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亨利主教和其他客人次日上午离开了王桥。几天来一直睡在修女宿舍的凯瑞丝,在早餐后返回了副院长的宅第,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发现菲利蒙在屋里。

这是两天来她因她的卧室里有男人而第二次受惊了。不过,菲利蒙是单独一人,而且穿戴整齐,正站在窗边看着一本书。她从他的侧影看出,过去这六个月的考验,让他消瘦了不少。

她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装出对这问话感到吃惊的样子。“这是副院长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因为这不是你的房间!”

“我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助理。我并没有被撤职。副院长已经死了。还有谁该住在这儿?”

“当然是我啦。”

“你连个修士都不是。”

“亨利主教任命我做执行副院长——而且昨晚,尽管你已回来,他并没有把我解职。我是你的上司,你应该服从我。”

“可你是个修女,你应该跟修女们住在一起,而不该住在修士这儿。”

“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了。”

“你自己?”

凯瑞丝看出来,她立足不稳。菲利蒙知道,她和梅尔辛一直多少像是夫妻那样生活。他们一向谨慎,不张扬他们的关系,但人们都在猜测这类事,何况菲利蒙对弱点有一种野兽般的本能。

她考虑着。她可以坚持要菲利蒙当即离开这座房子。必要时,她还可以把他赶出去:托马斯和那些见习修士会服从她,而不听菲利蒙的。但之后呢?菲利蒙会竭尽全力地要人们注意梅尔辛和她在这宅第中的一举一动,他会制造一场轩然大波,镇民中的头面人物会各站一边。大多数人会支持凯瑞丝,几乎她做什么都成,她的威信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也会有人刺探她的行为。两派的冲突会削弱她的权威,破坏她想做的一切事情。所以,最好的还是认输。

“你可以住这间卧室,”她说,“但不能占大厅,我要用来和镇民中的头面人物和来访的要人开会。你在参加教堂的祈祷时间之外,要待在修士活动区里,而不准在这儿。副院长助理是没有宅第的。”她不给他留争论的机会,说完就转身走了。他赢了,但她保存了体面。

昨天夜里,她回想起菲利蒙有多么狡猾。被亨利主教盘问时,他似乎对他做的每一件不光彩的事都有花言巧语的解释。他如何说明他放弃在修道院的职责而跑到林中圣约翰去是正确的举动?修道院处于极端危险之中,挽救修道院的唯一途径就是出逃,根据就是那种说法:早走,到远处去,多待些时间。这仍是公认的逃避瘟疫的唯一可靠手段。他们仅有的错误就是在王桥待得太久了。那么,为什么没人把这一计划报告主教呢?菲利蒙感到遗憾,但他和别的修士只能听从戈德温副院长的命令。那么,为什么在瘟疫追上他们时,又从圣约翰跑走了呢?他应上帝之召去给蒙茅斯的人布道,而戈德温是准许他离开的。托马斯兄弟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准许,而且事实上坚决否认有准许一说?别的修士没被告知戈德温的决定,以免产生嫉妒。那么,为什么菲利蒙又离开了蒙茅斯?他遇到了托钵修士默多,默多告诉他王桥修道院需要他,而他则认为这是上帝的新召唤。

凯瑞丝的结论是:菲利蒙逃避瘟疫,直到他意识到他是侥幸没染上那病的一个。随后他从默多口中得知,凯瑞丝和梅尔辛睡在副院长的宅第里,他马上就明白了,他该如何利用这一局面东山再起。这其间与上帝毫不相干。

然而亨利主教却听信了菲利蒙的故事。菲利蒙小心地在阿谀奉承时显得卑微谦恭。亨利不了解这个人,未能看透表象。

她把菲利蒙撂在宅第里,就向大教堂走去。她爬上西北塔楼中又长又窄的螺旋楼梯,在工匠阁楼里找到了梅尔辛,他正借助从西北的高窗进来的光线,在描图地面上画草图。

她满怀兴趣地看着他做完的部分。她发现读图总是很困难的。在灰泥上刮出的细线,需要凭借看图人的想象,转换成有门窗的厚石墙。

在她读图的时候,梅尔辛期待地看着她。他显然在等待着一次大反应。

起初,她被那幅草图搅得昏头转向。看着一点不像医院嘛。她说:“你已经画好了……一个回廊!”

