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就同舅舅生活在一起,这一住就是五年。我没有其他亲戚,舅舅可以说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可惜,那样的好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在我读高中的那一年……”说到这里,欧阳文佩的声音很奇怪地变了一变,姜每文觉得那似乎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幸。
“那阵子,舅舅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整天心事重重的。还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而且一关就是好几天。后来,他干脆替我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说我长大了,不好总和他住在一起。虽说他还和以前一样疼爱我,并定期往我账户里存进一大笔钱,但我们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段时间,他变得异常消瘦,每次见面都感觉他苍老了许多。我实在不放心,于是便在一次离开后又偷偷潜回了舅舅的住处,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她的身子像是出自本能地向后一缩,两眼直直盯住前方。好似望着远处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又好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
“舅舅的别墅在崇明岛上,远离市区,孤零零的房子周围是一大片荒芜的农田。他亲自送我上船,可他不知道我一踏上宝扬码头就乘坐下一班渡轮回到了岛上。我在渡口逗留了几小时,等到深夜才朝舅舅家走去。那天晚上,天异常的黑,农田附近只有三两家临时搭建的砖房,这个时节全都空置着。岛上的风刮得很紧,我身上只套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冻得我直发抖。”随着轻声的叙述,椅中的她也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孤身一人站在空旷寂静的田野中。
“我使劲掳起四散飞舞的头发,循着一条小径摸索过去。那条路白天并不觉得怎样,可一到了晚上就异常难走。举目望去天地间一片黑漆漆的,除了舅舅家的窗户依稀透出一两点亮光。”她喘了口气,停一下接着道,“我好不容易来到门前,却发现门锁已经换过。我不死心,绕着房子兜了一圈,总算从屋后一扇尚未关紧的窗户爬了进去。”欧阳文佩的身子深深陷在椅中,此时的她已完全沉浸在了那晚的情景中。
“屋内幽暗阴冷,寂静无声。翻过窗户时,我听到双脚落地时发出一记清脆的‘啪哒’声。那声音出乎意料地响,在黑沉沉的屋内左冲右突,好像一头看不见的野兽在来回游荡。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冒失的闯入者,误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由于恐惧,我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像是被梦魇攫住一般。只觉得这个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它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透着古怪,不似原来的样子。仿佛它们剥去了白天覆盖的皮毛,露出底下狰狞的面目,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有好一阵子,我都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总觉得有无数只邪恶的眼睛躲在暗处窥伺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壮起胆子,摸索着来到楼梯口。就在此时,寂静中突然冒出‘噼啪’一声响,仿佛有人鼓掌。我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又是几下掌声。那声音从二楼传来,时断时续,有节奏地在空阔的屋宇间回响。单调沉闷的响声使人的神经变得异常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尽管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捱上楼去。每前进一步,我的心就随之揪紧一分,短短十来步路竟足足走了有五六分钟。好不容易来到二楼,刚转过弯又是一下声响传来,仿佛就在耳边。我的心也跟着一颤,面前就是舅舅的书房。我大着胆子,猫下腰,从锁孔向里张望。眼前虽有光亮,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声音确凿无疑是从内传出的。我知道秘密就在门后,可就是没有胆子继续下去。”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茫然望向遥远的天边。姜每文默默等在一旁。尽管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明白,此刻耐心比什么都重要。
过了许久,欧阳文佩又继续说下去:“这样僵持了约有十来分钟。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轻轻旋开把手,将门推开一线,贴着门缝悄无声息地滑进房内。书房内烛光摇曳,那光影阵阵浮动,如鬼似魅,散发着彻骨的寒意。舅舅背对我蹲在地上,飘忽不定的光影下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蛤蟆,扭曲的脊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诡异莫名。我屏息贴墙,汗毛根根竖立起来,不敢有丝毫响动。过不多久,舅舅缓缓抬起胳膊,‘啪’的一声蓦然自他身前发出。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一下下的声响正是他相互拍打手掌所产生的。”她说到这里怔了怔,似乎直到现在仍不相信那晚所见到的情形,“就在那时,我看见舅舅的身前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一尺来高,摇晃着向前迈了两步。我倒抽一口凉气,定睛看去,觉着那有些像猴子,但又不完全是,它边走还边举起双手,原先因为被舅舅的身体挡住了所以才没看见。又是一下掌声传来,那小小的身影跟着转了个圈,突然面向我。桔色的火光巧好映在它拳头大小的脸上,那一刹那,我吓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说话间,她脸部肌肉失控地抽搐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惊骇异常,两手死死压住嘴巴,仿佛眼前便是那幅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姜每文此时更是紧张万分,抿唇咬牙,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那……那根本就是一张人脸,尽管还不如巴掌大。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暴起的经络,那高举的双手如鬼魅般舞动,仿佛是要择人而噬。”欧阳文佩嘶哑着嗓音,身体渐渐蜷起,在椅中瑟瑟发抖。
“我看见那一对小小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恐怨恨的目光,好似要将我整个儿刺透。舅舅也察觉到了异样,犹疑着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原本离我三四米远的身影突然如离弦的箭一般向我直冲过来!”
