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一进门就听有人叫她,抬头,见花霖霖举着杯,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姜每文识趣地指指手中画册,又指指窗边一个位置,示意自己去那边看书。
苏沁礼貌地向他道声谢,随后向一桌同学走去。说是校友聚会,其实也就当年玩得来的一班朋友聚聚,总共不过十来个人。
“喂,你的‘沁园春’到了,这下不用心神不定了吧!”已有人拿孔家辉开起了玩笑。
只见左首位置上一人忸怩地站起身来,推了一下眼镜,结结巴巴地向苏沁打了声招呼。开口时一手还紧拽衣角,可以想象出他满手心的汗。苏沁尴尬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躲到花霖霖身旁坐下。
“哎!那个男孩是谁?”花霖霖扭头轻声问道,眼角则不时朝窗口瞟去,“蛮帅的嘛!真是出手不凡,才回学校就……”说着抿嘴轻笑。
苏沁刚坐定就受好友奚落,狠狠瞪了她一眼:“别瞎说,路上才认识的,听说我们在这里聚会,顺道带我过来而已。”
那边花霖霖只是斜睨着她不语,嘿嘿冷笑,显然不信。弄得苏沁想解释也不能,索性闭口不再说话。
“春色一到,满园生辉。来来,我敬校花一杯。”花霖霖身边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趁机讨好苏沁,一手举杯,一手还不忘理理那一丝不乱的头发。众人连忙跟着起哄,那人越发得意,嘴角立时饱含笑容,连腮帮子都不觉鼓了起来,仿佛这一嘴的笑容太多,装都装不下了。
花霖霖轻轻巧巧扭过身子,白藕般的手臂斜靠在他肩上,朱唇轻贴耳边:“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坐了半天也没能生个辉什么的。‘蝶恋花’黯淡无光,自是比不上‘沁园春’喽!”声音轻轻糯糯,真是甜得发腻,但软软的一句话却棉里藏针,语气显然不善。
那人听得心中发毛,只怪自己思虑不周,才一开口就失言。一只手握着酒杯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只好任其僵在半空。见在座二十几只眼睛盯着自己,翘首以待下文,忙舔舔嘴唇补救道:“呃……我,我是敬你们俩一杯。校花校花……这个,自是少不了我们花小姐。”
众人“哦——”的一声,暗暗佩服他应变能力之强,这样子都能给兜回来。心想难怪人家能当学生会主席,果然经过千锤百炼,功力深厚,惶惶然均自愧弗如。
那花霖霖岂是好打发的,瞟一眼众人,鼻中哼道:“堂堂一个学生会主席只敬一杯酒,不是成心让我们姐妹俩为难嘛!以你杜主席海量,至少也得一人三杯,两人六杯。”
说话间早有好事者奉上酒瓶。花霖霖轻轻摘下他手中的酒杯,随即在各杯中斟满酒,柔声道:“来!我亲自给杜主席斟酒,您可得先干为敬哦!”
杜平想不到自己作的孽竟有这样深,望着满满六杯酒惶恐无限。正没理会处,好在苏沁心软,当下开口替他说情:“好了,好了,别难为他了。这里是咖啡厅又不是酒吧,就喝两杯好了。”
杜平如蒙大赦,不等花霖霖点头,忙不迭地连声答应。花霖霖怪苏沁多事,一肚子气又都出在杜平身上,桌底下伸出一脚重重跺在他大脚趾上。
这边杜平正忙着灌酒,哪料到这横祸说来就来。一声“妈呀——”刚倒入嘴里的酒全数喷在对面孔家辉脸上。
再说那孔家辉自苏沁入座以来两只眼睛就像被吸铁石吸牢一般,没舍得移开半秒,对之前花霖霖和杜平间的谈话更是恍若不闻。正一门心思盯着苏沁想到得意处,没想突逢大难,被淋了一头一脸的酒水。偏生他又反应迟钝,足足有三四秒钟没缓过劲儿来。抬眼见杜平一脸歉疚地望着自己,料想是他闯的祸。正待发作,却瞥见一旁苏沁对自己面露关切状,顿时如沐春风,浑身骨头都不觉酥了半边,于那一身的酒水也不在意了。当下抬起一条湿漉漉的手臂推了一下眼镜,笑道:“你也真是的,怎不好好喝,把酒都打翻了!剩下的几杯可要拿稳了。”为了适时表现出自己的幽默,还转向大伙呵呵一笑,“没事,挺凉快的!”