“没错,”他说,“一座医院为什么一定是个又长又窄的房间,跟教堂的中殿似的呢?你想要那地方又明亮又通风。因此,我就没把房间都挤在一堆,而是让它们围成四边形。”

她看出来了:方形的草地,建筑物在周围,各座门开向有四或六张床的房间,修女们在连拱廊的遮蔽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太鼓舞人了!”她说,“我是永远想不出来的,但这座医院一定很完美。”

“你可以在四方院子里种药草,那儿,植物能得到日照,但又背风。园子中间会有一个喷泉,提供新鲜的水,水穿过南面的厕所一翼,流进河里。”

她感情充沛地亲吻了他。“你真聪明!”这时她想起了那些消息得告诉他。

他准是看出她拉着长脸,因为他说:“怎么回事?”

“我们得搬出宅第了,”她说,她跟他讲了她和菲利蒙的谈话,以及她让步的理由,“我预见到的是同菲利蒙的主要冲突——我不想让他拿这件事作文章。”

“这样是明智的。”他说。他的声调是通情达理的,但她从他的表情上知道,他很气愤。他盯着他的草图,其实并没有当真去想那图。

“还有别的事呢,”她说,“我们正在告诉大家,他们必须生活得尽量正常——在街上要守规矩,恢复真正的家庭生活,不再酗酒胡闹。咱们就该树立榜样才是。”

他点点头。“一位女副院长和情人同居,我看是不论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他说。他那平和的语气再次与他气恼的表情相抵触了。

“我很抱歉。”她说。

“我也一样。”

“不过我们不想拿我们要做的一切来冒险——你的塔楼,我的医院,镇子的前途等等一切。”

“当然啦。不过我们牺牲了我们共同的生活。”

“也不完全。我们得分开睡觉,这是很痛苦的,但我们还会有许多机会在一起的。”

“在哪里呢?”

她耸耸肩。“比如说,在这儿吧。”一股淘气劲头攫住了她。她离开他走到屋子的那头,缓缓地拽起她袍服的裙摆,又走到楼梯顶部的门口。“我看不见有人来。”她边说边把衣服撩到腰际。

“反正你能听到有人来的,”他说,“楼梯底部的门一开就有动静。”

她弯下腰,假意去向楼梯下望着。“从你那儿能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他扑哧笑了。她总能用些好玩的招数使他转怒为喜。“我能看到有东西在向我挤眼。”他笑着说。

她向他走回来,仍旧把裙袍撩在腰际,还得意地笑着。“你看,我们用不着把什么都舍弃。”

他坐在一条板凳上,把她搂近前。她叉开两腿,跨着他的大腿,降下身子,坐到他膝头。“你最好弄张草垫到这儿来。”她说,声音已随着欲望变粗了。

他抚弄着她的乳房。“我怎么解释在匠人的阁楼需要一张床呢?”他喃喃地说。

“就说工匠们需要有个软地方放工具。”

一个星期之后,凯瑞丝和托马斯·兰利去视察城墙的修复工程。工程虽然很大,但很简单,一旦扯的线都正确了,实际的石工可以由没经验的青年石匠和学徒完成。工程开工得这样快,凯瑞丝很高兴。在多事之秋,城镇能够自卫是很必要的——但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动机。她希望,由镇民来抵御外来的骚扰会自然地导向在他们自己之间必须要有秩序和良好举止的新意识。

她觉得命运把她推上这一角色颇有讽刺性。她本人从来就不遵守规矩。她一向蔑视教条和嘲弄常规。她认为她有权制定自己的规矩。可是在这里,她却要取缔寻欢作乐。说来神奇,迄今没人称她是伪君子。

事实是,在一种无政府状态中,有些人借机发迹了,其他人却没有。梅尔辛就是那种不受约束但过得更好的人。她想起他刻的聪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像。雕像是以前谁也没见过的另类作品——因此,埃尔弗里克以此为借口砸毁了。规章只能束缚梅尔辛的手脚。但像屠宰工巴内和卢这样的人,只能靠法律制止他们酒后斗殴,互相伤害。

无论如何,她的地位是动摇的。当你要推行法律和秩序时,很难说清:那些规矩实际上不只适用于你个人。

她在和托马斯返回修道院时,心中一直在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在大教堂外面,她看到琼姐妹在不安地来回踱步。

“菲利蒙把我气坏了,”她说,“他声称你偷了他的钱,我该还给他!”