姜每文一颗心早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明知欧阳文佩后来必定安然无事,但此刻听她说来,有如身临其境一般,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反应,喉咙就被人死死掐住,窒息的疼痛在一瞬间遍布全身。混乱中,舅舅似乎叫喊着什么。可我根本听不清楚,只觉得全身血液都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大脑涨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我拼命挣扎,奋力抓住脖子上那两只细小冰凉的手臂。当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将那两只臂膀扯开,连同整个身子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直摔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连同舅舅尖锐的呼喊声在整个书房如雾般弥漫开来。”欧阳文佩软绵绵地垂下头,双手不知何时已捂在了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仍有一双手掐着似的,可见对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心有余悸。
“舅舅纵身扑向那个被我摔得支离破碎的肢体。我则吓得忘记了疼痛,筋疲力尽地贴在墙上,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我扶着墙壁摸索到电灯开关,一瞬间,刺眼夺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笼罩了整个书房。我捂着脖子低头瞧去,只见舅舅呆呆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推残缺破烂的肢体。那颗小小的头颅无巧不巧地滚落到我脚边,目龇欲裂的脸孔上两只愤怒的眼珠依旧死死盯着我,瞧得我浑身发毛。我骇然瘫倒在地上。过了许久,我壮着胆子伸出手去碰了它一下。没想到触手坚硬,这才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个木制的玩偶。只是制作极其精巧,乍一看上去犹如真人一般。”
“木偶?!”姜每文就算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得跳起身来,几乎要怀疑欧阳文佩的脑袋出了毛病。木偶怎么可能会跃起伤人?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在他各式各样的经历中,还从未碰到过如此诡异莫名的事件。
欧阳文佩迷茫地点了点头。即便是她,在多年后的今天仍无法相信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不瞒你说,那么多年来,我也同样感到不可理解,无法想象一个木制的玩偶竟能像有生命般地活动。”
“那——你舅舅他怎么说?”姜每文咽了口口水,说实话,这个故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以至打乱了他原本逻辑严密的头脑。
“他同样得不出结论。”欧阳文佩无奈地摇摇头,“那晚舅舅告诉我,其实他之所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全是因那个木偶而起。”
姜每文将信将疑,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所有谜一般的事件竟会与一个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木偶有关。
“舅舅是通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得到那个木偶的,据说是从一位日本朋友手中买的,有好多年头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自第一眼起就被它逼真的外形吸引住了。他当时纯粹是出于一时冲动,因为好奇而将它带回了家,并摆放在书房内作为装饰,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他意外地发现那个木偶竟会对某些声音起反应。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试了很多次,发现每月只有一天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曾试图将木偶拆开,可表面那层油漆下各处的关节竟联接地严丝合缝,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舅舅不忍心将它强行分解,便对它进行断层扫描。结果……竟惊骇地发现整个木偶好似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它内部贯穿着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脉络,与人体的神经结构极为类似。他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一项发现。一个具有类似人体结构的木偶,抑或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姜每文静静地听着欧阳文佩的描述,竭力在脑中勾勒出那是怎样一幅光景。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它外表看来完全是手工制成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舅舅称它是人类发展史上的奇迹,他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那个不知名的工匠是怎样将它制作出来的。即使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利用高处理能力的芯片及集成电路也只能模拟简单的肢体行为。舅舅将它称之为‘神的杰作’,他自己就是神经领域的专家,但他却无法对它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于是他决定倾其所有对它展开全面的研究,若是能够揭开它通过声音行动的奥秘,那无疑将是神经外科领域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就。舅舅当时很激动,他说若能成功,那对于全世界众多因神经功能障碍而导致残疾的病人来说将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想想看,他们或许只要说声‘走’,就可以使自己原本瘫痪了几十年的双腿重新站立起来!”
“那他为什么不将他的发现公诸于世,而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研究呢?”
