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绝之一见来者,心头大震,说道:“聂护生,你也来了?”
来者共有两人。一人年纪甚老,七、八十岁也有了,却是精神矍烁,腰杆毕直,没有半分老态,出言揶揄王璞的就是他。
另一人阔耳隆准,一脸慈详法相,却是一名沙门,王绝之正是对他说话。
聂护生道:“王公子,贫僧是赵雄。”
王绝之失声道:“你是沙门,竟也入了杀胡世家?”手上不停,化解了王璞攻来的漫天掌影。
聂护生道:“守护汉士,匹夫有责。胡人暴虐无道,占我河山,我虽是僧人,也得尽上一番薄力,杀尽这些胡贼!”
这聂护生是一代高僧,博学多闻,梵学精通,于《楼炭经》、《七处三观经》、《无量门微密持经》等均有高深的造诣。王绝之曾经专诚向他学佛七日,是以两人识得。
王绝之与聂护生相处七天,虽然未曾印证过武功,然而见他吐纳、坐立、起居、行走时的举止姿态,肯定他是位内功深湛的得道高僧,想不到他居然就是杀胡世家七雄中的赵雄!
聂护生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王公子,念在你我一场相交,你还是收手吧。我保证,只需你就此退走,绝不为难于你。”
他身旁的老人忽道:“不成。”
王绝之只觉老人有点眼熟,却猜不到他是谁,听到他说了这句话,立刻恍然:“原来是他。他也是杀胡世家的人!杀胡世家之中,究竟有多少高手?。”
聂护生道:“楚雄,你说什么?”
老人道:“他杀了我的弟弟。我非杀他不可!”
这时和汤抢上前来,嚷道:“玫儿,你也来了。”
老人道:“爹爹,孩儿来助你杀王绝之,为攻弟报仇来了!”
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统四十七万军民的江右连横坞坞主,“快如走风尘”和玫。他的刀法青出于蓝,而且正当“盛年”,刀法之快之高,不知超出乃父几许。
他是楚雄,聂护生是赵雄,加上齐雄王璞,这三人都是当今有数的绝顶高手,王绝之以一敌三,如何能胜?
和汤见到儿子,喜孜孜道:“玫儿,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为攻儿报仇的吗?”
和玫道:“我身为坞主,一言一行,俱为四十七万军民的榜样,如何可徇一已之私,去杀王绝之?如今我辞去了坞主之位,为弟报仇,却是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得我半句。”
和汤吃惊:“你辞去了坞主?你把此位传给了谁?”
和玫道:“除了物侄,还有谁能担当此位?”
和汤听见和物之名,放下心来:“阿物的武功智谋,俱是冠绝全坞,你我加起来也及不上他。由他接任坞主,确是不作第二人想。”
和玫冷眼瞪着王绝之:“攻弟虽然不肖,但他做了错事,我们和家自有家法对付。王绝之杀了他,却是非死不可!”
和汤大喜,拍着儿子的肩头,笑道:“这才是我的乖儿子!”
和玫道:“王绝之武功高强,咱们跟他动手,也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一起上吧。”
他牵着父亲的手,各挺短刀,便欲杀入战局,忽地止步,问聂护生道:“赵雄,你不跟我们一起攻倒王绝之?”
聂护生道:“我和王公子乃旧识,不欲与他动刀兵。你们只管跟他纠缠,我去毁车。”
他双掌会什,缓步前行。
众车夫岂容他走近粮车?三、四人挺着兵刃,便往他的身上狠狠砍去。
聂护生突发狮子吼,众人耳鼓剧痛,刀势立止。他双掌成圈,金光从圈中灿开,内劲随着光芒而出,是“大转法轮掌”!
