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想当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他一心期盼着。他跃跃欲试地要改善修道院的财务,加强对其土地及其他财产的管理,以便修士们用不着再去找塞西莉亚嬷嬷找财路。他渴望着更严格地将修士与修女隔离,还要他们都不与镇上的人往来,以使他们可以呼吸纯净圣洁的空气。除去这些无可指摘的动机之外,也还有其他。他渴望权力与显赫的名声。入夜之后,他在想象中已经当上了副院长。
“把回廊中的杂物清理干净!”他会这样对一名修士说。
“是,副院长神父,马上就干。”
戈德温喜欢副院长神父那种叫法。
“日安,理查主教。”他会这么说,称不上谄媚,但彬彬有礼。
而理查主教也会像一位有地位的教士对另一位有身份教士的态度回答:“也祝你日安,戈德温副院长。”
“我相信一切还中你的意吧,主教大人?”他可能会说,这次是必恭必敬了,但仍是大人物的下级的口吻,并不像出自小人物之口。
“噢,是的,戈德温,你在这儿干得太出色了。”
“主教大人太客气了。”
也许有一天,当他和一位衣着华丽的有权势的人并肩在回廊中散步时,会说:“阁下能屈尊到我们这简陋的修道院来,真让我们蓬荜生辉。”
“谢谢你,戈德温神父,不过我来是为了求教的。”
他想得到这一职务——但他不清楚如何做到。他为这事思虑了整整一个星期,同时还得监督上百个人的埋葬和安排礼拜天的重大仪式,既是安东尼的丧礼,也是为王桥所有死者灵魂悼念。
与此同时,他对任何人绝口不提他的希望。只是在十天之前他才学会了直率的代价。他带着《蒂莫西书》去参加例会并引发了一场关于改革的强烈争论——一帮守旧派居然配合默契地反对他,仿佛他们曾经演练过似的,要把他像车轮下的青蛙似的轧扁。
他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礼拜天上午,当修士们列队进入食堂吃早餐时,一名见习修士悄悄告诉戈德温,他母亲要在大教堂北廊里见他。他谨慎地溜了出去。
他悄悄地穿过回廊和教堂时,已经担忧了。他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昨天出的事让彼得拉妮拉心烦意乱。她睁眼躺了半夜思虑那事。这天早晨天一亮她就想好了一个行动计划——他也在其中。她一准是处于最不耐烦和盛气凌人的状态。她的计划大概不错——但即使不好,她也会坚持让他去执行。
她身穿一件湿斗篷——外面又下雨了——站在北廊的暗处。“我弟弟埃德蒙昨天来见瞎子卡吕斯了,”她说,“他告诉我,卡吕斯已经像是副院长一样行动了,推举不过是走走形式。”
在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指责的调子,好像这是戈德温的过错。他辩解着回答:“在安东尼舅舅尸骨未寒时,守旧派就已倒向卡吕斯了。他们根本不听候选人要有对手的议论。”
“嗯,年轻人呢?”
“他们当然要我争一争。他们喜欢我就《蒂莫西书》起来反抗安东尼副院长的做法——虽说我被否决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还有别的候选人吗?”
“托马斯·兰利是个外行。有些人不赞成他,因为他原来是个骑士,还杀过人,这都是他自己承认的。可是他挺能干,做起事来很讲效率,而且从来不欺负见习修士……”
他母亲一副沉思的模样。“他有什么经历?怎么当上修士的?”
戈德温的担忧有些缓和了。看来她不打算训斥他不行动了。“托马斯只是说,他一向渴求圣洁的生活,当他带着创伤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决心再不离开了。”
“我记得这事,那是十年以前了。可我从来没听到他是怎么负的伤。”
“我也没听说过。他不喜欢谈论他过去的戎马生涯。”
“他进修道院是谁花的钱?”
“怪得很,我也不知道。”戈德温时常惊叹他母亲一针见血的提问本事。她可能专横跋扈,但他不得不佩服她。“可能是理查主教——我记得他承诺了日常赠品。但他本人不会有那么多钱的——他当时还不是主教呢,只是个教士。也许他在替罗兰伯爵发话。”
“弄清楚。”
戈德温迟疑了。他得把修道院图书馆中的全部证书查看一遍。而图书馆管理员奥古斯丁兄弟虽然不可能盘问他这个司铎,但别人会的。这样的话,戈德温就会陷于窘境,只好杜撰出一个花言巧语的故事来解释自己的作为,而如果那赠品是现金,不是土地或其他财产——虽不寻常,却有可能——他还得查明细账……
“怎么了?”他母亲厉声说。
“没什么。你说得不错。”他提醒自己她那指手画脚的态度是爱他的表现,或许那是她所知道的表达母爱的唯一方式呢。“总会有记录的。让我好好想想……”
“什么?”
