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醒

无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扇窗,毫无修饰的木质窗子,明亮的光线从窗中透进来,有些晃眼,她用手挡了挡,稍稍适应之后才看清窗外景色,山峦层层叠叠,悠悠远远,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

不是熟悉的景色。

她刚想坐起来,听到门“吱呀”一声,素色棉衣,进来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

“哎呀,姑娘你醒了。”她看起来十分惊喜的样子,“送你来的那位老者说你三天之后就会醒,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老者?”无疆扫了一眼四周,是个普通得甚至过于简陋的木屋,“这是哪里?”

“寒鸦村呀。”妇人拿来一件外套,给无疆穿上,“送你来的老者说在附近雪山看到你昏迷,把你救了,路过托我们照看你。”

“那位老者呢?”

“三天之前就走了,也没留姓名,就说有缘再见。”说完妇人挠挠头,“那位老者走得急,也没说清楚。”

无疆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到了声谢。

起身走出屋子,屋前有一条小溪,天虽冷,却未结冰,绕着村子缓缓流淌,她走至溪旁,弯下身去,打量着水中的自己。

干净的脸庞,舒展的眉眼,斜飞入鬓的眉毛,秀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透着一丝苍白。

嗯?

她皱起眉,水中的人也跟着皱起眉,她试着变换一个姿势,水中倒影也立马跟着换了一个姿势,她将身子往下低了几分,水下倒影也跟着凑近,最后整个人俯下身去几乎贴着水面,直愣愣地凝视着水底,直到和自己的倒影怒目而视,才不得不承认……

不得不承认……

这特么是一张大人的脸!

可是……可是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呀!

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满脸泥泞,衣衫褴褛,跟着难民一起东奔西走,一会儿逃到这一会儿逃到那,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去往何方,有一顿没下顿,饿得面黄饥瘦,一路雨淋日晒,皮肤粗糙暗黄,可是水中之人肌肤白皙透亮,细腻如瓷,一看就是个好人家出生长大的姑娘!

似未曾历经风霜。

要不是她在跟自己怒目而视的过程中依稀辨认出幼时容貌,几乎要认为是谁动用了移魂大法,让她的魂魄离开原来的身体附到了另一个富贵小姐身上!

可是这鼻眼她再仔细瞧瞧,又确是她自己,只是长开了些,细腻了些,比幼时好看了些,所以,综上观察,无疆得出结论。

她非常不幸地……失忆了。

只记得那段颠沛流离的苦日子,然后一下子到现在,忘记了中间的那段,嗯,她想了想,应该是好日子。

可是她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她想啊想,最后觉得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因缘际会救了某个达官贵人,那达官贵人为表达谢意助她脱贫致富,给予她优越的生活条件,第二,就是哪个不长眼的好人看她可怜又可爱,行善积德收她做义女,或者做……童养媳???

无疆陷入深沉的思考,在童养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张未动声色的脸,似细细打量水面,眼神却飘远,那位妇人正推开门扉,抬眼却是一呆,远山淡水皑皑白雪,夕阳正斜,层云尽染,而这烟烟霞霞却不敌河岸临花照水人惊艳,粗布麻衣,却胜过世间所有的娉娉袅袅。

妇人想唤她,却开不了口,似乎那并不一是一幅温柔画面,而带着指腹的粗粝,压迫着她的胸口,她不明所以,只觉心脏牵动四肢百骸,砰砰直跳。

仿佛世间所有烟烟霞霞的娉娉袅袅,是温柔的鞘,包裹着一把锐利的刀。

而那刀微微侧头,朝她一笑,骤然冰消雪融,血脉流淌,天空漏下一束光。

那是极短极短的一瞬,妇人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仿佛只是一场错觉而已,尚未反应过来脚步便继续迈过去,似乎从未停顿。

水边人与倒影交相辉印,一派美好,妇人不由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首,山水之间,屋顶之上炊烟袅袅升起,风一带,四散天际。

“我啊”,她嘴角上扬。

“我叫炊烟。

……

妇人说别人都叫她丽姨,她让无疆进屋,免得风吹着凉,从厨房端来一碗清粥,让先暖暖胃,她昏睡时她给她擦拭身子,全身肌肤白皙嫩滑,毫无瑕疵,如今再看她捧碗的手,细长柔嫩,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双漂亮的手,一看就没干过粗活,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可为何会孤身一人昏迷在雪山呢?”