当年佛祖在鹿野苑中,第一次向弟子说法证道,名为“初转法轮”。以后佛祖显法,教徒称为“转法轮”。聂护生精悟佛法之义、结合佛家掌之精华,创出这门佛家无上神功,是为“大转法轮掌”。
神掌一出,五、六名车夫惨叫倒地,气绝毙命,身上却是毫无伤痕。
三、四名车夫围攻于他,何以竟有五、六人中掌死亡、原来聂护生神掌威力极大,掌势波及,连没有向他出招、身在远处的车夫也被掌劲扫中而死。
更奇怪的是,攻击他的四名车夫之中,倒有两人只被掌风击开,身上却无半点受伤。死去的六人,不是高鼻深目多须的匈奴人、羯人,便是面目须黄拖着辫子的鲜卑人,要不然就是编发的氐人,披发的羌人,总之杀的全是胡人!
聂护生步过柳嫂嫂的身边,佛掌再出,却是击向皇甫一绝。皇甫连变三记身法,俱都避不过这毫无变化的一掌,长吠一声,倒地晕去。
佛家有好生之德。聂护生连狗也不杀,见到胡人,却是一个也不放过,在他心中胡人的生命比蚂蚁还不如!
聂护生道:“柳嫂嫂,毁车!”
柳嫂嫂应道:“遵命!”身子如同鹞子飞起,便往大车扑去。
那厢,王绝之本来单战王璞、白戈斗,常西岳三人,大占上风,和氏父子一人战局,局势登时逆转。
和汤倒还罢了,和玫的一柄短刀,疾似天神行法,砍、劈、撩、翻、斩、刺、挂、截、缓、扫、架、按、推、分、钻、抄,变幻莫测,竟能以一柄短刀便出青龙刀、出山刀、春秋大刀,大斩刀、金错刀诸般刀招,刀刀不同路数,刀法之高,委实到了鬼神难测的境界。
王璞叫道:“滚开,我一个人应付就成了,不用你们助拳!”
和玫冷笑道:“刚才你不是说过了这句话吗?让你单独动手,结果怎样?还不是连申新的命也丢了!”
王璞道:“你以为我杀不了这小子?”
和改反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王绝之是你的侄儿,却是我的杀弟仇人,你知我一旦下场,必定不饶过他的性命,是以你坚决不肯让我动手,对不对?”
王璞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和玫道:“我本已给了你机会,让你先上,奈何你不争气,收拾不了他,我才上来助你,可说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来怪我!”口中说话,手上半分没有停顿,瞬息间又攻出了百数十刀。
王绝之忖道:“我以为看过老头子和汤的刀法,便尽窥和家快刀之奥秘,谁知大谬不然!”这一刹那工夫,和玫少说使出了一、两百招,哪有半招是和汤使用过的?
王绝之侧转脚、小弹步、斜走七步、左掌“震惊百里”,内劲有如排山倒海涌出,右掌并伸,使一招“无妄之行”,形如柳叶,掌势飘柔无定,令敌人无法看清来势。他情知若论招式之快,定然比不上和玫,欲以巧妙步法、浑厚内力、精微招式压倒对手。
和玫天资颖悟,十一岁已尽得和家快刀的精要,其后迭逢奇遇,学得多套高明刀法,将之揉合和家刀法之内,精益求精,刀法已远在前人之上。这数十年来,他仗着快刀纵横江湖,除了招揽他进入杀胡世家的凤凰夫人外,倒真是从来没有逢过对手。如今见到王绝之使出两招,那一掌“震惊百里”内力澎湃汹涌,逼得自己刀势无法再进,右掌的“无妄之行”,自己竟然无法捉摸来势,不得不退避三舍,心下骇然:这厮名霸武林,手底下果然有惊人的艺业!
他在观看王绝之与王璞交手时,已经吃惊于王绝之武功之高,胜于自己之上,谁知交上手之后,才知对方的武功还远远出于自己估计之外!
王璞见到王绝之易步易趋的步法如此神妙,又羞又妒:为什么我苦练多年,把“易经”和家传秘笈读得滚瓜烂熟,始终学不会这路身法,而他却随随便便,十七、八岁时已练至极高修为。嗯,王家尽多武功深湛、天资聪颖之士,更兼精通易理,却始终只有他两父子才能练成易步易趋,这其中定然另有诀窍,只是我一时参详不透而已。
和玫虽被击退,王璞、和汤、白戈斗、常西岳四人立刻补上,猛施绝技,乘这千载一时的人多时机,干掉这武功绝高的大奇人!