众人被这句话一呛,差点没再喷他一脸口水,都是笑得前俯后仰,没想到他竟能呆成这样。孔家辉自以为是幽默起了作用,也跟着大伙笑,以便推波助澜。同时还留心察看苏沁的脸色,生怕自己的努力不受佳人赏识。
服务员闻讯赶来擦拭桌子,并递了条毛巾给他,孔家辉连声道谢,站起身来对杜平道:“你慢慢喝,我去擦一擦。”说完又冲苏沁无限温柔地一笑,“我去去就来。”
众人再次绝倒,纷纷称赞孔家辉为新好男人,能忍人所之不能忍。只是好男人虽能忍,可坐在好男人身边却是万万忍不住要笑的。
苏沁更是尴尬不已,坐在那里耳根子发烫,一心只盼聚会快快结束。一抬眼,却见窗边姜每文仍自安安静静地看书,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心想此人倒是好定力。
经这么一闹,那剩下的酒自也不用喝了。杜平躲过一劫,以手加额暗称侥幸,但一想到得罪了花霖霖,不知何时才能再讨其欢心,顿时垂头丧气,悲叹一声,只怪自己多嘴。
待孔家辉归位,众人又畅谈起来,刚才那幕小插曲丝毫没能影响大家的兴致。苏沁给自己点了份糕点,边吃边听大家海阔天空地闲扯,倒也自得其乐。渐渐地便忘了先前的事,偶尔也凑着发表一两句议论。
“裴志辛,听说你拍电影了,是不是真的?”一个面容娇小的女孩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我说夏雨霏,两年不见,头脑怎么还这么简单?”没等裴志辛开口,先前拿孔家辉调侃的那位老兄已半途杀将出来,“他裴志辛要能拍电影,兄弟我早成影帝啦!”说罢连连摆头,“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
他心里认定其为谣传,经他一辟自是不会再有下文,岂料花霖霖却突然开口:“彦炎,这回你可错了!裴志辛真上镜头了,这事我最清楚,就是我爸推荐他去的。”彦炎吃了个瘪,难以置信地张口对牢两人,用口型代替了那个“啊”字。
这边厢裴志辛底气十足,好整以暇。只见他理一下头发,啜一口咖啡,前前后后十来秒钟,摆足了谱,这才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个机会,找我帮忙客串一下。”裴志辛年纪不大,却已深谙演艺界之精髓,懂得发言尽量保留神秘感。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充分利用人类的想象力,自个儿去添加前因后果吧。众人听了等于白听,虽想再问,却苦于摸不着头脑,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开口。
“那——电影叫什么名字?”夏雨霏好奇心重,进一步打听。
“历史剧,叫《离骚》……”
“是不是讲屈原?”底下已有人问。
裴志辛微笑点头,报以赞许的目光,显然对在座那人的历史知识深感满意。
“那你在里面演什么?”那人投桃报李,进一步发掘历史。
裴志辛脸色顿时僵掉,僵了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咳……其实,历史剧中角色比较复杂,而且年代久远。因此……那个,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知道。”
裴志辛又咳嗽两声,开始转向谈历史问题:“就我此次参与拍摄的感受而言,我认为,一部作品的好坏除了演员自身的发挥外,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故事整体的框架。因此能否正确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就显得尤为重要……”
“行了,行了,不就演一个宫廷侍卫嘛,哪那么多感悟?”花霖霖不耐烦地甩手打断他,“秦导早告诉我爸了,你连刀都拔不出来,真丢人!”
