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未想过的原因

    我原本想的是,宫殿里面那么多医书,我一定可以找到配制解药的方法。

    可连续在藏书殿中找了三天三夜,试过许多方法都还是没办法发出声音后,我只好重新在药房找了白越。

    我到的时候,白越正在磨药,沉重的石碾在他手里轻若无物,不过来回滚动几下,坚硬的药材便碎成了渣。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对解药的渴望。

    若是寻常男子面对一个美丽姑娘的请求,大多会怜香惜玉。

    然而,白越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随手便抓过一把药材接着碾。

    我估摸这个位置有些远,不方便他看见我,便换了个方向,然后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给我解药!”

    白越动作一停,看着我道:“以后还伤春悲秋见花吟诗吗?”

    我果断摇头。

    白越嘴角微扬,随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瓶倒了一粒药给我:“拿去吧。”

    我迫不及待地吞下,确定能发出声音以后,我一口气跑出了数十米,方才握手成拳,对他狠狠地挥了挥,道:“你这个坏东西!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记住了!”

    白越足尖一点,下一刻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捏了捏手中的药瓶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想到几天不能说话的痛苦,我立马收了拳头,笑容满面,乖巧地道:“哦……我刚刚说,谢谢公子赐药。”

    我本以为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这一次又会辣手摧花,没想到他只是悠悠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药瓶,说道?:“算了,本公子今日诸事繁忙,懒得跟你计较。”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到了晚上,我打算卸妆睡觉的时候,铜镜里面竟然倒映出一张肿如猪头般的脸。

    起初我被狠狠吓了一跳,以为这地下宫殿出现了恐怖鬼怪。可下一刻,当我定睛一看,镜中之人跟我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我做什么动作她也做什么动作之后,顿时心下一沉。

    为了确定我的猜想,一路走过但凡能反光照出人影的地方,我都会仔仔细细地照上一遍,越照,心情便越是沉重,越照,便越是肯定我貌美如花的脸当真肿成了猪头。

    要知道,对于一个爱美的妖怪而言,容貌兴许比命都重要。

    是以在发现不对劲之后,我便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白越的寝殿。寝殿里面没有人,倒是一旁泡温泉的侧殿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我心急如焚,当下也没想那么多,直接便向着那人影冲了过去。

    侧殿轻纱低垂,烟雾缭绕,秀色可餐的公子正在沐浴梳洗,乌黑的发,玉白的肤,说不出的旖旎魅惑。然而此时我压根没有半点欣赏的欲望,待快速奔至他面前,我便开始抹眼泪:“呜呜呜,公子,我错了!!”

    许是没料到我会忽然冲进来,白越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反应。

    我也没太注意他的神情,只以为他是不满意我的认错态度,便继续恭恭敬敬地道:“我不该腹诽你是自恋的孔雀男,也不该将好吃的饭食扣下,然后将不好吃的给你送过去,更不该在贪玩的时候将你晾好的衣服弄掉了,见四周没人,悄悄捡起来就跑了……”

    白越侧头看我,表情有些僵硬:“你说什么?”

    我飞快瞟了他一眼,接着态度诚恳地检讨道:“我也不该打翻你晒在花园里的药,害怕你发现会骂我,便将那药丢入池子里,结果毒死了好几只乌龟……看见乌龟死了,我惊慌失措,为了掩藏证据,我便将乌龟埋在了后院你种药草的地方,结果毒渗入土中,好多药草都死掉了……然后我估摸你肯定会生气,就索性将那块地伪装成了荒地……”

    白越好看的脸青了又白,愤然道:“你……你居然!”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越发将头低了下去,瑟瑟发抖?:“呜呜呜,公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由于低着头的缘故,我看不见白越的表情,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他从水中跃上了岸。

    待我再抬头时,他已经穿好了衣裳,左手拿着切药材的大菜刀,右手拿着磨药材的石碾,面容严肃地看着我道:“你说,本公子是剁了你好?还是敲死你算了?”

    我恐惧地往后挪了两步,说:“我选择寿终正寝。”

    白越扯了扯嘴角,说道:“这天才刚黑呢,就开始做白日梦了?”

    我咽了咽口水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白越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那是圣人说的,跟本公子有什么关系?”