“心平气和些吧。”凯瑞丝说。她引着琼进入教堂的门廊,俩人坐到一条石凳上。“深深吸一口气,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第三次祈祷后,菲利蒙来到我面前,说是他需要十先令给阿道福斯圣徒的神龛买蜡烛。我说这事得问你。”

“太对了。”

“他就一下子来了气,嚷嚷说,那是修士们的钱,我没有权利拒绝他。他要我的钥匙,我琢磨他是想从我手里把钥匙抢走,就明确告诉他,给了他也没用,因为他不知道金库在哪儿。”

“这可是保密的高招。”凯瑞丝说。

托马斯就站在她的一旁听着。他说:“我注意到他趁我不在院里的时候这么做——胆小鬼。”

凯瑞丝说:“琼,你拒绝了他绝对正确,我很难过他要欺负你。托马斯,去找他,带他到宅第来见我。”

她离开他们,深思着走过墓地。菲利蒙显然想找茬。但他不是那种她可以轻易制服的一时逞凶的恶棍。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对手,她要步步小心。

她打开副院长住所的大门时,菲利蒙就在大厅里,坐在长桌的首席。

她在门口站住脚。“你不该在这儿的,”她说,“我专门告诉过你——”

“我在找你。”他说。

她意识到她该把房子的大门锁上的。不然的话,他总会有借口嘲弄她的命令的。她压制着怒气。“你找我找错地方了。”她说。

“可是,我还是找到你了,不是吗?”

她打量着他。从他回来后,他刮了脸,剪了发,还穿了一件新袍服。他浑身上下都像个修道院的官员,冷静又威严。她说:“我已经和琼姐妹谈过了。她很恼火。”

“我也一样。”

她意识到,他坐在大椅子上,而她却站在他面前,仿佛他是主事的,她倒成了请示的人。他在操纵这类事情上真是机灵之极。她说:“你要是需要钱,可以找我!”

“我是副院长助理!”

“而我是执行副院长,我就是你的上司。”她提高了嗓音,“因此,你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和我说话时得站着!”

他被她的声音震住了,想要发作;随后他控制住自己。他以一种侮辱性的迟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凯瑞丝坐到他那位置上,让他站着。

他像是厚颜无耻。“我听说你在使用修道院的钱修建新塔楼。”

“依照主教的命令,不错。”

一丝烦恼掠过他的面容。他本来指望巴结主教,让主教和他联合起来反对凯瑞丝。早在孩提时代,他就没完没了地拍有权势的人的马屁。他就是靠这一招进的修道院。

他说:“我应该有权接触修道院的钱财的。这是我的权利。修士们的财产应该由我掌管。”

“你上次掌管修士财产时,就偷盗了。”

他脸色苍白了:这一箭射中了要害。“可笑,”他怒气冲冲地说,竭力掩饰他的窘态,“戈德温副院长拿去妥善保管了。”

“好啊,在我当执行副院长时,谁也休想来个妥善保管。”

“你至少该把饰物交给我,它们都是神圣的珍宝,要由教士而不是女人掌握的。”

“托马斯一直处理得很妥当,取出来为祈祷使用,完事再存进我们的金库。”

“还不尽如人意——”

凯瑞丝想起了一件事,便打断了他的话。“何况,你还没有归还你拿走的全部东西。”

“钱——”

“饰物。有一个金烛台不见了,是烛台行会的赠品。下落呢?”

他的反应出乎她所料。她原以为他又会大发雷霆地抵赖呢。但他面带窘色地说:“那东西始终存在副院长的房间里。”

她皱起眉头。“并且……?”

“我把它和其余的饰物分开存放的。”

她吃了一惊。“你是不是在说,你一直保存着那只烛台?”

“戈德温要我照管。”

“这么说,你带着它一路到了蒙茅斯和别的地方?”

“这是他的愿望。”

这简直是弥天大谎,而且菲利蒙心里也明白。事实是他偷了那只烛台。“还在你手里吗?”

他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托马斯走了过来。“你在这儿!”他对菲利蒙说。

凯瑞丝说:“托马斯,到楼上去,搜查菲利蒙的房间。”

“我要找什么?”

