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添志说话算话,残阳如血之时,果然有人来叩门,赤草背着药箱牵着药无必坐上了马车。
药无必撩开帘子问马夫:“这是去哪里?”
马夫说了那句常见的台词:“到了您就知道了。”
马车车厢狭窄,仅够二人抵膝而坐,赤草嫌挤腿,把药无必拉到他旁边,自己坐成了斜线。
他半个身子都靠在药无必身上,药无必被挤的缩在角落里,抱着药箱子,像个缺水的茄子。
“饿不饿。”赤草问药无必,他仰着头,如今男子簪花之风盛行,他也在幞头上簪了两朵杏花,杏花随着他呼吸不住地轻轻蹭着药无必的侧脸。
药无必用手挡在面颊与布巾之间:“好痒,郎君,我不饿。”
“你既不饿,便拿出点精神。”赤草坐直了,“旁人见了你这表情,还当是要拉你去砍头。”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药无必嗔他一眼,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其实到目前为止,药无必没有觉得害怕过,即便是前往未知的地方,也只是有些紧张。
在赤草身边的时长,满打满算已近两日,按最初与宋圆定下的计划,每三天联系一次,今晚合该是见面的日子了,估计到了今晚,他们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药无必暗自叹气,信拳五多半能猜到她来了赤草身边,因为除了这个他也猜不出别的。
那个宋圆揪起死理来让人生烦,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等到发现她不见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她。
她想到宋圆身上的蜜里浓,宋圆身上的存货估计没多少了,至多支撑五日,然后他就会蜜里浓发作麻痒难耐。
想到这茬药无必挺高兴,平日里宋圆主意正得很,要他做点什么一百万个不乐意,让他吃吃亏是好的,以后她再吩咐,他就不敢不从。
过了一百八十天,待最后解毒那日,就给他再来点别的毒,他需要永远求着她,直到她玩腻了为止。
一路平稳,时间在药无必的盘算中很快流逝,赤草心大如斗,竟还眯了一觉。
马夫停住马车,掀开帘子:“到了。”
赤草先跳下去,揽着药无必的腰将她放在了地上,这俩人都不是本地人,看了看四周没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倒是周围停了许多辆类似的小马车。
虽然药无必与赤草只是面和心不和,但在陌生的环境下,还是认识的人更能提供安全感,她靠近赤草身侧,手指抠着药箱的边缘。
赤草注意到了药无必依偎在他身后,自然地牵住药无必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给药无必一点鼓励。
“请。”马夫朝前面伸出手,指引他们跟着走。
这似乎是后门,偌大的府邸竟不点灯,建筑高大,路廊纵深,时而有同样背着药箱的大夫错身而过,沿着廊下小路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李添志提着盏灯笼站在房前,笑吟吟地朝他们一拱手。
“不好意思,麻烦您过来。”李添志挺惊讶,“哟,药娘子也在。”
药无必微微俯身:“我不放心夫君自己过来。”
“您二位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互相扶持嘛,夫妻都是这样子的。”药无必笑笑。
“灯光太暗了,先生是不是看不清楚我在说什么?”李添志提高了灯笼,烛光自下而上映得他面庞有些诡异。
赤草眯起眼睛:“不妨事,病人是在房间里么?早些看完,我也早些归家。”
李添志做请的手势,赤草提袍进屋,屋子里药味浓重,赤草凝神深吸气,一丝血腥味窜入他的鼻腔里。
赤草心中有数,转身要走。
从屏风后冲出来个小丫头,险些被自己的百迭裙绊倒,叫他:“先生留步!”
赤草佯装未听见,仍闷头朝前走。
李添志见状也忙拦住赤草:“阳先生别忙着走,您看都未看,怎么就要走?”
赤草结眉怒目:“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看不了。”
李添志收起笑容,冷淡道:“你什么意思?”
“你家中长辈绝不是被虫类咬伤,空气中有意用药味遮掩血腥,一定是有外伤才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味,如果你连真实受伤的原因都避讳告知,这大夫不请也罢!”
“事出有因,其中细节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还请先生体谅则个。”
赤草摇头:“我不好奇细节,我只要真话,到底是什么伤?如果我治不了,也不至于浪费你我时间耽误病情!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你之前问过的大夫们治不了吗?”
李添志叹气:“实在是……”
“无妨的。”
屏风后有女子打断了李添志,穿着玳瑁色长褙子的中年女子走出来,她朝赤草轻轻颔首,挽髻上松塔簪的坠子微微摇晃。
中年女子问道:“先生,不同你说是为了你好,同你说了,你就要留在府中不能走了,你可想好了?”