    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我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道:“可是,我的命是你耗费了无数珍贵的药材救回来的,就这么死了,不就浪费了那些药吗?”

    白越沉吟片刻,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便将菜刀和石碾放在了一旁,转而扬手又是一把药粉撒在了我身上。

    “脸丑成这样,确实有些恶心。”

    察觉原本肿成猪头的脸逐渐开始变小,我急忙扑到了池子旁边。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我原本惨不忍睹的脸,便又恢复成曾经的花容月貌,甚至脑袋上因此长出了一朵娇艳的大红花。

    ……

    头顶上……长出了一朵……大红花……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花瓣,顿时一阵剧痛从头顶传遍了全身,疼得我才收回去的眼泪,眼看就要再次落下来了。甚至连我起身走路动作幅度略微大了一些,花瓣就会产生晃动,然后我便疼得死去活来。

    我强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目光虔诚而又渴望地看着白越道:“公子,这朵花是?”

    “千疼万苦花,以往魔教中人用来惩罚叛徒的花。”

    白越云淡风轻地解释道:“花一旦在头顶盛开,那人就会受尽痛苦折磨,动作幅度越大,疼痛就会加剧。若强行破坏花朵,待到花落,那人也会随之死亡。”

    我疼得龇牙咧嘴:“我不想要这朵花……”

    我原本以为,只要能恢复美貌,就算再多的艰难困苦我也一定能克服。可待到头上长了这朵折磨人的花以后,我才知道,和这等痛苦比起来,容貌根本算不得什么。

    白越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分外好看的弧度,冷笑道:“那就得看本公子的心情了!”

    言罢,任凭我如何呼唤,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殿。我意图追上去,可我刚走一步,那花就让我疼得死去活来。我没办法,只好动作轻柔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一旁的座椅上老老实实待着。

    然后,我一动也不敢动。

    地下宫殿特别大,光是有温泉池的寝殿就不下数十个。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再也没见白越踏进过这个宫殿。我就在椅子上窝了整整七天,这期间浮屠塔的楼主会轮番将膳食送到这里来。每一个来送食物的楼主,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甚至还有好些楼主苦口婆心地劝我?:“叶姑娘,不要倔啦,好好跟公子认个错,让他帮你把花摘了吧。年轻人,不要沾上奇怪的癖好,什么痛并快乐着,压根就是胡说。”

    我欲哭无泪。

    我也不想要这朵花啊!

    我也想要抱着白越的大腿,真诚认错啊!

    关键是……我一动就痛啊!!

    这么痛,我压根就没有办法出去找他啊!

    嘤嘤嘤……

    不过好在第八天的清晨,许久未曾踏足这里的白越,总算是再度出现了。

    虽然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来找一些入药的药材,但几乎一看到他现身的瞬间,我的双眼便亮了起来。顾不得此番动作究竟会有多么痛苦,我咬牙跑到他面前,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说道:“公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做蠢事了,再也不会悄悄腹诽你了。求求你,快帮我把这朵花摘了吧!”

    白越身子一僵,然后屈指弹了弹我头上的花,发出一声:“哦?”

    我眼泪汪汪地点头?:“真的真的,我保证!你看我真诚的眼神……”

    白越笑了笑,我感觉如春风拂面,他说:“罢了,本公子正好试试新药,就先替你摘了这花吧。”

    白越说完,便伸手握住了我头上的花,然后用力拔了出来。

    那一刻,我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脑袋一片空白。待我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时候,那朵花正静静地躺在白越掌心。红的花,白的手,刹那芳华,美不胜收。

    我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他,神情充满了困惑:“你不是说,拔了就会死吗?”

    白越恍然大悟道:“对哦,差点忘了。”

    言罢,他又将那朵花插回了我头上,然后一本正经地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药给我,说道:“吃吧,吃了那朵花就会掉了。”

    我抬手拿下了那朵花,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怒气,说道:“不用吃,这花也掉了!”

    白越看了我一眼,说道?:“这花虽然拔了,但未必不会再长一朵出来。吃下解药,方才能彻底断绝后续再长的可能。”

    那朵千疼万苦花给我留下的痛苦印象太深了,是以听白越这么一说,我便立马抢过那颗药丸咽了下去,说道:“这下不会再长了吧?”

