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和“小不点儿”两只狗热烈地亲昵着。它们是一窝生的,却毫不相像:“跳跳”是一条棕色的小公狗,“小不点儿”则是一条黑色的小母狗。“跳跳”是典型的乡村狗,精瘦而多疑,而在城里长大的“小不点儿”则胖乎乎的,总是一副满足的样子。
自从凯瑞丝母亲去世的那天,格温达在羊毛商家凯瑞丝的卧室地板上那一窝杂种狗中挑出“跳跳”,已经过去十年了。自那以后,格温达和凯瑞丝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尽管她俩一年只能见两三次面,却无话不说。格温达觉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秘密都告诉凯瑞丝,丝毫不必担心有任何信息会传到她父母或韦格利村的任何人耳中。她认为凯瑞丝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格温达根本不和王桥的其他女孩儿说话,绝无不慎泄密的危险。
格温达是在羊毛集市举办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五来到王桥的。她的父亲乔比去了教堂前的集市,叫卖他在韦格利村附近的森林中诱捕的一些松鼠的皮。格温达则径直来到凯瑞丝家,两条狗也再度相会了。
像以往一样,她们谈起了男孩子。“梅尔辛的情绪很奇怪,”凯瑞丝说,“星期天时他还一切正常,还在教堂里吻了我——接着,到了星期一,他就连我的眼睛都不看了。”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感到愧疚。”格温达立刻说道。
“可能跟伊丽莎白·克拉克有关。她总拿眼睛瞄着梅尔辛,尽管她是个冷漠的人,而且还比他大好几岁。”
“你和梅尔辛做过那事吗?”
“做什么事?”
“你知道……我小时候把那叫吭哧,因为大人们做那事时会发出那种声音。”
“哦,那事?没有,还没做过。”
“为什么还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不想吗?”
“想,但是……难道你不担心一辈子都听命于某个男人吗?”
格温达耸了耸肩。“我不喜欢那样,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用担心。”
“你怎么样?你做过那事吗?”
“恐怕算不上做过。好几年前,我答应了邻村的一个男孩儿,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喝过葡萄酒一样,有那么一种浑身热辣辣的感觉。就做了那么一次。不过,如果伍尔夫里克什么时候想做,我都会让他做的。”
“伍尔夫里克?我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我知道。我是说,我们从小就认识,那会儿他老爱揪我的头发,然后跑开。后来有一天,就在圣诞节后不久,我在他走进教堂时看到了他。我发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嗯,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真正的棒小伙儿。他头发上喷着香粉,脖子上围着一条深黄色的围巾,看上去真帅。”
“你爱上他了?”
格温达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的感觉。那不仅仅是爱。她对他朝思暮想,真不知道假如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她曾经幻想过绑架他,把他关在密林深处的小茅屋中,那样他就没法逃跑了。
“好了,不用说了,你脸上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凯瑞丝说道,“他爱你吗?”
格温达摇了摇头。“他简直都不搭理我。我巴望着他能做些事表明他知道我是谁,哪怕是揪揪我的头发。可他跟珀金的女儿安妮特恋爱上了。安妮特是条自私的母狗,可伍尔夫里克偏偏仰慕她。他俩的父亲都是村上最富的人。安妮特的父亲养鸡、卖鸡,而伍尔夫里克的父亲有五十亩地。”
“你说得简直没希望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没希望?安妮特也许会死。伍尔夫里克也许会突然明白过来他一直是爱我的。我父亲也许会成为伯爵,命令他娶我。”
凯瑞丝微笑起来。“你说得对。爱永远不会没希望的。我倒挺想看看这男孩子的。”
格温达站起身来。“我正等着你说这话呢。那就去找找他吧。”
她们走出了屋子,两条狗紧随在她们的脚跟后。这星期头几天狂袭了这座城市的暴雨已变成了零星小雨,但主街上仍然泥泞不堪。因为羊毛集市在举行,泥浆中又夹杂着各种牲畜的粪便、腐烂的蔬菜,以及数以千计的来客留下的各种各样的垃圾。
她们踩着泥水,躲着泥坑走着,凯瑞丝问起了格温达家里的情况。
“奶牛死了,”格温达说道,“爸爸需要再买一头,但我不知道他哪里有钱买。他只有几张松鼠皮可卖。”
“今年一头奶牛要卖十二先令呢,”凯瑞丝关切地说道,“也就是一百四十四银便士。”凯瑞丝总是靠心算,她从博纳文图拉·卡罗利那里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她说这使得计算容易多了。
“过去的几个冬天,就是这头奶牛养活了我们,特别是那几个小孩子。”格温达太熟悉挨饿的滋味了。即使有那头奶牛产奶,妈妈还是有四个婴儿夭折了。难怪菲利蒙渴望做修士呢,她心想:每天都能吃饱,一顿不少,为此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值得。
凯瑞丝问:“你父亲会怎么办呢?”
