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皱眉苦想之际,一个柔软的东西忽然触碰到她的脸颊。姜予微吓了一个激灵,猛得后退避开。
回头一看,发现陆寂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手里还拿着一块素帕正在帮她擦拭落在鬓间的雨水。
四目相对,气氛十分古怪尴尬。
陆寂深感歉意,“抱歉,吓到你了。我唤了两声你都没有反应,所以这才自作主张了。”
方才那个后退的动静太大,好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
姜予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忙接过帕子,道:“我、我自己来便可。”
说着,动作迅速地将头上有雨水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陆寂坐回原处,见她双瞳剪水,朱唇贝齿,明明没有涂抹胭脂,但唇瓣却柔泽红润。香腮胜雪,如同三月里的春阳。
抬腕时偶然露出来一小节玉臂,肌理细腻匀称,隐约还能看到上次未痊愈的伤痕,状似不经意的举动却格外撩人心怀。
他眸光微暗,隐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缓缓握紧。
姜予微确定自己再没有哪里不妥后,微微松了口气,双手捧着帕子递到陆寂面前,道:“多谢陆大人。”
陆寂笑了笑,接过后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揣到袖中,然后打开了侧壁的隔板。
姜予微这才发现夹层里有一个多宝格,里面放了几册公文,一卷《文苑英华》和一套汝窑青釉的茶盏。
不知是怎样的构建,那套茶盏竟然没有碰碎也没有倾倒,大抵是巧匠在里面做了可以固定的机关。
陆寂取了个空茶盏,倒了一杯茶给她,道:“虽说已经入夏,但现在天寒,身上沾了雨仍要小心着凉,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姜予微道了声谢,发现茶还是热的。茶香扑鼻,似乎是上次在知州府喝过的顾渚紫笋。
听姜氏说,顾渚紫笋极为名贵,一两金,一两茶,有时纵使有钱也不一定能卖到,所以宝贝得要紧。那次要不是她去的凑巧,姜氏才舍不得用这种茶来招待她。
出神间,忽听陆寂道:“不必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一顿,抬头对上陆寂笑意盈盈的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了两声,道:“陆大人说笑了。”
陆寂不置可否,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口,问:“姜公子要去何处?”
姜予微的手下意识收紧,心道这便要开始盘问了吗?她压下浮躁的心情,镇定的道:“大人将我送到前面的南北杂货铺子即可。”
说完,她严阵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提问。寻常人见她乔装改扮尚且都会生出几分好奇,何况是以缉捕而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本以为多少会问上一句,然而陆寂听后只是对车外的裴仪淡淡吩咐了一句便没再说什么,倒是让她颇感意外。
少时读《世说新语》,其中德行篇有一则,“王戎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怒之色。”
宣宁侯府,四海名门,世家子弟的礼数教养大抵都刻入骨中。正如方才初见时的那句“姜公子”,陆寂心中如何做想不得而知,但他并未选择拆穿,给足了体面和尊重,眼下也同样是如此。
姜予微又道了声谢,语气不由要诚恳几分,“有劳陆大人了。”
陆寂勾唇,嗓音里隐匿着笑意,“姜公子对我总是万般客气。”
交情又不深,还有那样一个赌约,不保持些距离才是她不对劲。姜予微刚要说话,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带着她整个人猛然前倾后,又迅速朝身后倒去。手里的茶水也泼了出来,尽数洒在她的右手上。
她疼的抽了一口凉气,好在陆寂及时将她扶住,立即将茶盏拿开。饶是如此,白皙的手腕上也烫红了一大片。
陆寂皱起眉头,眸色幽冷,好似白玉微瑕。他直接用袖子擦拭掉残留在上面的茶渍,这件昂贵的重莲绫锦袍算是毁掉了。
手腕嘶嘶的抽痛,勉强还能忍受。
姜予微想将手伸出去冲冲雨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陆寂小心握着,顿感浑身不自在,忙缩了回来,道:“没、没事,不要紧。”
陆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外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爷恕罪,是温举人。”裴仪惶恐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传来。
姜予微一愣,顾不得手上的伤势,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在前面不远处的博远书铺看到了温则谦。
温则谦身穿一袭宝蓝色粗布深衣,是最寻常不过的料子。因为便宜好用,所以百姓们大多用这种料子裁衣。不过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儒雅宁静。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打扮应该就是书铺的掌柜。
温则谦拿出刚誊抄好的书,怕这书被雨水打湿所以藏在了怀里,“孟掌柜,您上次让我抄写的《郡斋读书志》我已经写好了,请您过目。”
孟掌柜接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翻看一遍,而是眉头微微皱,为难的道:“温举人,你......你最近不用过来了。”
温则谦顿了顿,温声笑道:“那我将《白虎通义》抄完,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日。”
“也不用了,我会另外找人抄这本书的。”
温则谦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孟掌柜,这是何故?”