    白越点了点头,我也略微放下了心。

    然而,就当我准备回寝殿睡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诧异地发现,我只能像书中所写的僵尸那般跳着走了!我猛地回头,正打算找白越算账,却发现殿中窗户不知道何时已被人打开,此时此刻烟雾缭绕的寝殿,除了我以外,再无旁人。

    我悲愤不已,我怒火攻心,我怎么就那么容易相信那个满嘴谎言的浑蛋呢!!

    可不管我再如何后悔,依旧没有半点解决的办法。

    这一次为了不再跳进白越挖好的坑中,我决定直接去找浮屠塔那些楼主商量,想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听闻我的来意之后,和我关系最好的楼主灰叔一连笑了好半晌。

    直到看我当真有些恼了,他方才止住了笑,说道:“叶姑娘啊,你是不知道,你没来枫华谷之前,我们这些侍奉公子多年的老头几乎就没见他有过第二种表情。你来谷中之后,公子他又会笑又会怒,反而有了一些烟火气了。”

    我没好气地应道:“在没遇到他以前,本姑娘还是一个既优雅又端庄的小仙女呢!都是因为他,我才在这些日子里面时常经历各种大喜大悲。”

    灰叔眸中笑意愈深。

    我认真地道?:“真的!就像传说中的月宫仙子一样,要多仙有多仙。”

    灰叔乐不可支:“姑娘说得是,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刻意忽略掉他话中的敷衍,我微微敛了神情,正色道:“灰叔,你可有办法救我?跳着走路真的超累,一天下来犹如负重跑了几十里。”

    灰叔摊了摊手,遗憾地道:“公子的药,素来只有公子能解,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办法。”

    我委屈地道:“可是找他解的话,他肯定又会在给解药的同时,又给我下一些奇奇怪怪的药。”

    灰叔沉思道:“虽说姑娘这些日子受了委屈,但你没有发现,自己的体质比之前更好了,武功也精进了许多?”

    灰叔不说的话我还没留意,听他这么一说,我当即便先试了试自己的武功,又闭目观测起自己周身经脉情况。一切正如灰叔所说,我身上的陈年旧疾不仅没有了,经脉也越发强劲,就连原本许久未曾精进的内力,也深厚了许多。

    如果说以前我的身体勉强算得上康健,那如今我的身体就完全可以算得上凡人巅峰了。而且随着经脉的全部打通,往后若我习武的话,便会进步神速。一些日常小病,也彻底跟我绝缘。

    这样的发现,让我十分震惊。

    毕竟在此之前,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白越的种种作为都是以祸害我为乐。是以我从未想过,白越的所作所为,居然会给我带来如此多旁人梦寐以求的改变。

    好半晌,我才讷讷开口道:“灰叔,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灰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沉声开口道:“老夫给姑娘说一个故事吧……”

    灰叔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天才少年。

    少年自小看东西过目不忘,所以不管学什么都特别快。学剑术之时,不过短短几年,当时武林最强的剑圣在他手里就过不了三招。学医术之时,誉满江湖的第一神医不顾花甲之龄,毅然称他为师。

    少年受尽了世人的赞扬,年纪轻轻便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傲然于世的实力,以及几乎无人可比的俊美容貌。他提前站到了众人难以触及的位置,无人可以与他比肩,也就意味着他会一直活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之中。

    少年在那高处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有人爬上来和他一起笑谈天地。一年又一年的失望之后,他开始习惯了自己和自己下棋,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在意自己。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最初那个姑娘来的时候,他还正值少年,那姑娘带着一个重伤的男子,恳求他相救。

    少年行走江湖多年,听闻过许多跟那男子有关的传闻,也知晓那男子不是什么好人。可是那姑娘始终坚持要救那个男子,少年素来不喜欢愚蠢的人,便提出了一个要求为难姑娘,说是只要那姑娘能办到,他便答应救人。