“丢失的那只金烛台。”

菲利蒙说:“没必要搜了。你会在祷告台那儿看到的。”

托马斯上楼去,回来时已经拿着那烛台了。他把烛台交给凯瑞丝。烛台很重。她好奇地端详着。座上用小字镌刻着烛台行会十二个成员的名字。菲利蒙要它做什么呢?显然不是为了卖掉或是熔掉:他有充分的时间处理,但他没这么做。他似乎就是想拥有一只他自己的金烛台。他独自在屋里时,要盯着摸着它吗?

她瞅着他,看到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问:“你打算从我手里把它拿走吗?”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当然啦,”她回答说,“这东西属于大教堂,不该放在你的房间。烛台匠们赠送它是为上帝的荣光和美化教堂的祈祷活动,不是为了满足某一个修士的个人愉悦的。”

他没有争论。他面露失落,但没有悔意。他并不明白他做错了事。他的悲哀并不是因为错误行为而悔恨,而是为从他手中取走的东西而抱憾。她意识到,他不知羞耻。

“我认为,有关你掌管修道院财宝的问题,因此可以结束了,”她对菲利蒙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他便出去了。

她把烛台交还给托马斯。“把这个拿给琼姐妹,告诉她收好,”她说,“我们要告诉烛台匠们,东西已经找到,下个礼拜天就用。”

托马斯走了。

凯瑞丝待在原地思考着。菲利蒙恨她。她马上探究其原因:他树立敌人,比吉卜赛人交朋友还快。但他是个死敌而且肆无忌惮。他显然已打定主意利用一切机会找她的茬子。事情绝不会好起来的。她每次在这种小冲突中胜他一筹,他的怨恨就会增加一分。但她若是让他占了上风,他只能得意地益发不顺从。

这将是一场血战,她还看不出结果。

自鞭赎罪的教徒在六月份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卷土重来。

凯瑞丝正在手稿室中写她的书。她决定从瘟疫及如何应对写起,然后再写较次要的疾病。她在描述她引进王桥医院的亚麻布面罩一段。难以解释的是:这种面罩有功效,但并不能彻底免除感染。唯一有把握的保险措施,就是在瘟疫到来之前离开镇子,并且要等到它过去了之后再回来,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无法作此抉择。部分的防护措施,对那些相信神秘疗法的人来说,是个困难的观念。实情是,一些戴面罩的修女依旧得了瘟疫,但比起不戴面罩的人来说,还是要少多了。她决定把面罩比作盾牌。一块盾牌不能保证一个人免遭攻击,但肯定能给予他有价值的保护,因此战士赴战场都要携带盾牌。她正在往一张未用过的羊皮纸上写下这些内容,就听到自鞭赎罪的教徒沮丧的呻吟。

鼓声听着像醉汉的脚步声,风笛声则像一个生灵在受煎熬,钟声却如同葬礼的拙劣模仿。她走出去时,队伍刚好走进大教堂的地界。这次的人数更多,足有七八十,而且似乎比先前更加狂野:他们的头发又长又脏,他们的衣服只是些破布片,他们的尖叫益发疯狂。他们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集结了长长的人流尾随着,有些人在开心地观望,有一些人则参与其中,撕扯着衣服,抽打着自己。

她原本没想到会再次看到他们。教皇克雷芒六世曾谴责过这种自鞭赎罪的行径。但他远在阿维尼翁,何况还需要别人来维护他的统治。

托钵修士默多和先前一样率领着他们。当他走近大教堂的西门时,凯瑞丝惊讶地看到,大门大敞四开。这事没有得到她的允许。托马斯不询及她,是不会把门打开的。菲利蒙难辞其咎。她想起,菲利蒙外出期间曾经偶遇默多。她猜测,默多提前跟菲利蒙对这次活动打了招呼,并且一起策划了把这些自鞭者引进教堂。菲利蒙无疑会争辩说,他是修道院中唯一被任命为教士的人,因此,他有权决定做什么样的祈祷。

但菲利蒙是出于什么动机呢?他为什么如此器重默多和自鞭者呢?

