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那一整排冬青仿佛是按着一把巨大的规尺划出来的,在早春的傍晚棱角分明地围绕着一大片墓区,显得规整而又冷清。随着近来死亡人数的逐年递增,各处的墓地均有不断扩建的趋势。事实上,离这里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就将有幸成为下一个墓区,一个理想的、成千上万具尸骨的容身之地。管理员很喜欢这种想法,每次望着这片空地,就觉得无比充实,好似一位古老的郡王看着自己的领地在不断扩张,那是一种欲望被密密填塞的充实。
他如往常般做着一天中最后一次巡视,年近五十的他轻轻迈出每一步,小心而谨慎,生怕惊扰了地底下的亡灵。由于先天的缺陷,他无法直起背来,整个人如同一只行走在陆地上的虾米,这使他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他走得很慢、很仔细,每经过一座墓碑,便轻声说句什么,好似在和熟人打招呼。他微微笑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直嵌入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中,好似自出生以来就刻在脸上的一般。头顶,枝桠间忽而传来几声低鸣,一只黑色鸟儿拍打着翅膀,扑地腾空而起,伴随着枝叶的轻微晃动,旋即隐没在另一边。
“是啊——这样真好。”他舔舔干裂发白的嘴唇,喃喃自语,“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受任何人打扰,永远都不再有痛苦和烦恼。”说话间,他原本前进的身子忽而硬生生顿住,由于惯性,本就拱起的脊背变得更加弯曲,整个儿成了一把绷紧的弓。斜阳西下,桔子皮般满是褶皱的脸上,灰蒙蒙的瞳孔正在一点点收缩,先前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颤栗与不安。
眼前那座不起眼的墓碑前,端正地摆放着一张鲜红的请柬。落日的余辉从圆润的烫金字体上反射出来,直刺入他浑浊的瞳孔,令双目隐隐发痛。
“是谁摆在那儿的?”他眯起双眼,本能地避开晃眼的光线,禁不住满腹疑问。难道——他想起先前那位举止优雅的女士,一袭黑色的天鹅绒套裙,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与年纪,但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却令他记忆深刻。她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奇妙的梦境,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他敢说,无论是谁只要对她看上一眼,就绝对无法忘记。想到这里,他佝偻的身子不安地动了动。老实说,在这里干了近三十年,还从未见过比她更从容平静的访客,连她走路的姿势和捧花的动作都淡定得几近完美。他顿了顿,记得她曾带来一丛素淡的百合。不错,就在那儿——静静地躺在请柬下面,一如它们的主人般优雅迷人。
果真是她。管理员迟疑着上前一步,俯身将请柬拾起。精致的绒布面料触手柔和,散发出一股沁人的幽香,打开,里面同样考究,淡黄的底色上公公正正地印着一行楷体:
尊敬的黎书泽先生
谨定于一九九九年公历三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晚六时于国际贵都饭店(延安西路六十五号)二楼——帝王厅举行区楚环先生与苏沁女士的结婚典礼,恭请光临!
区楚环
苏泌
敬邀
这是怎么回事?管理员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位女士竟专程来给一个死人送喜柬?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难不成她就是里面所提到的苏沁小姐?一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明白她如此平静的原因:
她根本就不是来哀悼死者的,而是——邀请他去参加自己的婚礼!
他混浊的目光顺着百合渐渐上移,眼前就是黎书泽的墓碑。他垂下手中的喜柬,忍不住向死者的照片看去,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岁。记得两年前替他落葬时,大家都深感惋惜。但如今——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照片上那张冷漠的面容中竟透着一丝隐隐的忧虑。
“咿呀——”身后蓦地响起一声嘶哑凄厉的鸣叫。他惊恐地转过身,远处树影婆娑,摇曳不停。暮沉沉的天空下,一个黑点绕着墓地悠悠盘旋一圈,渐渐远去,隐约又传来一声尖叫,如鬼似魅。天边的最后一抹余辉也已隐没,四周渐渐布满凉意,显得无比萧瑟。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四周一片灰暗,面对整排整排玄色冰冷的墓碑,他老迈脆弱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紧,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彻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