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陆玉音病稍好,连雪绒常待的东边一间厢房也要做清扫,因此暂时把它挪放到偏厅的一角。
她们被萍姑训斥过不许再逗猫,哪有仆人比主子还要能招猫喜欢的?
辛辛苦苦养了只喂不熟的白猫,平时热脸贴上去,猫崽子不认,等到了别的手里,它又馋那点鱼干,面对讨好来者不拒,没了骨气的模样气煞主子。
这回碰巧又让主子撞见,杜鹃以为主子不高兴,忙过去作出生气样子,回头发现陆玉音已冷着脸走远,她急促跟两个小婢子说道一番,那两人心中害怕,速速把猫抱回,面对面坐着担忧哭了一场,晚些时候主动向萍姑请罪,求了责罚,以免等主子真要打发她们出去了,更无法挽救。
萍姑听了,让这两人把场景对话细细说来,同样也是心中一沉。
祸起萧墙,这些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无心说一句话,如果让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酿成什么大祸。
“掌嘴二十,罚三个月的银钱,这个月每天只给吃一顿,你们屋子里的粗活全都由各自一人做!”
人们便看到两个已经脸肿皮破的小丫头哭哭啼啼跪在下人院自行掌嘴。
夜色沉沉,笼罩在梅园许多人的心上。
陆玉音的房中无人点灯,不许任何人进来,独自坐在窗下,月光照进,身旁不远处的猫笼里,有一双澄澄猫眼闪光盯着她。
陆玉音脸上一片木然,窗下光影移动,她看清那猫的戒备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木笼干净整洁,白猫蜷缩在一角,不管这几日怎么试着喂食物给它,现在她手边也放着它平时爱吃的小鱼干,它依旧是防御姿态。
陆玉音喃喃道:“你认出来了是么……”
她突然觉得充满空虚感,有人发现异常,或许是好事一件,他们可能疑惑过现在的陆熙仪怎么没以前有高洁气质,却不会有人疑惑原来的陆玉音去哪儿了。
如果她不见了,或者突然出现,会不会有人认出是她?
女子抽泣声在这静谧中显得清晰。
陆玉音曲腿坐着抱住膝盖,歪着头垂泪,看向那猫,心中对陆熙仪多了一丝羡慕,起码她的猫记得她……
痛苦过后,陆玉音慢慢止住哭声,空洞眼神不知望向哪里,直到身体屈坐久了僵硬,她把猫笼提近,手按在笼门口。
“喵!”雪绒仿佛预知到危险,它不敢大叫,机警抬头盯着她移动的手。
“对不起……”陆玉音低声对它说道,眼神充满纠结痛苦,可必须要这样做。
“哧!”
隔着猫笼,雪绒一团白毛炸起,陆玉音的手贴在充满空隙的猫笼上,让毛茸茸的毛抚过她的手,柔软,细腻,触到这样温暖柔顺的皮毛,听着它咕噜噜发出呜声,被它热乎乎的小脑袋蹭着,什么烦恼都能抛开。
她好似又听到了雪绒厚厚肉垫在家中木地板上行走声音。
有次,陆熙仪发动全府人找回乱跑的猫,凌一棠躺在她院中的树上眯眼假寐,长腿晃动,满不在意说道:“好咯,陆熙仪的猫不见咯。”
小院落在府中并不起眼,却被陆玉音装饰得温馨精致,庭中一颗高大柿子树,两旁有花木、果树,还扎了一个秋千。
陆玉音正在走廊角落堆放的簸箕框翻找,上一回无意跑到这儿,就是在这些框子里发现的。
她站起来,叉腰高声道:“不见了你高兴什么?别偷懒,快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有可能在?”
凌一棠是为陆玉音打不平,他知道陆玉音自己很想养一只,也从来没有机会摸摸猫,所以他换了个姿势,笑嘻嘻说:“准是被老鼠拖走了,她那猫养那么矜贵,胖得像个球,遇上天敌,只有被捉的份儿。”
“啊!”陆玉音尖叫着跳起来,仰头瞪着他,气得要跳脚,“不要说那个词!你讨厌!”
陆玉音最怕老鼠,阴影来自于她小时候捡一个馒头,正好低头跟厨房桌子下的耗子对上眼,吓得她嗓子都叫劈了,从此只要听到这个词都怕。
“你跟就那只臭白猫一样!又懒又馋你知道吗!”陆玉音指着他大骂,凌一棠明明是来帮她摘樱桃的,她还没从房间找出网兜去接,他已经足尖一点,跃到隔壁树上歇息了。
凌一棠忽然叫道:“你背后!”
陆玉音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以为是老鼠冒出来,没想到看到一个雪白大团窜动。
憨笨的猫从翻开一半的藤笼堆里钻出来,陆玉音后退半步后又急急冲上去,迅速拿起个框子扣住。
她大叫:“一棠快来!把它送到陆熙仪那儿!”
凌一棠又躺回树干上,“不去,你推到外面就行了。”
陆玉音姿势狼狈地扣住笼子,朝他急喊:“快,它要挠我了!我这里连下人都没有,等把他们叫来了,这猫就可能跑了。”
凌一棠眼睛睁开条细缝瞥去,发现这猫毫无攻击力,根本不可能挠到她,所以没再搭理,闭上眼继续假寐,态度坚决,“不去。”
“你是要气死我么!”