“因为他不愿和那些所谓的专家学者一起共事。”欧阳文佩低声叹道,“舅舅三十岁时就已经超越了许多成名的学者教授,他的论文常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而后,他越来越注重研究一些偏离正统学术范畴的课题,以至于经常受到传统势力的抨击,这给他的研究带来诸多不便。但由于他本身所具有的非凡才华和学术影响,还是得到了相当的认可,只是背地里人们都称他为‘白衣怪杰’。他说那些老学究们目光狭窄、思维僵化、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根本就无法触及医学的真正核心。他若是将这一发现公开出去,一定会受到他们的抵制与嘲笑。万一那个木偶落到他们手上,不仅得不到妥善的利用与保存,说不定还会遭到损毁。”
姜每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那段时间他就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独自一人进行秘密研究。”
“不能说是一切,至少他仍担任着那家学院的名誉教授,因为他需要用到那里的器材与设施。为了方便研究,他后来又在自己家的地下室建了一间小型实验室。但舅舅还是担心我,对普通人来说,一个有着人类经络的木偶娃娃终究是一件极其怪异的事。他怕我受到惊吓,也为了能使自己安心工作,所以才决定让我搬出去住。”
姜每文沉默下来,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一切,这显然已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尽管那或许是不折不扣的科学。不可否认,有时科技与神话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如今我们的生活在古人眼中看来又与神话何异呢?他心中默默想着。
“那后来怎么办?我是说,那个娃娃被你摔烂了之后。”
“舅舅骤然见到我出现在面前也是大吃一惊,但当我受到木偶的攻击时,他第一个关心的仍是我的安危。”她拢了拢耳边的发际,“只是木偶再也无法还原,却也无意中给了他一个直接了解其内部构造的机会。”
她顿了顿,皱起眉头:“我也看过那些断裂的口子,里面充斥着无数根类似金属,又好像是纤维的细线,只是不像我们一样有血液,简直古怪极了。看来木偶的所有动作都是通过这些数以万计的细线来操纵的,只是,它是怎样工作的?当时的工匠又是怎样将它们与各个部分连接起来的?一连串的问题摆在舅舅面前,他早已忘了我摔坏木偶的过错,反而更沉溺于它超乎想象的精密构造上。”
“他没有责怪你?”
“没有,他很好地向我解释了一切,并将木偶的来龙去脉以及这些日子来他所取得的进展详细地告诉了我。他原本怕我接受不了,但既然一切都已挑明,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了。于是我做了个决定,打算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舅舅揭开它的奥秘。”
“怪不得,我一直奇怪酷爱文学的你怎么会就读化学系,原来是因为你舅舅的缘故。只是,若想更好地帮他,为什么不直接报考医学院呢?”
“因为舅舅不希望我报考医学专业。”她淡淡地回答。
姜每文扬起眉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舅舅说那些医学院教授的东西太过局限,学生的思维都被禁锢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几年下来,原有的一点灵气也都被消磨掉了。因此,他只要求我读化学,说是通过化学课程打下基础就够了,而医学方面的知识则会由他亲自来教我。”
“原来如此……那后来区楚环和黎书泽又是怎样跟随你舅舅的?”
“楚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舅舅所做的实验,他对此大感兴趣,并发表了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舅舅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就在征求他同意后将他收为助手。当然,也要求他对此项研究严格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点风声。”她停了一下,“至于黎书泽则是我推荐给舅舅的。由于我上了大学之后少有时间照顾舅舅,而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常常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因此,我就想替他再找个助手。正巧,我发现黎书泽在化学方面的基础非常扎实,且极富才气,可以说与舅舅年轻时十分相似,于是就竭力将他推荐给了舅舅。”
“他同意了?”
“是的,他没想到我竟会是程永年的外甥女,显得又惊又喜。他早就拜读过舅舅的论文,对他很是崇敬,早已将他视为自己奋斗的目标。如今能有机会和自己心目中的师长一起工作,自然是求之不得,当时就答应下来。”她停下望着姜每文,“那年我们正好大二。”
姜每文在心中点了点头,时间果然与他之前所推测的一样。只是听到这里,他心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悲剧似的阴影,想到两个原本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就此踏上了一条足以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道路。
“自从有了楚环和黎书泽替我照顾舅舅后,我就安心在校念书,很久没再回去。事实上,舅舅也常常不在家,大多数时间都和楚环他们呆在实验室。”欧阳文佩继续说下去,忽然一笑,“那时黎书泽真是好运连连,没多久又赢得了苏沁的芳心,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那你自己呢?”姜每文忽然反问,“那时恋爱的恐怕并不止他们两人。仔细想想,区楚环以那样的方式见你绝非偶然,若非知道你何时何地出现,怎么可能一早就带着相机守在那里?”