“那样一种赠品总要大肆宣扬的。副院长在教堂里宣布,还要为捐赠人祈福,然后在布道时大讲,向修道院赠地的人会如何如何在天堂得到褒奖。可我不记得托马斯来的时候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寻找证书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我认为托马斯是个带着秘密的人。而秘密终归是个弱点。”
“我要深入查一查。你认为我该对想让我参与推举的人说些什么呢?”
彼得拉妮拉狡猾地一笑。“我觉得你该对他们说,你无意做候选人。”
戈德温离开他母亲时,早餐已经结束。迟到者是不允许就餐的,这是多年来立下的规矩。但厨房总管雷纳德兄弟总能为他喜欢的人找到一份吃的。戈德温进了厨房,拿到了一块干酪和一块面包。他站着吃起来,在他身边,修道院的仆人们把早餐的碗从食堂里拿了回来,并洗刷着熬粥的铁锅。
他边吃边回味他母亲的忠告。他越想越觉得高明。他一旦声明他不参与推举,他说的别的话就会有旁观者评论的效果了。他可以操纵选举而不被怀疑有自私的动机。这样他就可以在最后时刻采取行动。他感到一股暖流:他衷心感激母亲不停思考的大脑的精明和她那颗从不气馁的心的忠诚。
西奥多里克兄弟看到他在那里。西奥多里克端正的面容因义愤而发红。“西米恩兄弟在早餐时对我们说,卡吕斯要当副院长了,”他说,“全都是要维持安东尼的明智统治的话。他是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
戈德温心想,这可够狡猾的。西米恩利用戈德温不在场的机会,说出这番权威性的话,戈德温要是在场,就会挑战的。他同意地说:“这不够光彩。”
“我问道,别的候选人会不会获准在早餐时候以同样的方式向修士们发表讲话。”
戈德温咧嘴一笑。“你真是好样的!”
“西米恩说,没必要有其他候选人了。‘我们不是在举行射箭比赛。’他说。照他的观点,已经作出了决定:安东尼副院长在指定卡吕斯做副院长助理时,就已经选定他做接班人了。”
“这完全是废话。”
“一点不错。修士们都气愤了。”
戈德温心想,这真是太好了。卡吕斯由于想剥夺他们的选举权,连他的支持者都得罪了。他自己拆了自己的墙脚。
西奥多里克继续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迫使卡吕斯退出竞选。”
戈德温本想说:你疯了吗?但他咬住了牙关,尽量做出一副像是在认真考虑西奥多里克的话的样子。“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吗?”他问道,仿佛当真没有把握。
西奥多里克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你是什么意思?”
