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时,柯立惊讶地发现不只是盖格,一名大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上有对称的粉红色条纹,一名瘦削、全身污泥的男子左边太阳穴上有一个褪色的挫伤,一名脆弱的女子不专注、飞快移动的凝视,显示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我们需要进来,”盖格说。
他门口聚集的这群人不但诡异,而且身上弥漫着强烈的绝望和厌倦,柯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盖格,”他说,“这些人是……”
“马丁,我们需要进来。”
盖格的声音很不安:音色和字尾变化的起伏,和柯立习惯听到的平顺、几乎毫无音调的说话方式稍有不同。他更仔细地看着盖格,从他眼里透露出大事不妙。
“进来吧,”柯立敞开大门、对着两座超大皮椅及客厅里两座米色沙发挥挥手,“请,随便坐没关系。”
艾斯拉选了一张椅子,哈利把莉莉安置在沙发上,一面呻吟一面在她身边倒下。盖格还站着。
柯立跟着客人进入屋内,“我是马丁·柯立,是个精神科医生。”
哈利猛然抬头,“等一下,你是盖格的精神科医生?”他看着盖格,“你在看心理医生?”
“这位是哈利,”盖格说,“还有艾斯拉,莉莉是哈利的妹妹。”
“嗯,”柯立说,“这显然是非比寻常的情况,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一点。”
“医生,”哈利说,“也许我该告诉你,莉莉已经在疗养院住了十五年,所以她什么也不会同意。”
“我懂了,”柯立注意到她坐在沙发上时瘫倒的姿势,“显然你们都经历了一段不愉快的时光。哈利,你看来伤得不轻,你还好吗?”
“很不好,医生,你有艾德维止痛药吗?”
“有的,我去拿一些给你。我可以帮其他人拿些什么吗?食物?一些喝的?”
“我可以喝汽水吗?”艾斯拉问。
“我有健怡可乐,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
“你知道吗?”哈利说,“我要喝一杯。”感觉到盖格在瞪自己,哈利瞥了他一眼,“怎样?我戒酒是为了工作,老兄,现在工作已经完蛋了。医生,你有波本酒吗?”
“应该有。”
“马丁,不要给他酒。”盖格说。
“老兄,拜托……我又不是要喝个不停。我只想喝一杯。”
“不行。”
柯立被这段对话所迷惑,盖格会跟人交流。还有呢?也会保护人。他此刻目睹的是某种值得赞赏的事。
柯立转向盖格,他正靠在墙上瞪着距离房间非常遥远的某处。“盖格……”
盖格跟着他进厨房,进门后柯立转身面对他。
“我需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盖格,特别是你。”
“很复杂。”
“好。可是目前至少给我浓缩版。”
“马丁,没有浓缩版。”
柯立听着盖格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由简短的字句组成,经过大量编辑,极小化的暂停。男孩被追捕——不用管追的人是谁;盖格救了他——不用管怎么做到;坏人还在找他们——不用管为什么;盖格的计划是把艾斯拉送回他母亲身边。
“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盖格说,“我偏头痛发作,现在我有……幻象、回溯影像。”
“关于什么?”
“我父亲,”盖格举起一只手,“马丁,其他的得等等。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哪里?”
“我不会去太久。”
“盖格,你把我扯进这件事,我需要更多的资讯。”
“目前对你最好的方式就是没有更多资讯。”
又出现了,他说话时声音的起伏变化,用加强语气强调自己的意思。柯立很惊讶。
“马丁,你不知道的就没办法告诉别人。如果最后警方介入……”
“我们讨论一下警方,盖格,为什么不报警?男孩在这里很安全。”
“和警方讨论这件事对哈利和我都不好。”
泄气的柯立鼓起双颊,“无法接受。”
“马丁,我现在得先离开一会儿。我会试着和艾斯拉的母亲联络,然后我要去见一个人,之后我会回来。那时我们会想办法去见男孩的母亲,接着就会结束这一切。”
“你都想好了?”
“没有。可是我很笃定自己的方向正确。就像那些梦境,马丁,感觉就像那些梦境。”
柯立踌躇着是否该说出他的下一个想法,但还是决定应该说出来,“在梦里,你一直没有抵达你要去的地方,而且最后你崩解了。”
柯立看着盖格脸上的表情发生变化,肌肉微微抽动,他以前从来没看过,看起来几乎像是在欣赏黑色幽默。
但盖格一言不发地走回客厅里,柯立跟在他身后。莉莉和哈利在睡觉,歪着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我要出去。”盖格说。
艾斯拉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意思?”