欧阳文佩瞧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他确实知道我会在那时出现。”
有了这句话,姜每文接着道:“我想来想去,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黎书泽。他和你是同班同学,又和区楚环一起做研究。除了他,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在你们两人之间牵线搭桥。”
“你说的没错,”欧阳文佩轻轻一笑,毫不隐瞒,“楚环跟随舅舅做研究,常有机会见到我写的实验报告。他深深震惊于一个高中生居然能写出如此专业的医学报告,因此一直希望能亲眼见见我。但由于他平时很忙,我又在校读书,一直都没什么机会。另一方面,舅舅似乎很不赞成他和我来往。当有一次他偶然透露出想要见我的想法时,舅舅竟然大发脾气,说是不想专心搞研究就趁早离开。吓得他从此再不敢开口,可心里却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于是,当他得知黎书泽是你推荐来的时,就求他帮忙完成这个心愿,是吗?”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似的。”欧阳文佩又是一笑,“他事先和黎书泽商量好,守在我们去观看枫林节表演的路上。那天他躲在路边停靠的车内,等我们出现时就对准黎书泽左手边的女孩拍照。当然黎书泽会有意走在我的右边,让苏沁在自己另一边,好让楚环清楚地知道谁是目标。可谁知花霖霖一直在众人前面蹦蹦跳跳的,又正好发现了车内的他,还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朝他摆了个笑脸。”
想到花霖霖当时的神情,姜每文不觉发出一声笑。可转念想到这张照片竟会在日后成为她与区楚环私情的“罪证”,再加上个苏沁,搅得三人之间误会丛生,不禁唏嘘不已,直叹世事难料。
“后来,他托黎书泽将那张照片转交给我,并给我写了好几封信。那时,我还从未谈过恋爱,面对他的热情和诚恳,我被深深打动了。可舅舅的态度却令我大感为难,一方面我不愿惹他生气,但另一方面,我又是那样爱楚环,不愿就此放手。于是,我们只能瞒着他偷偷保持来往。好在舅舅那时心无旁骛,一心扑在研究上。再加上有黎书泽为我们做掩护,就这样太太平平过了半年,直到有一天……”
欧阳文佩突然停住了,原本甜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有轻微的风自窗口吹进来,带着太阳温热的暖意,好似叫人忘记了时间。但它又不甘心被人遗忘似的,在两人之间踯躅前行,尽管慢,却始终在那里。两人都能感觉得到,却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姜每文望着她,她又望着地。似乎这时间是从一个人眼前跳到另一个人眼前,再落到地上,打两人跟前没头没脑地一路爬过去。姜每文感觉一滴汗珠顺着额角划过脸颊,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痒,那是时间拖下的痕迹。
“记得那是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隔了许久,欧阳文佩终于开口,这边姜每文跟着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刚才的停顿仿佛是真空,是虚的片刻,好似电影胶片中被剪掉的部分,这会儿总算又把两头给接起来了。
“那年暑假我始终不见舅舅。起先还不怎样,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对劲儿。我几次问楚环和黎书泽,可他们只是一味地敷衍我,说什么舅舅太忙,没时间见我。我去了舅舅家,但根本找不着他,门也总是关着。我又到实验室去找,可也只有区楚环一人在那里。整个暑假,舅舅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区楚环与黎书泽作为你舅舅的助手,不会不知道原因,你若在暗中跟踪他们,多半能找到线索。”姜每文忍不住建议道。
欧阳文佩点点头:“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舅舅和他们朝夕相处,出了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于是,我决定从黎书泽身上查找线索。”
“黎书泽?”