    很苛刻的条件,但那姑娘想也未想便答应了,而且更出乎少年意外的是,那个姑娘居然还办到了。少年素来信守承诺,纵使不喜欢那个男子,也终究还是出手相救了。

    许是因为好奇,又许是想得知事情的结果,待他们伤好告辞之后,少年也随即乔装打扮跟了上去。而事实也不出少年所料,那个男子果然是狼心狗肺之辈,姑娘被狠心辜负了,甚至连命都搭了进去,尸体都被抛诸荒野。

    少年将姑娘的尸首捡了回来,然后亲手将她埋葬了。他想,这或许是愚昧痴情的代价。

    安葬了姑娘以后,少年便又回到了家中,潜心学医,认真练剑,一切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直到后来,他亲手埋葬的姑娘,又带着另外一个重伤的男子,重新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她带来的人,来头更大,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很惊诧姑娘为何还活着,也很愤怒她都死过一次了,为何还是不长记性,不知道吸取教训。

    眉目依旧的姑娘执意要救那个男子,为此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少年被她缠得没办法,又不愿意让姑娘再跌入第二个无底深渊,便捏造了一个故事,让她去取一个恶名昭彰的女王的头颅。面对九死一生的艰难任务,最后姑娘历经千辛万苦,还是办到了。

    少年被逼无奈,只好又帮她救了她带来的男子。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当他看着姑娘拥着那男子喜极而泣的时候,他非常想要砍掉那男子的手。

    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再加上他也想知道姑娘一腔痴情最后能否修成正果,是以这一次,当姑娘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依旧如同上次那般跟了上去。

    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又一次应验了。

    那男子在利用完姑娘后,便给姑娘下了毒,并将她的尸体抛在了乱葬岗。

    少年反复告诉自己,那是她应得的结果,可是不知为何,每年到了姑娘死去的那一天,他都会不远千里地去那个乱葬岗。他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他知道姑娘尸身所在的位置,却从未走近看过,他既有些害怕姑娘会永远死去,又有些期盼姑娘能奇迹般活过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在那姑娘死去的第三个年头,少年再一次来到乱葬岗,那原本应该连尸骨都腐烂掉的姑娘,居然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还吓坏了好些自发前来祭奠亡灵的村民。

    他一路跟着她到了河边,看着眉目如画的姑娘,看着她洗净了身上的污垢,看着她又陷入某种奇怪的自恋幻想。

    她活着,或者死了,原本都跟他没任何关系,不知为何,这一次少年却鬼使神差般走了出去。

    他想知道,这一次,她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结果又会如何。可那姑娘如同上一次一般,根本不记得他了。

    少年有些生气,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她居然又不记得他。然后,他又有些开心。

    因为她不记得过去,就代表她不会再对以前伤害她的那些人有任何想法。

    少年想要姑娘跟在他身边,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害怕姑娘会察觉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所以对姑娘的态度一直都特别凶。

    姑娘果然误会了他,之后还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他却担心姑娘在江湖中仇人众多,害怕她会再一次死去。所以当姑娘态度坚决地要和他分道扬镳的时候,少年便如之前那般,乔装打扮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他陪着她走遍了千山万水,甚至还知晓了她的喜好,记住了她衣食住行方面的一切喜好。为了能让姑娘安心快乐地云游四方,每当她身份暴露的时候,少年都会暗自替她解决掉一切麻烦。直到后来,那个姑娘,又喜欢上了别人。

    少年十分怀疑姑娘的眼睛有问题,这一次她喜欢的人,又是一个心狠手黑之人。当姑娘再一次带着她的心上人来到他面前,寻求他的帮助时,他向姑娘提出,让她待在谷中一年。

    他原本是想着,只要她留在这里,就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可是那姑娘坚持着要送自己的心上人回家,她向他保证,她一定会回来的。

    少年劝不住姑娘,他甚至沮丧地想着,这是她的选择,一切都随她去吧。

    然而,他很清楚,姑娘这次重出江湖,很有可能会再一次死去。

    没有谁能保证,姑娘就一定能复活。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越这么说,他便越放不下姑娘。在她走后,他便快马加鞭地跟了上去。这一次,当他赶到的时候,却依旧晚了一步,那姑娘已经被她喜欢的人诱入了圈套,身受重伤。

