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辛大半夜都睁眼醒着。他已经习惯了在客栈投宿,而洛拉在睡梦中的响声只会给他安慰;但今天这一夜他都在不停地想着凯瑞丝。她对他回来的反应令他吃惊。他如今才认识到,她从来没有理智地思考过,当他重新出现时,她会如何感受。他曾经沉溺于不真实的梦魇:她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而在他心中,他曾希冀着一次重新欢聚。她当然没有忘记他;但他可以揣度出来,她不会花费九年的岁月为他郁郁寡欢:她不是那种人。
反正他根本没猜到,她会如此献身于一个修女的工作。她对教会一向多少都抱有敌意。既然用任何方式批评宗教都如此危险,她完全可以隐藏起她怀疑的真正深度——哪怕对他也不讲呢。因此,看到她不情愿离开女修道院,实在是大吃一惊。他事先曾担心理查主教下的死刑判决,也忧虑她要放弃誓言能否获准,但他万没想到她会感到修道院的生活如此充实,竟然迟疑着不想离开,成为他的妻子了。
他因她而痛苦。他巴不得这样说:“我千里迢迢地回来请你嫁给我——你怎么能说不一定呢?”他还想到很多可以说的刻薄话。或许他当时没想出那么多话倒是好事。他俩的谈话结束时她请他给她时间从他突然归来的意外中镇定一下,想想她该怎么办。他答应了——他别无选择嘛——结果却让他极度痛苦地心存悬念,简直像是钉上了十字架。
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洛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把他弄醒了,他们下楼到休息室去喝粥。他遏制下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接去医院和凯瑞丝再次谈话。她要求给她时间,急于纠缠她也于事无补。在他看来,可能还有许多令他惊奇的事呢,他最好还是先弄清这么多年来王桥发生的事情吧。于是在早餐之后,他就去见马克·韦伯了。
韦伯一家住在主街上的一栋大宅子里,那是凯瑞丝让他们开始绒布生意不久之后就买下的。梅尔辛还记得这夫妻俩和他的四个孩子住在比马克用的一台织机大不了多少的一间屋子里的日子。他的新房子有一个宽敞的石砌底层,充当贮藏室和铺面。居住区在木建的二层。梅尔辛看到玛奇在店里检查刚从他们设在镇外的一处染坊运来的一车红色绒布。她已年近四十,黑发中有了绺绺灰色。她本来就不高,如今成了胸高臀肥的胖妇人。她让梅尔辛联想到肥鸽,不过由于她突出的下颏和果断的举止,更像是一只咄咄逼人的鸽子。
和她在一起的,是两名青年:一个十七岁上下的漂亮姑娘和一个比她大上两三岁的身材高大匀称的小伙子。梅尔辛想起她的两个大孩子——穿着破烂衣裙的瘦弱女孩朵拉和一个害羞的男孩约翰——意识到就是这两个,如今长大了。此时,约翰正毫不费力地举起一匹匹沉重的布,而朵拉则用小棍划着道道记着数。这让梅尔辛觉得自己老了。他心想,我才三十二岁;但一看到约翰,就显得老了。
玛奇见到他时,惊喜得叫出了声。她拥抱了他,亲吻着他蓄须的面颊,然后又对洛拉唠叨了一阵。“我本来想让她来这儿和你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呢,”梅尔辛苦笑着说,“当然他们已经太大了。”
“丹尼斯和诺亚在修道院读书,”她说,“他们是十三和十一岁。不过朵拉会哄洛拉的——她喜欢小孩。”
那姑娘领过去洛拉。“隔壁的猫咪有几只小猫,”她说,“你想过去看看吗?”