“不错,楚环太熟悉我,而且他为人谨慎。相比之下,黎书泽更情绪化,又同我一个班,从他身上下手要容易得多。”姜每文暗自点头,心下赞叹她对形势判断之准确。在当时的情形下仍能保持如此冷静清醒的分析,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中观察,我发现黎书泽每周都会有两天离开学校,也不在实验室。直觉告诉我那或许会与舅舅的失踪有关。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又等了十来天,确定他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后,才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开始跟踪他。”
欧阳文佩在椅中调换了一下姿势:“说也奇怪,那天的风特别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但到傍晚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我悄悄跟在黎书泽后面,见他离开学校后直接去了码头,搭船前往崇明岛。我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注视着他,心情紧张万分,或许是想到此行能够揭开舅舅失踪之谜的缘故。那一天,湖面上残阳如血,远处是泛着金线银线的粼粼波光。有海鸟在水天一线间来回穿梭,好像有永远也用不完力气的样子。黎书泽独自一人倚杆而立,动也不动地眺望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肃穆的神情带着某种不详的预兆。一时之间,面对这迷茫未知的旅途,我心中真正升起了几分恐惧。”
姜每文眼前也跟着浮现出轮渡上那幅凄美绝伦的画面,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在人群中注视着黎书泽孤寂落寞的面容,带着宿命的悲哀飘荡在浩瀚无边的湖面上。猛然间,他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
“照路线来看,他准是往舅舅的别墅去。可之前我已去过许多次,里面根本就没有人,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无人答应,难道舅舅一直就在别墅里吗?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上岸后,我远远跟着他,以防被他发现。既然知道他是去舅舅家,也就不怕会跟丢了。果然,远远地见他进了别墅。我在外等了十多分钟,不见人出来,便也跟着来到门口。门依旧锁着,我凭感觉知道舅舅一定就在里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但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舅舅,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前几次我去时只在屋外敲门,见没人应门就离开了,这次我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但黎书泽就在里面,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又找到了上次的那扇窗户,幸运的是,它依旧未被上锁,仿佛专在那儿等着我似的。许久未来,屋内陈设还和原来一样,只是更显寂静。经过前厅时,我惊奇地发现墙边那个落地钟的摆锤居然不见了。”
姜每文闻言心头一跳,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欧阳文佩侧头向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姜每文垂目注视着床单上落寞的日光,许久才道:“我还无法确定,只觉得这幢房子有些异样,从你刚才说在屋外敲门时就有了这种感觉。”他停了一停,“如果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只怕你舅舅他……”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着对方。
欧阳文佩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我不是你,当时根本没能意识到那扇门与钟一样,都在向我暗示着那幢屋子里所发生的恐怖的一幕。”
“你不是没意识到,而是不想去意识,毕竟,那是你最亲的舅舅。”
她低下头,神情痛苦地捧着额角:“或许吧!可我当时真的不敢去想,一点都不敢。树影团团簇簇打在墙面上,尚未揭开的真相也像这摇曳不定的影子,怀着恐惧和不幸,一个比一个狰狞。”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绪,“我进到大厅,慢慢上了二楼。整幢宅子静悄悄的,若不是先前亲眼见到黎书泽入内,恐怕我都不相信有人在里头。我蹑手蹑脚来到书房,冰凉的手掌轻轻搭上木制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屋内昏沉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加上天色已黑,只影影绰绰显出个轮廓。或许由于上次恐怖经历的影响,我迟疑着不敢往里迈步,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想要见到舅舅的冲动突然给了我力量,我往里冲了两步,一把打开灯。只见凌乱的书房内空无一人,结实的梨木椅躺倒在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显得死气沉沉的,一截长长的麻绳则胡乱抛在一边。”
“恐怕,那是用来绑你舅舅的。”听到这里,姜每文叹着气道。
欧阳文佩望了他一眼:“我当时只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始终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此时,过道的另一头传来‘咔嗒’一声响。那里是舅舅的卧室,我心中一惊,起身冲向门口。我半个身子刚探出去,就看见黎书泽站在舅舅的房外,一手搭着门,刚才那一下响声正是他关门所致。他正好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一惊之下几乎不敢置信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二话不说,大踏步朝他过去,步子出乎意料得坚定,似乎给先前的担惊受怕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宣泄。黎书泽神色慌张地瞥一眼房门,立马挡在跟前,连连劝说我不要进去。他手足无措,苦苦哀求,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来由地勃然大怒,推开他就往里硬闯。他见拦不住我,只得跟在我身后。”
她说着幽幽叹出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怨恨有一半是为接下来的一幕提前做着发泄。其实我心里明白,已经走到这一步,避是避不了的,走下去却又着实害怕,于是先拿个黎书泽来出气。仿佛对他越是凶蛮,就越能抵消接下来落到我头上的不幸。你……能明白吗?”
