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第二天上午,一名修士到贝尔客栈来见梅尔辛。他把兜头帽拉下来之后,梅尔辛并没在第一眼认出他。随后他看到那修士的左臂齐肘部截掉了,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托马斯兄弟:如今他已年逾四旬,胡须灰白,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深深的皱纹。事隔多年之后,他的秘密是否依旧对他很危险呢?梅尔辛心中纳闷。时至今日,若是真相一旦揭露出来,托马斯是否仍有性命之虞呢?

但是托马斯不是来谈这件事的。“你在桥的事情上是对的。”他说。

梅尔辛点点头,这其中的满足是苦涩的。他本来就是正确的,但戈德温副院长当年却解雇了他,结果便是他的桥永远不会完美了。“我当时就想解释粗石的重要性,”他说,“但我知道埃尔弗里克和戈德温绝不会听我说的。于是我就告诉了羊毛商埃德蒙,后来他却死了。”

“你要是告诉我就好了。”

“是啊。”

“跟我去一趟教堂吧,”托马斯说,“你既然能从几处裂缝中发现那么重大的问题,能成的话,我倒愿意给你看些东西。”

他带着梅尔辛来到教堂的南交叉甬道。在这里以及圣坛的南通道,埃尔弗里克按照十一年前坍塌的部分重新修复了拱顶。梅尔辛当即看出了托马斯忧虑之所在:裂缝重新出现了。

“你说过,裂缝还会回来的。”托马斯说。

“是啊,除非你发现了问题的根本原因。”

“你是对的。埃尔弗里克又一次错了。”

梅尔辛感到一阵激动。若是塔楼需要重修的话——“你明白了,可是戈德温呢?”

托马斯没有回答这一问题。“你认为根本原因可能在哪儿呢?”

梅尔辛集中思绪在这个迫切的问题上。多年来他曾反复想过这个问题。“这不是最初的塔楼了,是吗?”他说,“按照《蒂莫西书》的记载,塔楼重建过,而且比原先的高了。”

“大概是一百年前了,对——那会儿的生羊毛生意正在兴旺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修得太高了?”

“那要看地基了。”大教堂的地势向南是个缓坡,一路下到河边,这可能是一个因素。他走过十字甬道,从塔楼下来到北交叉甬道。他站在十字甬道东北角的庞大主柱的脚下,抬眼望着头上伸出的拱券——跨过圣坛的北通道一直架到墙上。

“我担心的是南甬道,”托马斯有点急躁地说,“这地方没问题。”

梅尔辛向上指着。“拱券的下侧——拱腹处——有一道裂缝就在顶部,”他说,“这种情况在桥上也会发生,就是在桥墩基础不当的时候,就会开始向两边呈八字形倾斜。”

“你在说些什么——塔楼在从北交叉甬道向外移动吗?”

梅尔辛穿过十字甬道往回走,望着南侧成对称的拱券。“这个拱券也开裂了,不过是在上侧——拱背处,你看到了吧?上面的墙也开裂了。”

“裂缝不算很大。”

“却提醒了我们正在发生什么情况。在北侧,拱券受到了拉力;而在南侧,却受到了挤压。这说明塔楼在向南移动。”

托马斯谨慎地抬头看着。“看着还挺直的嘛。”

“你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可要是你向上爬进塔楼,从十字甬道的一个柱顶上向下吊一根铅锤,就在拱券的起拱点下方,等到垂线触到地面,你就会看到垂线会距柱子向南飘移好几英寸。而且,随着塔楼倾斜,就离开了圣坛的墙壁,最严重的损坏就在这里显露出来了。”

“该怎么办呢?”

梅尔辛本想说:你得委任我建一座新塔楼。但这么说还为时过早。“在进行任何修建之前,先要做更多的调查,”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说,“我们已经确定,裂缝是由于塔楼移动才出现的——可是为什么会移动呢?”

“我们怎样才能弄清呢?”

