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胡绫胡思乱想之际,孙若巧又说:“你赵姨说小东的店现在缺个女前台。”

胡绫放下碗,有些危险地抬起眼。

“妈……”

孙若巧:“怎么了?”

胡绫一字一顿:“我现在已经沦落到要去网吧当前台了吗?”

孙若巧皱眉:“我就随便一说,正好想起来了。而且前台怎么了,只要待遇可以,做前台也没什么啊。你就是好高骛远,看不起底层劳动人民,这么不知足早晚要吃大亏!”

胡绫气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三天后,胡绫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结果又因为工资问题僵住了。从公司出来,胡绫站在路边深呼吸解闷,冷不防看到漓滨路的路牌。她眼睛微眯,想起这里好像离孙若巧之前说的某人的店铺很近。

天气还不错,胡绫天人交战三分钟,最后找到理由——时间充裕,顺路看看。

走了一会,又热又闷。

胡绫肚子咕咕叫,先在路边买了张煎饼,一边等一边观察摊位后面的店面。

赵路东的网吧规模还可以,装潢貌似也还凑合,算是这条街上比较大的铺子了。

胡绫记得他小时候家里很困难,他爸没得早,赵婉苑一个人打工做零活养家。孙若巧同情这对孤儿寡母,经常让胡绫把家里多余的东西拿给他们。

开这店应该不少钱吧……胡绫有点小心眼地想着,怎么大家都是越混越好,就她家成这样了。

网吧正门旁立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高薪招聘女前台,年龄18-25,漂亮优先。”字体歪歪扭扭,丑得无以伦比,仔细看的话,“高薪”的“薪”字还写成“柴”了。

这网吧群众的文化水平太真实了。

胡绫接过摊主递来的煎饼,仰脖,看到网吧名字——

“WHYX”。

啥意思?

胡绫难以理解。

典型的把字母凑一堆装时髦。

胡绫站在路边啃完整张煎饼,翻包想补妆,结果发现忘带口红了。

她拧着眉头想了老半天,再看看网吧大门,转身打道回府。

两天后,胡绫再次复试那家公司,人事主管给她画了四十多分钟的大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阐述了公司的建设理念和未来潜力。

胡绫每次提到薪水,都被他模棱两可地引到发展前景上去。

最后胡绫干脆挑明了。

“贵公司到底能开多少工资?”

主管往沙发里一靠。

“第一年四千五,以后会涨。”

胡绫不说话了。

主管抹了一把自己的油头,说:“你毕业也就一年多吧?我看你之前的履历,基本为零。我们给你开这个数已经够多了。年轻人不要眼高手低,目光放长远,你现阶段主要还是积累经验,为未来做打算。”

去你妈的吧。

胡绫拎包就走。

她出门熟练左拐,不知不觉再次来到WHYX门口。她又买了一张煎饼,化悲愤为食量,一口气在里面加了四个鸡蛋。啃煎饼的过程中,她感受到斜后方的视线。转头,一个瘦巴拉几的年轻人迅速移开目光,闷头进了网吧。

网吧门口的小黑板经过两日的风吹日晒,字迹稍显模糊。

那个错别字仍然没改。

胡绫盯着“高柴”看了几分钟,将煎饼一口吞没。

一个赵路东而已,路过看看老熟人,没什么可犹豫的。

说是这么说,胡绫还是到路旁的树后补了几分钟的妆,她重新涂上口红,拨了拨头发,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走向网吧。

推开门,乌烟瘴气。

胡绫一直追求着体面精致的生活,极少涉足网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唯一几次去网吧的经历都在大学时期,急着用电脑,办完事就走。

她对网吧的印象不太好,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人去的地方。赵路东的这家WHYX也是从方方面面验证了她的想法……

首先是味道,混合了二手烟、麻辣烫,以及火腿肠等各种气味,熏得要死。其次是糟糕的卫生状况,桌上的方便面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盖上的油都凝成块了,餐纸垃圾随处可见,满地都是烟灰。

店里人少得离谱,大概就六七个,全挤在一排,正戴着耳机狂点鼠标。他们后面那面墙上有个投影仪,上面在播游戏画面,胡绫完全看不懂。

说实话,她有点后悔了。

这时,她听到一个人说:“我们这几天不营业,你去别家吧。”

这句话就像救场一样。

“好,我马上走。”

胡绫转身,刚迈出一步,又迟疑了。

所谓来都来了……

好歹问一句。

她扭过头来问:“我看你们门口挂着招聘?”

那人正在收银台里翻矿泉水,闻言抬头。“是啊,你要应聘?”他上下打量胡绫,没给她回话的时间,回头冲里面大吼:“东哥!有人应聘——!”

胡绫一听这个“东哥”,头皮反射性一麻。

“不,我不应聘,我马上走了!”

矿泉水男闻若未闻,接着冲里面喊:“萱子!上楼喊一下东哥!”

里面有个女生应了一声。

“马上!”

这回真是赶鸭子上架了,胡绫抓紧时间抻抻衣角,深呼吸,仰脖挺胸。

大概过了半分钟,深处走来一个男人。

胡绫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他。

在胡绫的记忆里,赵路东一直是面板一样的身材,因为天天宅着屋里玩游戏,闷得又白又瘦。现在则不然,他完全长开了,结实了不少,皮肤也变得有了血色。

他这些年有锻炼吗?