姜每文理解地点点头,眼中充满同情。他知道,那即将降临的不幸将带给这个女孩一生都难以承受的痛楚。
欧阳文佩深吸了一口气,身子一震,声音变得尖锐急促:“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就在我面前,舅舅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头发凌乱,双目深陷,短短的几个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同枯槁。我脑袋轰的一声响,整个人僵在当场,无论如何不相信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人就是一直以来疼我宠我的舅舅。黎书泽含着眼泪,上前安慰我。我突然感到极度恶心,一把甩脱他的手,扑到舅舅床前哭喊着要他看看我。可他空洞的双眼只是一味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连转都不朝我这里转动一下。黎书泽奋力将我拉开,流着泪告诉我没有用的,舅舅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全身的肌肉也几乎全部纤维化,无法动弹分毫。”
姜美文听得暗暗心惊,他略通医学,明白“纤维化”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不可逆的变化,会使原本健康的肌体失去活力,丧失正常的生理功能。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一味地哭闹,将黎书泽的手脸抓出道道血痕,纵横交错,狰狞可怖。”说到后来,她已是泣不成声,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中呜呜饮泣。那来自心底的深深哀恸笼罩着她单薄的身躯,也感染了姜每文。一时间,无尽的哀伤弥漫在整间病房,久久不散。
许久,欧阳文佩才疲倦地自手中抬起头来。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可脸上依旧泪痕斑驳:“黎书泽告诉我,舅舅在四个月前开始以自己做试验,他将从木偶断口处取得的纤维素分解后,复制出相同的试剂,并按量逐步注射到自己体内。慢慢地,他的肌肉逐渐僵化,并丧失了痛觉,但同时也表现出了对某些声音起反应的特征。一开始,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可后来就不同了。渐渐地,舅舅已无法正常操控自己的行动,更糟糕的是他的四肢开始对各种各样的声音起反应。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时刻待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中。”
“所以,他就独自藏身在别墅内,除去了门铃与钟摆。为的就是尽量创造出一个无声的生存空间。”姜每文将先前的猜想说了出来。
欧阳文佩痛苦地点点头:“可那些方法一开始还行,因为他的神经与肌肉对声音还不十分敏感。但渐渐地,他发现情况越来越糟。首先他已无法正常说话,因为任何一句话都会使自己突然跳起来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到后来甚至重一些的呼吸声都有可能使双腿突然弹跳起来。你一辈子都想象不出,一个人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在那里手舞足蹈,想停都停不下来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于是……”
“于是,他就让人用绳子将自己捆绑起来,以免做出那些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动作。”
欧阳文佩眼中痛苦更甚:“正是这样,自那以后,楚环和黎书泽就开始轮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每次离开时都用绳子牢牢将他捆住,以防他在舞动中碰伤自己。到了后期,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舅舅再也无法忍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为了彻底摆脱这无穷无尽的痛苦,最后他,他……”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住,眼神惊恐万状,苍白的嘴唇隐隐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刺穿了自己的鼓膜!”
“什么?!”姜每文大惊失色,从床沿直跳起来。他能深深体会程永年承受着的巨大的痛苦,但万料不到他为了要从声音的世界中逃脱,竟会不惜刺穿自己的鼓膜!
“可即便是这样还不算完,一星期前他的肌肉已完全僵化,连眼睑都无法运动,只余下极其微弱的呼吸。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倘若他的耳膜没有受损,这身僵化的肌肉仍会在声音的牵引下永无休止地翩翩起舞。”
姜每文脸上骤然变色,没想到她居然会用“翩翩起舞”四字来形容,可未及多想,欧阳文佩低沉哀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忽然觉得舅舅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她眼中透出一股深深的惊恐,声音带着某种超乎现实的神秘,“那个木偶!他已彻底沦为一具木偶,一具操纵在别人手里,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姜每文几乎摇摇欲坠。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离奇,一个完全由声音操控的没有灵魂的躯体,不是木偶又是什么呢?恍惚中,他耳边仿佛传来了高低变幻的乐曲。在一张巨大黑暗的舞台上,形同枯槁的程永年正同一个小小的木偶一起摆动着僵硬的肢体,一大一小,整齐划一地舞蹈着。他们上方是一张巨大狰狞的面目,画着马戏团里小丑的妆束,双手灵巧轻快地拨弄着木偶牵线。那鲜红醒目的,微微扬起的嘴角边则挂着一抹残忍邪恶的笑容。
“我站在舅舅床前拼命哀求黎书泽,要他想办法救救他。他无奈地摇着头,目光落到床边一支注射器上,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在这几个月里,他和楚环想尽了所有办法,可都毫无起色。舅舅吩咐过若是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在他无法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替他结束生命。”
姜每文心头猛地一颤:“这么说,黎书泽那次去就是——”他住口不敢再说下去。
“你猜的没错,他就是去亲手完成舅舅所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永远结束他的痛苦。”欧阳文佩满腹的酸苦从嘴角流淌出来,“我无法原谅他们!无法原谅他们没有将舅舅照顾好,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做那样的试验,为什么不在情况不妙时立即终止,为什么不向外求助,为什么为什么啊……呜呜……”她再一次扑倒在床头,声嘶力竭地大声恸哭,瘦弱的肩膀伏在雪白的床单上不住地上下起伏。
姜每文没有劝阻,而是默默注视着她,他知道她需要发泄,平静刻板的外表下,内心的汹涌情感实已被压抑得太久太久。
等她稍稍平复,姜每文才又轻声道:“只是,噩梦并没有结束,不久之后,你又在黎书泽身上发现了相同的情况,是吗?”