洛拉回答时说了一大串意大利语,朵拉认为是同意了,就领上她走了。
玛奇让约翰继续卸车,自己则带梅尔辛上了楼。“马克到梅尔库姆去了,”她说,“我们把我们的一些布出口到布列塔尼和加斯科涅。他应该会在两天内回来。”
梅尔辛坐在她的客厅里,接受了一杯淡啤酒。“王桥像是很繁荣。”他说。
“羊毛生意下滑了,”她说,“是因为战争税。什么东西都要经一小伙大商人来卖,国王还要拿上一份。王桥这儿还有一些经纪人——彼得拉妮拉接手了埃德蒙留下的生意——不过和原先大不一样了。所幸,成品布的交易增长起来,最终在这镇里顶上了位置。”
“戈德温还当副院长吗?”
“还当,不幸啊。”
“他还在制造麻烦吗?”
“他保守得要命。他反对任何变化,禁止一切进步。比如说,马克建议在星期六也和礼拜天一样开放集市,试上一试。”
“戈德温能用什么理由反对呢?”
“他说,这样就让人们赶集而不去教堂了,那就糟了。”
“有些人也可以在星期六去教堂嘛。”
“戈德温的杯子总是半空的,而不是半满的。”
“教区公会肯定反对他了?”
“并不经常。埃尔弗里克如今是会长了。他和艾丽丝几乎把埃德蒙留下的全都弄到手了。”
“会长不一定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嘛。”
“但往往都是。别忘了,埃尔弗里克雇用了好多工匠——木匠、石匠、泥水匠、搭脚手架的——而且还从建筑材料商人们的手中买东西。镇上有的是人多少都要支持他。”
“而埃尔弗里克一向靠拢戈德温。”
“没错。他把修道院的所有修建工程都拿到手了——这也就等于是一切公共工程。”
“可他是个本事不济的建筑匠师啊!”
“奇怪,是吧?”玛奇若有所思地说,“你会认为戈德温要找本领最棒的人来干。可他不,对他来说,全看谁最顺从,谁最毫无疑问地服从他的想法。”
梅尔辛感到有些不痛快。一切都没变:他的对手都还大权在握。这可能证明了他难以重操旧业。“看来,这儿没有对我是好的消息。”他站起身,“我最好去看一眼我的小岛。”
“我肯定,马克一从梅尔库姆回来,就要去找你的。”
梅尔辛到隔壁去叫洛拉,可看到她玩得那么开心,他就把她留给朵拉,穿城向河边走去。他又对他那座桥的裂缝看了看,其实他也用不着多看了:原因显而易见。他便向麻风病人岛走去。那里还是老样子:岛的西端有几处码头和货仓,而在东端,紧挨着从一个桥孔通向另一个桥孔的路边,就是他租给吉米的那处住房。
他刚把这座小岛拿到手的时候,曾经计划大大开发一下,在他外出的这些年里,当然是没有什么成绩。如今他想他能够有新作品了。他步量了一下地面,大体测算着未来的建筑和街道,直到午餐时刻到了。
他接了洛拉,返回贝尔客栈。贝茜给他端来了可口的加了大麦的炖猪肉。店里阒无他人,贝茜就和他们一起吃饭,还拿来了一罐她最好的红葡萄酒。他们吃完饭后,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就给她讲起了他的想法。“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横穿小岛的大路是建造商店的理想地段。”他说。
“还有客栈呢,”她指出,“这地方和冬青丛是镇上生意最忙的客栈,就是因为紧靠着大教堂。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最适合开客栈了。”
“我要是在麻风病人岛盖一家客栈,你就能来经营了。”
她直盯着他看。“我们可以一起来经营。”
他对她微微一笑。他吃喝着她的好饭好酒;随便哪个男人都乐意和她滚到床上,享受她那柔软圆润的肉体,但他可不成。“我非常喜欢我妻子西尔维娅,”他说,“不过,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念凯瑞丝。而且西尔维娅也知道。”
贝茜移开了目光。“这太伤心了。”
“我知道。所以我再也不会对别的女人这样了。除去凯瑞丝,我谁也不娶了。我称不上好男人,但我总没那么坏吧。”
“凯瑞丝可能永远都不会嫁你的。”
“我知道。”
她站起身,收起他们的碗碟。“你是个好男人,”她说,“太好了。”她转身回了厨房。
梅尔辛把洛拉放到床上午睡,然后坐在店门前的一条板凳上,眺望着山坡下的麻风病人岛,一边在一块大石板上画着草图,一边享受着九月份的阳光。其实他也没干成多少事情,因为每一个走过的人都想请他去家中做客,并打听他这九年里都做了些什么。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了马克·韦伯的高大身影赶着一辆装着一只桶的大车走上山来。马克一向是个大块头,但梅尔辛此刻观察到,他已经是又高又大的胖子了。
梅尔辛握着他的那只巨手。“我到梅尔库姆去了,”马克说,“每隔几个星期就去一次。”
“桶里装的什么?”