“你说兄弟们全都生了卡吕斯和西米恩的气。照这样下去,他们就不会选卡吕斯。但要是卡吕斯退出了,守旧派就会另外推出一个候选人。这一次他们可以挑一个好些的,可能是得人心的——比如说,约瑟夫兄弟。”
西奥多里克听了大惊。“我从来没这样去想问题。”
“也许我们该希望卡吕斯仍是守旧派的选择。人人都知道他反对任何改革。他当修士的理由就是:他很高兴每天都照样:他要走同样的小路,坐在同样的位子上,吃饭、祈祷、睡觉都在同样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失明,不过我怀疑他就是不失明也会是这样子的。原因并不重要。他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无需变化。如今,没有多少修士是那么满意的——这就使卡吕斯相对易于被击败。一个代表守旧派、却提出一些小改革的候选人反倒更可能取胜。”戈德温意识到,他已经忘记了要装出含糊其辞的样子,开始立规矩了。他赶紧收回来,补充说:“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你是个天才。”西奥多里克说。
戈德温心想:我不是天才,但我学得快。
他来到医院,看到菲利蒙正在清扫楼上的私人客房。威廉老爷还在这里,照看他父亲,守候着他醒来或死去。菲莉帕夫人和他在一起。理查主教已经回到他在夏陵的宫殿,但说好今天要回来,主持大型葬仪礼拜。
戈德温把菲利蒙领到图书馆。菲利蒙不大识字,但取出那些证书,他还是有用的。
修道院存有一百多份证书。多数是土地转让契约。土地所有权主要在王桥附近,少数分散在英格兰的遥远地区和威尔士一带。其他证书则是授权修士修建他们的修道院,建造一座教堂,从夏陵伯爵领地的一处采石场免费采石,将修道院周围的土地分片划归为住宅区并加以出租,主持法庭,组织每周一次的集市,为渡河收款,举办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把货物经河运送到梅尔库姆,而不必给付沿河所经的任何土地的领主税款。
这些文献都是用笔写在羊皮纸上的。羊皮纸是经过仔细清洗、刮擦、漂白的薄皮,再经伸展而形成可以书写的表面。长的羊皮纸被卷成卷,再用细皮绳捆扎好。羊皮纸文献都保存在带铁箍的箱子里。箱子上了锁,钥匙放在图书馆中一个小型的雕花盒内。
戈德温打开箱子时,失望地皱起了眉头。证书不是规整地码放着的,而是看不出次序地乱放在箱子里的。有些纸卷有破损,边缘也磨破了,而且全都积满了灰尘。文献应该按日期顺序排列,他心想,每个纸卷上都编号,号码的目次都列在箱盖内侧,这样就可以迅速找到某个所需的证书了。如果我当上了副院长……
菲利蒙一个个地取出那些证书,吹掉上面的浮尘,给戈德温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菲利蒙。有一两名老修士根本就不信任他,但戈德温却不这样:把你当作上帝的人,你是难以不信任他的。大多数修士只是习惯了有他这么一号人——他毕竟已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戈德温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笨手笨脚,总是在修道院里转悠,询问修士们哪个圣者最好祈求,他们是不是亲眼见过奇迹。
大多数证书都是在一张纸上抄成两份的。在两份中间用大号字母写成“骑缝证书”字样,然后把那张纸从中间用锯齿形分成两半,把“骑缝证书”字样也分开。双方各执该纸的一半,而按锯齿形切痕对接,便能证明两份文书都是真的。
有些纸上有洞,大概是活羊曾被寄生虫咬破皮过。还有些被咬啮过,大概是老鼠在某个时候留下的。
不消说,文献全是用拉丁文写就的。越是近期的越容易读懂,但那种旧式的手写体戈德温却难以分辨,他翻看着,直到找到了一个日期。他寻找的是十年前万圣节后不久写下的东西。
他检查了每一张纸,但什么也没发现。
最近的一张记录的是那之后数周的事情。罗兰伯爵应允杰拉德骑士将其土地的所有权转给修道院,以此换取了修道院免除他的债务,并供养他和夫人的余生。
戈德温还不算大失所望。恰恰相反,无论是托马斯没有通常的赠与就被接纳——这本身已经很奇怪了,抑或是那证书被保存在无法看到的别的地方,看来都像是彼得拉妮拉的直觉是对的,托马斯定有秘密在身。