裴志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羞于被揭穿做群众演员的事实。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直怪花霖霖绝情,这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众人了解了真相后,顿时没了兴致。原本以裴志辛为圆心聚拢的那一圈脖子也都一个接一个地缩了回去。
“哈!我说呢——原来是个跑龙套的。”彦炎扬眉吐气,头立刻从45度倾角转为仰角,口型虽不变,但从先前的“啊”升格到了“哈”,一副果不出我所料的架势。
“你神气什么?人家好歹也露了回脸,倒不知几时才轮到你呢!”夏雨霏看不过去,立时反唇相讥。别看她平时娇小柔弱兔子似的,这一动口才见功力。想是小时候《红楼梦》看多了,耳濡目染,此时活脱脱一个凤姐儿。
裴志辛惨遭众人遗弃,正感世态炎凉,猛听到夏雨霏开口维护自己,顿时感激涕零。回想短短几分钟内的大起大落,一时间百感丛生,只觉人生无常,唯夏雨霏乃今生之知己。
“说到电影,我近来倒是对吸血鬼题材的影片做了不少研究。”为了缓和多少有些紧张的气氛,一直以来没怎么说话的方嘉伟此时缓缓开口。他在校时就对各类影视作品感兴趣,为此还特地加入了影视社团。
“别说,别说……怪怕人的,弄不好晚上做恶梦。”苏沁见他要谈吸血鬼,吓得花容失色,双手乱摇,一改原本温文尔雅的淑女形象,首当其冲跳出来反对。
“哎,怕什么!”花霖霖胆大好事,贴着苏沁将那伸出去反抗的手臂轻轻折了回来,“别给咱们女人丢脸,大白天的怕成这样!再说有这么多人呢,说说打什么紧,还能吃了你不成?”
“可晚上回家……”
花霖霖料敌机先,半道将话轻轻掐断:“你若怕,自会有人照顾你周全,哦?”说着面向对桌,不怀好意地用眼神勾了一下孔家辉。那孔家辉临敌经验不足,轻而易举便上了勾:“苏沁,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护你周全。”
“不不不……”见孔家辉那副认真的模样,苏沁打心底里一寒,手摇得比上回还快。心想你花霖霖这招果然狠毒,若还说害怕,孔家辉必会坚持送自己回家。一番权衡轻重,终于放弃,“行了,你们说吧,我听着就是。”
“这才对嘛!新时代女性,自己有手有脚,干吗要男人送?”花霖霖笑眯眯地夸奖好友,正眼也不再瞧那孔家辉。想是目的达到,孔家辉利用价值暴跌,顿时弃之如履。可怜他在喜悦中还没来得及浸透,就被花霖霖一句话活活烤干。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样子,脑袋一懵,当即丧失对中文及语言的判别能力。
见在座的再无人反对,方嘉伟当下振奋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历史上最早的吸血鬼影片一直谈到当今翻拍的新片。想是他难得有机会畅谈自己的研究成果,越说越是兴奋,一时间想停也停不下来。苏沁对此则毫无兴趣,加之心中害怕,为了分散注意力,不时转头环顾四围,却发现原本一直潜心看书的姜每文此时正抬头盯着自己。她心下一惊,忙垂下头来,不知怎的,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比之听到吸血鬼时还跳得厉害。其实如苏沁这般美貌的女子虽已结婚,但终究不过二十四、五岁,遇到别人注视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面红心跳,更何况看她的又是个帅气清秀的男孩。
“50年代,德库拉已成为美国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身边方嘉伟提高了音量继续道,“1958年,在费雪的影片《德库拉的噩梦》里,英国演员克里斯托弗·李继贝拉·卢戈西、夏内和卡拉定之后也扮演德库拉。克里斯托弗·李赋予了吸血鬼伯爵全新的形象:五十来岁、高大英俊、两鬓花白、举止威严,神情兼具贵族的优雅和兽性,其魅力难以抗拒。”