“刚运下船的波尔多葡萄酒——那条船还带来了消息。你知道吗,琼公主正在去西班牙的路上?”
“知道。”欧洲每一个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爱德华国王的十五岁女儿要嫁给卡斯蒂利亚王室继承人佩德罗王子。这场婚姻会加强英格兰和伊比利亚半岛上最大的王国之间的联盟,确保爱德华能够集中精力继续其对法兰西的无休止的战争,而免除来自南方的后顾之忧。
“唉,”马克说,“琼死于波尔多的瘟疫了。”
梅尔辛大受震惊:一方面由于爱德华在法兰西的地位突然变得摇摇欲坠,但更主要的还是由于瘟疫传播得如此之远。“他们在波尔多害上了瘟疫?”
“法兰西的水手告诉我,满街都堆着尸体。”
梅尔辛感到了心神不安。他原以为他已经把大死症抛在了身后。但愿不会传到英格兰这么远的地方吧?他本人并不惧怕这种传染病:谁都不会得第二次的,因此他会平安无恙,而洛拉属于那种由于某种原因而没受感染的人。但他为其他的人担心——尤其是凯瑞丝。
马克心里还装着别的事。“你回来的时候刚好。一些年轻的商人对埃尔弗里克当会长已经忍无可忍了。在很多时候他只是戈德温的应声虫。我准备跟他对着干一下。你是能有影响的人。今天晚上有一次教区公会的会议——来参加吧,我们马上就接受你入会。”
“我没有学徒期满会有麻烦吗?”
“你在这儿和国外建成了那么多工程嘛,如今很难找你的岔子了。”
“好吧。”梅尔辛要是想开发这座小岛,是需要成为公会一员的。人们总要找出理由来反对新的建筑物,而且他本人需得到支持。但对于入会一事,他并不像马克那样信心十足。
马克把他的酒桶送回家,梅尔辛则进屋去给洛拉开饭。日落时分,马克来到贝尔客栈,梅尔辛与他在温和的午后转为凉爽的傍晚时,一起走上主街。
多年前,梅尔辛站在公会大厅向教区公会陈述他的桥梁设计时,在他眼里,这里像是一座精美的建筑。但在他见识了意大利的大型公共建筑之后,如今再看这座大厅,就显得笨拙破败了。他不知道像博纳文图拉·卡罗利和洛罗·菲奥伦蒂诺那样的人该如何看待这座建筑:粗糙的石砌底层有监狱和厨房,其主厅中有一排柱子一直延伸到中间,以支撑屋顶,十分碍眼。
马克把他介绍给在他外出期间来到王桥或发迹起来的几个人。不过,大多数面孔都是熟悉的,只是比先前老了些。梅尔辛向这两天里还没遇到的几个熟人致意。其中就有埃尔弗里克,他炫耀地身穿一件夹银丝的彩缎外衣。他没有表示惊讶——显然已经有人告诉他梅尔辛回来的消息了——但以毫不掩饰的敌意瞪着他。
出席的还有戈德温副院长和他的助理菲利蒙。梅尔辛注意到,四十二岁的戈德温长得更像他舅舅安东尼了:嘴角的线条下垂着,总是显得怨气十足。他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能哄骗得了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菲利蒙也变了。他不再那么低声下气。他散发着兴旺商人的那股劲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不过梅尔辛觉得他依旧能够看到,在这种外表之下,是对如今仍不得不摇尾乞怜的焦虑和自我愤恨。菲利蒙握着他的手,如同碰到了一条蛇。旧日的仇恨竟然如此长久不衰,实在让人沮丧。
一位英俊的黑发青年看到梅尔辛时在身上画着十字,原来他便是梅尔辛原先的徒弟吉米,现在人们都叫他杰列米阿建筑匠师了。梅尔辛欣喜地看到,他干得不错,已经加入教区公会了。不过,他看上去还和以往一样迷信。
马克向跟他搭讪的每一个人都提起琼公主的新闻。梅尔辛回答了有关瘟疫的一两个令人焦虑的问题,但王桥的商人们更关心的是与卡斯蒂利亚联盟的崩溃会拖长对法战争,那对生意显然是不利的。
埃尔弗里克坐到硕大的羊毛口袋天平前面的大椅子上,宣布开会。马克当即提议接受梅尔辛为会员。