一座修道院中没有很多私密之处。修士们不该有私人财产,也没有秘密。虽说一些富有的修道院为高级教士们修建了私人地下室,但在王桥,他们都睡在一个大房间里——唯有副院长是例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接纳托马斯的证书就在副院长的住所。
那地方此时住着卡吕斯。
这就使事情困难了。卡吕斯更不会让戈德温搜查那里的。搜查也难说是必要的;那里大概会有个盒子或提包,外表很一般,却藏有已故副院长安东尼的个人文献:从他当见习修士开始的笔记本,来自大主教的一封友情信函,一些布道词。卡吕斯可能在安东尼死后查看过这些东西,但他没理由允许戈德温再查一遍。
戈德温皱起眉头思考着。别人能查吗?埃德蒙或者彼得拉妮拉可以要求看看他们已故兄弟的物品,而卡吕斯断难拒绝这样一个要求,但他可以事先转移修道院的文件。对,这种搜查只能暗中进行。
铃响了,该进行第三次祈祷了,这是上午九点的必修。戈德温意识到,这是他有把握这时卡吕斯不在副院长住所而在大教堂礼拜的唯一时间。
他得逃过这次祈祷。他必须想出一个说得过去的托词,这并非易事——他是司铎,是绝不能逃避祈祷的人物。但再无他途了。
“我要你到教堂来找我。”他对菲利蒙说。
“好吧。”菲利蒙答应着,不过他面带难色:修道院的杂役在礼拜时是不准进入唱诗班席的。
“圣歌一唱完马上就来。在我耳根低语。你说什么都行,也别管我做什么,说下去就是了。”
菲利蒙愁得皱起了眉头,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他肯为戈德温做任何事情。
戈德温离开了图书馆,走进了去往教堂的队伍。中殿中只有少数几个人:镇上的大多数人会在晚些时候来这里参加为坍桥的死难者举行的弥撒。修士们仍在唱诗班席上就位,仪式开始了。“噢,上帝,俯身来救援我吧。”戈德温随着别人一起说着。
他们唱完圣歌,开始了第一首赞美诗,这时菲利蒙出现了。全体修士都瞪着他,就如在熟悉的仪式中出现非常规的事情时人们都会做的那样。西米恩兄弟不满地拧起了眉头。指挥唱歌的卡吕斯感到了骚动,满脸困惑。菲利蒙来到戈德温的席位,弯下腰去。“保佑那个没抱着不敬神的意图走来的人。”他低语道。
戈德温装出吃惊的样子,又继续倾听,而菲利蒙则背诵着《诗篇》的第一章。过了一会儿,戈德温用力摇起头,像是拒绝什么要求。随后他又听了一阵子。他打算要想出一个精美的故事来解释他的哑剧。或许他可以说,他母亲坚持要马上跟他谈她兄弟安东尼副院长的葬礼事宜,而且还威胁说,要是菲利蒙不给戈德温送信,她就自己闯进唱诗班。彼得拉妮拉受到压抑的个性再加上家中的悲痛,使这个故事很可信。在菲利蒙结束了背诵之后,戈德温做出了听从的表情,起身随菲利蒙离开了唱诗席。
他们匆匆绕过大教堂,奔向副院长的住所。一个年轻的杂役在扫地。他不敢盘问一名修士。他可能会告诉卡吕斯,戈德温和菲利蒙来过这里——但也就为时过晚了。
戈德温觉得副院长的住所不够体面。比主街上埃德蒙舅舅的宅子还小。一位副院长应该像主教那样,有一栋和身份相称的宅邸。而这所房子毫无光辉可言。墙上挂着几块壁毯,描绘的是《圣经》中的场面,还起着挡风的作用。但总体的装饰都很乏味,缺乏想象力——与已故的安东尼的作风倒也相当。
他们把房间很快地搜索了一遍,不久就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在楼上的卧室里,祷告桌旁的一个柜子里,有一个大皮包,柔软的姜褐色的山羊皮做的,用红线精美地缝制而成。戈德温肯定,这一定是镇上一个皮匠送的虔诚的礼物。
在菲利蒙的密切注视下,他打开了皮包。
里面有三十张左右的羊皮纸,平摊而放,每张之间都夹着亚麻布加以保护。戈德温迅速地翻找着。
有几张上写着《诗篇》的研究笔记:安东尼大概什么时候想过写一部评论集,不过这事后来被搁置了。最意想不到的是用拉丁文写的一首爱情诗,题为《碧眼》,是写给一个长着碧眼的男人的。安东尼舅舅和他家所有的人一样长着一双有金色斑点的碧眼。
戈德温想不出是谁写的这首诗。多数妇女的拉丁文达不到能写诗的程度。曾经有个修女爱恋安东尼吗?或者这首诗出自一个男人之手?羊皮纸已陈旧发黄:果真是爱情逸事的话,也发生在安东尼的青年时代。但他一直保存着这首诗。或许他并不像戈德温想象的那样乏味。
菲利蒙问:“那是什么?”