“是啊,是啊!我看过的吸血鬼电影中,男主角确实都很迷人。”花霖霖大有同感,握着双手置于胸前,“就拿《夜访吸血鬼》中的汤姆·克鲁斯和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来说,哇,真是帅呆了!”瞧她那副心醉痴迷的样子,只将一旁的杜平恨得牙痒痒。
“吸血鬼的影片我也看过不少,虽然恐怖,但看多了也就这么回事。来来去去都以德库拉伯爵为原型,什么十字架啦,大蒜啦,插入心脏的木桩啦……反正最后统统被太阳光照死。”当花霖霖正陶醉在诸多吸血鬼帅哥之际,夏雨霏趁机发表出自己的观点。
要知道一个人表现自己学识最好的方法并非长篇演讲,而是解答别人的疑问或更正他们的谬误。因此夏雨霏提出那样的观点,对方嘉伟来说是正中下怀。他暗地里一喜,拉开架势正待反驳,不料一个声音却从另一侧平稳响起。
“吸血鬼电影并非只取材于《德库拉》这部小说。勒·法努的中篇小说《卡蜜拉》也曾多次被搬上银幕,最浪漫动人的也许是罗杰·瓦迪姆拍的《死于温柔乡》。巴托里伯爵夫人在银幕上也大放异彩,女伶德尔菲娜·塞利格在库梅尔的影片《红唇》中,用谜一样的美丽容颜成功诠释了这个角色。”
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言的是原文学社社长欧阳文佩。一贯端庄娴静的她即使在讲述这些吸血幽灵时都显得如此淡定从容,好似只在叙述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金丝边眼镜下那张略显刻板的面容丝毫不见情绪的变化,相比之下,方嘉伟则更像是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方嘉伟没想到欧阳文佩对吸血鬼文学竟也有如此高的造诣,惊讶之余,原本准备好的高谈阔论尚未出口便已胎死腹中,郁闷之余只得咽了口口水继续听下去。
“吸血鬼今天已世俗化,不再害怕大蒜或十字架,丧失了大部分魔力,抛弃了贵族头衔和喀尔巴阡山的城堡,混入现代化大城市的人群中。现代吸血鬼仍是在夜间吸血的动物,在一些方面算得上迷人,甚至令人产生好感,介于传说中的吸血鬼,以及斯托克的《德库拉》这两个极端之间。尽管有这些不同的面貌,现代吸血鬼仍然和古代的人面蛇身女怪,以及特兰西瓦尼亚的僵尸一样,体现了我们对鲜血、黑夜、生死的迷惑和不安。”
四周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苏沁简直怀疑自己是在上一堂吸血鬼文学课。欧阳文佩戴着眼镜的脸渐渐变形成高中语文老师,而另一边,姜每文虽又低下头去,但苏沁觉得他所关注的已不再是眼前的画册。而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哎呀呀——真不愧是文学社的才女社长,果然博古通今。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不服不行!”沉寂数秒后,彦炎这才晃着脑袋大加赞叹。这一声称赞来得多少有些突兀,猛然响起,很有些鲁迅先生“在沉默中爆发”的意味。众人随着他的这记爆发也跟着陆续回过神来,纷纷露出钦佩之色,就连方嘉伟也对她的见闻博识啧啧连声。
欧阳文佩微微浅笑,谦逊道:“有秋岩兄在,这‘博古通今’四字我如何敢当?”
“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傅秋岩你可是号称通晓上下五千年的当代司马迁呢!”经欧阳文佩一语点醒,杜平顿时拍着脑门道,“你瞧我这记性,学校组织辩论队时还特邀你做学生评委。怎么样,动用一下你那深不可测的历史底蕴给我们长长见识吧!”