来不及思考太多,人已经走近了。

赵路东似乎刚睡醒,顶着那头胡绫熟悉的浓黑且支楞巴翘的短发,眼底微微发青,整个人处于一种黑云压城的状态里。

胡绫心口小小收紧。

这人的骨架跟抽条了一样,身体完全脱离了青春期时的稚嫩,虽然穿着宽松的衬衫,也能明显看出衣服下独属于年轻人的肌肉轮廓。他的衬衫睡得全是褶,领口很松,露出凹陷的颈窝和一道小小的疤,下身是一条到膝盖的灰色短裤,同样皱皱巴巴,脚上是万年不变的人字拖,脚掌瘦长,上面晒出了几道印记。

脸上的变化倒是不多,五官都还是小时候的形状,只是整体扩大了点……

不得不说,他成熟了很多,但仍保留着某种胡绫熟悉的气息。

她不太好形容这种感觉,她有点紧张,甚至面试时都没有这种程度,连指尖都是硬的。

她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念头。

早知道换身衣服再来了……

“东哥。”矿泉水男指着胡绫,“她要应聘。”

胡绫马上说:“我不应聘,随便看看而已。”

赵路东的视线缓缓移到胡绫身上,他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脑子转得慢,看了好半天都没表示。

什么意思?

这是没认出来她?

不可能吧!

胡绫的自尊心完全不能接受。

就在她忍不住要提醒他的时候,赵路东脸上神情忽然松散了,他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缓声道:“这不是我们胡仙女吗?”

……

来不及感慨他声音的变化,胡绫脑海中先冒出一个大艹来。

这绰号是初中的时候赵路东安她头上的,当年赵路东精心组建过一支cs战队,后来两个主力队员因为胡绫闹翻了,比赛没打成,队伍也散了。气得赵路东当街跟胡绫吵起来,两个小弟来劝架,他指着胡绫大骂:“她他妈的是仙女吗?!你们一个个都被下降头了是不是!”

后来两人都嫌不够解气,放学路上约一块,赵路东气不过,摔了胡绫刚买的奶茶。胡绫也没惯病,当场发飙,上去就是一爪子。

往事不堪回首啊……

胡绫调整神色,平淡道:“正好路过,来看看,这店你开的?”

赵路东懒洋洋一点头。

胡绫客套道:“还不错啊。”

赵路东问:“你来应聘?”

胡绫:“当然不是,我已经找好工作了。”

赵路东:“是吗,孙姨昨天打电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胡绫:“……”

她耳根热了,心里埋怨孙若巧怎么能把电话打到赵路东那,简直让她颜面尽失。

赵路东也没多计较,说道:“我们现在确实缺人。”他转头冲那排玩游戏的小年轻说:“别玩了,都过来。”

小年轻们戴着耳机听不到,赵路东捡起手边一个空水瓶扔过去。

小年轻们如惊起的飞鸟,纷纷摘了耳机跑过来。

之前胡绫在煎饼摊前见过的瘦猴也在里面。

赵路东:“一个个的不都嚷着要招女前台吗,她怎么样?”

那瘦猴凑到赵路东身边,小声说:“东哥,她可牛逼了……”

赵路东哦了一声,瘦猴说:“我刚才看她在门口吃煎饼,加了四个鸡蛋!”

众人哗然。

胡绫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另一个次元。

有个男生说:“主要得比过小咪才行。”

胡绫腹诽,小咪又是谁?

一个小年轻开口:“我感觉不太行吧。”

另一个附和:“我也觉得不行,她好像还没萱子腿长呢。”

赵路东一言不发,小年轻们围一块开会,研究说:“要不把萱子叫来看看吧。”

其实这时胡绫已经有点想走了,她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跟这里的气质都不太搭调,无奈被层层围住,一时无法脱身。

不一会,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出来了,装备那叫一个齐全——金色大波浪、假睫毛、大尺寸美瞳、白蕾上衣、齐逼短裤、细高跟,走路一拧一拧。

“东哥。”萱子软绵绵道,“干嘛叫我出来啊,我还得准备直播呢。”

赵路东:“不是我。”

瘦猴指挥说:“萱子,你站到她身边去。”

萱子拧到胡绫身边,冲那伙小年轻眨眨眼,马上有人发言了。

“你看,她的腿就是没有萱子长!”

“对!长的也没有萱子好看!”

“不洋气!”

“哎呦,你们比什么呢!”萱子看了胡绫一眼,娇滴滴道:“小姐姐也算可以了,腿也很长呀,就是不算特别直而已……”

赵路东转身去前台里拿水。

胡绫气急反笑。

她从离开校园到现在,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在事业单位里被欺负也就算了,去大公司找工作被压工资,现在来个路边的破网吧还被人比来比去。

她冲那几个小男生挑了挑眉。

“瞎吗?”她轻飘飘地说,那表情跟要变身前的丧尸一样。“一个个眼睛小得跟芝麻粒似的,视力也有问题?你们家腿长是把高跟鞋也算进去的,脑子呢?是不是在你们看来头发染黄就叫洋气啊,二十块钱的发廊审美也好意思说出来丢人现眼?”

男孩们缩了缩脖,胡绫又将枪口转向萱子。

“还有,什么叫我也算可以,你卸个妆看看呗?”

萱子睁大茫然的眼睛。

“自己什么真实水平心里没数吗?有脸出来评价别人?我腿哪不直?来,咱们伸出来看看,你告诉我哪不直。你躲什么,你给我过来!来啊!”

她一把没抓过来,一脚蹬在萱子身旁的椅子上,修长笔直,跟钉子一样。

萱子赶紧往后躲。

胡绫扫视一圈,全场静默。

其实这只是个开场,胡绫攒了一肚子怒气值就等着谁接个茬来跟她决战紫禁之巅呢。

结果大失所望。

在场的小朋友们都是混迹网络世界的,面对这种三次元里练就的撕逼能力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大家都像躲着班主任的小学生一样,全部避开胡绫的眼神。

没多久,隐隐传来抽泣声,萱子哭了。

赵路东喝完水,扔了瓶子,抽了支烟放嘴里。低头点烟之时,他没忍住,有点像笑似的含糊着说:“一点没变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