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疼痛来临时,盖格的内在如引擎超载时自动断电。时间停止,世界、宇宙都不存在,只剩下一件事,接着这份虚无只剩下来自过去的探访,不算是回忆过往,而是现今的相遇,他的心灵跨越了过去和现在。
他的父亲手拿蜡烛带他到一扇门前。他那天已经把那个空间盖好了,他拉开门,那房间——如果能称之为房间的话——只有一点四平方公尺。
“从现在开始你睡这里,”他告诉男孩。
“可是父亲……这里这么小。”
“进去躺下。”
“父亲,我不想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有音乐陪你。”他的父亲举起蜡烛照亮房内,地上放着一台录音机和六、七卷录音带。
男孩走进去,“睡觉。”他的父亲说完关上门,此刻存在的只剩黑暗及男孩颤抖的呼吸。
他盲目地摸索着,拿起录音机和录音带。他侧躺下来,紧紧卷成球状,脚底抵住墙边,脊椎和肩胛骨抵住另一面墙,后脑勺顶住第三面。
他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盖格张开眼睛,看到艾斯拉低头瞪着他。
“嗨,”男孩说完走出盖格的视线之外。
盖格坐起来,感觉到地板和墙壁配合着他的努力,仿佛表面是坚硬的,却不知为何有柔软度。他站起来等着平衡感逐渐恢复,接着走出衣柜。这不是睡眠,不自觉地失去意识及暂时失去控制能力是陌生的体验,思量起来颇为令人不安。他已经打破偏头痛的规则,一直以来,梦境都是诱发的因素,可是这次偏头痛单独出现。这时,盖格了解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内在遭受攻击,完全地无助。
他朝着通往客厅的短短走廊走去,双手如黑暗中行走的人一般举在十点和两点的方向。他缓慢而小心地绕到书桌前,艾斯拉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双臂紧箍住胸前的双腿。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他问。
“我让人说实话,我撷取情报。”
盖格从烟盒里摇出一支香烟,转向男孩,看到沙发上他身边的提琴。
“我在衣柜里的时候,是你在演奏吗?”
艾斯拉点点头,“我以为你也许会死掉,”他张口叹气,发出一声轻轻地“喔——”。“谢谢你买的食物,还有艾德维止痛药。”盖格醒了使他大大地如释重负,可是这个男人实在有够奇怪,他怎么可能既是保护他的人,又是职业逼供专家?
盖格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了?”艾斯拉问。
“我不知道。”
“你又要癫痫发作了,对不对?”
“那不是癫痫发作。”
“那是什么?”
“偏头痛,一种非常剧烈的头痛。”
“哇靠,看起来真的不像只是个头痛。也许你该去看医生?”
“我在看心理医生。”
“真的吗?那他,那,他知道你做什么工作吗?”
艾斯拉试着想像盖格坐在房间里,告诉心理医生自己的工作内容,可是脑袋一片空白。
盖格没有回答时,艾斯拉继续说,“爸爸搬出去之后,我去看过精神科医生,妈妈带我去的。”他瘦棱棱的肩膀猛地一扭耸肩,“实在是很愚蠢,那个医生一直问我感觉如何——你知道,关于离婚,我根本很少讲话,所以大都是妈妈在讲——关于想搬到加州,带我离开我的小提琴老师那些的。她问医生:‘这样很自私吗?’然后医生说:‘你觉得这样很自私吗?’然后她说:‘你认为呢?’所以我们坐在那里时,他们就一直问对方问题。”
“我要去抽根烟,”盖格说,到后门按下出口密码,走到后院。阳光下闪烁的草地仿佛丝状的绿色玻璃,他得先眯起眼睛才能让双眼接受刺目的光线。他的双脚感觉像有弹性似的,不过男孩的声音没有回声,他身体动作的边缘也没有视觉的鬼魅徘徊不去。
他坐在树下点起烟,思索男孩的母亲,尝试预见未来,让他能想出方法前往那里。有太多事超乎他的控制能力。霍尔就在附近,如同哈利所恐惧的,他显然有科技之助。火车、飞机和巴士感觉太冒险,似乎真的可能有人在监视他们——考虑到他目前的状况,开车似乎也并非明智之举。盖格习惯当自己身心的主人,但如今却更像是两者的奴隶。相信内在不会再度突袭是愚蠢的,因此,如果他企图把男孩带回母亲身边,无异是鲁莽的行为。母亲必须前来迎接男孩。同时,他和艾斯拉必须离开此地。他需要协助。
艾斯拉来到门口,看着盖格完全静止不动的坐在树下,使艾斯拉想起母亲放在花园里的一座小佛像,因而引发一阵渴望。他仿佛看到她坐在钢琴前,牙齿咬着下唇,勇敢地挣扎着跟上他的节奏,一起演奏钢琴小提琴二重奏;当她弹错而他努力憋住不笑出来时,她也强忍着不大声骂出来。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跟她最亲近。无声的交流,编织音乐的壁毡,共享声音。
“我可以出来吗?”艾斯拉问。
“可以。”
艾斯拉走下两个台阶,就站在门廊的雨棚前端,抬头看看天空。
“感觉很棒,”他说,“所以,我读到的那个家伙最后怎么样了?我想他的名字是维克多,你有……把他割开吗?”