傅秋岩慢腾腾地挪动一下身子,研究历史的人大多行动较迟缓。毕竟,整天浸泡在历史长河中,想快也快不起来。
“叫东方司马迁来分析西方吸血鬼,亏你也想得出来!”他对着杜平笑骂一句,稍事酝酿后正了正坐姿,“既然大家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便推辞,就凑个热闹替各位助助兴吧!”一席话说得众人心里一愣,原想杜平这话不过是开开玩笑,哪知傅秋岩竟似胸有成竹。众人对望一眼,心想难不成这个老古董对此还真有研究,一时间都不觉肃然起敬。
又沉寂了约五六秒钟,待傅秋岩在历史长河中兜了个来回,找准位置后才缓缓开口:“有关于吸血鬼的传说有很多版本,但奇怪的是它们之间时常相互抵触,我在此就截选其中一些可信度较高的说法吧!”他说着斜仰起头,半闭上眼睛,“首个吸血鬼该隐,也是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传说他和其兄弟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该隐是长子。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该隐弑杀了自己的弟弟。同时他也因为自己的罪行而被上帝放逐到人间,被诅咒为史上第一个吸血鬼。”
傅秋岩顿了顿,抿口茶后继续道:“14、15世纪,吸血鬼迷信在西欧还相当罕见。不过据史料记载,历史上曾有三位被视为吸血鬼的真实人物:即15世纪法国的德莱斯男爵、罗马尼亚的弗拉德四世和17世纪匈牙利的巴托里伯爵夫人。德莱斯曾为了进行所谓点金术的实验把几百名儿童折磨致死。而弗拉德四世贵为罗马尼亚瓦拉几亚公国的大公,却为了取乐把成千上万的人残忍地用尖木桩戳死。英国作家斯托克也正是从匈牙利布达佩斯大学的冯贝里教授那儿得知了‘德库拉’——弗拉德四世的故事,从而大大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终于在1897年出版了小说《德库拉》。”
“呦,好恶心!简直和那个暴君纣王一样,专以杀人为乐。”夏雨霏一手捂嘴,嫌恶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仿佛眼前的傅秋岩便是弗拉德四世。
“这就怕了?恶心的还在后头哩!”傅秋岩摇头晃脑一脸不以为然,“最后一位巴托里伯爵夫人的行为更加令人发指,她指示自己的仆人劫持附近的农家少女到城堡,用这些少女的鲜血沐浴以使自己永葆青春。到1610年12月30日伯爵夫人的表兄图尔索伯爵率兵攻下城堡为止,共有约300人遇害。”
“竟有这样的事?”花霖霖瞪大眼睛一脸惊奇,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傅秋岩半仰起头摸摸光秃秃的下巴,只恨自己年纪不够,没胡子让这一动作得以延续下去。动作既无法烘托气氛,就只能借助声调了。于是暗运口气,用与历史同样深远的话音强调道:“事情就是这样,历史上那些真正残忍的暴行往往都和女人分不开。比如商朝的苏妲己……”
“谁问你这个了?”花霖霖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道。傅秋岩被弄得一头雾水,还未出口的话只得重新咽回肚里,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我是指用鲜血沐浴真能永葆青春?那个巴什么的夫人……”
“巴托里伯爵夫人。”傅秋岩赶忙提醒。
“管她叫什么!哎——”她说着凑近傅秋岩一脸关心地问道,“你的那些史书里有没有记载她被抓时皮肤好不好,面色红不红润,或是身材保养得怎么样?”
傅秋岩被问得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更夸张的是在座众女士竟都露出同样关切的目光,诸男士见状几欲昏倒,惊诧于男女对事物的看法竟有如此大的不同。
花霖霖久候不见回应,不禁再三催促。傅秋岩被逼不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面露尴尬:“咳,这个嘛……呃,到是没怎么注意,好像……没,没见提起。”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花霖霖不屑地斜睨着他哼道:“下次看书仔细点,这么重要的部分都弄不清楚,还研究什么历史?”