默多率领着队伍穿过高大的中央门洞,进入了中殿。镇上的人随后拥了进来。凯瑞丝迟疑着不想搅进这种行径,但她又觉得需要了解他们要做些什么,于是便不情愿地尾随着人群也跟了进去。

菲利蒙在圣坛上,托钵修士默多站到了他身旁。菲利蒙伸出双手要大家安静,随后说道:“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忏悔我们的劣行,改过我们的罪孽,并且用苦行来赎罪。”

菲利蒙不会布道,他的话引起了开心的反应;但善于蛊惑的默多当即接过话头。“我们忏悔我们的思想淫荡,我们的行为肮脏!”他高叫道,人群也呼喊着表示赞同。

整个进程和先前一样,被默多的讲话煽动得发狂的人们,拥到了前面,叫喊着他们都是罪人,并鞭打着自己。镇上人着迷地看着他们的赤身裸体和残害自身的行为。这是一种表演,但鞭打却是动真格的,凯瑞丝看到自鞭者的鞭痕和创口,不由得发抖。有些人已经多次自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其余的只有最近的伤口,这么一打,伤口又迸裂了。

镇上人很快就参与其中了。他们向前挤的时候,菲利蒙拿出一个敛钱的钵盂;凯瑞丝才明白,他的动机是钱。只有在菲利蒙的钵盂里放进一枚钱币之后才准忏悔和亲吻默多的脚。默多睨着收入的钱,凯瑞丝揣摩,这两个人会在事后分赃。

随着越来越多的镇民上前,鼓声和笛声也渐入高潮。菲利蒙的钵盂很快就盛满了。那些得到“原宥”的人,就随着音乐发狂地手舞足蹈。

最后,所有的自鞭者都在跳舞,再没人向前了。音乐进入高潮后,戛然而止,这时,凯瑞丝注意到,默多和菲利蒙已经不见了。她估摸他们从南交叉甬道溜出去,在修士回廊里数他们敛来的钱了。

闹剧结束了。舞者全都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开始散去,从几处敞开的大门走进夏夜的清新空气之中。不久之后,默多的追随者恢复了力气,也离开了教堂,凯瑞丝便走了出来。她看到大多数自鞭者都朝“神圣灌木”旅馆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回到清凉静谧的女修道院。黄昏降临,修女们参加了晚祷,吃完晚餐。在上床之前,凯瑞丝去察看了医院。里面依旧人满为患,瘟疫势头不减。

她发现这里无懈可击。乌娜姐妹遵循着凯瑞丝的原则:戴面罩,不放血,绝对清洁。凯瑞丝正要去睡觉,一个自鞭赎罪者给送了进来。

那是一个在“神圣灌木”旅馆晕过去、一头撞到板凳上的男人。他的后背还在流血,凯瑞丝估计,失血和撞头是他失去知觉的双方面原因。

乌娜在他无知觉的情况下用盐水给他洗了伤口。为了让他醒过来,她用火烤一只鹿角,用那气味熏他的鼻子。随后,她让他喝下两品脱兑了肉桂和白糖的水,以补充他体内的缺液。

但这个人只是第一个。又有好几个男女给送了进来,他们都因失血、过量的烈酒和在事故或斗殴中受伤而遭罪。自鞭赎罪者的放荡,使得星期六晚上的病人增加了十倍之多。还有一个男人由于鞭打次数太多,后背已经腐烂。最后,过了半夜了,一名妇女因被捆绑之后遭到鞭打和强奸而给送到医院。

凯瑞丝不由得怒火中烧,一边和其他修女照看这些病人。所有这些伤害,都是由默多这样的人所散布的邪恶的宗教观引起的。他们说,瘟疫是上帝对罪孽的惩罚,但人们可以用另一种惩罚自己的方式来躲避瘟疫。仿佛上帝像是一个报复心切的魔鬼,玩弄着具有发疯规则的游戏。凯瑞丝相信,上帝的正义感比起一伙男孩子的十二岁领头人该是更明智练达的。

她一直工作到礼拜天清早的晨祷时刻,随后才去睡了两个小时。她起床之后,便去见梅尔辛。

他如今住在麻风病人岛上他建好的最大一所宅子里。它位于南岸,矗立于一个新栽了苹果树和梨树的宽阔的花园中。他雇了一对中年夫妇照看洛拉并管理那地方。他们名叫阿诺德和艾米莉,而彼此之间则用阿恩和埃姆相称。凯瑞丝发现埃姆在厨房,埃姆指点她到花园去。

梅尔辛在用一根尖棍在秃地上划出字母,让洛拉看她的名字写成什么样,他在字母“O”上画出一张人脸,逗得她哈哈大笑。她有四岁了,是个长着淡黄皮肤和褐色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凯瑞丝看着他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懊悔。她和梅尔辛同床快半年了。她不想要孩子,因为那将意味着她全部抱负的终止;而另一方面,她也为未能怀孕而遗憾。她为此不安,这大概正是她铤而走险的原因。但她毕竟没有怀孕。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失去了怀孕的能力。或许“智者”玛蒂十年前给她服的堕胎药,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她的子宫。她像素常一样,总想对人体及病患了解更多。

