有真正的结束,如今他终于来到最后一步,等待着他完成。
“那好吧,”霍尔说,“操他妈的。”他放下袋子,伸手拿系绳,把船拉到码头尽头。
“艾斯拉,上船,”霍尔命令他,用枪对着船挥一挥。
“艾斯拉,别上船!”这时盖格已经走到码头的一半,他看得到艾斯拉转身看他时苍白的鹅蛋脸。
“给我上那天杀的船,”霍尔大叫,“现在!”
艾斯拉跳到船上,盖格听到船桨在固定轴里卡嗒作响的声音,“霍尔,我要那男孩,还有光碟。”
“盖格,办不到,”霍尔说,放开船让它以系缆绳拉着,拿起袋子,“他们要你们全部都死,所有的残局都要收拾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我才是需要收拾的残局,所以当我消失时,我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敢来抓我,薇丽塔·阿卡纳会拿回他们的光碟。现在这些光碟是我的保险,这就是结局。盖格,给我滚回去!”
这时,盖格距离码头尽头只有六公尺,看得到霍尔的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霍尔,不可能的。”
霍尔把枪举到齐肩高度,“我搞不懂你,盖格——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说是因为这么做对我最有利吧。”
“盖格,我会开枪的。”
“不,你不会。警察距离这么近你不会的,他们会听到枪声。”
在他们上方,烟火的压轴迸发出来,每两、三秒就有新的烟火将夜空充满灿烂的星星和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轰然声、劈啪声。
“不,他们听不到,”霍尔说,他开枪。
子弹从侧面冲击到盖格使他往后倒下,躺在码头上的他往上瞪着伞状的爆裂光点。在这倾斜、吵闹的宇宙中,他的意识在一片温暖、柔软的静谧中缓缓漂流,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知道自己在离开。
他听到一个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是艾斯拉,男孩非常坚持着什么事,他的音调带着恳求、紧急。盖格听不出他说了什么,可是那不是话语,只有哀嚎。
烟火下的河面波光粼粼,此刻儿童之城是如此地灿烂,莉莉想像能照亮全世界。可是当她听到一长声痛苦的尖叫时,她站起来,知道那是什么:孩子的哭泣声,他们很害怕,他们从水面下的家呼唤着她。
霍尔瞪着五公尺外盖格的身体,他瞄准右半身四分之一处,能达到最大的冲击力却没有致命的危险。可是他看不出自己是否瞄得准确,盖格动也不动,有可能在流血或是死了。霍尔只是想阻止他,并没有要杀死他,可是只要他能够上路,最后会怎样几乎都不重要了。
他把船拉回来,艾斯拉坐在划桨的位子,头靠在膝盖上。随着船回到码头边,男孩抬头看着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使霍尔很意外:是他的双眼:已经干了,没有泪水,呈现的是冰冷的星光般闪烁的仇恨。霍尔再次动摇是否该让男孩离开,他不想伤害他,可是如果留下他,艾斯拉会告诉警方船的事,向他们指出他的去向,警方会在岸边埋伏,也许派直升机在河面上搜索。
“艾斯拉,去坐在后面,该是游河的时候了。”
艾斯拉瞪着他一会儿后移到船尾去。霍尔上了船,把袋子放在脚边,伸手解开绑在系缆柱上的系绳。他抬头看了一眼码头的高度,看到盖格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右边身体发光潮湿。
“老天爷……”霍尔喃喃地说。
他拉开系缆柱上的绳索,小船开始漂走。霍尔站在船上,摇头看着盖格拖着身体慢慢向前走,肩膀如不平衡的天平般严重歪斜。码头尽头的盖格根本站不稳,走走停停地停下来。
霍尔用手围成喇叭,“结束了,盖格!放手吧!”
