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持续的阴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
跨下巴士的刹那,姜每文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恍惚间,他觉到一阵莫名的空虚。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儿,一切看起来毫无意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着他,将他拉来这里。
姜每文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蓦的一阵怪风袭来,将围巾的一端高高扬起,好似一只怪异扭曲的手臂招扬在半空。他低头快步前行,一手挡在身侧,趁势将围巾整理好。停下脚步时,面前陡然出现一座巍峨古朴的石门,与古时的牌坊有几分相似。
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似的,那阵风毫无征兆地倏然停止,好像一匹奔跑中的野马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带着几分向前冲的惯性和蓦然而止的眩晕。他勉力定了定神,这才仰头观望,见那高大的石门正中镌刻着三字斗大的楷书——常青园。
此时既非冬至亦非清明,墓园内显得冷冷清清。姜每文独自一人穿过宽阔的草坪与停车场,径直来到中心墓区。整排的冬青围绕在四周,显得格外安静肃穆。
黄绍纬的资料上有黎书泽落葬的位置,记得是在三百二十九区第四排。他很快就找到了墓碑,它混在一排排冰冷的碑石中,与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姜每文将带来的一束百合摆放在碑前,蹲下身来凝望相片。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抿紧的嘴唇显示出坚毅果敢的性格,那深沉忧郁的眼眸中则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心事与秘密。
看了一会儿,姜每文扶着碑身慢慢直起身来。一座冰冷的石碑与一张数年前的相片无法告诉他任何事,他当然早就明白这些,只是仍然无法抑制亲自来看一看的冲动。或许,只有在这里,切切实实地站在黎书泽面前,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风渐渐大了起来,姜每文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探自己。他警觉地回转身。背后,除了整排的墓碑与稀稀拉拉的游人外,别无异状。
他吁出一口气,正要回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向着另一侧移动。是谁呢?姜每文好奇地赶了两步,直直的长发,端庄的身形,一个名字立刻跃入脑中。
“欧阳文佩!”姜每文对那人大声叫道。
对方毫无准备,吓了一大跳。她转过头来,疑惑地用手背推了一下眼镜:“你……”
“不记得我了?上次打扰了你们的聚会,很抱歉。”他快步来到她跟前,一边笑着提醒对方。
“哦,是你呀,瞧我这记性。”欧阳文佩抬手拢拢耳际的秀发,“离上次聚会还不到一个月呢!哎?你怎么会在这儿?”
姜每文朝身后望了望:“我是来看黎书泽的。”
她不由得瞪大眼睛:“来看他?”
“嗯,我想要查出当年事件的真相。”见她怀着惊异的目光,姜每文微微一笑,“怎么,不希望我这么做?”
“不不……”她脸颊红了红,“我是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查起来会很困难吧?”
“唔——若不困难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姜每文牵动了一下嘴角,“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打算放弃。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我曾对自己说算了吧!毕竟,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有答案,可是……”
“可是,你那小小的正义感总是不肯善罢甘休,对吗?”欧阳文佩突然插嘴道。
姜每文微微一愣:“不完全是。这和正义感无关,应该说好比解方程式,不得到最后答案总是不甘心。”
“嗯,能够理解。”
“真的?”姜每文侧目相向,语气微带怀疑。
“我倒没你那般执着,只是喜欢有始有终。”欧阳文佩耸耸肩,“但我们必须承认,有时候没有结局本身就是一种结局,尽管它看似残缺不全。”
“好像《罗生门》与维纳斯?”
欧阳文佩惊异地望向他,奇怪他怎会将这两样事物联系到一起。
“就文学与艺术来说,或许可以接受。但就逻辑而言……”姜每文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它却是项挑战,或者说,一种动力,促使你查出真相的动力。对了,你怎么也会来这里?”他忽然反问。
“我?”欧阳文佩怔了怔,微微抬起手中的花,动容道,“来这里还能为什么?是我父母,今天是他们的忌日。”她面向天边静静站立,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恒古以来竖立在那儿的雕像。
姜每文闻言一惊,真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她竟已失去双亲,见她落寞难过的样子,顿时满怀歉疚:“对不起,我……”
“没关系。”她转过脸来,勉强扬了扬嘴角,“都过去很久了,你用不着道歉。”她伸出手,指向姜每文身后的一侧,“我父母——就葬在那边。”
两人转过一个弯,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欧阳蒲海与程远慈两个名字,想来便是她父母。
欧阳文佩站在姜每文身前,朝墓碑深深鞠了个躬,小心翼翼地将两大束雏菊竖靠在碑前。凛冽的寒风中,到处是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孤寂。
“在我十二岁那年,他们在一起车祸中丧生。”她面对墓碑轻声说道,“我至今仍记得他们出门前对我说过的话,‘佩佩,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从今天起要学会照顾自己。’”欧阳文佩仰起头,平静的话语被凭空而起的一阵风卷向天边,仿佛她父母正在那儿安详地注视着她。
“真没想到,他们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我总觉得那时他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那后来呢?”姜每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混沌迷茫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直到舅舅将我接了回去。”
“你舅舅?”