无疆粥到嘴边,又放回去,叹了一口气。

“我家还算殷实,但爹爹攀附权贵,要把我嫁给一个什么达官贵人,那人六十多岁都可当我爷爷了,据说家中还有一个正妻外加十八房姬妾,我不想嫁可左右实在没法子,就连夜逃跑了,他们发现我失踪后,就派人追我,我慌不择路跑进雪山,一直跑啊跑,后来感到一阵眩晕,不省人事,等我醒来,就在丽姨您这里了。”

瞬间红了眼眶。

丽姨听得正义感顿起,一向慈眉善目的她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我们西王都只有一位王后,那人真是不要脸,天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爹,我们虽是贫苦人家,也不这样待自家女儿!”

说完又觉不妥,看她血色全无,不由得心疼:“姑娘你也不要太伤心,许是你阿爹一时糊涂,现在在后悔呢,你先坐着,我让我家那位晚上宰一只鸡,熬个鸡汤给你补补。”

无疆看得出他们生活拮据,杀一只鸡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萍水相逢不必让他们做到如此,连忙制止:“不用不用,我好得差不多了,不必破费。”

丽姨道:“那位救人的老者把你托给我们的时候给了不少银子,让我们好好照顾你,别说是鸡了,连一头牛的买得起,“对了,她还留下一个包袱,说是你的东西,我们没打开过。”

入夜,无疆对着这个包袱皱起了眉。

包袱中并非她原先想象的首饰银票,肚兜红袍,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甚至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一件破败的黑色衣服,展开来看左胸口有一个洞,三枚针,却比缝衣针细很多,一双光滑绵软的手套,还有一张薄薄的透明的东西,把它平铺在桌面,昏黄而不断摇曳的灯光下看起来十分的阴森恐怖。

无疆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记得小时候被人贩子抓走,右腰侧被他们用烙铁烙下了一个古怪的印记,后来她侥幸逃出,历经艰险才摆脱追踪,但烫伤的地方并没有处理,又在逃亡过程中因各种汗水雨水粗糙肮脏的布料而腐烂,后来一直反反复复,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最后留下一个异常扭曲丑陋的疤痕,而现在这个疤痕完完全全消失了,连一点点痕迹都找寻不到,肌肤宛若新生。

不只是右腰侧的伤疤,被鞭子抽过的背,被石头划伤的腿,都再也找不出痕迹,甚至连原先锁骨左侧的青痣也不翼而飞,脖下一片白皙。

也许伤疤尚可托人治愈而抹去,可与生俱来的痣怎会不见,就好像……

好像有人蜕了她一层皮。

然后又给她换上了一层新的皮。

洗去她大半生的记忆,扔在荒山野岭里。

无疆再将眼往包裹里看,除了方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不明何物的东西之外,还有三枚金灿灿的金叶子静静躺在上面。

来不及细想,无疆忽然感受脚下异动,本能般侧耳伏地。

前七后八,共十五匹马,正于三公里之外靠近,速度非常之快。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更不知为何能伏地听到远处马蹄,还能判断三公里以及马的前后数目,她只知道不出一瞬他们就会到眼前。

果真,没出一刻,那些人便出现在村口,挨家搜查,很多就来到丽姨家中,劲衣窄袖,看着很能打的样子。

他们来到屋中便盘问最近有没有见过或者收留受伤的姑娘。

丽姨心中警铃大响,寻思着那六十几岁的糟老头子来抓人了,立马否认:“没有。”

带头的人环视问:“那间屋子是谁的。”

丽姨:“是我姑娘的。”

还未等她阻拦,那些人过去打开了房门,屋内漆黑,点起灯,被子凌乱,窗户紧闭:“你家姑娘呢?”

“我家姑娘早嫁到隔壁村去了,前几天回娘家,下午刚回去,你看这不被子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呢。”

……

终于送走了那些人,丽姨折回房间,寻思着人去了哪里,走至窗前,发现窗户虽紧闭着里面却未锁住,想着肯定是越窗而逃,她支起窗,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这山野之间路途难走,横斜的枝桠看起来如鬼影,甚是吓人,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就算是一个常年在此的汉子也不敢深夜外出,遇到危险可怎么办好。

她越想越担心,却也莫可奈何,她关起窗,走到为她准备的被子旁,女儿嫁出去了,这被子枕头也好久没人用过了,她重新收起,塞进柜子里,最后她要收起枕头,刚一拿起,就看到枕头底下一片金叶子。

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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