“挖一个洞。”梅尔辛说。

最后,由杰列米阿挖了那个洞。托马斯不想直接雇用梅尔辛。他说,实际上难以让戈德温出钱来做这项调查,他好像从来没有富余的钱。但他不能把这活计交给埃尔弗里克,那人会说没什么可调查的。折中方案就找上了梅尔辛原先的徒弟。

杰列米阿已经从师傅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喜欢麻利地干活。第一天,他掀起了南交叉甬道地面上铺的石头。次日,他的人就动手掘开了十字甬道东南的巨大块壁周围的地面。

随着洞穴越挖越深,杰列米阿做了一架木吊车,把土提升出洞。到了第二个星期,他只好做了一部木梯,支在洞壁上,以便工人能下到洞底。

与此同时,教区公会给了梅尔辛修复桥梁的合同。埃尔弗里克当然反对这一决定,但他已没有地位宣称,他是接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所以也就不费事去争论了。

梅尔辛以饱满的精力和惊人的速度投入了工作。他在两座有毛病的桥墩周围筑起围堰,抽光里面的积水,把桥墩下的空洞填满碎石和灰浆,随后,他要在桥墩周围堆上大块的粗石——这原是他当年从一开始就设计下的。最后,他要拆掉埃尔弗里克装的难看的铁锔子,用灰浆填满裂缝。只要修复后的基础牢固,裂缝就不会再出现了。

但他一心想干的活儿是重建塔楼。

这事谈何容易。他要使修道院和教区公会接受他的方案,而这两个地方当前正由两个最坏的对手戈德温和埃尔弗里克所把持。

第一步,梅尔辛鼓励马克自荐竞选会长,以取代埃尔弗里克。会长选举于每年的十一月一日万圣节那天举行。实际上,大多数会长都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连选连任,直至退休或死去。然而,其中无疑是允许竞争的。先前羊毛商埃德蒙还在职时,埃尔弗里克本人其实就曾自我提名过。

马克不需费太大的事。他已在步步为营地结束埃尔弗里克的统治了。埃尔弗里克对戈德温唯命是从,再盘踞教区公会根本没理由了。全镇事实上由修道院治理,而修道院却褊狭、保守,对新观念拒之门外,而且无视镇上人的利益。

于是两名候选人便紧锣密鼓地争取支持。埃尔弗里克有他的追随者,主要是他雇用的人和购买材料的供货商。但他在桥梁的争论上丢大了脸,连站在他一边的人都抬不起头来。反之,马克的支持者却热情洋溢。

梅尔辛每天都到大教堂,去检查大立柱的基础,因为这些基础随着杰列米阿的挖掘而暴露出来。这些基础和教堂其余部分用的是同样的石头,是铺在灰浆层上的,但边缘砌得不够仔细,因为是看不到的。每一层都比上面一层要宽大一些,总体呈金字塔状。随着挖掘的深入,他检查着每一层的弱点,倒是没发现什么。但他坚信他最终会找到问题的。

梅尔辛没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一个人。若是他的怀疑属实,十三世纪的塔楼对十二世纪的地基过于沉重,解决的办法便是根本性的:塔楼只能推倒重建。而新塔楼一定要建成全英格兰最高的……

十月中的一天,凯瑞丝出现在挖掘现场。那是在清晨,冬日的阳光透过东面的大窗户射了进来。她站在洞区,头上裹着兜头帽,如同一圈光环。梅尔辛的心跳加剧了。或许她要给他一个答复呢。他急切地爬上了梯子。

她的美丽一如既往,虽说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看不出九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什么不同。她的肌肤不再那么润泽,而且嘴角上如今也有了极细小的皱纹。但她那双碧眼依旧闪现着机警,那是他爱恋不舍的。

他俩一起走过中殿的南通道,在立柱附近停下了脚步,那地方总让他想起他曾经如何在那儿触摸过她。“看见你真高兴,”他说,“你总是躲着。”

“我是修女,理应躲在一边。”

“但是你在思考放弃你的誓言一事。”

“我还没有作出决定。”

他一下子便垂头丧气了。“你需要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

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不想让她看到她的迟疑不决使他受到多大伤害。他什么也没说。他本想告诉她,她不讲道理,可那有什么用呢?

“我估摸你会找时间去天奇看望你的父母的。”她说。

他点点头。“很快吧——他们会乐意见见洛拉的。”他也热切地想见他们,之所以拖延下来,是因为他深深陷在桥梁和塔楼的工作中了。

“那样的话,我希望你跟你弟弟谈谈韦格利的伍尔夫里克的事情。”

梅尔辛想谈的是他自己和凯瑞丝的事,而不是伍尔夫里克和格温达的事。他的反应很冷淡。“你想让我跟拉尔夫说什么?”

