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浦江边,区楚环安静地倚岸而立,全身套在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里。姜每文来到他身后,望了一眼堤岸下暗藏汹涌的江水。
“谢谢你能来。”区楚环没有回头,依旧面向滔滔江水。
“谢谢?是我将欧阳文佩送入监狱的,你还对我说谢谢?”
区楚环垂下头:“那是她自己的意愿,不是谁的过错。”
“你真那么想?”
“那么多年来,我想她一定过得很累,不单是肉体,还有心灵。那种无时无刻围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担忧是多么折磨人哪!”
“那你呢?是否也同样感到恐惧和担忧?”
风中的背影仿佛恒古的石像般一动不动:“恐惧?两年来我一直试图忘记它。”他回过身,“可惜,并不怎么成功。”
姜每文迎着风,一脸恳切地望着他:“它真这么重要?你就不能放弃吗?”
“你不明白,它身上寄托着教授的全部希望。”顿一顿,“还有整个生命。”
“可它已经间接害死了四条人命,难道这还不够吗?停手吧,这出悲剧该结束了!”
“停手?若是能停手的话,早在黎书泽死时我就那么做了。难道我会不明白文佩的用意吗?”
“你那时就知道是她杀害了黎书泽?”
“当然,只有知道这项研究的人才会如此布置现场。而活着的除了我之外就只剩下她了。”
“但你当时并没有告诉警方。”见对方沉默,又问,“你不忍心?”
他犹豫着点点头:“是的,即使换做今天,我仍会那样做。”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但我这次叫你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为了苏沁?”姜每文道。
他有些许惊讶,承认道:“不错,是为了她。”他吸一口气,“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黄警官在找我问话时提到了当年的照片和教授送我的词典,我这才知道苏沁偷偷查看了我的抽屉。也难怪那天她一见到花霖霖就怒火中烧。原来,她一直误会了花霖霖和我的关系。”
“很抱歉没提前告诉你,那时……”
区楚环做了个手势打断他:“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只是……”他看了他一眼,“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我想你一定也猜出了我为什么会和苏沁……”他停住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姜每文与他并肩站着,双肘架在护堤上,“当年,是黎书泽托你照顾苏沁的吧!”
区楚环无奈地点点头:“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姜每文耸耸肩道:“外界并不知道你和黎书泽的关系,加之你们所从事的研究如此危险,当然更不会让苏沁知道。因此她自然不会想到两年前‘偶然’遇到的人竟会和自己的前任男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区楚环转过身来面向江面:“那是书泽在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前对我唯一的请求。你知道,那时欧阳文佩已经离开了我,她始终无法原谅我和书泽。而书泽为了完成教授的遗愿在四个月后用相同的方式开始实验。有一段时间我们取得了很大的突破,自认为可以控制一般声音对人体的干扰。但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样做仍是极其危险的。他担心万一发生什么事,苏沁会接受不了。于是恳求我,万一他有什么不测,一定要我代他照顾好苏沁。”
“你答应他了?”
区楚环转眼向他:“我能不答应吗?对于一个拿自己生命作赌注的同伴,你让我如何拒绝他这唯一的请求?”
“你就不能劝他放弃那样的打算?为什么非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你不明白,为了科学,一个人的生命往往算不了什么。揭开宇宙和自然的奥秘是一个科学家一生的使命。我们终究还是要在人体上实验的,但由于研究没有公开,又没有自愿者,所以……”
“所以你们就不惜以自己为代价,去换取那虚无飘渺的结果,这么做值得吗?”姜每文一摆手阻止想要开口的区楚环,“别跟我说你们的价值观与常人不同,也别说你们的追求多么有意义。我只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一样,他们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和义务,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为所有那些关心他们、爱他们的人。”
区楚环沉默着,许久抬起头来:“现在讲这些还有用吗?”
“程永年、黎书泽、韩思齐、杜平,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为它而死,难道活着的人还不该做些什么来结束这持续至今的噩梦吗?”姜每文深吸一口气,“你已经做得比他们好,至少你一直只用动物做实验,至少你没有辜负黎书泽对你的托付,拿自己和苏沁的未来冒险。”
区楚环不禁皱起眉头:“你见过我实验?”见对方摇头,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用动物做实验?”