“他会偷偷地做些什么的。偷一头奶牛可不容易——你没法把奶牛装进包里——但他肯定会施什么诡计的。”格温达嘴上说得很有信心,心里却没底。爸爸不诚实,但也不聪明。他会不择手段地再弄一头奶牛的,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手段,他都不会顾忌,但他也许会失败的。
她们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走进了开阔的市场。经受了足足六天坏天气的折磨,商人们都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他们的货物都被雨淋湿了,但收获却很少。
格温达感到很尴尬。她和凯瑞丝几乎从未谈起过两家家境的巨大差异。格温达每次来,凯瑞丝都会悄悄地塞给她一件礼物让她带回家:或是一大块奶酪,或是一条熏鱼,或是一卷布,或是一罐蜂蜜。格温达会表示感谢——而且她总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但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当父亲怂恿她利用凯瑞丝的信任偷些什么时,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就没法再去了,而像现在这样,她一年有三四次都能给家里带回些东西。就连爸爸也觉得她说得有理。
格温达寻找着珀金卖鸡的摊位。安妮特很可能在那里,而无论安妮特在哪里,伍尔夫里克都不会离得太远。格温达猜得没错。她看到了肥胖而狡黠的珀金。他正点头哈腰、油腔滑调地逢迎着顾客们,而其他人要搭话,他都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安妮特端着一盘鸡蛋,在一旁妖冶地微笑着。托盘顶住她的连衣裙,紧紧地绷起她的乳房。她那漂亮的头发有几缕从帽子里钻了出来,在她红润的脸颊和纤长的脖颈上飘荡着。伍尔夫里克跟在她的身旁,看上去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大天使误闯进了人间。
“那就是他,”格温达小声说道,“那个大个子——”
“我能看出他是哪个,”凯瑞丝说,“他可真是‘秀色可餐’呐。”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过他年龄有点儿小,是吧?”
“他十六岁。我十八岁。安妮特也是十八岁。”
“不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格温达说,“他太英俊了,我配不上他。”
“不——”
“英俊的男人永远不会爱上丑女人,是吧?”
“你并不丑——”
“我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那是个可怕的回忆,格温达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当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后,我大哭了一场。我的鼻子太大,两只眼睛离得太近。我长得像我父亲。”
凯瑞丝反驳道:“你有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眼睛。还有一头茂密的秀发。”
“可是我配不上伍尔夫里克。”
伍尔夫里克侧身对着格温达和凯瑞丝。他的侧影就像雕塑一样优美。她俩默默地欣赏了好一阵子——他转过身来,格温达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另一侧脸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还闭着。
格温达跑向了他。“你怎么了?”她惊叫道。
伍尔夫里克吓了一跳。“哦,你好,格温达。我跟人打了一架。”他半转过身去,显然有些难为情。
“跟谁打了一架?”
“伯爵的一个护卫。”
“你被打伤了!”
伍尔夫里克有些不耐烦了。“别担心。我没事。”
他当然不明白格温达为什么如此关切。他没准还以为她是在幸灾乐祸呢。于是凯瑞丝插话了。“哪个护卫?”她问道。
伍尔夫里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番,从她的穿着上看出了她是个富家女子。“他叫拉尔夫·菲茨杰拉德。”
“噢——梅尔辛的弟弟!”凯瑞丝说,“他受伤了吗?”
“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伍尔夫里克露出了骄傲之色。
“你挨罚了吗?”
“在仓库里关了一晚上。”
格温达痛苦地叫了一声:“你真可怜!”