“我要去打电话给你母亲。”
“那我也要去。”
“不行,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不是一个人。”
柯立看着艾斯拉迈了三步走到盖格身边,“我要跟你在一起,”艾斯拉说,眼眶泛起一阵雾气,抓紧盖格的手。
“你在这里没事的,”盖格说。“马丁是个好人,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转头看着柯立。
“艾斯拉,没关系,”柯立说,“如果盖格说他会回来,他就会回来。你知道的,对不对?”
艾斯拉双眼没有离开盖格,“你发誓?”
“我发誓,”盖格说。
艾斯拉又看着盖格一会儿,然后才放开他的手。
盖格对柯立点点头,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离开。
午后三点的桑椹街是冗长车阵边缘一条狭长的商业街道,即使如此,人来人往也从未稍停过。送货小子用厢型车或步行送货,购物人潮带着一包包腊肉和义大利面经过,老人坐在门廊上嚼着熄掉的雪茄,一阵浓密的香味随着热气和吹拂的微风传来。卡密尼不止一次告诉盖格,“如果天堂有味道的话,那就是桑椹街的味道。”
在“桑椹熟食店”外,盖格往公共电话里塞进一些铜板,他从来没用过公共电话。他听着铃声响了一次、两次,接着一名女子接听。
“喂?”
“马瑟森太太?”
“已经有一阵子不是了。请叫我威兰女士。请问是哪一位?”她的声音带有一种“先下手为强”的味道。
“威兰女士,我的名字是盖格。这通电话是关于你儿子,请不要惊慌。”他听得到突然吸气的声音。
“喔天啊,他没接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发生了什么事?”
“艾斯拉很好,他很安全。”
“‘安全’?什么意思?”
“昨天,你儿子被想找你前夫的人绑架,你前夫躲在——”
“什么?”
“威兰女士,拜托,我需要尽快说完。”
“我儿子在哪里——你他妈的又是谁?”
盖格瞪着感觉笨重又奇怪的话筒,“我把他从绑架者的手上带走。他现在安全了。”
“他在哪里?”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
“听我说,你这个混蛋,如果你——”
“闭嘴!”
桑椹街上的路人纷纷转头,盖格转动脖子,吸一口气,“威兰女士,你停下来想一想,如果这是威胁,我要向你提出要求,我早就说了。我要艾斯拉回到你身边,这是我打电话唯一的原因。”
他听到一阵啜泣声,接着是一阵鼻塞,“继续说,”她说。
“你得搭飞机来纽约。请不要试图联络警方,这么做只会使情况更困难。你只能相信我说的是实话,绑架者很可能有你的手机号码,所以你抵达纽约后,不要使用你的手机,否则他们能找到你所在的地点。使用公共电话打我的手机,他们没有我的号码。等你打电话时,我会告诉你该去哪里。”
“可是怎么——”
“写下这个号码,重复给我听:九一七,五五五,四七七八。”
“等一下。”
盖格闭上眼睛。他身边围绕着太多杂讯,他感觉得到每个声音、风景、味道、空气分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好,”艾斯拉的母亲说,“我写下来了。”
“重复一次给我听。”
“九一七·五五五·四七七八。”
“我知道很难,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通电话的事,也不要把这个讯息与任何人分享。找个借口离开,然后快来。”
“好。”
“我要挂断了。”
“等一下!你可以……”她停下来,似乎在鼓起勇气,“可以请你告诉艾斯拉我爱他吗?”
“好的。”
挂断电话后,盖格走到莫特街,“美人餐厅”就在半条街外。卡密尼有一支手机,盖格有号码,可是卡密尼不接电话。不论公事或私事,或是见不得光紧急的事,你没办法打电话给卡密尼·德拉诺,你得直接去“美人餐厅”。
领班抬头对盖格露出沉着的笑容。
“盖格先生,你好吗?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卡密尼在吗?”