孟掌柜叹了口气,终归是不忍,将他悄悄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昨天晚上突然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敲我家的门,那两人让我今后都不许再收你的书,我没瞧出来对方是什么来历,但一看便不是好人。温举人,我与你也算熟识所以提醒你一句,你近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温则谦脸色凝重,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拱手行礼道:“是我连累您了。”
“快别这么说,我也不愿为难你,但我总要顾忌一家老小的安危啊!”
温则谦点头,“我明白,此前向您预支的那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给您。”
孟掌柜见他没有半分责怪自己之意,反而襟怀坦白,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连连摆手道:“银子的事不急,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你好自为之。”
“多谢孟掌柜。”温则谦又行礼了一个大礼,感谢他往日来的照顾。
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温大才子还不知情吗?如今城里不止博远书铺,其他书铺也都不敢再收你的书了。”
来人身穿缃叶色素软缎团领袍,脚上是圆头锦鞋,头戴幞巾,手持一把竹骨墨兰折扇,面容俊秀,只不过眉眼间带有两分戾气,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他是温则谦的同窗,姓余,乃是本州通判家的幼子。
“见过余公子。”温则谦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神色平静的道。
余環挑眉,“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的意思?”
温则谦淡淡一笑,“多谢余公子好意,我大抵已经猜到了。”
余環最是厌恶他这幅虚伪的模样,明明都火烧眉毛了还要故作从容,忍不住讥讽道:“温大才子如今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吧?你如果真缺银子,可以来找我借。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这个忙我还是会帮你的。”
温则谦不为所动,“那就多谢余公子了。”
余環自讨了个没趣,越想越觉得郁闷。冷哼了声,目光忽然撇向孟掌柜手里的那本书,道:“孟掌柜,这册书本公子要了。”
“这......”
孟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则谦,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温则谦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与余環作对。
跟在余環身后的小厮却横眉怒目的上前,一把将书抢了过来,骂咧咧道:“我家公子说要了,你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不想活了吗?!”
说完,捧着书屁颠屁颠地跑到余環面前,立即又换了一幅面孔,谄媚笑道:“公子,您要的书。”
余環看也没看他一眼,拿起书随意地翻看起来。
孟掌柜满眼担忧的看向温则谦,而后者兀自站在那儿,安然若素,好似山间傲立的松柏,心朗如月。
才看了没两页,余環把书一合,撇嘴嫌弃的道:“俗不可耐,本公子还以为字能有多好,原来不过是被金银所染的俗物。”
说罢,直接扔出了门外。雨水瞬间打湿了书,上面“郡斋读书志”那几个字迅速晕染开来,糊做一团。
那小厮上前对着门外狠狠啐了口,附和道:“什么玩意儿,也敢脏了我家公子的眼?”
“李叙,不得无礼。”余環装模作样的呵斥。
“是,公子。”
余環扬着头,朗声道:“有些人啊,插上几根鸡毛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不过也多亏了有个好娘子,让他能翘起尾巴向上献媚,贵人一高兴,说不准还真能捞个一官半职呐。”
那小厮咯咯直笑,“公子说得极是。”
温则谦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