“伍尔夫里克干活挣不到钱——只能换点吃的——因为拉尔夫连一小块地都不肯给他。”

梅尔辛耸了耸肩。“伍尔夫里克打破了拉尔夫的鼻子。”他觉察到谈话开始陷入了一场争吵,他便自问他何以会生气。凯瑞丝已有几个星期没和他讲话了,如今却为了格温达的缘故打破了沉默。他意识到,他是在为格温达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而怨恨。他告诫自己,这种情绪是不值得的;可他甩不掉。

凯瑞丝心烦得脸都红了。“打架的事都过去十二年了!难道拉尔夫还不该停止惩罚他吗?”

梅尔辛已经忘记了他和凯瑞丝间往年的意见不一的所在,但此时他才意识到这种摩擦似曾相识。他避重就轻地说:“他当然应该停止了——这是我的看法。但是拉尔夫的看法才是算数的。”

“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改变他的看法了。”她说。

他不满意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我对你唯命是从。”他用玩笑的口吻说。

“干吗话里带刺呢?”

“因为我当然没有对你唯命是从,可你倒像是觉得我是那样的。而我却感到那样跟着你走有点犯傻。”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说,“我这个要求伤害了你吗?”

出于某种原因,他觉得她肯定是打定主意回绝他并且要在女修道院待下去了。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如果是夫妻,你要我做什么都成。而在你继续保留回绝我的选择的前提下,你这么做似乎就有点蛮横了。”他明知自己的话显得自夸,可就是停不下来。若是他暴露了他的真实感情的话,他会放声大哭的。

她义愤填膺,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沮丧。“可这甚至不是为了我自己!”她反驳说。

“我明白这是你的慷慨大度使你这样要求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在利用我。”

“那好吧,你就别做了。”

“我当然会做的。”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转身从她身边走开。他因某种莫名其妙的激动而颤抖。他大步走过大教堂的通道,竭力控制着自己。他来到了开挖的地点,心想这样很愚蠢。他转身回望,但凯瑞丝已没了人影。

他站在洞口向下看,一边等候着内心的风暴平息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挖掘工作已经到了关键阶段。在他下方三十英尺处,已经挖过了灰浆的地基,下面的东西露了出来。他眼下对凯瑞丝既然无能为力,不如集中精力在工作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去,走下了梯子。

这是个要紧的节骨眼。他因凯瑞丝而引起的沮丧,随着他观察着人们进一步向下深挖而缓解了。一铲又一铲的沉重的泥沙被挖出并运走。梅尔辛研究着地基下暴露出的地层:像是沙子和小石子的混合物。人们一边挖走泥浆,沙子立即流进挖出的洞洼。

梅尔辛命令他们住手。

他跪下去,抓起一把泥沙,和周围的土质全然不同。根本不是这里的自然土壤,因此应该是修建时填到那里的。他心中升起发现的激情,完全压倒了关乎凯瑞丝的哀伤。“杰列米阿!”他叫道,“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托马斯兄弟——越快越好。”

他吩咐工人继续挖掘,但挖的洞要窄些:到了这一点,挖掘可能对结构造成危险。过了一会儿,杰列米阿和托马斯回来了,他们三人便一起观察着工人向下深挖。最后,沙层终止了,下边露出的地层是天然的泥土。

“我不明白那些沙子是怎么回事。”托马斯说。

“我倒是想通了。”梅尔辛说。他尽量不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在多年前就已预见到,埃尔弗里克的修补工程,在没弄清问题的根本之前,是不会奏效的,他的见解不错——但要是说什么“我跟你们说过嘛”,显然绝不明智。

托马斯和杰列米阿期待地望着他。

他解释道:“挖掘地基深洞时,要用碎石灰浆铺底,然后才在上面垒石头。只要地基和上面的建筑成比例,便是一个完美的系统。”

托马斯不耐烦地说:“我们俩都明白这个。”

“这里的情况是,一座高得多的塔楼竖在了超乎其设计要求的地基上。多余的重量经过一百多年的作用,把那层碎石灰浆的铺底压成沙子了。沙子没有黏合力,在重压之下就散到周围的土壤里,于是造成了上面的石料下沉。在南侧的后果更严重,就是因为那是个天然的下坡。”他对自己这番推断深感满意。

那两个人陷入了思索。托马斯说:“我看我们得加固这地基。”

杰列米阿摇着头说:“我们在石料下面加固之前,得先清理这些沙子,那就让地基没了支撑。塔楼就会坍倒。”

托马斯感到困惑了。“那我们能怎么办呢?”