欧阳文佩点点头:“他是一个好人,一直都没成家,却将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想,那是因为他很爱我母亲的缘故。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常说,看着我,就好像见到我母亲一样。”
“能有这样的舅舅真是幸运,你父母在天之灵该很欣慰了。”
“他们一定会的。”欧阳文佩静静地注视着父母的相片,许久无语。
两人结伴返回,途中不时谈起一些关于黎书泽的话题。欧阳文佩也回忆起他在大四开学后的怪异举动,但同样给不出什么意见。
车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两人一同下车。欧阳文佩住在附近,在校就读期间,她舅舅曾替她租了一套公寓房子。姜每文想起晚上还有选修课,正待与她道别,冷不防斜刺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哟!你们俩怎么会在一块儿,还单单叫我撞见。”来人正是花霖霖,说话间亲昵地上前挽住姜每文。
“你们……”欧阳文佩弄不清两人的关系,瞧得糊里糊涂。
“我们是搭档。”花霖霖笑眯眯地面对老同学,举手做了个“V”字型手势。
“搭档?”欧阳文佩看上去更糊涂了。
姜每文奋力从她怀中抽出胳膊,一边解释:“花霖霖答应帮我一块儿查访黎书泽事件的真相。”
欧阳文佩瞧瞧他,又瞧瞧花霖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忙掩住嘴道:“好好好,一对小侦探,有了结果可别忘记告诉我。”说罢抬腕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很高兴遇见你。”伸手向姜每文。
姜每文礼貌地与她握手道别,感觉她的手指坚强有力,好像她的人一样,再大的不幸也能坚强面对。
花霖霖在一旁酸溜溜地瞧着两人,待欧阳文佩离开后,才有意无意问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姜每文未曾留意她神情的变化,两人向着校门方向走去。“我去黎书泽的墓前看看,碰巧遇上她去拜忌父母。”他答道。
“哦——”花霖霖顿时低下头默不作声。
“怎么了?”姜每文察觉到身边异样,转眼瞧向她。
“没什么,只是听你提起她父母,心里替她难过。”
“你也知道?”
花霖霖点点头:“当然,我父亲常说欧阳蒲海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当年他为了专心写作,举家搬到偏远的郊区居住,只可惜书稿还没完成就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这么说来,欧阳文佩热衷于文学也是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姜每文感叹道。
“那多半是遗传的关系,虎父无犬女嘛!若是她父母还活着……”一想到她悲惨的身世,花霖霖鼻子一酸,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听说那天,她父母口袋中还揣着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谁想得到……唉!都怪那个司机不好,积雪路滑还开那么快……”
“霖霖!”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喊叫,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欧阳文佩去而复返,正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后。
“咦?你做什么?”花霖霖见状不禁奇怪。
“啊……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喘了口气,这才道,“刚才忘了告诉你,你托我要的东西买好了。”
“真的!”花霖霖跳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就知道你最好了。”
欧阳文佩竭力挣脱开来,摸着脖子白她一眼:“气还没喘上来呢,想掐死我呀!”说罢偷偷瞥向姜每文,“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
花霖霖闻言跺跺脚,扑上去又要圈她的脖子。“我知道了,回头再向你拿那些东西。”一边连使眼色阻止她说下去。
欧阳文佩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退后两步朝她会意地笑笑:“好,那我等你电话。”说罢转身离开。
“什么东西那么神秘?”见两人古里古怪,不知搞什么名堂,姜每文忍不住问道。
“秘密!”花霖霖朝他眨眨眼睛,一脸狡黠,突然转身跑出两步,回过头来喊道,“来呀!来追我啊,追上了就告诉你!”说着娇笑着跑开。
咯咯的笑声远远传来,清脆爽朗,宛如被风拨动的银铃飘荡在校园上空。朦胧中,姜每文忽然想起苏沁的话语:
“她说她是一只会笑的铃铛,要发出全世界最快乐的叮当声。”
“是吗?她真是那只会笑的铃铛吗?”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姜每文轻声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