埃尔弗里克果然表示反对。“他没有学徒期满,所以从来不是公会的一员。”
“你的意思是他不肯娶你的女儿。”一个人说道,众人哄堂大笑。梅尔辛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讲话的人是比尔·瓦特金,那个盖住宅的,围着他谢了顶的那圈黑发,如今已变灰了。
“因为他算不上及格的工匠。”埃尔弗里克顽固地坚持着。
“你怎么能这么说?”马克反驳道,“他已建过住宅、教堂、宫殿——”
“还有我们的大桥,才过八年就裂了。”
“那是你造的,埃尔弗里克。”
“我分毫不差地按照梅尔辛的图纸造的。显然,桥孔不够牢固,承受不了路面及过往车辆的重压,我装的铁撑也挡不住裂缝越来越大。因此,我建议加固中心券两侧的拱架,两座桥都要这样做,用第二道石料,加粗一倍。我原想今晚来谈这个问题的,因此我已经准备好了预算开支。”
埃尔弗里克就在动手策划这场抨击的时候,听到了梅尔辛回到镇上的消息。他一向与梅尔辛为敌,至今未变。然而,他未能弄懂那座桥的症结,这恰恰给了梅尔辛一个机会。
他低声对杰列米阿说:“你肯帮我一个忙吗?”
“你为我做了一切,当然没说的。”
“马上跑到修道院,要求紧急面见凯瑞丝姐妹,要她找出我为这座桥做的原始设计。那张图纸应该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立即把图纸带回这儿来。”
杰列米阿溜出了屋子。
埃尔弗里克接着说:“我应该通报各位同仁,我已经和戈德温副院长讲了,他说修道院无力支付修桥费。我们得像当初集资建桥一样来集资修桥,然后再从过桥费中回收。”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随后是每位公会成员应该出资多少的长时间的吵嚷。梅尔辛感到了房间里对他的敌意在增长。这无疑是埃尔弗里克故意掀起的。梅尔辛死盯着门洞,等待着杰列米阿重新露面。
比尔·瓦特金说:“要是梅尔辛的设计有毛病,也许该由他出这笔修桥费。”
梅尔辛再也无法对这场讨论置身度外了。他不顾一切地说:“我同意。”
人们惊呆了,屋内一片沉寂。
“要是我的设计造成了裂缝,我就自己出资来修桥。”他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造桥是很费钱的:如果他在这事上错了,他会花掉一半他的家财的。
比尔说:“我敢说,这话很漂亮嘛。”
梅尔辛说:“可是我还有话要说,首先当然要得到诸位的允许。”他瞅着埃尔弗里克。
埃尔弗里克迟疑着,显然在努力想出个拒绝的理由;但比尔说:“让他说嘛。”众人交口赞成。
埃尔弗里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谢谢,”梅尔辛说,“拱券若是无力,裂缝会以特有的模式出现。券顶的石头会向下压,所以下缘就会呈八字形开裂,裂缝在拱腹的顶部——也就是内侧的上端出现。”
“这是真的,”比尔·瓦特金说,“我曾经多次看到过那种裂缝。通常并无大碍。”
梅尔辛继续说:“这不是你们见到的这座桥的那种裂缝。与埃尔弗里克所说的相反,这些拱券强度是足够的:拱券的厚度是其基础部分直径的十二分之一,在各国这都是标准的比例。”
房间里的建筑匠师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个比例。
“顶部完好无损。不过,在中间桥墩两侧拱券的起拱点处都有了横向的裂痕。”
比尔又说话了。“在分成四部分的拱顶中,有时会看到那种现象。”
“这座桥却不是那种情况,”梅尔辛指出,“这些拱顶都是简单的。”
“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埃尔弗里克没有照我的原设计施工。”
埃尔弗里克说:“我照做的!”