梅尔辛亲吻了她,他们随意散步,而洛拉则在他们前面跑着,玩着她自编的多样又费解的游戏,其中还有和每一棵树谈话的情节。花园散发着自然的气息:全部的植物都是新栽的,土壤是从别处用车运来的,以改善岛上的多石地面。“我来跟你谈谈自鞭赎罪人的事。”凯瑞丝说,然后就给他讲了昨晚医院里的情况。“我想在王桥禁止他们活动。”她结束说。

“好主意,”梅尔辛说,“整个闹剧不过是给默多凑钱的把戏。”

“还有菲利蒙。是他拿着钵盂的。你能跟教区公会谈一谈吗?”

“当然。”

身为执行副院长,凯瑞丝处于整个领地的首脑的地位,从理论上说,她不必咨询任何人,本人就能禁止自鞭者的活动。然而,她的自治市申请书已在国王面前,她希望不久就能把镇政府移交给公会,因此她把当前的局势视为一种过渡。再者,在试图强制推行一项规定之前取得支持总是高明的。

她说:“我想由治安官把默多及其追随者在午祷之前押送出城。”

“菲利蒙会气急败坏的。”

“他不该不和别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打开教堂。”凯瑞丝明知道会有麻烦,但她不能听凭菲利蒙反对她为镇子办正事,“我们有教皇站在我们一边。若是我们处理得谨慎而且动作迅速,我们就能赶在菲利蒙吃完早餐之前解决问题。”

“好吧,”梅尔辛说,“我要设法把公会的人在‘神圣灌木’聚齐。”

“我要在一小时后和你在那儿碰头。”

教区公会和镇上的一切组织一样非常松垮了,但一小伙商界精英还是从瘟疫中挺了过来,其中包括玛奇·韦伯、贾克·切波斯托夫和屠宰场主爱德华。新治安官,也就是约翰的儿子芒戈也到场了,他的人候在外面等待指示。

讨论没费多少时间,市民中的头面人物中没有一个参与过那种胡闹的,而且他们一致不赞成这种公开闹剧。教皇的训示也强化了他们的决定。凯瑞丝以副院长的身份正式宣布了不准当街鞭笞、公开赤裸,闹事者将由治安官在任何三名公会成员的指示下驱逐出城的细则。公会随后通过了一项决议,支持这一新法律。

芒戈跟着就到楼上去,把默多从床上拉了起来。

默多没有乖乖地走。走下楼梯时,他一路又哭又闹,又是祷告又是诅咒。芒戈的两名助手拽着他的胳膊,半拖着把他押出了客栈。在街上他闹得更厉害了。芒戈走在前头,公会众会员随在后边。默多的一些支持者过来抗议,结果连他们自己都被押解了。在这一群人沿主街向梅尔辛的大桥行进时,少数镇民也跟在了后边。没有一个市民反对这一行动,而菲利蒙根本就没露面。连昨天鞭打过自己的人今天都二话没说,脸上全都露出了感到羞愧的样子。

人群过了大桥,群众开始散去。见到听众越来越少,默多也安静多了。他那种大义凛然变成了闷声闷气的狠毒。在双桥的远端把他释放后,他在郊区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溜了。他的一小撮门徒心怀忐忑地尾随着他。

凯瑞丝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她对芒戈和他的手下表示了感激,就返回女修道院了。

在医院里,乌娜让头天夜里事件的病人出院,为新的瘟疫患者腾出地方。凯瑞丝在医院里一直工作到中午,才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率队进入教堂做礼拜天的主祷。她觉得自己在期盼着那一两个小时的颂歌和祈祷以及烦人的布道:对她而言,总算可以静静地休息一下。

菲利蒙带领着托马斯和见习修士走进来时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他显然已经听说了驱逐默多的事。他无疑把那些自鞭赎罪者当作凯瑞丝无法过问的他个人的财源了。那个希望破灭了,他气得脸色直发青。

凯瑞丝一时弄不清他在气恼之中会做出什么举动。随后她想:随他去吧。他就是不做这个,也会做那个。无论她做什么,菲利蒙迟早总会跟她生气的。为此忧虑毫无意义。

在祈祷过程中她打了盹,睁眼时他已开始布道。讲坛似乎使他更无魅力,而且他的布道词总的来说也没得到什么呼应。然而,今天他宣称他要以私通的题目来开场,竟然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

他读的经文从圣保罗的第一封信到早期在科林斯的基督徒的一首韵文。他读的是拉丁文,然后又翻译出来,用毫不含糊的语调说:“现在我给你们写的是:不要与私通者交往!”