凌一棠出了名的好说话,可他不知抽什么风,说什么都不干。
陆玉音一边小心地看着笼子,一边找重物盖住,她慌忙跑出去叫人,心里把臭猫和臭凌一棠骂了一万遍,等回来时候,委屈得要哭,却看到一筐满满的樱桃,树上的人已经不见,陆玉音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陆熙仪唯爱养又懒又谄媚的白猫,换过两三只,每只都寿终正寝,那只是最没攻击性的,陆玉音自己都觉得好笑,跟一棠犟了半天,明明找盖子一翻一挡拿起来就行,偏偏选了个最蠢的叫人法子。
现在这只最不乖,也最护主,陆玉音想起以往种种,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流,最终惨然一笑,收回了手。
她兀自擦眼泪,忽听到外面有人叩门,“小姐?”
萍姑声音冷厉,身影印在窗户上,放大了一倍,臃肿岣嵝,看起来像是一座诡异巨山压来。
陆玉音忙把脸上泪痕擦尽,起身点灯,“请进。”
房里亮起来,萍姑关上门,看到角落里的猫,不满地轻声问道:“小姐没能下去手?”
陆玉音背对着她,不愿意被人看到脸上的泪痕,清清嗓子道:“终究是条性命……”
声音很轻,已是底气不足。
萍姑走近猫笼,冷笑道:“小姐喂了几日,房里洗的洗,换的换,再没有熟悉的气味,可它还是没能亲近。顾府住在这儿过的姑母和表小姐,包括那位常来的王小姐都认识它,只要这猫活着,跟您生疏,早晚会出差子……”
陆玉音没有说话,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萍姑正看着她。
萍姑继续轻声道:“它是个馋嘴的家伙,屋子角落掺了□□的耗子药、厨房剩的没熟的坏豆角,随便哪个,它都承受不住……”
“够了!”
陆玉音身体一颤,回味那种柔软的感觉,她知道它很弱小,亲耳听来,又感觉到可怕和后悔,她为自己感到可耻。
萍姑苍老的声音无甚感情,“全凭小姐吩咐,不过,您可要多想想夫人,唉,不过是一条小畜生的命……”
陆玉音蓦然瞪大眼睛,接着合上双目,双手攥成拳,处于某种纠结之中。
值么?值么?
萍姑看出她已动摇,不疾不徐走到猫笼上,轻轻一扳锁扣,笼门打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猫提着后颈就拎了出来。
白猫叫嚷嘶哑,陆玉音被这声音惊吓,下意识看向外面。
窗外冷清一片,什么声音都没传进来,看到萍姑早已把人支走,誓要这次彻底解决猫的问题。
萍姑冷声道:“奴现在了结它也行,明天早上,人们只会发现它失足从墙上跌没了,过两天,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奴动手便是,绝不让小姐为难。”
萍姑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轻松得充满诱惑力,只要陆玉音一点头,小小的疑点抹去,只要睡一觉起来,事情就能解决。
这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决定,陆玉音有什么答案要呼之欲出,她却神使鬼差地看了萍姑一眼,心中猛然开始犹豫,立刻充满怀疑。
她突然对这一切充满厌恶,觉得萍姑那张熟悉的老脸变得陌生,如果点了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就要离她而去。
陆玉音心头直跳,坚定摇头,眼泪直掉,“不。”
萍姑低声厉喝,“事已至此,奴只能僭越行事。”
她的手忽然加大力度,一手用笼中的棉布单子捂住猫嘴,陆玉音大惊,抬头怒道:“萍姑,住手!我说住手!”
听到这句,萍姑神情一滞,手松了些,凄然可怖地笑了笑,喃喃道:“主子?老爷让奴照顾好主子们,守住陆家,如今……”
陆玉音急急道:“我们把它送走,让它再也回不来不就好了么?”
萍姑听她呵斥,手一松,白猫从她手中掉下来,伏身爬着躲到最近的椅子底下不肯动。
“猫病了,再也治不好,最后实在没气了把它扔出去就是,那时候萍姑你把它、把它……”陆玉音眼神闪动,脑中急速思考,终于想到一张脸,“送到云州去,给那个小姑娘。”
陆玉音极力劝说,“对,把它的毛剃一剃,变了样子,谁都认不出,那女孩是真心爱护猫的……别让真的病得治不好……”
她半是哀求半是命令,最终,萍姑提着猫笼出去。
第二天,梅园众人发觉这猫怎么忽然瘸了腿,陆姑娘请大夫来看,大夫说是摔倒骨折所至,开过药,萍姑每日亲自照顾,没想到这猫还是一日虚弱过一日,几天功夫,连叫都叫不出,瘦了一大圈。
一天早上,萍姑大喊到这猫没气了,旁边人看也是好似没生息,为防主子难过,萍姑早早提了扔出去,陆姑娘知道后果然伤心得闭门不出,鸣翠阁听说了都差人来探望过,但当下也顾不得伤心,因为明日就是该去春山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