“没有,可是他以为我有,所以他对我说了实话。那个女孩被绑在地下室里。”
“所以你救了她一命?”
“我找出真相。之后发生的事与我无关,不属于工作内容。”
“你总是有办法让他们说实话吗?”
“对,几乎可以让每个人做出任何事。”
盖格不经意的话强调了其不愉快的真相。艾斯拉思索着要如何学习做一个逼供者。有书可以读吗?有录影带可以看吗?有学校可以修课吗?
猫出来跳到栏杆上,艾斯拉用小指在它的头部划小圈圈。
“你该给它真正的名字,”他说完露出笑容,“嘿,可以叫它东尼,纪念东尼·蒙大拿。”
“谁?”
“东尼·蒙大拿——你知道,《疤面煞星》里的艾尔·帕西诺。”他抬起头看着盖格空白的表情,“听懂吗?电影《疤面煞星》?”
“我不看电影。”
“嗯,你该给它个名字。叫‘猫’有点蠢。”
“我们要离开了,”盖格说完起身进入屋内,艾斯拉跟着他,盖格把杯子装满水龙头的水。
“我们要试试看打电话给我妈吗?”
“要。可是我们得用公共电话打。”他咕噜咕噜喝下水,“然后我们不会再回来这里。”
这句话如一股冰冷、不预期的暗流般抓住艾斯拉。
“为什么?”
“因为那些找你的人就在附近,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他们开车在附近绕。”
那冰冷的恐惧感更加强烈的拉扯,接着艾斯拉想起他和哈利的线上讯息内容。
“喔完蛋了,我忘了!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
“哈利,他是你的朋友对吧?”
“哈利怎么了?”
“你在衣柜的时候,我传线上讯息给他,他想过来。”
“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知道。可是我给了他药局收据上的地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因为他登出了。”
盖格弯身从洗衣烘干机里拿出洗干净的衣服给艾斯拉。
“换好衣服。”
“哈利怎么办?”
盖格把衣服塞进艾斯拉的手里,“换衣服。”
艾斯拉往浴室去时,盖格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哈利的线上讯息还在荧幕上,他卷回去开始读。
盖格读完关掉视窗后,荧幕上显示出艾斯拉企图传送给父亲的线上讯息。
非会员:我是随性男孩,你在哪里?
此刻艾斯拉的问题有了回应,就在十四分钟前的下午一点零六分出现。
大老板:你没在用自己的笔电?
你在哪里?
盖格手指敲着键盘边缘,然后开始打字。
非会员:马瑟森,立刻回答。
他感觉得到世界的碎片流动且具有能量,仿佛由自然所驱使而朝着对方滑动。哈利和霍尔在同一个路径上寻找他;他父亲的造访;马瑟森终于现身。盖格觉得自己仿佛某种黑洞,把一切都拉向自己,过去和现在,外在和内在。
线上讯息有了动静。
大老板:你是谁?
非会员:你儿子在我们手上。
大老板:请不要伤害艾斯拉。
非会员:为了艾斯拉,我们希望你手上还有我们要的东西而且还在范围内。
大老板:在我手上而且我还在市内。
盖格试着稳定自己的双手,却一直滑走。他感觉自己仿佛既是车子又是司机,一面控制方向盘,一面读路标找出必须前往的未知地点的方向。
非会员:打出你的手机号码。我们会尽快打给你告诉你在哪里见面。我们只会打一次,如果你不接,我们就会杀掉男孩。
大老板:九一七五五五〇六一七。我都会照做,请不要伤害我儿子。
盖格抓起笔在手掌上抄下电话号码后登出,他听到艾斯拉从浴室出来走到他身后。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我要换衣服,然后我们就要离开。”
“哈利怎么办?”