一开始,盖格还不确定自己看见什么,也许是失血过多所造成的幻觉,又或许如今他已经深深进入梦境的拥抱之中。
两只手如苍白的水栖动物般伸出水面,抓住小船的船舷上方,一颗头颅破水而出,盖格看到救星疯狂的双眼,张口的孩子寻找同类,被恐惧和兴奋推至极限的身体,接着,莉莉努力让自己升高到水面上。
加上她的重量后,小船突然倾斜四十度,使霍尔向后倒,整艘船翻转。霍尔、艾斯拉和莉莉全都无声地消失在翻转的船身下。
盖格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清醒地在这世界里结束这个梦境了,他不会再崩解了。
他听到背后有声音出现,沙哑而绝望的大叫:“盖格!”
可是他知道这个叫唤声来自梦境之外,因此他从码头边缘翻身下去摔在水面上,开始游向小船。河水的冰冷既刺激又麻木:刺痛心智、麻痹身体。
盖格靠近小船时潜入水面下,在黑暗中向前游,绝望的手找到他,探索着、用力抓着。他们把他拉进鞭打的疯狂之中。
哈利蹒跚地走到码头尽头,河水以看不见的力量在船身旁翻搅着,抽打、不知名的四肢伸出水面后又再度消失,仿佛被河水提出所有权。接着骚动停止。
最后的火花在天空划下威风凛凛的美国国旗。随着亮光逐渐散去、一闪一闪地消失,国旗也跟着隐没,只剩下几颗星星羞怯地闪烁于黑暗中,远处的欢呼声退散成一片静默。
哈利看着小船漂往下游,寻找附近任何生命迹象,绝望地对抗哀伤的力量。接着他看到水面下涌出一个身影。
显然累极的泳者往岸边游去,他一手拍打着水面,另一手拉着什么东西。哈利冲下码头沿着河岸跑几步,眺望着深色的河水,仍然看不出是谁。当他来到泳者对面的地点时,他跳到石头和泥巴上,那消瘦的身影爬了最后几公尺,倒在岸边咳嗽、喘气。健身用的袋子躺在他身旁。
哈利在艾斯拉身边跪下来,一手轻轻地放在他背上,不理会身后的大叫声和擦过的手电筒灯光,他慢慢把男孩翻过来。
艾斯拉抬头看着他,吐出一些河水。
“没事了,”哈利说,“没事了。”
艾斯拉开口之前,哈利就看到他眼中的问题。
“盖格呢?”男孩说。
哈利摇摇头,艾斯拉开始哭泣,一种无声、来自深渊般的流露。
他们坐在柯立家门前台阶的最上方,艾斯拉裹着毛毯,哈利胸前从肩膀包扎到腰部,手臂环绕着男孩。他们都因刚才发生的哀恸而呆滞的瞪着前方。
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的车灯在院子里闪耀着色彩。早先坐在客厅里时,他们都已接受第一轮的讯问,提供的答案是为了混淆警方而不是澄清。他们的神秘说法是有两名陌生人入侵家园,为了不可知的理由攻击他们,结果就是一具尸体,三人失踪在河里。在所有的冲突和混乱中,健身用的袋子被丢到厨房流理台上,无人理会。讯问休息时,哈利找借口离开去了一趟浴室,在那里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把光碟藏在马桶水箱里。
如今他们坐在台阶上,艾斯拉终于转向哈利,告诉他河里黑色的混乱中发生了什么事。男孩完全无法对抗其他手拉着他、想控制他的力量。随后有人把他拉开纠结的身体中,把健身用的袋子塞到他的肚子上,把他往上推向空气和生命。可是,他无法忍受这种生存的代价。
“对不起,”艾斯拉摇着头。
哈利转向他,“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都是我害的。”
哈利把他拉近,“不是,才不是,艾斯拉,只是……”他绝望的寻找字眼,想对男孩说些比较有智慧或安慰的话,可是什么也吐不出口。
一辆车开出树林之间,一名警察跑上前站在车子前方,举起双手。车子停下,一名高眺、瘦长的女子下车;警察向她走去,对话了十秒后她推开警察,开步向前。
“艾斯拉?”
男孩抬起头,被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哈利微笑着捏了捏艾斯拉的肩膀。
女子看到她的儿子,开始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