傅秋岩喏喏连声,暗想自来好男不与女斗,虽明知对方无理,却也不便与其争锋。进一步从历史角度分析问题,追根溯源至八辈子以前,认定准是那时倒了霉,才遇上这么个姑奶奶。
“孔家辉,你在想什么,怎么这副表情?”当众人仍在回味那些史料之时,裴志辛发现靠边的孔家辉一脸凝重,眉头紧锁,较之先前傻愣愣的模样大有不同。
“哦,没什么……”孔家辉思路被打断,抬起头来木讷地推了一下眼镜,“我是在想我当年所选修的西方美术史。”
“怎么突然间想起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奇怪当时的画中似乎没怎么见到有关描绘吸血鬼的题材。”
苏沁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见他说罢以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不由得也微微一怔。其实那孔家辉当年选修西方美术史也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希望能藉此增加两人的共同语言。
“这吸血鬼既然在中世纪的欧洲如此盛行,为何却很少见到他们的画像。要知道那时正处文艺复兴时期,很多作品都以宗教神话为题材。就连傅秋岩也提到吸血鬼的由来与《圣经》中的人物有关,那照理说该有很多机会被画家选作题材,为何会……”他知道苏沁对那时期的作品有所研究,此时提出这个问题自是想投其所好,说罢还特地困惑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吸血鬼作为邪恶及阴暗的化身,才没被那些画家所采用吧!”夏雨霏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苏沁对此说法不以为然:“这解释不通,撒旦作为万恶之首都出现在作品中,没理由独独遗漏了吸血鬼。即便因宗教原因不便在主流创作中引用吸血鬼形象,但在民间仍有大批不同流派的年轻画家。他们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何以会对当时如此流行的吸血鬼题材熟视无睹呢?”经三人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得陷入沉思,可任凭他们绞尽脑汁,仍是丝豪不得要领。
“对了!”苏沁忽然大叫一声,将一干人大大吓了一跳。
花霖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病吧你,叫这么大声,吓死人哪!”
“是不是有答案了?”杜平趋身向前,那样子近乎阿谀献媚。
苏沁自额头挪开花霖霖的手:“都不是,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作品很有研究,或许能帮我们解开这个谜团也说不定。”
“那太好了,是谁?快打电话问他。”方嘉伟被欧阳文佩夺去气势后虽无机会再开口,但对所有有关吸血鬼的问题均极为关心。面对孔家辉提出的困惑,若任其这样不明不白僵在那里,保管自己三天三夜睡不好觉。因此一听有高手可以求助,当即欣然应允。
苏沁笑道:“此人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用打电话那么麻烦。”说着两眼朝窗台边一定格,“喏,就是那边看书的那个。”
花霖霖呼出声来:“他?不会吧!”随即压低声音耳语道,“还说没关系,连人家的喜好都一清二楚。”苏沁白了她一眼,不予理会。
“好,我去叫他。”方嘉伟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可没等他走近,那边姜每文已先一步起身,朝着这边走来。方嘉伟始料不及,不觉愣在了半道。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会试着作出解释。”说完径直向苏沁走去,后者忙起身腾出座位,其他人也依次向旁边移了个位置。
“我想,之所以很少见到有关描绘吸血鬼的作品,主要原因是他们在宗教上并未被承认。这使得描绘吸血鬼在当时成为既无艺术需要又无商业价值的一件事。那些皇室画院忙着给行宫、教堂、修道院描绘天地诸神,而民间画家则更多的着眼于各类贴近生活的创作,因此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到吸血鬼。”众人没想到解释竟是如此简单,却又合情合理,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那世上究竟有没有吸血鬼呢?”夏雨霏头脑较之其他人简单,更关心传说本身,而非相关历史问题。