“没什么。我哥哥护卫着我,没人敢再打我。”
“就算那样……”格温达吓坏了。在她看来,无论什么样的监禁,都是最可怕的刑罚。
安妮特打发了一个买主,加入了谈话。“哦,是你呀,格温达。”她冷冷地说道。伍尔夫里克也许没有意识到格温达的情感,安妮特可不同,她对待格温达的态度既有敌视也有蔑视。“伍尔夫里克打了一个调戏我的护卫,”她说道,掩饰不住内心的满足,“他就像一支歌谣里唱的骑士。”
格温达厉声说道:“我可不愿意他为了我的缘故把脸伤成那样。”
“幸运的是,那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是吧?”安妮特得意地说道。
凯瑞丝说:“谁也说不清未来会怎样。”
安妮特被她的插话吓了一跳。她打量了凯瑞丝一番,显然很惊讶格温达的伙伴竟然穿着这么昂贵的衣服。
凯瑞丝抓住了格温达的胳膊。“很高兴认识你的韦格利乡亲,”她优雅地说了一句,“再见。”
她俩走开了。格温达咯咯笑着说:“你狠狠地镇住了安妮特。”
“她太讨厌了。就是她这种人败坏了女人的名声。”
“伍尔夫里克为她挨了揍,她还那么高兴!我恨不得挖了她的眼睛。”
凯瑞丝若有所思地说道:“他除了长相好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强壮、傲慢、讲义气——就像那些愿意为别人打架的人。但他心眼很好,他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地为他们家奔忙,直到累死。”
凯瑞丝一言不发。
格温达说:“你不大喜欢他,是吗?”
“照你说的,他简直有点儿呆。”
“如果你是我父亲养大的,你就不会认为一个为家庭奔忙的人是呆子了。”
“我明白。”凯瑞丝攥了攥格温达的胳膊,“我觉得他对你来说的确很可爱——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要帮你得到他。”
格温达没有想到。“你有什么办法?”
“跟我来。”
她们离开了集市,走到了城北头。凯瑞丝将格温达领到圣马可教区教堂附近的一条小巷中。“一个聪明的女人住在这里。”她说道。她俩将狗留在外面,俯身钻进了矮矮的门。
这间位于楼下的狭窄的单间房子被一张帘子隔成了两半。前面的半间里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凳子。格温达心想,炉子一定在后半间,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爱在厨房里藏东西。屋子很干净。屋里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像是草味,又有些酸,算不上芳香,却也不难闻。凯瑞丝喊道:“玛蒂,我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长着灰白的头发,皮肤因为长年在屋子里而显得苍白。她一看来的是凯瑞丝,就笑了笑,然后又仔细地审视了格温达一番,说道:“我看你的朋友正处于热恋中——但那小伙子却不大搭理她。”
格温达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的?”
玛蒂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她身材矮胖,有点儿喘不上气。“来这里的人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疾病、仇恨和情爱。你看上去很健康,你这么年轻,还结不下什么仇敌,所以你一定是恋爱了。但那小伙子肯定对你很冷淡,不然你也用不着来找我了。”
格温达瞟了一眼凯瑞丝。凯瑞丝显得很高兴,说:“我跟你说过,她可聪明了。”两个姑娘坐在了长凳上,满怀期望地看着那妇人。
玛蒂继续说道:“他住得离你很近。你们也许就是一个村的,但他家比你家要富。”
“一点不错。”格温达大为惊讶。玛蒂无疑是猜的,但她竟猜得这么准,简直是能未卜先知。
“他长得英俊吗?”
“非常英俊。”
“但是他爱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如果你认为那种姑娘算是漂亮的话。”
“那姑娘家也比你家富。”
“是的。”
玛蒂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我能帮助你。不过你得明白,我跟幽灵世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奇迹。”
格温达糊涂了。所有人都知道,死人的鬼魂掌控着活人的祸福。如果你让鬼魂高兴,他们就会把兔子引进你设的圈套,会让你生下健康的宝宝,会让阳光照在你即将成熟的庄稼上。而如果你做了什么惹他们生气的事,他们就会让你的苹果生虫,让你的奶牛产下畸形的小崽,让你的丈夫阳痿。就连修道院里的医生都说,向圣徒祈祷比求他们的医药管用。
玛蒂继续说道:“不要绝望。我可以卖给你一剂能带来爱的药。”
“我很抱歉,我没有钱。”
“我知道。但你的朋友凯瑞丝特别喜欢你。她想让你幸福。她来这里时,已经准备好为那剂药付钱了。不过,你必须正确地使用药。你能跟那男孩子单独待一小时吗?”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把药放进他喝的水里。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欲火中烧。所以你必须单独和他在一起——如果他能看见其他女孩,他会转而迷上她的。因此一定要让他远离其他女人,而且你一定要对他非常甜蜜。他会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的。要吻他,跟他说他很棒,而且——如果你想的话——跟他做爱。过一会儿后,他会睡着的。等他醒来时,他会记起他在你的怀抱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销魂的时光,他会渴望尽快再来一次的。”
“难道我不需要再来一剂药吗?”