他俩都瞅着梅尔辛。他说:“在十字甬道上面建一个临时的顶篷,竖起脚手架,把塔楼一块块石头地拆下。然后再加固地基。”

“那样的话,我们就得建一座新塔楼了。”

这正是梅尔辛想要的,但他没这样说。托马斯可能会猜疑,他的判断有他个人渴望的色彩。“恐怕得这样了。”他假装遗憾地说。

“戈德温副院长不会愿意的。”

“我知道,”梅尔辛说,“但我看他别无选择。”

次日,梅尔辛把洛拉安置在他身前的马鞍上,便骑马离开了王桥。当他们在林中穿行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和凯瑞丝的意义重大的交换意见。他知道自己不够大度。在他设法赢回她的爱的时候,这是多么愚蠢啊。他中了什么魔了?凯瑞丝的要求完全合乎情理嘛。他何以不肯为他要娶的女人作出小小的奉献呢?

但她并没有同意嫁给他。她仍保有回绝他的权利。这是他气恼的根源。她在不承担责任的条件下,却在行使一个未婚妻的特权。

他如今明白了,他以此为由来反对真够小心眼的。他真蠢,把本来是愉快的亲密时刻,搅成了一场口角。

另一方面,他沮丧的内在原因实在昭然若揭。凯瑞丝要他等多久才能作出答复?他又准备等多久?他不愿去多想这些。

无论如何,若是他能够劝阻拉尔夫停止迫害可怜的伍尔夫里克,只会对他有好处。

天奇在郡境的另一头,梅尔辛中途在风中的韦格利过了一夜。他发现在多雨的夏季和连续第二年的歉收之后,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十分羸瘦。伍尔夫里克的伤疤似乎在凹陷的面颊上更为突出了。他们的两个小儿子面色苍白,拖着鼻涕,唇上生疮。

梅尔辛给了他们一条羊腿、一小桶葡萄酒和一枚佛罗伦萨金币,假说金币是凯瑞丝捎来的礼物。格温达在火上炖着羊腿。她满脸怒火,诉说着对他们的各种不公,唾沫飞溅,如同那翻滚着的炖肉。“珀金几乎占有了全村土地的一半!”她说,“他能耕种过来全仗着有伍尔夫里克给他一个顶仨地干。可他还不知足,让我们穷成这样。”

“拉尔夫还这么记仇,我真不好意思。”梅尔辛说。

“是拉尔夫挑起了那场斗殴!”格温达说,“连菲莉帕夫人都这么说。”

“旧怨啦。”伍尔夫里克达观地说。

“我要让他看明事理,”梅尔辛说,“要是他肯听我的,你们想要他做些什么?”

“啊,”伍尔夫里克说,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邃的目光,这在他可不寻常,“每个礼拜天我祈祷的就是要回我父亲耕种的土地。”

“那是绝不可能的,”格温达当即说,“珀金的地位太牢固了。就算他死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出了嫁的女儿等着继承呢,加上两个孙辈一天天长大。可我们只想有一块我们自己的土地。过去这十一年里,伍尔夫里克拼命干活,养活着那些人的孩子。是他凭力气得点好处的时候了。”

“我要告诉我弟弟,他已经惩罚你够长的了。”梅尔辛说。

第二天,他带着洛拉从韦格利骑马前往天奇。梅尔辛更决心要为伍尔夫里克出一把力。倒不是他想取悦凯瑞丝,而是对他发脾气的态度的补偿。他还感到伤心和气愤:像伍尔夫里克和格温达这样真诚勤劳的人居然由于拉尔夫的报复而忍饥受穷,孩子则病弱不堪。

他的父母住在村中的一所宅子里,并没住在天奇大厅里。梅尔辛惊讶地看到他母亲多么老态龙钟,尽管她在看到洛拉时抖起了精神。他父亲的样子要好一些。“拉尔夫对我们很不错的。”杰拉德用一种维护的口吻说,却只能让梅尔辛往反面想。那栋房子看着倒挺好,可他们当然愿意和拉尔夫一起住在大厅里。梅尔辛推测,拉尔夫不想让他母亲目睹他的一切行为。

他们带他四下看了看那所宅子,杰拉德向梅尔辛打听王桥的事情。“尽管受国王对法作战的影响,镇子还算繁荣。”梅尔辛回答说。

“啊——不过爱德华应该为他生来的权利而战,”他父亲说,“毕竟他是法兰西王位的合法继承人。”

“我看那不过是一场梦,父亲,”梅尔辛说,“不管国王入侵多少次,法兰西贵族也不会接受一个英格兰人当他们的国王。国王若是没有伯爵们的支持,是没法统治的。”

“可是我们应该制止法兰西人对我们南方海港的袭扰啊。”

“自从八年前我们摧毁了法兰西舰队的斯鲁伊斯战役以来,那就不是主要问题了。反正,烧光农民的庄稼是不会制止海盗的——甚至会增加他们的人数。”

“苏格兰人不断入侵我们北方的郡县,法兰西人却支持他们。”

“你难道不认为国王若是在英格兰北方对付苏格兰人的骚扰,要比在法兰西北方作战强吗?”

