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坐在他位于布鲁克林高地家的客厅书桌前,啜饮着晨间咖啡,看着窗外的东河。他伸手进运动裤里小心翼翼地摸着,脸上愁眉苦脸的表情如马蹄铁般挥之不去。昨天晚上,他在马拉松式的淋浴过程中,发现了使自己在热腾腾的蒸汽里打冷战的事,他的鼠蹊部皮下有一颗小小的突起物,大约一颗葡萄大小,软中带硬。
认识盖格之前,还在《纽约时报》讣闻版工作的那些年间,哈利逐渐相信只要活过四十岁的话,早晚会得癌症。少数没有活到四十岁的人,那些丧生于车祸、被谋杀或中风死掉的人,如果他们活久一点,也一样会得癌症。如今哈利四十四岁了,已经无法信任这个躯体——他曾经共同对抗世界的战友。从所有筛选过的生命里,他知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凯撒及布鲁托,从现在开始,他的躯体随时有可能背叛他,那个“你也是?”的一刻会到来,不是背上的匕首,而是吞咽时感觉到的肿结、镜子里一瞥的放大瞳孔,或淋浴时指尖发现的葡萄大小硬块。
在这样的时刻里,哈利羡慕盖格。不论用什么代价,他都不愿意与之交换位子——显然这人心中的恶魔比希罗尼穆斯·鲍许的画作里还要多——不过,那钢筋包裹的心灵和意志绝对很吸引人。对盖格而言,似乎没有所谓不寻常这回事。他就像某些神秘的工程师,找到方法关闭偶然的情绪起伏及其所造成的影响。他们刚开始当拍挡时,哈利就认定盖格是服用情绪平稳剂,那种把体验人生所造成的粗糙之处磨平的药物。可是,最后哈利还是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如果盖格有服药的话,也是他的大脑所制造出来的,不论那化学加神经性的鸡尾酒药物是什么,哈利都很想来一点。
他们是十一年前的某夜凌晨三点在中央公园认识的。当时哈利喝醉了,那是他每晚的习惯,并且正要被两个小混混踹头。几年前,他成为一个没有梦的男人——不是晚上睡觉的那种梦,而是放弃希望——放弃对新的、不同事物的希望,任何其他事都可能发生的希望。他年轻时的梦想正如自己所撰写的对象一般消失殆尽,化为尘与土;因此,他那漫无节奏的沉重脚步拖着一身骨肉、削弱呼吸的痛楚、可能被送出这个世界的可能性等等加起来,几乎都感觉很正常。失去成为总是就在咫尺之处的配角,在他几步之遥跟随着。终于要说再见的这想法使哈利受伤的嘴唇延伸成拙劣牙齿上方的微笑,就在此时,盖格从他的夜间跑步停下脚步,逗留的时间足以在一片模糊中以致命手脚攻击那些混混,在哈利能吸口气开口前便扬长而去。
两星期后,缝了三十针、装了两颗新牙的哈利开始每天在受辱之地守夜。他并没有等很久:第二天晚上,穿着T恤和运动裤的盖格出现在滂沱大雨的小径上,哈利现身阻挡,盖格停下来,但仍原地跑步。
“你想干吗?”盖格问。
“只是想说谢谢。”
盖格的湿发如擦亮般闪闪发光,雨水从眉毛滴进眼里,但他似乎不介意。哈利注意到他几乎不眨眼。
“我叫哈利,哈利·柏迪克。”
他伸出一只手,但盖格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我不喝酒。”
“嗯,我只是在想,因为你救了我一命——”
“只是凑巧而已,哈利,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他们踹的是一只狗,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那喝咖啡怎么样?你喝咖啡吧?”