“不需要。第二回,靠你的爱、你的欲望和你的温柔就足够了。女人能使任何男人感到极度快活,只要他给你机会。”
这正是格温达求之不得的,使得她心醉神迷。“我都等不及了。”
“那咱们现在就开始调药吧。”玛蒂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可以到帘子里面来。”她说。格温达和凯瑞丝跟着她走了进去。“帘子只是给那些无知的人准备的。”
厨房的地板非常洁净,屋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炉子,配备着很多蒸煮东西用的架子和钩子,远远比一个女人做饭所需要的多得多。屋里还有一张饱经烟熏火燎布满油渍污痕却擦得很干净的笨重桌子;一个排列着陶罐的架子;一个锁着的柜子,里面可能装着玛蒂的药中所需要的较珍贵的原料。墙上还挂着张大石板,上面潦草地刻着些字母和数字,大概是药方。“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东西都藏在帘子后面?”格温达问道。
“一个男人如果制作药膏或药剂,他会被称为药师,而一个女人如果做同样的事情,就有被斥为女巫的危险。镇上有个女人叫疯子尼尔,到处喊叫说有鬼。托钵修士默多指控她是异端。尼尔是疯了,没错,但她并不害人。可默多还是坚持要求审判她。男人喜欢杀女人,默多就时不时地给他们找借口,事后向他们收钱,算作他们的施舍。这就是我总是跟人们说只有上帝能创造奇迹的原因。我并不能呼神弄鬼。我只能运用森林里的草药和我的观察力。”
玛蒂说话时,凯瑞丝在厨房里四处走动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把一只搅拌用的碗和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玛蒂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打开柜子。“放一勺蒸馏过的葡萄酒,再滴三滴罂粟汁,”玛蒂说,“咱们得小心别放过量,不然药力太强,他会太早就睡着的。”
格温达大为惊讶。“凯瑞丝,你要来配药吗?”
“我有时候给玛蒂帮忙。但什么也别跟彼得拉妮拉说,她会反对的。”
“就是火烧着了她的头发,我都不会告诉她的。”凯瑞丝的姑姑不喜欢格温达,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不大可能喜欢玛蒂:她们都出身低贱,这一点是彼得拉妮拉非常在意的。
可是为什么凯瑞丝这个富家女竟愿意跑到一个偏僻小巷来,在一个女制药师的厨房里给她打下手呢?凯瑞丝配药时,格温达突然想起她的这个朋友一向对疾病和治疗感兴趣。凯瑞丝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想做医生,她不知道只有修士才被准许学医。格温达记得她母亲去世后,她曾说过:“可是人为什么会得病呢?”塞西莉亚嬷嬷告诉她那是因为人有罪;埃德蒙则说谁也不真正知道原因。他俩的回答都没能让凯瑞丝满足。也许她现在在玛蒂的厨房里,也仍然是在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凯瑞丝把药液倒进了一个小瓶子里,用塞子塞上,又用绳子把塞子系紧,在绳子的末端打了个死结。然后她把瓶子递给了格温达。
格温达将瓶子塞进了系在她腰带上的皮包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有什么办法让伍尔夫里克单独和她待一个钟头。她刚才不假思索地说自己会想办法,但现在药已经到手了,她却发现自己可能毫无办法。单是和伍尔夫里克说几句话,他都会显得不耐烦。他希望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和安妮特在一起。格温达到底能找出什么需要和他单独在一起的理由呢?“我想带你去一个能掏野鸭蛋的地方。”但为什么她要带伍尔夫里克去,而不是带自己的父亲去?伍尔夫里克有些天真幼稚,却不傻:他一定会明白她别有用心的。
凯瑞丝给了玛蒂十二个银便士——相当于格温达爸爸两个月的佣金。格温达说:“谢谢你,凯瑞丝。我希望你能参加我的婚礼。”
凯瑞丝大笑起来。“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要有信心!”