“当然,让我进去通报一下。”
盖格闻到大蒜和牛至的味道,听到餐厅音响设备播放着滚石合唱团的“驮兽”。“美人餐厅”并不是那种装饰着水彩壁画,不断播放法兰克·辛纳屈和杰瑞·威尔的老式义大利餐厅,也不是幌子或洗钱处所。这里的地板覆盖着十五公分见方,来自波隆那的手工上漆瓷砖,投射灯以特定角度投射着灯光,墙上挂的是义大利黑白照片,大有可能是现代美术馆的展览品。穿着亚曼尼背心和长裤的服务生毫不突兀的在餐厅里来回走动,卡密尼做每件事都自有远见,明显的以自己的成就为傲,这是行动力的成果,而非傲慢。如同他喜欢对盖格及许多朋友说的,“绝对不要相信自己知道所有的事,但要确定能找出答案。”
领班回来,比手势指向后墙两名保镖看守的门。
“盖格先生,请到办公室。”
盖格跟着领班到餐厅后方,保镖静静点头,其中一个打开门。盖格走进一间客厅风格的办公室,素雅的灰墙、厚重的地毯、枫木鸟眼和镀铬家具。设计拉罗街的观察室时,盖格借用了这个风格。
卡密尼放下手上的《华尔街日报》,从沙发上站起来,摘下老花眼镜。
“他来了,”他露出笑容,“来自情报撷取界的男人。”
卡密尼一向很自然地以拥抱打招呼,不分男女,但从以前的经验学到,盖格会希望将肢体接触减低到最少,因此他对着一张大型丝绸椅挥手。
“坐,”卡密尼说。
领班站在门口等着,卡密尼不用看也知道他在那里。
“肯尼,我要双份浓缩,给盖格先生黑咖啡,不加糖。”
领班点点头,轻轻关上门。他们俩都坐下,盖格很沉默,他知道不用急。
“我的朋友,奇怪的时机,”卡密尼说,用优雅的手拍拍日报,“经济衰退,生意却好得不得了。我上个月在史丹顿岛买了三间房子,是跳楼大拍卖。过几年我可以以三倍价钱卖出。很奇怪,可是很好赚。”
当你去见卡密尼时,只有两个理由:你有事情要告诉他,相信他会考虑这件事值得知道;或是你需要帮忙。不论是哪一种,都得依循着卡密尼的步调,等他问你为了什么原因前来的那一刻。
门上传来敲门声。
“进来,”卡密尼说。
领班走进来,把双份义式浓缩咖啡和黑咖啡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谢谢你,肯尼。”
领班离开后,卡密尼拿起杯子,因吃惊而退缩,接着微笑,摇摇头。
“可恶的手指,”他喝一口浓缩咖啡,满意地咂咂嘴唇后放下杯子。他弯曲手指,打开又握拳三次,“它们最近真的很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来告诉我联邦探员的事,说到我有几只手指受过伤。”
“对。”
卡密尼再喝一口,“我告诉过你是怎么发生的吗?”
“没有。”
“有趣的故事。”他靠在抱枕上,“一九七〇年夏天,我在海军服役,我们在波士顿等着出海。去过波士顿吗?”
“没有。”
“你该去,很棒的城市。所以,我们有一晚可以上岸,我吃到最棒的茄汁龙虾义大利面。不过你不吃海鲜,对不对?”
“对,不吃。”
卡密尼指着桌上,“趁热把咖啡喝了,为什么我总是得提醒你?”
答案是,盖格并不喜欢“美人餐厅”的咖啡,除非卡密尼提醒他,否则他不会喝,而卡密尼每次都会提醒他。他拿起杯子喝咖啡。
“所以最后我走在剑桥街上,听到有人用麦克风在讲话,我穿过这个砖墙上的拱门,你知道我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我在哈佛大学的一个庭院里,那里有一个游行队伍,反战的家伙,越战。一大片的扎染T恤及长发,那是你出生之前的时代。一个家伙站在一栋建筑物前拿着一支麦克风谈论战争,我站在群众后方,我前面这个小鬼——一个穿牛仔装的耶稣——转过身打量我。我穿着我的白色制服,鸭舌帽调成和约翰·韦恩同样的角度,他说,‘你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在听,这是自由国家,不是吗?’然后那小鬼在我的鞋子上吐口水。他在我的鞋子上吐口水,你知道我每天花多少时间擦鞋吗?”
