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明白他的意思,耳根渐渐红了。
揽星楼里的细泪与低语宛若一个个气泡,争先恐后浮出心海,轻响着爆开,在海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云谏妄念纠缠,才脱口说了那句混账话。
但不知怎的,鼻息间的花香气骤然变浓,眼前的少女满身芬芳绽放而开,他恍惚间定睛,才发现细薄的水雾悄然泛上她的眼眸,朦朦胧胧地遮掩了清明神思。
……像极了揽星楼那夜的模样。
看起来并不清醒。
云谏手上的力道紧了,倏尔明白过来,这些散不尽的花香、连绵的夜梦、愈发容易的动情……无一不在述说,二人中过的药并不简单。
许是她的体质比他差一些,似乎更难抵抗这份药效。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影响。
未知感实在危险,旖旎心思没了大半,云谏坐直了些,抬手去擦她的脸:“黎梨,醒醒。”
他搓得她一侧脸颊都红了些,才看到她瞳仁开始缓缓凝聚。
云谏稍松一口气,想要拉她起来:“我们回去再说……”
不料黎梨神智刚清醒,这般看着他起身,视野里的晃动叫她忽然想起了某些回忆。
她立即“啪”地拍开了他的手,任自己重新跌回地面。
云谏惊愕看着她:“你……”
“你太过分了!”
小郡主脸颊也痛,手心也痛,干脆捂在了一处,指指他道:“眼下青天白日的,你竟然……”
“你竟然……”
黎梨想起方才自己坐得多么信任,就被膈得多么惊慌,一时间呼吸又促了些。
但许久也不见他吭声,黎梨睁圆了眼:“你不辩驳一下吗?”
说是她的错觉,说是他的意外,说什么都好啊!总不能真是他青天白日就想……
云谏:“辩驳不了。”
他望着她眼下渐浓的绯色,实话实说:“此事并非我能全然控制,在你身边很容易……”
黎梨捂住脸让他闭嘴:“叫你辩驳,没叫你承认!”
二人正僵持着,书斋门口传入一道嘀咕声:“那小书童也太顽劣了些,竟然捉弄得我白跑一趟……刘掌教今日不在学府,怎么可能叫我去说话……”
两人齐齐望向门口,沈弈恰好迈进门,一眼看到满地的打斗狼藉,愣愣地抬起头,与他们对上了视线。
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啪”声动静,又见黎梨捂着脸坐地上,颊边红彤彤的一片,沈弈吓一激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冲着云谏大喝一声:“住手!”
云谏冷眼看他:“……我没在动。”
沈弈不管他,三步并两冲到黎梨跟前,将她拉了起来:“郡主你没事吧?”
云谏先前寻人时心思都在一处,直到这时才想起,这儿是沈弈向学府借用的那间南书斋。
云谏看着对面并肩而立的二人,终于明白,她没去那堂抄经课,原来是来此处找他了。
她平日不爱读书,功课都要叫他写,如今却为了这探花郎,跑这么远,到一间平平无奇的书斋来。
格窗外树影晃动,落到几人身上的小半块日光被打碎又重新组合,照到云谏逐渐蜷起的指尖上。
他使了力,指尖按得有些发白。
黎梨似有所感地望去,云谏双眸里色泽微黯,多了些难懂的情绪。
她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黎梨。”
黎梨心下微乱,不觉往他那迈了一步。
沈弈却一把将她拉住,老母鸡护崽子一样转身将她藏在身后:“郡主别怕,我保护你!”
黎梨还未说话,云谏已经冷笑出声:“你保护她?”
“你且说说你方才去哪了,被人支开了都不知道?”
“南书斋是学府里最偏僻最少人的角落,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留她一个姑娘家待在这里?”
沈弈这才知道那书童有古怪:“原来……此事是我疏忽不当,但是——”
他指了指黎梨脸上的红痕,咬牙跺脚道:“郡马!你更可恶,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打自己的妻子!”