王绝之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怕遭受围攻。只是五人缠住他不放,聂护生、柳嫂嫂就要去毁掉大车了,这该如何是好?
他长啸一声,声若龙游水面、虎吼山谷,击掌气劲爆发,十二成功力疯狂吐出——十成功力加上两成吃奶之力——要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他的内力虽强,却怎及得上五名高手合力?五人或出手掌、或出兵刃,将他的内劲分成五截卸去,内力卸到地面,砂石激扬,现出了无数小洞。
这时,只听得两声娇叱:“王公子别慌,我们来助你!”
声到人到,林大瑰、林小瑰姊妹一持薄刀、一持短杖,分向和玫、白戈斗两人攻去。只见林小瑰不再赤裸身子,披上了一件长袍,却是王绝之放在车内,更换着穿的。
林小瑰递出三刀,对王绝之道:“王公子,我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两女武功虽然不弱,然而如何是和玫和白戈斗这等大高手之敌?只一个照面,攻招立时瓦解,就算不济也是穿破肩肿骨,废了一条手臂。林大瑰对着和玫的快刀,眼看便要给和玫的快刀分成十七、八截。
千钧一发之际,两女直挺挺向后退七尺,避开了一刀一剑的攻击。
捉住她们的手腕、拉着她们退后的正是王绝之。他的面容十分古怪,似是思索着一件为难的事情。
林小瑰惊魂甫定,说道:“王公子,多谢相救之思,以后我便是你的人了。”
林大瑰似乎傻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两女似乎十分惊恐,同时将头埋在王绝之的怀里,差点怕得哭了起来:“王公子——”手中的一刀一杖,出其不意地向王绝之肚腹插去!
相距如此之近,王绝之有通天本颌,绝世轻功,却如何能避?
两女正自欢喜,忽觉浑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刀一杖,虽然沾着了王绝之的肚皮,却也无法刺进去了。
王绝之松开两女的手,叹气道:“想不到为了围剿迷小剑,杀胡世家真的和石勒联手上阵,连张宾手下的五秘杀手,也已来了两位。”
林小瑰嘶声道:“你——你——你这妖怪——你——怎么会认出我们的身分的?”
她们的确是五秘杀手中的两人,使薄刀的本来使的是菜刀,擅于装成妇人,闹市杀人;使短杖的本来使的是鸠杖,擅于装成老妇,猝起杀人。
她们虽然曾经和王绝之交过手,可是当时她们既蒙着黑布罩,又改扮了身形,王绝之绝不可能认出她们。
王绝之道:“你们的装扮确实很像,故事也说得活龙活现,我也差点被骗过了。只是你们没有查清楚一件事。”
林小瑰道:“什么事?”
王绝之笑道:“林家坞的林素是我的老朋友,他只有一名十岁大的儿子,可没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啊!”
他说得轻松,其实心头也暗自呼险:适才她赤裸着身子钻进我的怀里,如果我不是及时喝止她,让她的手抓到了下体……不觉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小瑰叹道:“一子错,满盘皆落败!我们栽在你的手上,也是该死!”
林大瑰厉声道:“王绝之,你站在这里干嘛?快点动手杀我们吧!”
她们的一身功力已尽为王绝之以王道真气所废,几乎连移动的气力也没有,只有任由王绝之宰割的份。
王绝之道:“我既废了你们的武功,还杀你们干嘛?我是从来不杀女人的。”
和玫虎视眈眈看着王绝之的一举一动,见他肆无忌惮地制住两杀手,身子移动间,竟没露出半分破绽,没半分可攻之机,思忖道:“这人的武功已到达了超凡入圣的地步。我们五人合力攻他,虽然不致输了给他,要想取他性命,只怕也不容易。嗯,齐雄是他的族叔,赵雄是他的故交,毁掉了八十辆大车之后,他们必定拍拍屁股走路,万万不肯助我搏杀王绝之。单凭我和爹爹之力,杀得了这位武林奇人,为攻弟报仇?”