戈德温感到负疚。他偷窥了他舅舅一生中最隐蔽的角落,他悔不该这样做。“没什么,”他说,“只是一首诗。”他拿起了下一张纸——算是探到金子了。
那是日期标在十年前圣诞节的一份证明。涉及诺福克郡林恩附近的五百英亩土地的所有权。主人于近期亡故。该契约将此无主之产转让给王桥修道院,并且详细开列了耕种该处土地的佃户应交付修道院的年金——粮食、毛皮、小牛和家鸡。其中指定了充当管家的农人,负责每年向修道院交纳产品。还确定了用来代替实际产品的现金支付额——这种做法如今已经盛行,尤其是在那些土地远离其主人住地的地方。
这是一个典型的证书。每年收获之后,十多个类似居住点的代表就来修道院交纳他们的贡赋。住在近处的,秋初就来了;余下的在整个冬天都会陆续到来,只有极少数离得太远的要到圣诞节之后才到。
这份契约还开列了就修道院接受托马斯·兰利骑士为修士一事所出的礼物。这也是例行公事。
但这篇文献有一个特点是非同一般的。签署人竟然是伊莎贝拉王后。
这倒有意思了。伊莎贝拉是爱德华二世国王不忠实的王后。她背叛了她的国王夫婿,并扶她十四岁的儿子即位。被废黜的国王死后不久,安东尼副院长出席了在格洛斯特为他举行的葬礼。托马斯就是那前后到王桥来的。
有几年,王后及其情夫罗杰·莫蒂默统治着英格兰;不久之后,爱德华三世尽管还年轻,却亲政了。新王如今已二十四岁,牢牢地掌握着政权。莫蒂默已死,现年四十二岁的伊莎贝拉在诺福克郡内离林恩不远的高地城堡中过着奢华的退隐生活。
“就是它了!”戈德温对菲利蒙说,“是伊莎贝拉王后安排了托马斯当修士。”
菲利蒙皱起了眉头。“可是为什么呢?”
菲利蒙虽然没受过教育,却十分精明。“真的,为什么呢?”戈德温答道。“估摸她想奖励他,或封上他的嘴,或者兼而有之。而这正发生在她宫廷政变之时。”
“他一定为她出了力。”
戈德温点了点头。“他携带着一条消息,或者打开了城堡的大门,或者向她泄露了国王的计划,或者助她得到了某个重要的伯爵的支持。可是为什么要保密呢?”
“不是秘密了,”菲利蒙说,“司库一准知道这事。在林恩也是尽人皆知。管家到这里来时一定要跟一些人说起的。”
“但没人知道这整个安排是为托马斯作出的——除非他们看到了这份证书。”
“看来这就是秘密了——伊莎贝拉王后为了托马斯的缘故,送上了这份礼品。”
“一点不错。”戈德温把文件收拾好,仔细地仍在羊皮纸中间夹上亚麻布,还把皮包放回柜子。
菲利蒙问:“可是这为什么是秘密呢?这样的安排中并没有什么不老实或不允许的呀——这种事总在发生嘛。”
“我也不知道这事为什么要保密,也许用不着我们知道吧。人们想隐藏真相这一事实本身对我们而言可能就足够了。咱们走吧。”
戈德温心满意足了。托马斯有个秘密,而戈德温却知道了。这就给了戈德温力量。此时他感到信心十足,可以冒险把托马斯推出来当副院长的候选人了。他也感到了一丝忧虑:托马斯可不是笨蛋。
他们回到大教堂。第三次祈祷的仪式几分钟之后就结束了。戈德温着手为大型葬仪布置教堂。按照他的吩咐,六名修士抬起安东尼的棺材,放在神坛前的一个台子上,然后用蜡烛把棺材围起来。镇上人开始在中殿中聚集。戈德温向他的表妹点头致意。凯瑞丝在她平素的头饰上蒙了黑纱。跟着他就看到了托马斯,正在一名见习修士的帮助下抬进来一把华丽的大椅子。那是主教的座椅,即主教座,使教堂具有了特殊的大教堂地位。
戈德温触了一下托马斯的胳膊。“让菲利蒙干吧。”
托马斯生气了,认为戈德温提供帮助是因为他缺了一臂。“我能行。”
“我知道你能。我想跟你说句话。”
托马斯要年长些——他三十四岁,而戈德温三十一岁——但在修士们的席列上,戈德温要高于他。尽管如此,戈德温总有点怕托马斯。这位后来者通常对这位司铎表现出得体的遵从,而戈德温也觉得他得到了托马斯认为他应得的尊敬,仅此而已。虽然托马斯在各方面都遵守《圣本笃戒律》,然而他却给修道院带来一种他始终未曾失去的独立不羁的作风。
要想欺骗托马斯谈何容易——但这恰恰是戈德温要做的。
托马斯让菲利蒙接替他抬着座椅的一侧。戈德温把他领到甬道里。“他们都在议论你可能是下一位副院长的人选。”戈德温说。
“他们对你也说着同样的话,”托马斯回敬道。
“我会拒绝的。”
托马斯扬起了眉毛。“你出乎我所料,兄弟。”
“两条理由,”戈德温说,“第一,我认为你会做得更出色。”
托马斯益发惊讶了。他大概没想到戈德温竟会如此谦恭。他当然没错:戈德温在撒谎。
“第二,”戈德温继续说,“你更可能获胜。”这时戈德温倒是在说实话,“年轻人喜欢我,可你在任何年龄的人当中都有人缘。”
托马斯那张英俊的面孔堆满了疑惑。他在等着下面的话茬儿。
“我想帮你一把,”戈德温说,“我相信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会改革修道院和改善其财务的副院长。”
“我认为我能做到这些。可你想从支持我当中得到什么回报呢?”