她们告别了玛蒂,又回到羊毛集市。格温达决定先看看伍尔夫里克住在哪里。他们家很富,不会装穷,因而不会免费借宿修道院。他们也许住在某个旅馆里。她可以装作不经意地向他,或者向他的兄弟,打听旅馆价格等问题,仿佛她想知道镇上的众多旅馆中哪家最好似的。
一名修士从她身旁走过,格温达突然有些愧疚地意识到,她都没想着去看看她哥哥菲利蒙。爸爸不会去看他,因为父子反目已经多年了,但格温达仍然爱他。她知道哥哥阴险狡诈、心术不正,但他仍然呵护妹妹。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饥饿的严冬。她决定,待她找到伍尔夫里克后,就去看他。
但是还没等到她和凯瑞丝走到集市,她们就遇到了格温达的父亲。
乔比站在修道院大门旁,贝尔客栈外。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身穿黄色紧身外套、相貌凶狠的男人。他背上背着个包——手里还牵着头棕色的奶牛。
乔比挥手叫格温达过去。“我找到了一头奶牛。”他说。
格温达仔细地看了看。奶牛约摸两岁大,很瘦,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但似乎还健康。“好像不错。”她说。
“这位是小贩西姆,”他说着,向穿黄外套的人打了个响指。像他这样的小贩走村串乡地卖一些小日用品——诸如针、扣子、小镜子、梳子什么的。他的奶牛也许是偷来的,但这对爸爸来说无所谓,只要价钱合适就行。
格温达问她父亲:“你从哪里弄到钱的?”
“说实在的,我还没付钱呢。”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神情。
格温达预料到她父亲一定有什么阴谋。“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更像是一种交换。”
“你拿什么跟他换奶牛?”
“你。”爸爸说。
“别犯傻了。”她说,但随即她感到一个绳套从她头顶上落了下来,将她的身体箍紧,使她的双臂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
她一时晕头转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奋力想挣脱,但西姆却将绳子越拽越紧。
“好了,别折腾了。”爸爸说。
她不相信他们是当真的。“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事?”她满腹狐疑地说道,“你不能卖了我,你这个傻瓜!”
“西姆需要一个女人,而我需要一头奶牛,”爸爸说,“就这么简单。”
西姆第一次开腔了。“你的女儿,可真够丑的。”
“这太荒唐了!”格温达说。
西姆冲她笑了笑。“别担心,格温达,”他说,“只要你安分守己,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对你很好的。”
格温达明白了,他们是当真的。他们当真认为他们能够达成这笔交易。于是她感到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心窝。
凯瑞丝开口了。“这玩笑开得够大的了,”她的声音又响亮又清晰,“赶快放了格温达。”
西姆并没有被她命令的口吻所吓倒。“你算老几,敢在这儿发号施令?”
“我父亲是教区公会会长。”
“但你不是,”西姆说,“而且就算你是,你也管不着我和我的朋友乔比。”
“你不能拿奶牛交易这个女孩儿。”
“为什么不能?”西姆说,“这是我的奶牛,这女孩儿是他的女儿。”
他们越吵越高的声音吸引了过路的人们。他们纷纷驻足打量起这个被绳子捆绑的姑娘。有人问:“怎么回事?”另一个人答道:“他要卖了他女儿,买这头奶牛。”格温达看到她父亲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本以为能悄无声息地完成这笔交易的——但他远没有聪明到能预见公众的反应。格温达意识到这些旁观者也许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凯瑞丝向一位从修道院大门里走出来的修士挥了挥手。“戈德温兄弟!”她叫道,“请过来解决一桩纠纷。”她以一种胜利的神情看着西姆。“修道院对羊毛集市上达成的所有买卖都有仲裁权,”她说,“戈德温兄弟是司铎。我想你该接受他的权威吧。”
戈德温说:“你好,凯瑞丝表妹。出什么事了?”
西姆不满地咕哝道:“他是你的表兄,是吗?”