盖格再喝一口咖啡。
“所以我揍他一拳,可是我拳头都还没揍到他,他就跳上来踢我的胸部,把我踢倒在地。空手道,功夫,随便——就像电影里一样。他顶多也不过六十来公斤,却把我打倒在地。我爬起来抡起左拳,全力往后打算揍得他狗吃屎,结果拳头砸到路灯上,砰!我在哀嚎,那小鬼拔腿走开,我根本没有揍到他。可是你知道吗?这时候我的两只手指脱臼,就像你说的,指节砸碎了,我的同袍去越南时,我的手正打着石膏,我一直没去越南。那个哈佛的小混蛋让我不用参加战争。”
卡密尼喝光他的咖啡,盖格喝了一口自己的。
“所以情报撷取有什么新鲜事?”
盖格放下自己的杯子,就等这个时机。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需要你帮个忙。”
“生意相关的吗?”
“我需要一支枪。”
蓝眼闪烁,“做什么用?”
盖格不想告诉他来龙去脉,他的焦距边缘又开始模糊,“只是预防万一。”
“你以前有开过枪吗?”
“没有。”
卡密尼注意到自己订制的衬衫上有一小片棉绒,于是伸手弹掉。
“艾迪!”
其中一名保镖进来面无表情的站着,双手交握放在皮带扣上。
“盖格需要一件家伙,不要太大,他以前没用过。后座力小一点的。”
保镖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外时在盖格的视线里留下拖曳的影像。
盖格伸手拿他的咖啡,结果打翻了,泼出来的咖啡流到桌子边缘滴到地毯上,他看着每一滴咖啡慢动作地滴下去。
“别管它,”卡密尼说,叹口气,又折一次自己的手指。
虽然头昏眼花,盖格却听出恩人声音里的一丝懊悔。他不禁猜想自己的咖啡里添加了什么。
卡密尼站起来,一手梳理银白色的头发,“我搞不懂你,盖格,我很聪明,可是我搞不懂你。”
卡密尼在他眼前跪下来,伸手关心地拍拍他的脸颊,“我要趁你还能回答我的时候问你一些问题。你明白吗?”
对盖格而言,因药物影响而失去意识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感觉到脖子以上有一股刺痛的热气扩散,可是他不在乎,“好。”盖格说。
卡密尼又伸出手,可是这次坚定地甩了盖格一巴掌。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他妈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
“好。”盖格说。
“你以为我很高兴这么做吗?并不是,盖格,你是我的手下。”
盖格的脑袋开始往下垂,“好。”他又说一次。
“我真希望有选择的余地,可是我跟这些人有生意往来。记得你告诉我那些联邦探员窃听我的房子?那是我他妈的给他们的邀请函,是你给我的,你帮我跟他们搭上线。我们谈过,做了交易,我偶尔帮他们的忙,给他们一个名字,送个人情,他们就放我一马。天啊盖格,把霍尔送去给你的不是柯里科斯,是我。”
“好。”
“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这些家伙是接案子的,我指的不是装修案子,他们是政府的杀手,懂吗?就是这些家伙负责做那些没有人应该发现的事,他们也不按照游戏规则行事,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都是以前的同袍、佣兵,他妈的牛仔!他们大部分都是疯子,如果你做这一行做得够久,就是会把你搞成这种下场,让你疯掉。说到最后,他们会不惜一切达到目的,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达到目的的话,结果会很令人失望。这些家伙可不是带着退休金和医疗保险退下来的,懂吗?”
卡密尼拉拉外套袖子,仿佛突然决定它们太短了。
“他们今天早上打电话来,很有礼貌地表示如果你刚好过来……所以现在帮我们俩一个忙,告诉他们他们想知道的事,我知道他只是个孩子,放聪明一点。”
“好。”
卡密尼用手抓住盖格的脸,“还有我要跟你说,盖格——关于人生,你那些‘外在vs.内在’的东西?都是狗屁!人生掌管你的一切狗屁:打从娘胎开始,到进坟墓为止。你不懂,盖格,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别傻了。如果你能从这件事全身而退的话,记得这一点。”
“好……”
就在盖格昏过去之前,他有一个想法,就算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里,他也没有忘记这个讽刺之处:他这辈子从没感觉这么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