“我们不能等哈利。”
“那猫怎么办?”
“猫爱去哪就去哪。说再见。”
在街上,盖格走向曼兹先生,递给他一包幸运牌香烟。
“那孩子是谁?”曼兹先生看了艾斯拉一眼,他站在三公尺外兑换支票商店入口的阴影下,手上提着小提琴琴盒。
“我在照顾他,”盖格说,已经换上一身黑色套头衫和卡其裤,“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我会付钱给你。”
曼兹先生摇出一根香烟点上,靠在椅背上,“你的伙伴一直过来,每隔半个小时左右,他们有固定路线。这是关于那孩子吗?”
“对,”盖格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可能有其他人会来找我,他叫哈利,瘦子、棕发、额头有疤。可能带着一个女的。他看起来可能像迷了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大王,你真的突然间变得很受欢迎,谁会想得到啊?”盖格把那张纸递给曼兹先生,他打开看了内容,上面用工整的大写字体写下一个地址。
“如果你看到他的话,”盖格说,“请你叫他去那里跟我碰面好吗?”
“呃—哼。”
曼兹先生用打火机点燃纸张的边缘,看着纸张被火焰吞噬。
“你记起来了?”盖格问。
曼兹先生抬头看了盖格一眼,用一只指节粗壮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我是谁——我他妈的吃哪行饭的?”
盖格看了一眼路底,“我有一个问题。”
“你不是该走了吗?”
“一个问题。”
“问吧。”
“你是不是一直都活在疼痛之中?”
曼兹先生挑起一道眉毛,这个问题触碰到他受创的心灵及脑袋。
“老兄,疼痛有很多种。”
“我指的是你的腿。”
“可恶,老兄——我的腿?”他抓起衬衫拉起来,躯干右侧有一丛疤痕,“这一侧的每根骨头都碎掉了。在床上翻身时,我听起来就像一碗他妈的早餐谷片。”他的脚跺在人行道上,“痛苦不重要,老兄,那只是信差——为了让你记得为什么会痛。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头斜斜地瞪着盖格,“对,我想你也许懂。现在快点在你的伙伴回来之前滚出这里。”
盖格转身向艾斯拉挥挥手,男孩向前走,他们俩朝大街走寻找计程车。
“永远忠诚,孩子。”曼兹先生说。
艾斯拉回头看着独脚人。
“那是谁?”他问盖格。
“曼兹先生。”
“曼兹?”
“‘曼莫莱兹(memorize,记忆)’的曼兹,他可以背诵整本书。”
“真的吗?”
“真的。走快一点。”
曼兹先生看着他们走向路口,快到转角时,他听到一阵轻柔的声音唱着“莎莉在玫瑰旁到处走……”,不比低语更大声,就像唱给婴儿听的摇篮曲,“莎莉在漂亮的玫瑰旁到处走……”
这个音乐使他微笑,他马上认出这首歌:珍奈特,一九六三。他转身发现唱歌的人就站在人行道上,离他只有几十公分,一个我见犹怜的女人。她抬头瞪着天空,手里牵着一个男人,男人看起来迷路了。
霍尔在一百三十三街停下来等红灯,转头看看打瞌睡的雷。他双眼紧闭,下巴一直在滴口水,猛然抬起头后又慢慢垂下。药物和疼痛使他只能提供霍尔所需要的一半动力。医生帮他缝合时,霍尔想过雷的无能所暗示的意义。
“雷,醒一醒!”
雷的眼皮张开一半。
“雷,我需要你张开眼睛,天杀的!”
雷坐直瞪着窗外。
“我醒了,我醒了。”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哈利僵住了。
“嘿,你是哈利吗?”
和莉莉在网咖外坐上计程车时,哈利叫运将开到计程表跳到十块钱就停。他只剩下十三块,觉得身上最好留个几块钱,所以司机在一百一十六街路口停车,哈利拉着莉莉的手走了最后十八条街。他的膝盖肿胀,每走一步都听得到沙沙作响声。
“哈利?盖格的哈利?”
哈利转身,“对?”
曼兹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阿姆斯特丹大道,“他在那边,就在路口,老兄,你最好快一点。”
哈利抬头看着路口,看到盖格走下人行道,朝着一辆刚靠边停在面前的计程车走去,盖格正打开后车门,艾斯拉挤过去上车。
“盖格!”哈利大叫,盖格坐上后座关上门。“盖格!”