戈德温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无论这里有什么争议,我都将努力作出公正的判决,作为一个上帝的人——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老爷。”西姆说道,声音变得谄媚起来。
乔比也同样油腔滑调地说道:“我认识你,兄弟——我儿子菲利蒙在听你差遣。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对他好。”
“好了,这些就不必多说了,”戈德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瑞丝说:“乔比想卖了格温达买那头牛,你跟他说他不能那样做。”
乔比说:“她是我女儿,老爷,她十八岁了,还没出嫁,所以我有权处置她。”
戈德温说:“但是卖你的孩子仍然是一桩可耻的行为。”
乔比突然现出一副可怜相。“我也不想这样做,老爷,只是我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子,我没有地,没办法养活那几个孩子过冬,除非我有一头奶牛,而我们的老奶牛死了。”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同情声。人们都知道冬天难过,对于一个须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格温达开始绝望了。
西姆说道:“戈德温兄弟,你也许觉得这事可耻,但这算罪过吗?”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格温达心想他以前也许在别的地方也经历过同样的争论。
戈德温显然不情愿,但还是说道:“《圣经》似乎的确认可你卖自己的女儿为奴。在《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
“你们看看,怎么样!”乔比说道,“这是基督徒的行为!”
凯瑞丝愤怒了。“《出埃及记》!”她不屑地说道。
一个旁观者插话了。“我们不是以色列的孩子。”她说道。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长着地包天的下颌,使得她的下巴很惹眼。她尽管衣着简朴,说起话来却斩钉截铁。格温达认出她是马克·韦伯的妻子玛奇。“现在奴隶制已经不存在了。”玛奇说道。
西姆说:“那么学徒制又怎么说呢?学徒们没有报酬,还要挨师傅的打骂。还有见习修士和见习修女,以及那些为了衣食而到贵族家里做佣人的人们,又该怎么说呢?”
玛奇说:“他们的生活虽然有些苦,可他们不能被买卖——是吧,戈德温兄弟?”
“我没有说这样的交易是合法的,”戈德温答道,“我在牛津学习的是医学,而不是法律。但是从《圣经》或者教堂的教义中,我找不出能说这些人的行为是犯罪的理由。”他看着凯瑞丝,耸了耸肩,“对不起,表妹。”
玛奇·韦伯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吧,贩子,你打算怎么把这姑娘带出镇子?”
“用绳子牵走,”他说,“就像我把奶牛牵进来的方式一样。”
“啊,不过你把奶牛牵进来时,用不着从我和这些人身旁经过。”
格温达的心头涌起了希望。她不知道旁观者中会有多少人支持她,但假如打起架来,他们更可能站在镇上的妇女玛奇一边,而不会帮助外来人西姆。
“我跟刁蛮的妇人打过交道,”西姆说道,嘴噘了起来,“还从来没有谁能给我惹出麻烦来。”
玛奇把手放在了绳子上。“也许你以前是太幸运了。”
西姆一把将绳子拽开。“别动我的东西,免得我伤着你。”
玛奇又故意把手放到了格温达的肩膀上。
西姆粗暴地推了玛奇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人群中传出了一阵低低的抗议声。
一个旁观者说道:“如果你见过她丈夫,你就不敢这么干了。”
人们一阵大笑。格温达想起了玛奇的丈夫,那位性情温和的巨人。要是他这会儿能出现,该多好呀!
然而却是治安官约翰赶来了。几乎任何地方有人群聚集,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都能闻到。“不许推搡,”他说,“是你在惹事吗,贩子?”
格温达又燃起了希望。小贩们一向名声不好,而治安官一来就认为是西姆在制造麻烦。
西姆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简直比换顶帽子还快。“请原谅,治安官老爷,”他说,“但是如果一个人按照谈好的价格为他买的东西付清了账,就应当允许他带着他买的东西完好无损地离开王桥。”
“那当然。”约翰不得不表示同意。一个市镇必须维护其买卖公平的信誉。“不过你买了些什么?”
“这姑娘。”
“哦,”约翰似乎思考了片刻,“谁卖了她?”
“我,”乔比说道,“我是她父亲。”
西姆接着说道:“而这大下巴的女人威胁说要阻止我把这姑娘带走。”
“是这样的,”玛奇说,“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王桥市场买卖过妇女,这儿的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乔比说:“一个人愿意怎么处置自己的孩子,别人都管不着。”他乞求般地扫视了一番人群。“有人觉得不对吗?”