他不厌其烦地阐述着交往的含义。“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饭,不要和他们一起喝酒,不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不要和他们交谈。”但凯瑞丝焦急地想知道,他打算接下去往哪里引。他肯定不敢从讲坛上直接攻击她吧?她的目光越过唱诗班的席位瞥向在另一端与见习修士在一起的托马斯,看到他面带忧虑的神色。

她又回过头来望着菲利蒙那张愤然发青的脸,便明白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了。

“我这是指的谁呢?”他很有技巧地问,“并不是指圣徒指名道姓的那些外人。他们是要由上帝来裁决的。但是,他说了,你们就是你们周围人当中的法官。”他指着教众。“你们!”他又低头去读经文:“从你们当中把那个恶毒的人赶出去!”

教众鸦雀无声。他们都意识到,这篇布道不是通常那种一般性的鼓励人有良好举止的说辞。菲利蒙要传达一个信息。

“我们应该四下打量我们自己,”他说,“在我们镇子上——在我们的教堂里——在我们的修道院中!这里面有没有私通者呢?如果有,就应该把他们亮出来!”

凯瑞丝心想,他无疑指的是她了。而且所有比较精明的镇民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难以挺身立起和他争辩。她甚至不能走出教堂去,因为那只能突显他的论点,使最愚昧的教众都能明了,他这番指责的靶子就是她。

于是她只能克制自己听下去。菲利蒙从来没讲得这样好过。他既不迟疑又不磕绊,他条理分明,嗓音生动,成功地改变了素常那种干巴巴的单调。对他来说,仇恨成了激励的力量。

当然,没人能把她赶出修道院。即使她是个不称职的女副院长,主教也会让她干下去,就是因为教士的缺乏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全国的教堂和修道院纷纷关闭,因为没人主持祈祷或者唱圣诗。主教们忙于任命更多的教士、修士和修女,而不是裁减他们。反正,哪个主教要是想赶走凯瑞丝,镇上人会群起反对的。

尽管如此,菲利蒙的布道是破坏力极大的。如今会让镇上的头面人物更难以对凯瑞丝和梅尔辛的双宿双飞视而不见了。这种事败坏人们的声誉。比起对女人来,他们对男人性关系的不检点还能谅解。而且,她还痛苦地意识到,她的地位会招致伪君子这样的责难。

她咬紧牙关坐在那里熬完了那长篇演说——那只是将同样的信息叫得更响——和余下的祈祷。修女和修士们刚一列队出了教堂,她就来到她的药房,坐下来给亨利主教写信,要求他把菲利蒙调往另一座修道院。

相反,亨利倒提升了他。

那是在驱逐托钵修士默多的两个星期之后,他们都在大教堂北交叉甬道里。夏日炎炎,但教堂里依旧那么凉爽。主教坐在一把雕花木椅上,其余的人都坐在板凳上:菲利蒙、凯瑞丝、副主教劳埃德和牧师会成员克劳德。

“我任命你为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亨利对菲利蒙说。

菲利蒙高兴得堆起笑容,并得意地瞥了凯瑞丝一眼。

她惊得目瞪口呆。两个星期之前,她给亨利列举了一长串理由,指明不该允许菲利蒙在这里继续担任负责职务——开始讲的就是他偷窃金质烛台的行为。但看来,她的信适得其反。

她张嘴要反对,但亨利瞪了她一眼,并举起一只手,她于是决定保持沉默,等着听他还要说什么。他继续对菲利蒙讲下去。“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回来后的表现,而恰恰是在忽略你的所作所为。你一向是作恶多端惹是生非的人,若不是教会极缺人手,我一百年也不会提拔你。”

那么为什么现在却提拔了呢?凯瑞丝纳闷。

“但我们必须要有一位男副院长。并非不满意女副院长代行那个职务,她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