    他知道,贸然出手的话,很有可能会暴露他自己,且两个人都跑不掉。他也清楚,姑娘受了那样重的伤,很有可能会香消玉殒,根本就救不活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是选择不顾一切去救姑娘。哪怕,姑娘永远都不会喜欢上自己。

    听完灰叔的故事,我顿时陷入了长时间的呆滞之中。

    我张了张嘴,很想跟灰叔反驳一些什么。

    比如,白越对我那么坏,他根本不可能喜欢我。可我仔细想了想,这个人虽然总是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却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却一路保护着我走过了千山万水。

    他从未对我表现出半点关心,却三番五次在我陷入危机的时候,出手相救。

    他一直说着想接收我的尸体,但是在谷中这么长时间,明面上他对我丢了一大堆折磨我的药,实际上那些药对我的身体却有莫大的好处。

    这个世间有很多男人擅长说漂亮话,比如唐恒等人。然而一页一页翻到最后,你会发现这样的男人无半点真心,不过是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罢了。

    这个世间也有很多人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真心,比如白越这般,直到现在,若非灰叔提醒点破,很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为我做了那样多。

    为何我一出乱葬岗就能遇到白越,为何他能知晓我游山玩水那段时间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何我会对枫华谷这样熟悉,为何每次我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出现……

    至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只是,我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比起身份可能暴露,更让我震惊的是,白越默默地关注了我这么久。

    那个骄傲的白越,不把世间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白越,居然……有可能……会喜欢我?

    灰叔告诉我说,一切感情的开始,都是因为好奇。

    白越好奇我为何会不死,为何会遗忘,具体身份为何……年年岁岁的好奇积累,最终在他自己都尚且不明白感情为何物的时候,渐渐转变为了执念。

    那天的最后,灰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叶姑娘,公子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我们这些跟着他多年的老人都知晓,他待你是不同的。所以,请你能给公子一个机会,好好了解他。”

    在灰叔明亮的目光注视中,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竟十分丢人地选择了跑路。

    准确来说,我是一路红着脸跳回了我的寝殿。

    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中,我怔怔地想着灰叔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越想,脸便越红。

    我越想,便越不能寐。

    若说之前我对于唐恒,大多的感情是基于感动,基于一种想要拥有家人的迫切。对于白越,我却是彻底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咚、咚、咚……”

    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声。我抬手,轻轻放于胸前,便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如今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又彻底乱了。

    我一方面有些被灰叔的话打动了,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毕竟任凭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白越所做的事情背后有半点旖旎缠绵的迹象。

    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天一亮,等浮屠塔的楼主前来送过饭,我便一蹦一跳地去寻白越。我到的时候,白越正在荷花池旁练剑,依旧还是锦衣玉冠的贵公子打扮,美人如玉,剑势如虹。

    我就坐在一旁的六角亭中看他练剑,等他练完,我方才一步一步地跳到了他身旁,说道:“公子,我有些事情想跟你打听。”

    许是练剑练得有些疲惫了,白越收回剑之后,饮了好几杯茶,方才舒展了眉头道:“什么事?”

    在来寻他之前,我想了许多对话的开头,比方说他为何会知晓我离开白鹭城后去了什么地方,又比方说他为何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我之类的。

    如今当他就站在我面前,距离我不过咫尺之遥的时候,我却瞬间紧张了起来。

    见我长久未曾开口,白越侧头看着我问:“你想要解药?”

    我先是摇了摇头,后又一想,不对,解药还是要的,遂又点了点头。

    白越神情有些费解,问道:“你究竟是来干吗的?”

    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烦,我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道:“灰叔告诉我说,你喜欢我!”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白越刚喝进嘴里的茶,瞬间便喷了出来。

    话既说出口,我便索性一次性说个痛快:“他还告诉我说,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情,陪我走遍了千山万水,你是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个姑娘。”

    说完这话之后,我便闭上了眼,摆出了一副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神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寻白越兮,定死得很惨。

    然而就当我以为,白越会反手拔出刚收回去的剑,干脆一下劈死我的时候,等了许久,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我悄悄睁开了一只眼,见他似乎没有拔剑的打算后,我又悄悄睁开了另外一只眼。

    地下宫殿的通风做得特别好,此时当气氛陷入尴尬的时候,便十分应景地刮了几阵凉风。

    有风呼啸而过,将白越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良久,我才听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灰叔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打死他。”

    我心头一跳,急忙往后蹦了一大步,讪笑道:“公子息怒,就算他老人家嘴碎了一点,喜好八卦主人一点,做的饭菜难吃了一点……但好歹这么多年都在浮屠塔里尽忠尽职地护卫守候啊。”

    白越抬眸看我,墨黑的眼瞳明亮深邃,问道:“你信灰叔的话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很平静,释放的杀气却格外磅礴凶残。

    考虑到我的回答可能会决定我未来的命运是死是活,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回答道:“我当是不相信的!”