格温达知道没人会回答。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慈爱,有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很粗暴,但他们全都认为父亲对孩子有绝对的权力。她愤怒地大叫道:“如果你们也有像他这样的父亲,你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装聋作哑了。你们有谁被自己的父母卖过?有谁在幼年手小得足够伸进别人的钱袋时,被父母逼着偷窃过?”
乔比有些慌了。“她在胡说八道,治安官老爷,”他说,“我的孩子都没有偷过东西。”
“别介意,”约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我要管管这事。谁要是不同意我的决定,可以去向副院长申诉。不管是谁,如果再有推搡动作,或者其他粗暴行为,我都将全部予以逮捕。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了。”他威严地扫视了一遍人群。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急着想听他的决定。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说这桩交易是非法的,因此小贩西姆可以带着这姑娘离开。”
乔比说:“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难道——”
“闭上你的臭嘴,乔比,你这傻瓜,”治安官说道,“西姆,现在你走吧,动作快点儿。玛奇·韦伯,假如你敢抬抬手,我就把你关进仓库里,你丈夫也别想阻拦我。羊毛商凯瑞丝,请你什么话也别说——如果你愿意,回家跟你父亲抱怨去。”
还没等约翰说完,西姆就使劲地拽了把绳子。格温达的身子向前一倾,她连忙把一只脚伸到身前,才没摔倒在地。接着,她就不得不跌跌撞撞、半走半跑地向前挪动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凯瑞丝在她身旁走着。但治安官约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回头抗议了一句,但没过多久她就从格温达的视野中消失了。
西姆在泥泞的主街上健步如飞。他紧紧地拽着绳子,使得格温达东倒西歪。当他们走到桥边时,她开始感到绝望了。她试着把绳子向后拉了一把,他的回应是格外使劲的一拽,使她摔倒在泥浆里。她的胳膊仍然被绑着,因而她没法用手保护自己,于是她平着仆倒在地上,胸部擦伤了,脸也浸入了烂泥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放弃了一切抵抗。她像头牲畜一样被绳子拴着,浑身沾满污泥,心里又羞又怕,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新主人身后,穿过了桥梁,走上了通向森林的道路。
小贩西姆牵着格温达穿过城郊的新镇,来到了叫做“绞架路口”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对罪犯执行绞刑的地方。他走上了向南通向韦格利村的路。他把捆着格温达的绳子系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当他走神时,格温达也无法逃走了。格温达的小狗“跳跳”紧跟着他们,但西姆不断地向它扔着石头。当一块石头正中它的鼻子后,它最终夹着尾巴跑走了。
走了几英里后,太阳开始落山了。西姆拐进了森林中。格温达看不出路边有任何标记,但路径一定是西姆精心挑选过的,因为在林中走了几百步后,他们又走上了一条小路。格温达往下一看,地上清晰地有一串小小的蹄印。她认出那是鹿踩出来的。她猜想这条小路会通向水边。果不其然,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溪旁。小溪两侧的植物都被踩进了泥中。
西姆跪在小溪旁,用手捧起清冽的水喝了几口。然后他将格温达的绳子向上提了提,套住了她的脖子,松开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了水边。
她在小溪里洗了洗手,又大口地痛饮起来。
“洗洗你的脸,”西姆命令道,“你长得可真够丑的。”
她照他吩咐的做了,满心忧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乎自己的长相。
小路从泉眼的另一端继续向前延伸着。他们沿着小路继续走去。格温达是个健壮的姑娘,走上一天路都没问题,但她现在既沮丧又悲伤又害怕,这使她感到精疲力竭。无论前面是什么遭遇在等着她,尽管十有八九比现在还糟,她仍然盼望着快些到达目的地,以便能坐下来休息休息。
夜色降临了。鹿走过的路在树间蜿蜒了几英里,渐渐地消逝在山脚下。西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橡树下停住了脚步,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不一会儿,黑黢黢的林间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说道:“一切都好,西姆。”
“一切都好,杰德。”
“你带什么来了,水果馅饼吗?”
“有你一片,杰德,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你有六便士。”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打算做什么。他要她卖淫。这对她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
“六便士,是吗?”杰德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格温达仍然能听出他兴奋得在颤抖。“她多大了?”