云谏本是剑拔弩张之势,听见这话,仿若打了拳棉花,气势一下就钝滞了。
他与黎梨茫然对视了眼,两人脑袋都空了一瞬。
沈弈才来京几日,识人不多,初次见面时发觉二人身上熏香相同,又见他们亲昵同行夜归,心里就自然认定了关系。
他痛心疾首道:“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郡马你瞧着就是个习武之人,若伤了郡主,你不心疼吗!”
在场另两人的目光复杂地闪了闪。
死寂半晌后,黎梨迟缓开口道:“其实他不是……”
云谏打断道:“我没打她。”
黎梨头疼:“重点是,他并不是……”
云谏再次打断:“确实挺心疼的。”
黎梨:“你让我把话说完……”
云谏:“娘子,我知错了。”
黎梨:“……”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离开书斋,一个无脑,一个无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云谏回到舍馆不多时,便收到了长随向磊的传信。
是打听揽星楼那夜的酒菜有了结果,说是饭菜都是楼内统一筹备的,只那壶香酒是瞿家姑娘提前送来的。
云谏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前些时日还只是怀疑,但今日花香气随着动情明显暴涨,显然二人中的药与那酒脱不了干系。
向磊问了那酒的来头,费了许多工夫,也只打听到那香酒出自瞿家祖籍——蒙西桐洲的一间铺子,据闻有些特殊药性,具体如何却不得知。
云谏捻着手里薄薄的信纸,良久沉默。
他心思算不得清白,容易唤起药性也正常,但好歹自幼练武,身子骨强劲,情乱时还能保持些许神智,但黎梨显然……
云谏叹了口气。
必须得弄清楚那酒药还有何殊异,否则他都不敢叫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怕出些别的意外。
只是蒙西桐洲何其路远,要去那地方,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然而云谏的思量并未苦恼太久,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萧玳敲响了他的房门。
“云二!”门外少年压低了嗓音,却仍难掩兴奋,“快出来!”
云谏刚淋浴完,衣衫还未系利索,只叫他等等,但门外的敲门动静一刻都不停:“快些,快些!”
他没了耐心,直接扯开门:“有话就说。”
谁知门外先响起惊呼声:“你成何体统!”
再一定眼,萧玳手忙脚乱地将黎梨往自己身后挡,批评他道:“怎么不穿好衣裳再出门,有碍观瞻!”
云谏一阵无语,不是他一直在催么?
再说了,她有什么没见过的?
云谏稍微偏头,果然见到唯恐天下不乱的小郡主装模作样半遮着眼,纤白十指上新涂的蔻丹浅浅泛粉,好看得要紧,却丝毫没挡住后面滴溜溜的视线。
云谏暗觉好笑,拢起衣襟道:“说吧。”
“哎,罢了,”萧玳将他拉下台阶,“我今日听父皇说了一件大事!”
他神神秘秘道:“你该知道税赋新政一事吧?新政变动颇大,父皇心中拿不准成效,便在蒙西划了三乡做试点,想要户部官员带几位望日学府的生徒一同前往,试行改政,体见民生。”
萧玳压低声道:“我与迟迟都想去,你可要一起?”
云谏有些微讶:“蒙西?”
黎梨终于移开了手,语气里难掩期待:“早在京城玩腻了!难得可以外出游历,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云谏迟疑道:“自然不能错过……只是我们如何能确定,圣上会选上我们几个呢?”
他就罢了,但萧玳是金尊玉贵的皇子,黎梨是锦嘉长公主的遗留血脉,没人敢在他们身上冒风险,他们要如何说服圣上……
萧玳看傻子一般看他:“自然是用实力说话啊!”
“在学府内遴选改政人选,少不得策论考究一番,如今大家还不知道这条消息,我们仨提前开始暗中复习,届时准备得比旁人充分,定能夺得头筹,赢下名额!”
……暗中复习。
云谏:好正派,好朴素的办法,竟然一点阴招都没有。
那边正派的两兄妹兴致勃勃,仿佛胜券在握,云谏不得不泼他们一盆冷水:“且不提届时的策论好不好写了……单说如今学府之内,白日有课,夜间舍馆又不许点灯,我们哪来的时间温习……”
萧玳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早就准备好了,跟我来!”