有那么一会儿,盖格以他沉稳、眨也不眨的双眼看着哈利,不发一语。哈利突然觉得很不安,这个人似乎在检视他、评断他。然后盖格点点头说,“好,哈利。”
他们去百老汇的一家酒吧,坐在阴影中充满阿摩尼亚味的包厢里,盖格啜饮一杯黑咖啡,哈利喝了三杯野火鸡威士忌。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哈利以自传式的独白夹杂着热切分享与再度自我肯定的企图,仿佛过去曾经拥有的能力已经磨损到危险的程度,必须借由回顾事件才能支撑现在的他继续下去。
讲到从城市大学一毕业就得到《纽约时报》研究员的工作时,哈利说故事的步调加快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挖掘资料很有一手,他们叫我‘铲子’,有趣的是,有时候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发现自己对什么事很拿手。”
他告诉盖格如何使用自己所设计的软体在夜间偷偷进入电脑网路,如何利用这些技巧发掘秘密,把线索连接起来:他如何针对种族现况写了一篇重要的报道,记者生涯因而一炮而红。
“一天早上就突然出现在那里,头版次头条,‘哈利·柏迪克报道’,就好像,嘿,那是我耶。”
哈利说话时,盖格只回答了几次是或不是,对其他问题点头或摇头。虽然他积极参与的程度仅限于此,却没有想离开的冲动。他注意到随着酒精发挥作用,哈利急转直下显现出忧郁倾向,而且回忆越来越模糊,故事越说越七零八落。盖格也感觉到哈利漏掉了重要的一章:谈论自己的人生时,仿佛自己度过两个清楚区隔的年代,对中间连接的事件却绝口不提。起先,哈利的故事充满兴奋与骄傲的成就感,接着却转进黑暗的巷弄:工作热情减退、报道品质急速下滑、内容失准、误稿、喝酒从兴趣变成习惯。经过几个月的忠告之后,《纽约时报》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以及在讣闻部门的工作。
“你知道那种感觉,”哈利说,“当你觉得自己荡到谷底,却意识到自己其实适得其所?”
哈利告诉盖格,被发落到讣闻部门有如归乡一般,他和那些鬼魂及他们的过去生活在一起,沉浸在他们的事迹与衰灭之中。然而,这也促使他创造出更精细、更狡诈的搜寻程式。填入空白、将混乱赋予延续性,因而沉迷其中,成为一种奇特的再生方式。
对盖格而言,聆听这个史诗般的故事是个奇特的体验。在那三小时里,他所得知关于哈利的事远多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当他在晨光中跑步回家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送来一个想法: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哈利·柏迪克。
哈利的电脑响起一阵铃声,提醒他有人造访网站;这声响总是令人振奋,表示生意上门了,挑战拼凑一个人的人生故事,还有金钱。只有在开始和盖格合作、赚大钱之后,哈利才开始体悟钱的好处。钱当然很管用,但也缓和了他如何赚到这笔钱的羞愧。
哈利从不出席执行过程,但开始了解到对盖格而言,这份工作与钱无关。老天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哈利从没探问过,那就像问梵谷他为什么画画,或问开膛手杰克为何夜间出外野游一般。哈利终究了解到盖格就是必须这么做,正如关于这个人的其他事一样,这一点的确使哈利很好奇。他隐约记得那种感觉,那种足以把他拉回翻腾大海、强而有力逆流的颤动。虽然盖格禁欲式的奇特,却让他想起热情是什么感觉。
哈利看着荧幕上的网站,DoYouMrjones.com百分之九十五的访客都是迪伦·汤玛斯的歌迷,他们来到刊登这位歌手照片的首页,不过铃声响起表示有人点选了“密码”更深入地探索网站。这个密码必须是从哈利最喜欢的水果“哈密瓜(MELON)”所引申出来的五个字。如果他们键入正确的密码,表示他们是由正当管道推荐而来。
哈利啜饮着咖啡,当目前的访客键入“人(Men)到处(Everywhere)生(Live)为(On)坚果(Nuts)——到处有人以坚果为生”时,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不坏,他告诉自己。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卡密尼在一九九九年首次登入时使用的词汇:“义大利蔬菜汤(Minestrone)、茄子(Eggplant)、义大利宽面(Linguine)、炖小牛腿(Ossibuchi)、牛轧糖(Nougat)”。典型的五道菜义式套餐,来自一个胃口和幽默感都和复仇欲一样高张的人,生活方式和掌握权力的方式一样的尽其所能。