杰拉德说不出话来了。大概他从来没想过战争的智慧问题。“我说,拉尔夫被封为骑士了,”他说,“他还给你们的母亲从加来带回一支银烛台呢。”

梅尔辛心想,这倒说到点子上了。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在于掠夺和荣耀。

他们一起向领主的宅第走去。拉尔夫带着阿兰·弗恩希尔外出狩猎了。在那座宽敞的大厅里,有一把木雕大椅,显然是主人的座席。梅尔辛看到了他觉得是年轻女仆的人,怀着沉重的身孕,当介绍说她是拉尔夫的妻子蒂莉时,他惊愕不已。她随即到厨房取葡萄酒去了。

“她多大岁数?”她走开后,梅尔辛问他母亲。

“十四。”

女孩子在十四岁时怀孕倒不是没听到过,但梅尔辛依旧觉得这不是体面人家的作为。如此早孕通常出现在王室,就他们而言,有一个生育后嗣的政治重压,还有就是在无知的最底层农民当中,他们只知早婚早育。而中产阶层则保持着较高标准。“她有点太小了,是吗?”他悄声说。

莫德答道:“我们都要拉尔夫再等等,可是他不听。”显然她也不赞成。

蒂莉带着一名仆人回来了,仆人拿着一罐葡萄酒和一碟苹果。梅尔辛自忖,她可能挺好看,可是一脸疲惫相。他父亲强作快活地招呼她:“打起精神来,蒂莉!你丈夫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不想拉着长脸迎接他吧。”

“怀孕让我厌倦透了,”她说,“我只想把孩子早早生下来算了。”

“用不了多久啦,”莫德说,“我看也就是三四个星期吧。”

“好像是没有尽头。”

他们听到了门外有马声。莫德说:“听着像拉尔夫。”

梅尔辛等候九年未见的弟弟时,一如既往地怀着混杂的感情。他对拉尔夫的手足之情总是被拉尔夫邪恶勾当的传闻所玷污。强奸安妮特只是开始。在拉尔夫当强盗的日子里,杀害过无辜的男女老幼。梅尔辛在行经诺曼底时听说了爱德华国王的军队犯下的滔天罪行,虽说他并不清楚拉尔夫到底干了什么,但要指望拉尔夫清白得没有烧杀奸掠的放荡行为就太傻了。可拉尔夫毕竟是他的弟弟。

梅尔辛敢肯定,拉尔夫同样有着混杂的感情。他可能还没原谅梅尔辛说出了他当强盗的藏身之地。而且,虽说梅尔辛要托马斯兄弟答应不杀死拉尔夫,但他明知道,拉尔夫一旦被捉,就要被绞死的。在王桥公会大厅地下室的狱室中,拉尔夫对梅尔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出卖了我。”

拉尔夫和阿兰一起走进门,狩猎活动让他们沾满了泥土。梅尔辛看到他走路跛着脚大吃一惊。拉尔夫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梅尔辛。随后他便咧嘴大笑。“我的老哥!”他开心地说。这是个旧日的玩笑:梅尔辛年长,却始终个子小。

兄弟俩拥抱了。梅尔辛感到一阵温暖压倒了一切。他心想,经历了战争和疫病,他俩至少还都活着。他们当年分手时,他真不敢说他们还会相聚。

拉尔夫一屁股坐进那把大椅子。“拿些啤酒来,我们渴死了!”他对蒂莉说。

梅尔辛判断,他是不会有自责的。

他打量着他弟弟。拉尔夫自从一三三九年得到豁免奔赴战场那一天以来,变化很大。他失去了左手的几根手指,估计是在战斗中受的伤。他有了一种放荡的模样:由于酗酒,面部青筋暴露,皮肤干燥掉皮。“你们打猎进行得怎么样?”梅尔辛问。

“我们带回来一只奶牛一样肥的獐子,”他带着满意的神情回答,“你可以吃獐肝当晚饭了。”

梅尔辛询问他在国王的军队中打仗的事,拉尔夫讲了一些战争中的亮点。他们的父亲豪情满怀。“一个英格兰的骑士胜过十个法兰西骑士!”他说,“克雷西一役就是证明。”