片刻后,三人停在了南书斋跟前。
黎梨抬头望着那块牌匾,方才的兴奋没了大半:“你的准备,就是这儿?”
萧玳应了:“当然!”
“你们忘了?沈弈可是户部侍郎,他也要去蒙西的,我同他说我们非常挂心于改政之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借书斋给我们做温习场地了。”
话正说着,沈弈从里推门出来,热心招呼各人进去。
他看到云谏的身影,显然已经搞清了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云二公子,上次……”
云谏:“无妨,可以叫我郡……”
一道重重的力道踩到鞋上,云谏话语微滞,只见旁边的少女收回了步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踩我?”
云谏气笑了,伸手要拉她的袖子,却被黎梨避了过去,二人你追我赶在台阶下绕了个圈,黎梨却忽然收住步子,一本正经地往上跨了几步。
云谏好险才没扑她身上去,正觉莫名,抬头却见阶上的萧玳与沈弈回了头,神色疑惑地望着他。
沈弈问道:“云二公子,怎么还不上台阶,可是腿脚不便?”
云谏:“……不是。”
萧玳更狐疑地扫视他:“你老跟在我们家迟迟身后做什么,为何不走快点?”
云谏:“……我腿脚不便。”
待几名少年磨蹭进门,黎梨已经在桌边坐好了。
眼下才日落不久,窗外西边天际还有半轮昏黄,屋内灯烛融合着残阳余光,显出温和的暖色调,将满墙满柜的笔直书脊都柔化了些。
书斋内本来存有不少书,黎梨随意拿了几本蒙西的县志,文字呆板,翻着翻着她就在暖洋洋的光影里犯困,不自觉地伸手探向桌边的边城画册。
还没摸到,有几本图志被推到了眼前。
“知道你怕无聊,”云谏坐到她身边,“给你选了几本蒙西的图志,会有趣些。”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低头翻了起来。
云谏望了眼角落里的边城画册,心道自然是真的。
饶是角落里的灯烛光亮微弱,他也看得到书扉上的署名,看得见那些画册出自沈弈之手。
他想起刚回学府的那个晚上,他提着半截断剑走过拱桥,远远见到她在草亭里看书。
她最是喜动不喜静,那夜却点着灯笼静静看几本边城画册,看得入迷。
原来都是沈弈画的。
云谏默了默,抬手将角落里的画册再推远了些。
“我为你选的书,好看么?”他问。
黎梨认真看着,点了点头:“好看,民风志事,果然有趣。”
她翻过两页,又向他歪头思量:“你似乎不对劲,我踩你一脚,你还替我费心选书?”
云谏懒洋洋应了:“我就是不对劲。”
屋内另一侧的萧玳走了神,正与沈弈围着一张战马图大加赞赏,二人话语声热热闹闹的,衬得这方寸小书斋有些兵荒马乱之意。
黎梨却在这片混乱中静了心,低头看得认真,纤白的手指划过书页,没多久又伸远了些,无意识地摩挲着远处边城画册的书脊。
云谏看到她指尖上嫣红色泽,在烛光下显得柔软暧昧,轻轻擦过书脊上的署名。
“黎梨。”他静了静,忽然唤了声。
黎梨正看着蒙西的地方志异传说,有些入迷,只稍微倾了下脑袋:“嗯?”
“上次打赌,你输了。”
她听见他这样说。
黎梨分出心神,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抬起头来。
“嗯,那你想……”
她话语顿住,眸光晃着望去。
云谏已经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他力道虽轻却态度分明地将她握进手心里,她仍恍着神,带着薄茧的手指便穿插交叠了进来。
十指缓缓相扣,沿途撩起酥麻,指间似乎还能感受到脉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既轻又重地淆乱在一处。
他牵着她,将二人的手带到桌下,任她指尖颤着按在他的手背上。
一屋之内的那头仍在兵荒马乱,这边二人却静得呼吸可闻。
云谏低声说:“好想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