凯瑞丝宁肯他任命托马斯。但她知道,托马斯一定会拒绝。他在十二年前那场继任安东尼副院长的残酷斗争中受了伤害,当时就发誓绝不再卷入副院长选举一事了。事实上,主教很可能已经同托马斯谈过,只是凯瑞丝并不知情,而且通过谈话了解到了托马斯的决心。

“然而,你的任命是有条件限制的,”亨利对菲利蒙说,“首先,在王桥获得其自治市的文书之前,你的这一职务是不会被批准的。你不能管理这座镇子,而且我也不会将你置于那一地位的。因此,在这过渡期间,凯瑞丝嬷嬷继续作为执行副院长,而你则住在修士宿舍中。这座宅第要锁上。若是你在等候期表现不轨,我就收回任命。”

菲利蒙听后感到受了伤害,面带怒容,但他紧闭双唇。他知道他胜利了,也就不打算再就这些条件争论了。

“其次,你将有你们自己的金库,但托马斯兄弟要担任司库,没有他知情和同意,不准花钱,也不准改动原有的项目。再说一句,我已命令修建一座新塔楼,我也批准了根据建桥匠师梅尔辛准备的方案付款。修道院将从修士的基金中支付这笔款项,无论菲利蒙还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权更动这一安排。我不想见到塔楼半途而废。”

凯瑞丝心怀感激地想,梅尔辛会至少满足他的希望了。

亨利转向凯瑞丝。“我还有一项指令要发表,是有关你的,副院长嬷嬷。”

她心想,会是什么呢?

“一直有一种私通的指责。”

凯瑞丝盯着主教,心里想到她惊见他和克劳德的时刻。他怎么敢提出这个问题?

他继续说:“对于过去我什么也不谈了。但是在将来,王桥的女副院长和一个男人保持一种关系是不可能的。”

她想说:可是你和你的娈童还住在一起呢!然而,她猛然注意到亨利的表情。那是一种求告的神色,他在求她不要指责那件他深知会使他像是伪君子的事情。她一下子恍然悟到,他明知他的做法有欠公允,但他别无选择。菲利蒙迫使他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她照样禁不住想刺他一下,驳他几句。但她控制住了自己。那样毫无益处。亨利已经走投无路,他也已经尽力而为了。凯瑞丝紧紧咬住牙根。

亨利说:“我可不可以听到你的保证,凯瑞丝嬷嬷,从此刻起,绝不会再有指责的空子了?”

凯瑞丝垂下眼皮看着地面。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境地。她又一次面临着抉择:放弃她迄今努力的一切——医院、自治市文书、塔楼——抑或与梅尔辛分手。而且,她又一次选择了她的工作。

她抬起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是的,主教大人,”她说,“你可以得到我的保证。”

她在医院里,当着众人的面,和梅尔辛讲话。她身体发抖,泪水欲流,可是她不能和他私下里会面啊。她深知,若是他俩单独相处,她的决心会动摇,她会伸出双臂搂住他,告诉他,她爱他,并且答应要离开女修道院,嫁给他。于是她给他带话,并在医院门口向他致意,然后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和他讲话,双臂紧紧地扣在胸前,这样就不至于禁不住要用深情的姿态伸出手去,触摸她如此爱恋的他的躯体。

她跟他讲完主教的最后要求和她的决定之后,他看她的那副样子像是能杀了她。“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这样做,就是永远的了。我不会再围着你转,指望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她觉得他仿佛击中了她。

他继续说着,故意把每句话说得都像是一记重拳。“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就要从现在起把你忘掉。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我父亲在五十八岁的时候就不行了。我要另娶别人,生更多的孩子,在我的花园里过幸福的日子。”

他描绘的画面折磨着她。她咬着嘴唇,竭力憋着自己的哀伤,但热泪还是滚下了她的面颊。

他毫无悔意。“我不会浪费我的生命去爱你,”他说,她觉得仿佛他在用刀刺她,“离开女修道院,现在,要不就在那儿待一辈子。”

她想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永远爱你。”

“可还不够。”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知道,不像是那样的。她的爱既非无力亦非不足。她只是面临着无法的抉择。但看来争论也无济于事。“你当真这么认定?”她说。

“这似乎显而易见。”

她点点头,其实她并不真正同意。“我很难过,”她说,“我活这么大,没有比这再难过的了。”

“我也一样,”他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