“从现代科学角度分析,弗拉德四世和巴托里伯爵夫人变成‘吸血鬼’的根源很可能是某种恐怖经历所引起的心理变异。”姜每文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裴志辛吞了口口水,“那些都是心理变态所导致的杀人行为?”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但那并非关于吸血鬼的唯一解释。1998年,西班牙神经病学家哥梅兹·阿隆索在观看一部旧的吸血鬼电影时宣称:‘吸血鬼’和狂犬病人之间有着许多明显的相似之处,比如精力旺盛、性欲过强、充满侵略性等。”
“狂犬病?!”众人听到这三个字,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撤身子。
“是的,他发现25%的狂犬病人有咬人的倾向。通过啮咬,狂犬病可能传染给他人。他认为,在东欧,早期吸血鬼的传说和当地狂犬病流行的时间非常吻合。比如1721-1728年,匈牙利狂犬病肆虐,而那时也正是吸血鬼之风盛行的时候。另外,吸血鬼多为男性,而狂犬病传染给男性的概率要比女性高出7倍。同时狂犬病患者常常失眠,并惯于在夜间徘徊。至于吸血鬼对于大蒜、镜子等的嫌恶,可归于狂犬病人高度敏感的特点。这些刺激物会使狂犬病患者面部抽搐,声音嘶哑,并且牙床外翻,露出牙齿,口中还不时滴下带血的泡沫。这些惊人的相似正可以从生理角度来解释吸血鬼这一特殊现象。”
花霖霖厌恶地皱起鼻子道:“我倒宁愿他们真是吸血鬼,若是狂犬病患者,可实在太恶心了。”
姜每文听着好笑,继续道:“也未必一定是狂犬病。另外认为有一种被称为先天性红血球紫质缺乏症的遗传病。由于紫质具有强吸光性,因此病人对光极其敏感,哪怕是暴露在温和的阳光下,也会引起皮肤灼伤,尤其是鼻部和手指损伤严重,看上去就如同动物的爪子。同时牙齿还会出现萤光,至使犬齿显得特别狰狞。由于不能形成红血球亦会造成贫血,该病患者可能出于本能而吸血,以此缓解症状。其实这种病现在只要注射代谢紫质的酵素就可以医治。”面对如此专业的见解与分析,底下众人早已没了声音,全神贯注地屏息而听。
“真没想到,你对医学也那么了解。”苏沁惊讶之余,不由得更是钦佩。
“呵!其实高考时曾想过报考医学院。执手术刀一直是我母亲的心愿。”
“还好没有,否则我校男生质量岂非大打折扣?”花霖霖忙抢着道,凑近头去对他颦然一笑。一张如猫咪般精致的脸蛋距他不过一尺之遥,呵气如兰,熏熏然直吹到姜每文脸上。姜每文生性随和,对此倒并不在意,只是这又气坏了一旁的杜平。
“资料中常有埋入地下的人被吸血鬼咬后又去咬别人的说法,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方嘉伟沉吟道。
姜每文想了想:“过去人们常常掘开墓地,挖出尸体。死者体内气压会使肺部血液挤出来涌入口腔,看起来仿佛这具尸体刚刚咬过人。而翻动膨胀的尸体,或是插入木桩会释放出体内气体,而这声音又被误认为是不死幽灵的凄厉呻吟。另外由于当时欧洲爆发瘟疫,许多患者没死就被强行埋葬,为了求生他们拼命想逃出棺材,但最终失败。后来人们见到的棺材中和尸体上的血,其实是死者生前挣扎时流出的,这种情况在战争时期也常常出现。”
“这么说来,一切都有合乎常理的解释,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吸血鬼?”欧阳文佩忽然问道,神情肃穆,感觉像是在求证某件事。
姜每文对她望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迄今为止,我所遇到过的所有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除了一件。”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投注到他身上,只见他缓缓望向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是两年前,学生会副主席——黎书泽的离奇死亡。”
四周霎时一片寂静,苏沁慢慢靠向椅背,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奇特表情,此时她才发觉,原来他们所想的竟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