欧阳文佩惊恐怨恨的目光猛地投射到他脸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韩思齐,他在一次实验课上故意将氢氧化钠溶液溅到黎书泽的手背上。原本我一直猜不透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但现在完全明白了。他一定也发现了黎书泽身上那些奇特的变化,当然,他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因,只是本能地出于好奇,想要探究其中的缘由而已。而且他还有两个怀着相同目的的同伴——彦炎和方嘉伟。”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欧阳文佩无力地垂下头,“自从舅舅过世后,我和楚环还有黎书泽就渐渐疏远了。那片阴影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根本无法面对一个还做着那样研究的人。一想到有一天,他们也会如同舅舅那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于是我尽量避开他们,但在心里面,我一直都希望他们能够立刻停止试验。特别是楚环,我仍深爱着他,不希望看到他也陷下去。直至今天,每当我闭上眼睛,舅舅那副枯朽不堪的模样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在无数个夜晚惊醒,噩梦中,当我扑向舅舅想好好看看他时,他却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空洞,毫无血色。我吓得连连后退,眼看着他整个身体被一根根细线吊到半空,挂着在那里来回晃动。我使劲仰起头,舅舅原本熟悉的面容刹那间变成可怕的木偶,龇牙咧嘴对我狞笑。”她绷紧着全身肌肉,咬牙颤抖道,“那个木偶根本不是什么神的杰作,也不是人类发展的奇迹。它,它……是魔鬼的化身,是邪恶的诅咒,任何接触它的人都会被彻底毁灭!”
姜每文静静等待她说完,忍不住轻声叹息。将这一切无情地加注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身上,上天是不是太残酷了?从这一点来看,她无疑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微微闪动,在一瞬间凌厉起来,这并不能掩盖她所犯下的一桩桩罪行。
“我能理解你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但你不该杀了黎书泽。”冷冷的话语使得欧阳文佩原本前倾的身体猛然一颤。
“不!我没有杀他,没有……他根本就活不了,迟早也会和舅舅一样,我只是做了和他当年一样的事。”
“不一样,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恨他,你至今仍无法原谅他亲手结束了你舅舅的生命。”姜每文的话语越来越严厉,“那天晚上,现场除了彦炎和方嘉伟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你!你一直在关注黎书泽的一举一动,包括他每隔一段时间所做的自身实验。你知道他会在空无一人的场所以事先准备好的音乐来检测肌肉的反应,也知道韩思齐带了彦炎和方嘉伟去那里偷看。只是最后一次,来的只有两个人,韩思齐自己却没有出现。”
欧阳文佩惊恐万分地望着他:“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当时也在场?”
姜每文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接着道:“那一次,发生了一件令你们每个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那就是音乐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因为黎书泽在有音乐的情况下,行动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因此在有音乐时你们是绝对安全的。但当音乐突然停止后,他却猛然扑向躲藏在一边的彦炎和方嘉伟。我想当时每个人都吃了一惊,你也不例外。他们俩人万没想到黎书泽早已得知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晚,他就是特地布局来除掉那些知道他秘密的人。可是,他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人隐藏在大厅的另一处,那就是你,欧阳文佩!”他说着望向她,后者焦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你当时一定以为黎书泽也发现了你,见他死命掐住两人的脖子,你也同样感受到了威胁,生怕彦炎和方嘉伟死后会轮到你。再加上当时你想起他亲手杀死你舅舅的那一幕,于是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为舅舅报仇。你从一侧悄悄靠近,用棍棒之类的钝器狠狠击打了他的头部,黎书泽当即就失去意识而昏迷。由于当时环境很黑,再加上人人都心慌意乱,根本就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彦炎和方嘉伟都只感到有人从后猛击了黎书泽,跟着脖子上的手一松。两人顾不得多想,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直至两年后的今天,他们仍以为是对方在当时打昏了黎书泽,而丝毫不知道现场居然还有另一个人在。”
“了不起,居然像是亲眼见到的一般。若当年有你协助警方,也不会有现在这许多麻烦了。”她微微蠕动着嘴唇,“我当时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就一下子打了下去。为了害怕他再次起来,我从旁拎起一卷废电线勒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他的身体已和常人不一样,一般的打击很难对他造成伤害,因此我就拼命勒他的脖子,直至完全没了呼吸。但看到他真正死在自己面前时,又后悔害怕起来,毕竟他并没有对我怎样,当年的事也是出于舅舅自己的意愿。但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于是,你就将黎书泽的尸体移走。若是我猜得没错,你设法将他弄到了你舅舅的别墅中。因为那里有个小型的实验室,也只有那里才有浸泡尸体用的福尔马林和相关器材。”
“是的,那确实花费了我不少力气,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着苦笑一下,“舅舅没有别的亲人,生前已立下遗嘱将他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留给了我,因此别墅也已归在我的名下。我将黎书泽的尸体扔在地下室,本想设法处理掉,但不知怎么的,一个念头突然跳到脑中。”