    白越眉梢一挑,杀气越发强烈。

    我意识到不对,立马缩了缩脖子,果断改口道:“灰……灰叔他说得有理有据,我当然是信的。”

    这一次,杀气骤然消失。

    紧接着,白越忽然逼近我身前,用他常年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扼住了我的脖颈,说道:“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我被他一吓,险些花容失色,七窍升天。

    生死攸关之际,我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他生气的原因。以白越的自恋程度来说,他应当是在生气灰叔编出来的故事,玷污了他高贵纯洁的人格?!

    嘤嘤嘤……早知道昨天就不去找灰叔抱怨了,不然也不会因为他的话一夜未眠,更不会脑子一团糨糊地来找这个煞星啊。更让我觉得绝望的是,眼下这个问题,我如果回答相信,感觉白越会掐死我,如果回答不相信,他还是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就当白越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郁,我也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整座雪山居然剧烈摇晃起来。

    雪崩?地震?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反倒是白越反应极快,一边扬手将药粉撒在我身上,一边拉着我来到了一处没有任何建筑的宽广之处。而就在我们刚刚站定的时候,灰叔以极快的速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道:“公子,叶姑娘,你们赶快走。”

    在我印象中,灰叔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可眼下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嘴角紧抿,说不出的严肃紧张。

    白越微微蹙眉:“出什么事了?怎么会如此惊慌?”

    灰叔语速极快地道:“先前被公子所救的唐家新任掌门唐恒,如今带着许多武林人士杀到谷中来了。外界阵法不知为何悉数被破坏,浮屠塔的楼主力有不敌纷纷逃出了谷外。眼下他们已经逼近了此处,若没办法攻破的话,可能会让霹雳门的人强行炸开洞口。”

    白越也敛了神色,声音冰冷似刀:“他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据我所知,应该是为了谷中的珍稀药材和无数金银财宝而来。”灰叔面带嘲讽道,“但那些自命武林正道者都虚伪得很,明明眼中写满了贪婪,却偏偏说是来消灭妖女的。若非利益驱使,仅是叶姑娘一个,也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

    白越也嗤笑了一声:“此番他们来了多少人?”

    灰叔想了想,说道:“具体数量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都来了,就连一些泰山北斗门派的长老和精英弟子也来了不少。”

    白越表情越发冷凝:“看来,此番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来枫华谷肆意妄为了。”

    提到唐恒,我便觉得胸口一抽,内心是说不出的憋屈,说不完的懊悔,悔恨道:“都是因为当初我带他入谷,所以他才会知道枫华谷的具体所在。”

    眼下局势不利,主使人虽然是唐恒,但那所有的错误基本在我。

    思及此,我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沉声道:“一会儿我在这里断后,你们二位赶紧离开。”

    我想,这是我犯下的错误,理应由我来承担。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然而白越和灰叔见我一脸“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表情,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

    灰叔开口解释道:“叶姑娘不必自责,武林中人觊觎我们枫华谷早已不是一夕半载了。就算没有唐恒,以后也会有林恒、张恒带人前来攻打,故面对强大外敌,我们枫华谷自有应对之法。”

    灰叔说完,白越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们枫华谷第一条规定是什么?”

    灰叔朗声回答:“珍惜生命,人人有责。”

    白越又问:“第二条规定呢?”

    灰叔又答:“打不过就跑。”

    白越满意地颔首:“第三条规定呢?”

    灰叔神色自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最后,白越拍了拍手掌,表示了对灰叔的赞许:“很好,回答全部正确。那么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灰叔紧了紧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从善如流道:“带上最值钱的宝贝,赶紧跑路!”