“她父亲说她十八岁了。”西姆拽了拽绳子,“站起来,你个懒母牛,我们还没到地方呢。”
格温达站起身来。她心想,这就是他要我洗脸的原因。明白了这一点,她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踩着西姆的脚印向前走着,一边绝望地哭着,最终来到一片中央燃着篝火的空地。她透过泪眼望去,看到十五到二十个人沿空地的边缘躺着,大多裹着毯子或斗篷。几乎所有借着火光看她的人都是男人,但她还是看到了一张表情冷漠、下巴光滑的白人女子的脸。那女人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又缩回了地上的一堆破布中。一只翻倒的葡萄酒桶和七零八落的木头杯子表明他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格温达明白了,西姆把她带到了一个贼窝。
她呻吟起来。西姆会逼她服侍其中的多少人呀?
她刚刚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就得到了答案:所有的人。
西姆拽着她穿过空地,来到一个背靠着树、上身挺直坐在地上的人面前。“一切都好,塔姆。”西姆说。
格温达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人:英国最著名的匪首,名唤“隐身者塔姆”。他面貌很英俊,尽管因为喝了酒而变得通红。人们都说他出身高贵,不过他们总是这样说著名的强盗。格温达打量着他,为他的年轻而深感惊讶:他才二十五六岁。不过那时候任何人杀死强盗都是不犯法的,因而匪首一般都活不到年老。
塔姆说:“一切都好,西姆。”
“我拿阿尔文的牛换了这丫头。”
“不错。”塔姆的声音稍稍有些含糊。
“我们要向伙计们收费,每人六便士,不过你当然可以免费了。我想你很愿意第一个来吧。”
塔姆用发红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也许是抱着希望吧,但格温达觉得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他说:“不了,西姆,谢谢。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让伙计们玩得高兴些。不过你也许愿意明天再说。我们从去王桥的几个修士那里抢来了一桶好葡萄酒,伙计们这会儿差不多都喝得烂醉如泥了。”
格温达的心中跳动着希望。也许对她的折磨会被推迟。
“我得跟阿尔文商量一下,”西姆有些疑虑地说道,“谢谢,塔姆。”他转过身去,牵着背后的格温达走了。
几码之外,一个宽肩膀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来。西姆说:“一切都好,阿尔文。”看来“一切都好”是这帮强盗的问候语和口令。
阿尔文正处于烂醉之后脾气暴躁的阶段。“你弄来什么东西了?”
“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阿尔文用手托起了格温达的下巴。他捏得非常紧,其实毫无必要。他将她的脸扭向火光。格温达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尔文像隐身者塔姆一样,非常年轻,但也同样因放荡淫乱而气色不佳。他满嘴酒气地说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拣了个丑丫头。”
格温达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说自己丑而感到高兴:阿尔文也许不想对她做任何事情了。
“我只能弄到我能弄到的,”西姆不耐烦地说道,“一个人如果有个漂亮的女儿,他不会只拿她换一头奶牛的,是吧?他会把她嫁给富裕的羊毛商的儿子。”
一想起她父亲,格温达就愤怒。他一定知道,起码会怀疑,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好了,好了,这没关系,”阿尔文对西姆说道,“这么多人里才两个女人,伙计们都快受不了了。”
“塔姆说等到明天再说,因为他们今晚都喝得太多了——不过还是听你的。”
“塔姆说得对。有一半人都已经睡着了。”
格温达的恐惧消退了一些。一夜之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好吧,”西姆说,“反正我也累得半死了。”他看了格温达一眼,“躺下,你。”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她躺下了。西姆用绳子将她的双脚捆在一起,又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然后他和阿尔文分别躺在了她的两侧。没过一会儿,两个男人就都睡着了。
格温达筋疲力尽,但她根本不想睡。双手被绑在背后,使她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她试着在绳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腕,但西姆把绳子拽得很紧,死结打得很牢。她所得到的一切就是皮肤磨破了,绳子磨得她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绝望转化为无助的愤怒。她想象着自己在向捕捉她的人复仇:他们都龟缩在她面前,而她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们。但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幻想。她又将思绪转到逃跑的实际办法上来。
首先她得让他们给她松绑。然后,她得能逃走。这些都实现了,她还得确保他们没法追上她并重新抓住她。
这简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