药无必听这说法,朝赤草递去问询的眼神,赤草示意她稍安勿躁,她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却暂且无处着力,只能静观其变。
“若是我能治好,我一定尽力而为,治不好留我也是白留。”
中年女子很浅地扯扯嘴角:“受伤的是我夫君,这里是将军府。”
药无必一下明白过来,受伤的应该正是郭师理,所以夜里才接上他们来上门看诊,对外则谎称是副官的家中长辈,都是因为时局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
赤草意料之中:“郭将军受伤了?是什么伤?”
“兀室的箭伤,伤到了肩头。”
赤草急步走到屏风后面,郭师理躺在床上,脸颊红的怪异,面颊浮肿,眼窝深陷,呼吸粗重。
“受伤多久了。”
“昨日早上中箭,没有立即处理伤口,当时血流鲜红并不似中毒,将军简单取箭之后便去开会,过了一个时辰才彻底清创。”李添志解释道。
赤草盯着李添志:“服了什么药?”
“常规的清热解毒之药,我们只知道箭头有毒,并不知道是什么毒,不敢乱用。”
“我想怎么医治都行么?”
郭夫人同意了:“你用你的办法,治好了我必重金酬谢,若治岔了,后果你也得承担。”
“箭头还在么?给我找几把干净的刀来,要用水煮过,再用火烤过刀刃。”赤草吩咐道。
赤草坐在郭师理肩头旁,郭师理赤膊躺在被褥中昏睡,赤草揭开纱布,伤口果真并未有愈合的迹象,贯穿的伤口旁仍有血液渗出。
赤草附身凑到伤口上去仔细闻嗅,除了新鲜血液,隐隐约约有一种辛辣之味,赤草对毒见多识广,联系起郭师理的症状,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必须见到有毒的箭头才能彻底确定。
“娘子,你来。”
药无必蹲在他腿旁,赤草用气音问她:“你晕血吗?”
“什么意思?”
“等会儿我要动刀子了,别人我信不过,虽然你也一般般,但这些人里你勉强靠得住,你协助我。”赤草直直地看着药无必,他的眼神认真,语气依旧轻佻。
“我不晕血,但我第一次干这个,我要怎么帮你?”药无必跃跃欲试,她有些兴奋,但她不想暴露在赤草面前,稳着声音回答。
“我先切开他的伤口,割去他伤口四周的肉,然后你要用干净的纱布吸住流出来的血,我要把他骨头上的余毒刮去。”
“你要效仿关二爷刮骨疗伤?”药无必咬住下唇,“可以,我帮你,他中了什么毒?”
赤草握住她的手:“你还懂这个?”
“非得懂才能问?”药无必双手冰冷,赤草的手热乎乎的,天然的暖手宝。
“我怀疑是赤金乌头,草原上有这玩意儿,其实现在处理已经晚了,但我尽力一试。”
“你有几成把握?”
赤草神秘地笑笑:“附耳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药无必凑耳过去,赤草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一成不到。”
药无必正脸对他,也学他神神秘秘地看看旁边,把手举在嘴边:“那我俩九成要没命了。”
赤草拍一下她的额头:“尽力一试,问心无愧就好了,如果真死了,我带你开溜没问题的,我的功夫都在跑上。”
这对假鸳鸯笑作一团,谢发发瞧他们似乎胸有成竹,跟郭夫人说道:“舅母,他们好像很有把握呢。”
郭夫人依旧愁眉不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舅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谢发发宽慰郭夫人,挎住郭夫人的臂弯晃了晃。
郭夫人捻着手心的佛珠:“但愿如此,有时候我觉得他太蠢了,旁的人都知道螳臂当车这个道理,只有他,当自己有通天的本领么?”
“大家都说舅父是大英雄呢。”
“大英雄有什么用?”郭夫人感叹谢发发的天真,“发发,用得到你的时候,你是英雄;你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时候,你就是出头鸟,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谢发发沉默了,她并不能想到这么深的内容,她只知道郭师理在,才能保全盛京。
又过了一会儿,李添志与赵海之一同带着赤草要的东西回来了。
赤草拉着药无必站起来,给药无必先挽起袖子,再把自己的袖子折好:“请问有热水吗?”
李添志放下一个面盆:“请。”
赵海之拱手:“阳先生,在下赵海之,多问一句,您准备怎么治?”
赤草净好手,拿起一排刀中间的一把,用拇指试了试锋利程度,笑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动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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