戈德温深知什么要求都不提并不是最佳办法。托马斯是不会相信那一套的。他编出了一个言之成理的谎言。“我愿意当你的助手。”
托马斯点点头,但并没有当即同意。“你打算怎么帮我?”
“首先,让你赢得镇上人的支持。”
“只因为羊毛商埃德蒙是你舅舅吗?”
“没那么简单。镇上人操心的是桥。卡吕斯绝对不肯说什么时候他要动手修桥。他们竭力不让他当副院长。要是我告诉埃德蒙,你一当选就会动工修桥,全镇人都会作你后盾的。”
“这并不能让我赢得许多修士的选票的。”
“那不一定。别忘了,修士们的选择要经主教认可的。大多数主教会谨慎地听取当地人的意见——而理查是最怕惹事的了。要是镇上人都出来支持你,事情就不一样了。”
戈德温看得出来,托马斯并不信任他。这入选者端详着他,戈德温感到一大颗汗珠顺着他的脊梁骨向下淌着,但他在对方的逼视下只好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不过托马斯在听他的观点。“毫无疑问,我们需要一座新桥,”他说,“卡吕斯支吾搪塞是很愚蠢的。”
“因此你无论如何要承诺你打算做的事。”
“你的话很有说服力。”
戈德温举起双手做了个辩解的姿势。“我并不想这样。你应该做你认为是上帝意志的事情。”
托马斯面带狐疑。他并不相信戈德温这么无动于衷。但他还是说:“好吧。”然后又补充说:“我要为此祈祷。”
戈德温感到今天他从托马斯嘴里再也得不到更强的赞同了,若是再勉为其难说不定还适得其反呢。“我也会的。”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托马斯答应了一定就会做的,会为此祈祷。他没什么个人欲望。如果他认为是上帝的意旨,他就会当副院长,若不是呢,他就不当。戈德温一时间拿他再没办法了。
此刻围着安东尼的棺材已经点燃了一圈烛光。中殿里挤满了镇上的人和邻近村子里的农人。戈德温在人群中搜寻着凯瑞丝的面孔,刚才他还看见过呢。他发现她在南交叉甬道处,观看梅尔辛设在甬道中的脚手架。他对凯瑞丝的童年有着充满柔情的忆念,当时他是她无所不知的成年表兄。
自坍桥以来她一直面色忧郁,他注意到的,但今天她似乎兴致好了些。他很高兴:他抓住了她的弱点。他碰了碰她的肘部。“你的样子很开心。”
“是啊,”她嫣然一笑,“一个浪漫的心结刚刚解开。不过你不会懂的。”
“当然不懂了。”他心想,你根本不知道,在修士当中有多少浪漫心结呢。但他什么也没说。世俗的人最好不要知道发生在修道院中的罪孽。他说:“你父亲应该和理查主教谈重新建桥的事。”
“真的?”她怀疑地说。她小时候曾对他有过英雄崇拜的感觉。但如今她对他不那么敬畏了。“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他的桥。”
“修士们选副院长要经主教的认可。理查可以让人们知道,他不会赞成拒绝重建桥梁的人的。有些修士可能会受到触动,但其余的会说,选一个不会被批准的人是毫无意义的。”
“我懂了。你当真认为我父亲能帮上忙?”
“绝对的。”
“那我就提提看。”
“谢谢你啦。”
铃声响起。戈德温溜进了教堂,又站进了在唱诗席上列队的修士中间。这时是正午。
他这一上午干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