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黄绍纬握着听筒愣了半晌,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拜托了,我需要亲自和他谈一谈。”姜每文坚持道,“毕竟,他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
对方长长吸了口气,隔了许久:“他所知道的卷宗上都有,我肯定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黄绍纬的态度不禁令姜每文起疑,他不明白何以一名离职警员会令他如此紧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突然冒出一句,几乎不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激起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有一阵子姜每文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挂断了电话。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来接你。”黄绍纬像是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
车在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上颠簸行进。透过车窗,姜每文看到黄澄澄的稻田和绿油油的菜地,一派丰收景象。黄绍纬宛如肩负着重要使命似的,一脸严肃地把着方向盘,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
姜每文将车窗略微摇下,露出小半截缝隙,令灌入的风恰好能够吹起他的头发却不至于刮到他的脸。其实他并不觉得闷热,只是有些难以忍受这封闭空间内的沉默,想要弄出些声音来缓解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
他转头向窗外,路边成排的杨树像被绳子拖着似的齐刷刷地向后倒,给人以时间飞逝的错觉。而姜每文的思绪也连同飞逝的时间一起回到先前见面时的一段对话。
“你确定要去见他?”
“是。”
“那好,我带你去。不过他现在住的地方比较远,路上要花些时间。”
姜每文闻言迷惑地仰起头。
“他从两年前开始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背光的脸上看不出有神情的变化。
“有那么严重?不仅离职,还搬了家。”
黄绍纬顿了一下:“事实上,他是被迫离职的。”
姜每文心下一惊:“被迫?”
黄绍纬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上车吧!”
“嘎吱——”一个急刹车将两人猛然向前甩去,好在系有保险带,但巨大的惯性仍使两人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姜每文惊魂甫定。见窗外两个乡下人歪扭着身子骑在自行车上,战战兢兢地绕过车头部分,擦着车身从旁经过,神色紧张万分。不用说,这自然是引起刹车的原因。
“都他妈的不要命了!”上车以来始终缄默不语的黄绍纬突然脱口大骂。他勃然大怒,带着夸张的泄愤情绪,好像滚烫的爆米花筒突然释放出来的压力一般。姜每文好言劝了两句,才又重新上路,经过这一闹,气氛似乎好转了不少。黄绍纬做了几下深呼吸,说再转过两个弯就是了,三点之前准能赶到。
起初从车窗内望出去时姜每文还有一丝怀疑,直至那辆满是尘土的桑塔纳驶进坚固的铁栅栏,缓慢地停靠在进门处的一片空地上时,才令他最终确信没有走错地方。
连续几个阴天后难得的好天气,温度适中,郊区的空气质量也明显比市区好许多。但姜每文的心头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这疑虑来自两人现在所处的地方,以及这地方住的人。
“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黄绍纬站定身子,面朝前方一排灰白色的建筑。
姜每文仍有些怀疑地望了他一眼:“这——就是他离职的原因?”
黄绍纬点点头,平静地说道:“他在那天晚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从那以后,始终精神抑郁,无法正常工作。在勉强过了三个月之后,由于无法自我调节而被迫离开了警队。后经诊断,他患上了强迫型精神抑郁症,离职后不久就被送来这里治疗。”他说着顿了顿,“听说两年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多大起色。考虑到警方的声誉,我们对外一致宣称他是因个人原因主动离职的。”
姜每文点点头,一位在职警员竟因为经受不了犯罪现场的恐怖气氛而导致精神抑郁,这传出去无疑会令警方难堪。这也就难怪此前口口声声说他是自愿离职的了。想到这里,他明白地说道:“你放心,离开后我不会再记得来过这里。”黄绍纬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他知道他一向是个聪明人,所以才决定让他了解真相。
病房过道上响起一阵响亮杂沓的脚步声,三个人朝着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走去。
“两年来我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但他将自己从里到外完全封闭了起来,根本无法同外界交流。因此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许大夫领头来到病房前,从门上部的一小方玻璃窗朝里张望了一眼,“还有,不要太过靠近他。你们知道,精神病人的行为通常很难预料。”
两人点点头,神情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特别是姜每文,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精神病患者。
门在两人身后缓慢关上。许大夫等在门外,只留下黄绍纬和姜每文在里面。那一瞬间,姜每文突然产生了一种被人关入兽笼的错觉。
房内的布置十分简单,除了床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姜每文抬起头,见一名男子静静地坐在屋角。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身边的任何东西都与他无关。
和煦的阳光从一侧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疏落交织的影子。白色的病人服和四周的白色墙壁混在一起,使得他几乎要融到那里面去一样。要不是他的脸孔和黑色的头发,姜每文真怀疑自己是否能看见他。
他看看黄绍纬,后者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告诉他对方名叫谭昀,但对于他是否仍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则毫无把握。
姜每文走近两步,在离他一米外站住:“谭昀。”他叫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他又试着叫了两声,仍然一无回应。他停了下来,从侧面打量他。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有着轮廓分明的脸形和五官。只是他身上的一切都安静得令人心悸,那是一种死寂的气息。
“咳——小谭,我们这次来是想再次了解一下两年前那起案子的情况。”黄绍纬握着拳头咳嗽一声,脸色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两人等了很久,时间在阳光充沛的房间内悄悄移动,墙上变化的光影仿佛是它的刻度。
姜每文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仰头面对他:“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黎书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随便什么都行!”他仍不死心,期望谭昀能开口对他说些什么。
空荡荡的屋内,谭昀的眼神像是定格住了,茫然对着身前,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他是如此静默,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在这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内,他身上没有岁月经过的任何痕迹。姜每文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了两年前的那个瞬间。
他的生命是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