拉尔夫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很有节制。“依我看,一个英格兰骑士与一个法兰西骑士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说,“只是法兰西人还没有弄明白我们组成的耙形阵容:在下了马的骑兵和步兵的两侧布置好了箭手。他们依旧对我们采取自杀式的冲锋,而且在很长时间内还会继续这样作战。但他们总有一天会想明白,到那时他们就会改变他们的战法。与此同时,我们在防御时几乎不可战胜。可惜,耙形战阵与进攻无关,所以我们最终也没有大胜。”

梅尔辛没想到他弟弟已经变得如此成熟。战争赋予了他深度和细腻,这是他原先不具备的。

轮到梅尔辛,他便谈起了佛罗伦萨:该城难以想象的规模,商人的财富,教堂和宫殿。拉尔夫对青年女奴的事特别着迷。

夜幕降临了,仆人们拿来了灯烛,随后又端来了晚饭。拉尔夫喝了好多葡萄酒。梅尔辛注意到,他很少和蒂莉说话。这或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拉尔夫是个三十一岁的军人,成年后的大部分岁月都在军队中度过,而蒂莉却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一直在女修道院接受教育。他俩又有什么可谈的呢?

夜晚,杰拉德和莫德回了他们自己的住所,蒂莉也上了床,梅尔辛扯起了凯瑞丝要他谈的话题。他比原先感到更乐观了。拉尔夫表现出了成年人的气概。他原谅了梅尔辛一三三九年的做法,而他对英法两军战法的冷静分析,更是明显地摆脱了部落式的骑士精神的局限。

梅尔辛说:“我来这里的路上,在韦格利过了一夜。”

“我知道那里的漂染磨坊还是很忙。”

“红绒布已经成了王桥的大生意。”

拉尔夫耸了耸肩。“马克·韦伯按时交租。”贵族谈生意是有失尊严的。

“我住在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那儿,”梅尔辛接着说,“你知道,格温达和凯瑞丝从小就是朋友。”

“我记得我们一起在林子里遇上了托马斯·兰利爵士的那一天。”

梅尔辛迅速地瞥了一眼阿兰·弗恩希尔。他们都照儿时的誓言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件事。梅尔辛想继续保密,因为他感到对托马斯仍然重要,尽管他并不清楚其原因。但阿兰并没有反应:他喝了太多的葡萄酒,对暗示充耳不闻。

梅尔辛迅速地接着说:“凯瑞丝要我跟你谈谈伍尔夫里克。她认为你为那次打斗已经把他惩罚够了。我也这么看。”

“他打破了我的鼻子!”

“记得吧?我就在场。你并非完全没错。”梅尔辛想轻描淡写,“你确实摸了他的未婚妻嘛。她叫什么来着?”

“安妮特。”

“要是她的奶头抵不上一只破了相的鼻子,只能怪你自己。”

阿兰哈哈大笑,但拉尔夫并不开心。“伍尔夫里克差点把我送上绞架——在安妮特假装被我强奸之后,挑动了威廉爵士。”

“可是你并没有被绞死啊。而你从法庭逃跑时却用剑砍破了伍尔夫里克的面颊。那伤口真吓人——都露出后牙了。他那伤疤要留一辈子了。”

“好嘛。”

“你足足惩罚了伍尔夫里克十一年。他的妻子瘦得皮包骨,孩子也都害着病。你难道还嫌不够吗,拉尔夫?”

“不。”

“怎么讲?”

“还不够。”

“为什么?”梅尔辛灰心地叫道,“我不理解你。”

“我要继续惩治伍尔夫里克,处处限制他,羞辱他和他的女人们。”

梅尔辛为拉尔夫的直言不讳大惊失色。“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图的什么呢?”

“我通常不回答这个问题。我已经学会了表白自己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可你是我哥哥,而且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需要你的认可。”

梅尔辛意识到,拉尔夫其实并没变,只是到目前为止他在一定程度上有了自知之明,这是他年轻时从未有过的。

“道理很简单,”拉尔夫继续说,“伍尔夫里克不怕我。当年在羊毛集市上他不怕,哪怕我对他做了这一切之后,至今仍然不怕。所以我还要让他接着受罪。”

梅尔辛吓了一跳。“那可是终身判决啊。”

“到了他看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畏惧的那一天,他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了。”

“这对你有那么要紧吗?”梅尔辛怀疑地问,“你要人们都怕你?”

“这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拉尔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