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跨出家门,姜每文不自觉得紧了紧衣领,入秋以来头一次感到寒冷。一小时之后,他来到一大片老式居民楼前。雨幕中,上海早期的石窟门房屋好像一丛丛蹲踞在一起的灰色甲虫,密密麻麻占据了他的视线。
姜每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好的便笺,用一只手打开,几滴水珠从雨伞一角滴落下来,恰好打在纸面上,所幸并未沾湿字迹。他凑着光默默念了两遍,来到靠左边的一排房屋前,边走边抬头查看门牌。走到第七家时慢下脚步,又对一眼手中的地址,随即将它收好。
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佝偻着的身子在狭窄的门框间更显瘦小。
“你找谁?”声音沙哑,含混不清,好似喉头含了口痰。
“对不起,我找韩思齐。”
“哦——他不在。”
“不在?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吃力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找他什么事?”
“我、我是他同学,来看看他,顺便向他打听件事。”姜每文含糊着答道。
“他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人面无表情,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
“那……”姜每文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等下去还是改天再来?他犹豫不决,早知如此,该先打个电话来确认,可他又担心对方不愿和自己见面。正踌躇间,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一回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雨幕迎面而来。
“小齐,你同学找你。”老人指着姜每文向来人道。
“同学?”韩思齐侧身打量他,显然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同学。
姜每文连忙摆上笑脸:“我也是你们学校的,花霖霖让我来找你。”
“哦——她呀!”所幸韩思齐还记得这个名字,收起伞挤进屋内,“先进来吧!爸,你替我把热水瓶拿上来。”
屋内地方窄小,不够腾挪。老人被推到一边,只得隐身在一侧的角落里,待两人进到里屋后才得以现身。
韩思齐的房间在二楼,由于采光不好,到处昏沉沉的。两人爬上楼梯,足足折腾了两三分钟才坐定。韩思齐来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只觉眼前一亮,室外的光线滚滚涌入。先前在外面时还抱怨下雨天阴沉沉的,此时才觉得比起昏黑的屋内,阴沉沉的天毕竟还是好的。
韩父提来热水瓶,倒了杯水给他。姜每文称谢接过,环顾屋内,小小的空间布置得还算整齐。窗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顶部覆盖着光线,屏幕则静静地隐没在背光处。桌面的另一侧竖着一个小小的木制相框,旁边是一叠纸张与几支铅笔。
“找我有什么事?”韩思齐整理着书桌,待父亲下楼后问道。
“你和黎书泽一个寝室?”姜每文小心地试探,察觉到书桌前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转过身,隐含着敌意:“你是为他的事来的?”
姜每文无法否认,只得点点头。
“你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在一个学校,我比你们低三届。”
韩思齐望着他摇摇头,不相信也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黎书泽当年死得太过突然,也太古怪。我想要了解事件的真相。”
“真相……那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知道你和他一个寝室,也知道你曾弄伤过他的手。”顿了一顿,“用氢氧化钠溶剂。”
“那只是一起意外。”韩思齐闻言神色不安起来。
“但是黎书泽所表现出来的举动更令人意外,不是吗?”
韩思齐忽然不出声了,直勾勾地盯着他:“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姜每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牢牢注视着对方。
他忽然会过意来:“是花霖霖?对,一定是她!就是她让你来找我的,没错!我想起来了,当时她就在我们身后。”
他后退半步,脖子像是突然间折断般软绵绵地垂下来:“她看见了,我就知道她看见了,没有用的……”他神情委顿,声音如同梦呓。
“听我说,我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知道真相。”姜每文言辞恳切。
他满脸疑惑地抬起头:“别人都放弃了,为什么你偏偏还要追查?”
姜每文不知如何回答,反问一句:“那你呢,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追查这件事?”
韩思齐一手向后撑住桌子,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我害怕?呵呵……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什、么、叫、害、怕!”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字,压在书桌上的身体瑟瑟发抖,“你若是我,必定这辈子都不希望再有人提起那件事。”
姜每文缓缓向后移了移,以免给他造成太大的压力,看得出,他的情绪已相当不稳定。
许久,韩思齐顺着桌沿滑落到一边的椅子上,沉重地呼吸着。密集的雨点落到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单调的“噼啪”声,好似时间流逝的节奏。
“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已将近三年了。”韩思齐显得相当疲惫,伸手抹了一把脸,“每当我闭起眼睛,那张鬼魅般的脸孔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姜每文用心听着,他明白那扇记忆的闸门已被打开一线,剩下的只需要耐心与等待。
“你可知道?那次我是故意将氢氧化钠溶液溅到他手背上的。”
面对如此结果,姜每文难掩脸上的惊讶。
韩思齐瞧着他苦笑道:“很难相信是吗?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黎书泽还隐瞒说是他自己弄伤的,可我心里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那黎书泽知道吗?”姜每文谨慎地问道。
“我想,他应该知道吧——”韩思齐的表情并不确定,“可我就是要这么做,因为……因为……”他忽然说不下去,弯下腰痛苦地用手捧住头。
姜每文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他。就在此时,韩思齐突然大叫一声,伸手一把将姜每文推倒。紧跟着踉跄两步翻倒在地,只见他浑身痉挛,如同一只蜷曲的虾米般抽搐不停。
姜每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扑到他身边想要帮他。可韩思齐满头冷汗,两眼翻白,口中不时吐出白沫,根本下不了手。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眼就到了身后。只听“嘭——”的一声,门被重重推开,韩父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门口,急切地朝里张望。
“他……”姜每文手指韩思齐,张口结舌,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韩父不理会他,径直扑到儿子身旁,死命将他抱在怀里,并将什么东西用力塞入他口中。他身体本就瘦小弯曲,此时再抱紧同样蜷曲的儿子,模样更是滑稽。可姜每文此时根本笑不出来,他紧张得满头冷汗,只求千万别出事。
许久,韩思齐才慢慢平复下来,僵硬抽紧的身躯也逐渐舒展开来。韩父像是松了口气,慢慢松开了箍紧的手臂。
姜每文也跟着放下心来,相帮着韩父将浑身虚脱的韩思齐抬上床。待一切安顿好后,韩父才转过身来:“你也看到了,我儿子不能受刺激。你要问的事若问完了就请回去吧!”
姜每文还欲开口,韩父已摆手道:“若是没问完,以后也请别再来了。求求你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吧!”那张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无奈与悲苦。
姜每文只得闭上口,抱歉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韩思齐,转身默默下楼。
二楼韩思齐的房间内,韩父凭窗而立,混浊的双目隔着密集的雨线望着楼下,直至姜每文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呆板地转过身去:“起来吧!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