“忘了你胸口的牙齿印了吗?是苏沁告诉我的,她一直以为那是花霖霖咬的。”他不觉笑了笑,“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只可惜用错了对象。其实那多半是猴子之类的灵长类动物,被用来进行较危险的临床实验。”
“呵,那只是一次意外。没想到它突然从实验台上窜起一口咬住我。幸亏隔着衣服,但还是留下了齿痕。我倒不是怕苏沁误会,而是不能告诉她实验的内容,所以才骗她说是玻璃割的,但看得出她显然不信。”
“尽管只是一场误会,却促使苏沁下决心查找出那个神秘的‘她’。”姜每文微微吸了口气,“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一系列的巧合竟将一切矛头指向了花霖霖。”
区楚环沉默下来:“对她,我只有万分的歉意。若有可能,我希望能为她的手术尽些力。”
姜每文感激地望着他:“放心吧,昨天我接到黄警官的电话,说手术情况很好,瘀血已全部清除,应该会很快好起来。”
“那太好了!”区楚环舒展眉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巨石,“剩下的事我会慢慢向苏沁解释,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哦,对了,关于黎书泽托付我照顾她的事,请不要让她知道,我担心她会觉得我当初欺骗了她。不瞒你说,和她相处这段时间来,我是真心爱上了她。现在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她能忘记过去,和我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他言辞恳切,看得出是真心希望苏沁过得好。
姜每文犹豫了一下:“那你呢?”
“我?”
“若你依旧瞒着她继续那些实验,你认为她会快乐吗?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而你,又何苦成天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呢?”
区楚环垂下眼睑,久久注视着拍打河堤的浪花,着实委决不下。
“放手吧!为了你自己的将来,也为了苏沁的将来。”姜每文再次劝他,“我答应你永远不让苏沁知道你和黎书泽的关系。等这件事情过去,一切都会恢复平静,变得和从前一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只要你现在放手,你所希望的幸福安稳就会实现。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温柔的妻子,一双可爱活泼的儿女,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重要呢?别忘了,我们不单是为了自己活着。”
区楚环依旧没有说话,姜每文望着他,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许久,他从宽大的风衣下掏出一个小铁盒子。姜每文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吸引了过去,一眼就认出这正是苏沁所提到过的那个盒子。他好奇地盯着它——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我知道苏沁没能打开它,因为它的钥匙一直藏在我身边。”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黄铜制成的老式钥匙交给对方,“我想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喏,钥匙就在这里,打开吧!”
姜每文有短暂的犹豫,不知他为何这样做。但抬眼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似开玩笑,这才将信将疑地接过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锁孔插了进去。他只稍稍用了用力,就听“咔”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盒盖打开的一刹那,姜每文不由得呆住了。血红色的丝绒上,一条小小的手臂静静地躺在那儿,断口处清晰可见千万条触须般微微颤动的“神经”。太阳不知何时从云层中露出脸来,金灿灿的阳光下,它们闪闪发亮,熠熠生辉,仿佛千百万条不甘寂寞的细小手臂,相互交织着,纠缠着,嬉笑着,打闹着,带着银玲般蛊惑人心的笑声召唤着身边人。它是多么精巧而摄人心魄呵!它即便是魔鬼,也有着人类难以抗拒的魅力,引着人们一步步走近它,不知不觉掉进鬼魅难当的陷阱,直至最后被完全吞噬。
姜每文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那个神秘木偶身上的断臂,也就是导演了这一幕幕惨剧的罪魁祸首!欧阳文佩摔碎了木偶,可它的一条手臂却被保留至今,为区楚环所有。他屏息望向它,其构造之精巧、复杂丝毫不亚于真人,不,应该说比真人还要灵巧,简直可以说是叹为观止!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为之着迷,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揭开其中的奥秘。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了日本的傀儡师,据说他们所操纵的每一个木偶里头都有着人类的灵魂,那一个个受了诅咒的灵魂被囚禁其中,受人驱使,永远无法脱身。而程永年、黎书泽、区楚环、欧阳文佩,他们的灵魂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姜每文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这一次,心中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正自出神间,忽听身边的区楚环轻轻说了一句。他一伸手从盒中取过那半截断臂,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一根根触须在空中极力抖动着,争前恐后地伸向他,先前银玲般的欢笑似乎在一瞬间换做惶恐的呻吟。它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这刺耳的呻吟达到顶点的一刻,区楚环奋力一甩手。伴随一声绝望凄厉的哀鸣,半截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落入滚滚江水之中。一个浪头过来,吐着白沫,瞬间将它整个儿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