“你想利用黎书泽的死来警告区楚环,让他停止这项研究。”
欧阳文佩咬牙点了点头:“没错,舅舅死了,黎书泽也死了。尽管我是造成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但即使我不杀他,他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若是楚环依旧执迷不悟,继续那项危险的研究,终有一日会步他们的后尘。所以,我决定以黎书泽的死为赌注,布置一个足够恐怖的场景来击溃楚环想要继续研究的念头。经过几天的精心布置与准备,于是就有了当年大楼内的那一幕。只可惜……”
“只可惜区楚环并没有接受你的劝告,他仍在研究那个神秘的木偶。”姜每文不无惋惜地替她说道。
欧阳文佩显得很无奈:“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他,可他根本就不听,说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舅舅的遗愿。呵,有什么用?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黎书泽的死根本唤不回他的理智。我还能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姜每文无法认同她的做法,但却也无法责备她。欧阳文佩所经历的一切本就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激烈的情感纠结交织,大大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但是……他忽然挺起脊背,转眼望着昏迷不醒的花霖霖,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无法原谅。
“即使你那时所做的一切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花霖霖却是无辜的,你何苦非要置她于死地。”
“我,我……”她神情痛苦异常,双手捧住面容,怀着深深的愧疚与不安。
“当你听到她无意间拆穿了你的谎言,又得知她打算帮我一同追查当年的真相之后,她对你而言就变得异常危险。因为若她一直在我身边,难保不会再次提起你父母的死亡日期。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就不惜对她下手。是的,你就是校园中那个神秘的凶手,不是彦炎,不是苏沁,更不是区楚环,而是你!”姜每文声色厉疾,“杜平已经留下了凶手的线索,只可惜运气再一次站在了你一边。其实他在临终前真正想要写下的并非区楚环的‘区’,而是欧阳文佩的‘欧’,只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欧阳文佩的心理防线已被完全击溃。她低着头,浑身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住雪白的床单。随着纷纷滚落的泪水,悔过的声音也一并从她抿紧的唇齿间发出,不是对姜每文,而是对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花霖霖,“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知我到底是怎么了!”
姜每文不忍见她如此痛苦,可一想到她那些所作所为,终是硬起心肠别转了头去。病房内,她一个劲儿地抱头痛哭,将头发揉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我那时只想着要怎样保护自己,不让警察查出当年的秘密。我,我一定是着了魔,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杀死你。你是那么漂亮,那么天真,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可我却……我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姜每文知道她正处在极度的悔恨中,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用。许久,欧阳文佩渐渐松开紧握的双手,将它们举到面前,任由迷蒙的目光停留在那根根弯曲僵硬的手指上。
“就在你来的前一秒钟,我还想要用这双肮脏的、满是血腥的手去结束她的生命。可就在那一瞬间,花霖霖天真的笑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不,不单是她,还有舅舅,黎书泽。他们都站在我面前,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失望和悲哀。舅舅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做,不希望看到我的心逐渐麻木,变成一个冷血的杀人魔王,那样他会有多伤心啊!”听了这些话,姜每文才明白她何以悬崖勒马,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杀害花霖霖的念头。
欧阳文佩无法原谅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她深恶痛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我用我这双手杀死了黎书泽,杀死了杜平,还差点杀死了花霖霖。我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她呜呜抽泣,“我不知还能说什么,或许——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并不算太迟。”姜每文平静地望着她。欧阳文佩一下怔住,吃惊地盯住对方。只见他疼惜地拨开花霖霖贴着额头的秀发,“若你真想为她做些什么,那就祈祷吧,求上天保佑她三天后的手术能够顺利。”
姜每文转过头,脸色平和安详,温和的目光中带着暖意与鼓励:“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欧阳文佩呆呆地注视着他,那一瞬间被深深打动了。她忽然起身,跪倒在病床前,轻轻捧起花霖霖的手贴在脸颊上。
“谢谢!”她带着哭腔,面对姜每文。泪水不自觉地自眼中涌出,阵阵滚烫的泪水背后,是心灵的解脱与放松。
“这一刻,她的心灵应该是宁静的吧!”姜每文想着后退一步,默默注视眼前的一切。没察觉背后一只宽大的手掌悄无声息地搭上他肩头。他一惊回头,见到的是黄绍纬那张温和熟悉的面容。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望了一眼床边的欧阳文佩,悄悄退了出去。姜每文感觉在他退去前,肩上的那只手似乎用力地按了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