“我特别要求在桥墩的两端要用一堆松散的大石头。”
“一堆石头?”埃尔弗里克嘲讽地说,“而你还说就是靠这个撑起的桥?”
“不错,就是这样。”梅尔辛说。他看得出来,哪怕是在场的建筑匠师们也都附和埃尔弗里克的怀疑。但他们不懂建桥,由于桥是建在水中的,因此和任何其他建筑都不同。“石头堆是设计中的根本。”
“图纸中根本没有。”
“埃尔弗里克,你愿不愿意把我的设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来证明你的观点?”
“画图的地面早就抹掉了。”
“我在羊皮纸上画了一张图。应该存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的。”
埃尔弗里克看着戈德温。此刻,他们两人之间的同谋关系已经昭然若揭,梅尔辛希望众会员都会一目了然。戈德温说:“羊皮纸很贵。那张设计图早已被刮掉重新使用了。”
梅尔辛点了点头,似是信了戈德温的托词。这会儿杰列米阿依旧不见踪影。梅尔辛也许不得不在没有原图相助的情况下争取赢得辩论了。“那些石头本来可以防止如今出现裂缝的问题的。”他说。
菲利蒙插嘴说:“你当然会这么说啦,是吗?可是我们何必要相信你呢?你不过是空口说白话来反驳埃尔弗里克罢了。”
梅尔辛明白,他只能硬着头皮孤注一掷了,他心想,成败在此一举。“我要告诉你们问题的所在,并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你们证明,要是明天一大早你们肯到河边和我会面的话。”
埃尔弗里克的脸色表明,他想拒绝这次挑战,但比尔·瓦特金说:“这很公平合理!我们就到现场去好了。”
“比尔,你能不能带上两个善于游泳和潜水的机灵孩子?”
“这好办。”
埃尔弗里克已经控制不住会场了,于是戈德温只好亲自出马,充当傀儡的主人了。“你打算耍什么把戏?”他气愤地说。
但为时已晚。别人这时都已经好奇了。“就让他证明一下嘛,”比尔说,“他要是耍花招,我们都会很快就清楚的。”
就在这时,杰列米阿进来了。梅尔辛高兴地看到,他手里端着一个木框,上面展现着一大张羊皮纸。埃尔弗里克瞪着杰列米阿,傻了眼。
戈德温面色苍白,问道:“谁给了你这个?”