盖格对着后照镜里的运将给地址,“走康文到摩宁塞德,这样比较快。”
“等一下,”艾斯拉说,“你听。”
男孩按下车窗按钮,玻璃滑下,他歪着头。
“我还以为听到……”
“听到什么?”
又出现了,微弱而清晰。
“盖格!”
“那个!”
盖格头探出车窗看着街上,人行道上两个人影正朝他们跋涉而来。他下了计程车。
哈利拉着莉莉的手走在小斜坡上,距离三分之一条街,一拐一拐的他一面呼叫,一面挥手。盖格看着他们走上马路斜切走向计程车,接着看到斜坡底哈利背后有一道银色闪光,一辆车刚转进这条街。
“你在这里等着,”盖格告诉艾斯拉,自己下坡朝着哈利走去,每一步都越来越快,“快点,哈利,”他说,“快一点!”
看到盖格的哈利停了下来,弯腰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大口喘气。盖格跑过来双手抱起莉莉。
“哈利,霍尔来了,快跑!”盖格抱着莉莉往计程车跑。
仍然弯着腰的哈利转身看看背后,凌志汽车慢慢爬上斜坡。
“干……我。”他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推出来,强迫自己站直。
目睹这场秀的曼兹先生看到哈利开始尽快往前蹒跚,接着他转向西边,看着银色凌志缓缓向前。
“老天爷,来了,”他拉拉自己的马尾,来回转头估计距离,“快点,老兄,”他对着哈利大叫,“快一点。”
到街角的半路时,哈利膝盖一软,跪在柏油路上。
曼兹先生因惊讶而畏缩,回头看看凌志,“他绝对来不及。”他喃喃地说。
曼兹先生抓住拐杖站起来。
如果不是雷又回到半睡半醒的状态,霍尔不会开得这么慢,因为他得一面开车一面检查两侧马路。终于,他伸手反掌揍了雷的胸部一拳,雷顿时睁开充满血丝的双眼。
“保持清醒!我是认真的,雷。你尽不到自己的责任,我就送你去领你他妈的奖赏,知道了吗?”
雷发出哼哼声回应。
正当盖格把莉莉放在计程车上,转身去找距离计程车只差六公尺的哈利时,霍尔看到了他们。霍尔用力踩油门,一手摸索着皮带上的枪。强而有力的汽车带着丰厚的吼叫声加速上坡。
霍尔心里迅速审视几个状况。撞倒他们?停在他们和计程车之间?大剌剌掏出枪?万一警察出现怎么办?
他看一眼雷,“你负责盖格,我去抓小孩。他一定在计程车上。”
雷点点头,车速和复仇的味道使他精神振奋,“我还要哈利,”他说。
视线转回街上时,霍尔看到就在前方不到三十公尺处,一个穿着迷彩装的身影从两辆停靠的汽车中间走出来,靠在拐杖上的男子转身朝向来车,似乎很惊讶看到它。
霍尔用力踩煞车,没有系安全带的雷猛然地脸先用力撞到仪表板上。他的哀嚎几乎和凌志汽车快速朝着曼兹先生对撞时橡胶轮胎抓住柏油路的尖锐声一样大声。
“操你妈的混蛋!”霍尔大叫,几乎是站在煞车踏板上。
在最后一秒钟,正当凌志汽车停下来时,曼兹先生向后倒,拐杖发出铿锵声。
曼兹先生还没喘过气,霍尔就已经逼近他眼前。
“你是瞎了眼吗?啊?”
霍尔弯腰抓住曼兹先生的手臂。
“起来!起来!”
曼兹先生甩开他的手,“退后,杰克!我想我可能摔断了什么东西。”他大声哀鸣,偷偷看了上坡一眼。
“开车,”前座的盖格对运将说,“快点。”
司机踩下油门,他们卷入车流之中。哈利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抚平疼痛。接着他弯身向前,越过莉莉看着艾斯拉。
“你是艾斯拉。”
“对。”
“我是哈利。我们算是见过。这是莉莉,我妹妹。她不太说话。”
艾斯拉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事会使他觉得奇怪了,“嗨,莉莉,”他说。
莉莉转向他,两个孩童的凝视相遇,“我会唱很多歌,”她说,“你呢?”
“嗯,我……”艾斯拉停下来,“对,我也会唱很多歌。”
“那是因为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一百万条歌曲——我们全部都会背。”
哈利转向她,嘴巴张开好像要说什么,却又闭上。
“可是我们长大以后,”莉莉继续说,“我们就忘记了。每一天都忘记一些,每一天我们都更悲伤一点点。可是孩子还没有忘记太多。”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艾斯拉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