网站接受了这个词汇,要求键入推荐人。当访客输入“柯里科斯”时,哈利认得这个名字。柯里科斯是废五金大王,曾经雇用过盖格两次。哈利等着访客遵循指示提供自己的姓名、手机号码、琼斯的身份、客户需要盖格服务的理由。
哈利再次轻轻地挤压鼠谿部的硬块,考虑找人检查一下,可是,他讨厌看医生的程度等同于清楚自己该这么做的理由。盖格曾经教他如何伪造各种假证件,可是对他这种社会边缘人而言,使用健康保险太冒险,所以他看医生总是付现金。他并不介意花大笔钱做检查、检验、切片等等一切程序。
网站上开始填满资讯,接着另一个音调显示访客离开。哈利按下“列印”键,看看手表,莉莉就快到了。
他的目光转向角落桌上她的照片,蜷缩在沙发上的她脸上露出淘气的表情,一脸“我知道一个秘密”的笑容看着他,可是,他妹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种表情了。十年前他把她安置在安养院里,从那之后,每隔一个星期天,他就到新罗谢尔市去看她,坐在床边看着她目光呆滞或哼着歌曲的片段,聆听着听起来如此苍老的声音,仿佛她已经活了十几辈子。她看起来似乎成了科幻电影中由外星人占据的生物体:别扭的动作、讲话带着古风、支离破碎,无法理解其主题。
就算如此,哈利深信莉莉一直牢牢掌握着自己生命的荒谬性,她的固执纠缠着他。哈利曾训练自己不要去想莉莉,可是,妹妹却占据了他几近空泛的良知,拒绝被驱逐。他的内疚并非来自代理照护这件事——他付一大笔钱让她住在安养院里。折磨他的是很久以前就寄居在他心里、锯齿般的真相。他一年掏出十万美元并不是因为爱莉莉,而是因为他曾希望她死掉。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六位数似乎是柏迪克罪恶感的行情。
楼下的门铃响起,哈利走到门口按下墙上的对讲机。由于突如其来的悔恨,四个月前,他安排莉莉在休假日由一名精神科护士带到家里来,他发现比起到安养院里惨白的房间探视她,带莉莉到公寓里,对自己的焦虑有暂时性的麻木效果。最近他安排了另一次过夜行程,也就是今晚。
哈利打开门后倒退几步,听着上楼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黑衣、稻草般头发、穿着绿色裤裙及长筒靴的二十来岁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型帆布过夜包进门。
“嗨,琼斯先生。”
“嗨,梅丽莎。”
她转身伸出一只手到看不见的走廊里,“来吧,莉莉,进来。”
一个柔软如绸缎般的声音说:“该走了。”
“没错,”护士说,把莉莉拉进公寓里。
药物和精神错乱使他妹妹头发灰白,身材瘦小。她穿着短袖粉红色衬衫,还有几年前他买给她的紫丁香色及膝紧身短裤。她发出乳白光的皮肤下可见明显突起的手肘、腕骨和颧骨。一如往常,哈利看到她时必须提醒自己,她比他小六岁。
“她的状况如何?”他问。
“一样,”梅丽莎说,“很好,对不对,莉莉?”
她身上带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在动,仿佛这个精神病是个肿瘤,分解了身上所有的肌肉、肌腱和神经。她看起来就像空气一样轻,一个美丽、巨大的折纸人像。当她深陷的蓝眼珠终于移动、定在哈利身上时,它们凝视着他,没有一丝认识的迹象。
哈利朝着妹妹走一步,她的凝视定在他喉结下方的小小凹洞上。他举起一只手,用指节敲敲她的头顶三次,“有人在家吗?”
他碰她时,莉莉的嘴唇微微地弯了一下。
哈利看了梅丽莎一眼,“我们小时候常常这么做。”
他妹妹走到宽阔的图画般窗前,“我喜欢这里,”莉莉说,“每样东西都在快速移动,我喜欢看每样东西快速移动。”
几乎没有受到涟漪影响的东河持续近乎完美地反射着曼哈顿的天际线。在这样的夏日里,城市似乎有个闪闪发亮的双胞胎就躺在水面下。
莉莉把额头靠在玻璃上,手掌平放在上面,开始以轻柔、飞舞的字汇踌躇的唱着。
“下方远处……海洋深处……”
哈利加入,“我想去的地方,她可能会在。”
莉莉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参与。
“梅丽莎,你知道这首歌吗?”哈利问,“〈亚特兰提斯〉?”
“不知道——”她说,“有咖啡吗?”
“在咖啡壶里,想喝新鲜的自己再煮一壶。”
哈利坐回书桌前,胸部因深呼吸和深深叹息而起伏。他从印表机上拿出一张纸,一面读一面点头,他喜欢自己所读到的内容。
“梅丽莎,我可能要出去一下。”
“好,我们会没事的,莉莉很好。”
哈利抬起头,歪起一边嘴角微笑,“是啊,”他说,“莉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