想到这里,心头已有分较:今日之局,要杀王绝之,非得把赵雄也拉下水不可!大声道:“赵雄,请别忙着毁车。点子厉害,咱们恐怕收拾不了,快点过来助拳,方是正经!”
王绝之眼见身前五人封住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除非背插双翅,否则断断无法冲过五人,赶去救车。目睹聂护生、柳嫂嫂两人将伏飞鸟、绝无艳以及众车夫杀掉的杀掉、打倒的打倒,快要杀到大车前面,开始毁车了。
他心下焦急万状,听见和玫把聂护生也叫来夹攻,一则以喜、一则以优,喜的是聂护生既来攻已,粮车一时可保无虞,忧的是自己只恰恰和眼前五人战个平手,再多一名武功深不可测的聂护生,如何能敌?
聂护生摇头道:“说好了的,你管王绝之,我管粮车。王公子是我的方外友人,我不会跟你合手对付他的。”
举起手掌,正欲劈破第一辆粮车。
然而这一掌终究没有劈下去。
和玫正欲再劝聂护生,忽觉后心一阵暖意传来,回转身来,见到了王璞,奇怪道:“你……”忽然反胃,喀出了一口鲜血,伸掌接住,血里竟然混有内脏碎块。
王璞目光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是我杀了你。你在泉下喝孟婆汤时,得好好的跟她说了。”
他那一拳震碎了和玫的心脉,和玫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就已死去,死时双眼还是睁得大大的。
和汤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王璞急步向后,反手一抓,五指陷入了白戈斗的胸口,抓断了肋骨,肋骨插进了心脏。
白戈斗震惊于和玫死于王璞之手,呆呆愕愕之间,冷不防王璞一掌到来,来不及抵挡,便已中爪身亡。
到了这时,常西岳还及细想?大叫一声,亡命奔逃去了。
和汤则叫道:“我砍死你,为玫儿报仇!”刷刷刷刷刷,连出五刀,均是砍向王璞的胸口。
王璞的武功与和玫只是伯仲之间,真要打起上来,也不知谁胜谁负,和汤如何是他的对手?和汤的薄刀早被王绝之折断,如今使的只是一柄寻常佩刀,功夫大打折扣,不到十招,差点便丧生于王璞的掌下。
王绝之看着王璞跟和汤过招,始终疑惑不定:究竟王璞为什么杀掉和玫?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移步向前,封了和汤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四处带脉穴道,和汤软软倒下。
王璞掌势不停,不管王绝之有没有点中和汤的穴道,和汤总避不了这招“见龙在田”,非得胸腹中掌,立死于掌下不可。
王绝之五指轻拂。王璞识得厉害,不想脉门中招,收招而退,他不懂得“亢龙有悔”,这收掌不免使得有点狼狈。
王璞道:“你不许我杀他?”
王绝之道:“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杀掉和玫,杀害一位百岁老人,始终是有伤天德。”
王璞道:“若然这老儿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王绝之道:“泄漏此事出去的,难道单只他一人?”
王璞环顾四周,只见聂护生、柳嫂嫂、常西岳均已逃得不知去向。
王绝之淡淡道:“此到你便要杀人灭口,也已太迟了。反正你背叛杀胡世家的事迟早也得抖出来,也不在乎多了一个半个口。”
王璞啼笑皆非:“我是你的族叔,又是你救命恩人,你是应该这样子对我说话的吗?”
王绝之懒洋洋道:“你以为你们杀得了我?充其量不过是给你们毁光了粮食,遭殃的是迷小剑罢了。”瞧他庸懒的样子,倒有点像王璞,果然是叔侄。
王璞哈哈大笑:“说得好!”
王绝之做了手势,示意林大瑰、林小瑰两人快点逃跑,以免王璞改变主意,说道:“二十二叔,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王璞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杀掉和玫、背叛杀胡世家?”
王绝之颔首道:“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王璞正欲回答,忽然与王绝之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均是惊疑不定。
他们同时听到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从后奔来,来者怕不有一、两百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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