“一个泄露了秘密的问题,”梅尔辛评论着,“副院长大人不问这图纸说明了什么,也不问来自何处——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他只是不晓得谁把图纸交出来的。”
比尔说:“别管那些了。杰列米阿,给我们看看图纸吧。”
杰列米阿站在大天平的前面,把图纸木框转着方向,让大家都能看到。就在桥墩的底部画着梅尔辛所提到的石头堆。
梅尔辛站起身来。“明天早晨,我会解释石堆如何起作用。”
季节已经由夏入秋,一大早的河边颇有凉意。消息已经传开,说是有一出戏要上演,除去教区公会成员,还有两三百人等着看梅尔辛和埃尔弗里克之间的这场对决。连凯瑞丝都来了。这已不再仅仅是个工程问题上的争论了,梅尔辛心中有数。他是代表年轻一代向旧有的权威发起挑战,而大家对此也心知肚明。
比尔·瓦特金带来了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脱得只穿着小裤衩,冷得直打战。他们是马克·韦伯的两个小儿子丹尼斯和诺亚。十三岁的丹尼斯矮小敦实,身材像他母亲。他长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就像秋季里树叶的那种颜色。比他小两岁的诺亚,个子比较高,大概能长成马克那样的大块头。梅尔辛是靠丹尼斯那头短短的红发来分辨这哥俩的。他不知道丹尼斯会不会像他在这个年龄时那样尴尬:因为有个比自己又高又壮的弟弟。
梅尔辛想到,埃尔弗里克可能会反对马克的儿子当潜水员,理由是小哥俩可能事先得到父亲的嘱咐,告诉他们说什么。不过,埃尔弗里克什么也没说。马克一向为人坦诚,谁都不会怀疑他藏藏掖掖,大概埃尔弗里克深知这一点——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戈德温明白这一点。
梅尔辛告诉两个孩子做什么。“游到中心的桥墩,然后潜水下去。你们会发现桥墩往下很长一段都是光滑的。然后就到了底部,有一大堆石头靠灰浆固定在一起。你们到了河床后,就去摸摸基础的下边。你们大概看不到东西——水里泥沙太多。但是,把气憋得尽量长久些,把基础周围彻底查一查。然后就浮上水面,原原本本地把你们发现的情况告诉我们。”
他俩跳进水里,游了出去。梅尔辛对聚在现场的镇民们说:“这条河的河床不是石头而是泥沙。水流在桥墩周围形成旋涡,把泥沙从柱子下面冲出来,留下了只有水的凹陷。这种情况在老的木桥时就发生过。橡木桥墩根本就没有在河床上安稳,而是靠桥面悬在那里。所以桥就塌了。为了防止新桥出现同样的情况,我专门设计在桥墩基脚周围堆上大块的粗石。这样的石堆能阻挡水流,使水流散乱并减弱。然而,由于没有堆这些石头,桥墩就遭到了破坏。桥墩不再支撑桥面,而是从上面往下悬着——所以就在桥墩和桥券衔接的地方有了裂缝。”
埃尔弗里克怀疑地哼了几声,但其他匠师都兴致盎然。两个男孩游到河中间,扶着中央的桥墩,深吸了一口气,就潜下水去不见了。
梅尔辛说:“等他俩回来,就会告诉我们,桥墩没有落在河床上,而是悬在凹陷之上,凹陷中积满了水,大得足足容得下一个男子爬进去。”
他希望他是对的。
两个男孩在水下待了让人心悬的很长时间。梅尔辛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就好像他跟他们一样在水下。终于一颗湿漉漉的红发脑袋露出了水面,然后是一个褐发头颅。他们彼此点了下头,仿佛在落实他俩观察到的是完全一样的情况。随后他们就向岸边划水而来。
梅尔辛对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想不出别的理由解释那些裂缝。但他感到有必要做出一副极度自信的样子。若是他此时证明有误,就会看着更愚蠢了。
两个男孩游到岸边,趟水上来,一边喘着气。玛奇递给他们两条毯子,他们便裹到了发抖的肩膀上。梅尔辛等他们调匀了呼吸,才说:“怎么样?你们发现了什么情况?”
“什么也没有。”老大丹尼斯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柱墩根上,什么也没有。”
埃尔弗里克满脸得意相。“你是说,只有河床的淤泥。”
“不是!”丹尼斯说,“没有泥——只有水。”
诺亚插嘴说:“有一个洞,可以爬进去——一下子就能爬进去呢!那个大柱子就悬在水里,下面什么都没有。”
梅尔辛竭力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埃尔弗里克怒气冲冲地说:“还是没有权威的根据说,一堆松散的石头会解决这个问题。”可这时没人听他这一套了。在众人眼里,梅尔辛已经证明了他的观点。大家围拢他,评论着,询问着。过了一会儿,埃尔弗里克独自走开了。
梅尔辛感到一阵怜悯的痛楚。随后就想起,他当学徒的时候,埃尔弗里克如何用一段木头打他的脸;他的怜悯升腾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