    就在他说完的瞬间,雪山再次剧烈震动起来,好些脆弱一点的花木,都纷纷折断。

    白越对灰叔点了点头,灰叔便动作极快地隐入了重重宫殿之后。

    而后,白越撕下了自己的衣裳下摆,一边动作极快地挑选大块的宝石黄金,一边吩咐我道?:“赶紧挑选一些值钱的东西,然后随我一起来,枫华谷恐怕保不住了。”

    眼下情况危急,我不能做拖后腿之人,无论是内疚还是道歉,都容后再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苦涩后,我便学着白越刚才那般撕下了一大块裙摆,然后开始装金银财物。

    毕竟若不带走,待到雪山山门被炸开,这宫殿内的一切,也都是便宜了那群以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的浑蛋。更何况如今跑路也需要考虑衣食住行,钱财自是必不可少之物。

    因时间紧迫的缘故,略微拿了一些东西背在背上之后,白越便示意我跟他一起从一处隐秘的暗道逃生。这一次的暗道不如宫殿外面的宽广,仅可一人通行。

    我举着火把在前方走,白越便在后面断后,每走出大概五六里,白越便会启动一个机关,炸毁后面的通道,以防追兵会发现密道追来。

    长路漫漫,看不见尽头,只能听见两人行走的脚步声。

    一连走了七八个时辰,考虑到两人都有些疲惫,白越便放慢了脚步,低声道:“此时应该走出雪山范围了,可以暂且坐下休息一会儿。”

    方才在地下宫殿那会儿,我只顾着装金银珠宝,忘记了准备吃食,倒是白越比较细心,居然将楼主们送来的大饼和牛肉一并带上了。

    许是因为赶路和战斗都需要体力,白越便将大饼和牛肉分了我一半。

    我一只手拿着饼,一只手拿着牛肉,一时之间内心难受得厉害。

    白越看我一副悲伤的表情,难得体贴地解释了一句:“吃吧,这次真没下毒。”

    我越发觉得内疚,说道:“公子……都是因为我,枫华谷才会变成这样。”

    白越淡然看着我,目光平静如水:“所以呢?”

    我握紧手中的饼,诚恳地道:“我想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补偿你。我知道,地下宫殿全是奇珍异宝,我兴许这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我还是想要为你做些什么。”

    白越眼神微晃,眸光潋滟,似乎在确定我所言的可信度,又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索要赔偿。

    好半晌,我才听他开口道:“如果你真的觉得内疚的话,就告诉我你的秘密吧。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会不死?”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关于地下宫殿的所有一切仔细算起来说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也不过,就算他要求什么样的赔偿都不过分。可是,他只提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要求。

    “公子,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然而听闻我的困惑,白越看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因为医者的好奇。不过你现在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如果打算说假话的话,本公子也不屑于听。”

    我原本已经在挣扎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世秘密了,如今听到白越的话,反而松了一大口气。毕竟,对于凡人而言,妖怪的存在还是太过惊悚了。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害怕自己的身世被察觉,害怕不被这个尘世所容。

    如今不知道为何,面对白越的疑问,那样的害怕却加剧了数倍。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勉强我回答,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吃过了大饼和牛肉之后,我们便接着赶路了。来来回回在昏暗的隧道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感觉鞋底都快要被石板路磨破的时候,终于看见了第一缕来自外界的光。

    眼看离出去的洞口越来越近,白越却在距离出口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

    见他一停,我还以为是外界有危险,当即便拔出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正色道:“是外面有埋伏吗?那一会儿我先冲出去吧!”

    白越回头看我,俊美无双的容貌被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看上去分外雅致柔和,他说:“就如灰叔所说,武林中人一直都对枫华谷垂涎三尺,迟早会打上门来。”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嗯?”

    白越微微笑了笑,声音清朗如玉:“所以,本公子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那一刻,一直压在我胸口的巨石,轰然落地。一直笼罩在我周围的黑暗,悉数散去。在我以为,我做错了事,我犯下了穷其一生都无法弥补的巨大错误时,最让我觉得亏欠的那个人却对我说,他从来没有怪过我。

    只此一句,我便差点泪湿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