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发发才写了几个字,就有点走神。
郭师理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斥道:“椅子上有刺?一行字都没写到就坐不住了,没个好样子。”
谢发发撇撇嘴,小声嘟哝道:“我又不信佛,干嘛让我抄佛经呢。”
郭师理耳朵灵,听见了发发的话,说道:“佛经不是信佛的人才能抄,我是希望你能定住性子,沉住气。”
“舅父,可人家就是坐不住嘛。”谢发发嗲声嗲气道。
郭师理没孩子,他把妹妹的独女当亲女儿看,对于谢发发,他一向没什么脾气,甚至有些娇惯。听见发发的撒娇,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不是小孩了,都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听话磨练磨练性子,乖?”
谢发发没作声,撇着嘴低下头,继续抵笔写字。
郭师理轻叹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近些天没一点好消息,传来的战报全是败仗。继茶啊冲之后,扶余府失守,银州大约也是守不住的。
成贤宗忙着迁都,已经彻彻底底的放弃了北方诸部城池,只想着龟缩在金陵,做他的无忧皇帝,他频繁上奏的折子都石沉大海,数月后终于等来了官家的批红,却唯有一“撤”字。
他早该想到的,废太子韩洁尚在东宫时,曾上谏迁都只是望梅止渴的法子,与朝廷和战局完全无益的同时还会损伤士气,太子连跪三个整日整夜后换来了成贤宗的解决方法——一道废掉太子的圣旨。
愚蠢至极。一国之君竟有如此蜗牛心态,只想缩在自己薄薄的壳里,但蜗牛的壳能有多坚强?一碾就碎了。
郭师理看着那个朱砂写出来的“撤”,心头说不出的荒诞,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怎么事到临头,还对朝廷、对皇帝有幻想。他一人太渺小,怎么阻止朝代的更迭?撤对于他而言太简单了,夜里出城前往金陵,没人能拦他,他是可以一走了之的,可盛京的百姓也能像他一样,说走就走吗?
朝廷昏庸的传言坊间屡禁不止,兀室人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天两天,但凡有点路子可去南方投靠的早便走了,如今留在城中的百姓,除了实在不舍祖业故土的,大多是身无旁物只得留在城中,盛京好歹还有能给他们遮风挡雨的家。
他没有后援,盛京城注定将是个悲剧,他阻止不了,只能拖延,他会尽全力,纵使螳臂当车,纵使粉身碎骨。
郭师理望向谢发发,少女不知接下来的愁苦,为了抄佛经而闷闷不乐,年少不知愁滋味,这样也好,郭师理不想让谢发发像他一样,被沉重的包袱压的喘不过气。
有侍卫进来通传,穆大人家的小楼少爷来了,正在外面廊下候着。
谢发发听着这话,住笔问道:“舅父,那我还要继续抄写么?”
郭师理拍了拍谢发发的头:“也到了用饭的时候了,你随我出来吧,用过饭再回来接着写。”
谢发发忙从案后出来,蹦跳着挂到了郭师理身上:“多谢舅父!”
郭师理扶着谢发发站好:“快站好,等下有外人在,你可不能这么跳脱。”
“我知道。”谢发发把碎发掖在耳后,小步跟在郭师理身后挪出门去。
今日太阳很大,但日光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温度,她从郭师理背后探出头,看见廊下迎春花前的一个烟灰色的背影,旁边随侍着两个绿衫男子。
那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原是五日前曾见过的楼镜台,他着灰狐斗篷,戴着顶硕大的白狐帽子,脸色没比帽子红润多少,他瞧见郭师理二人,对着两个随从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退下后,恭敬地朝郭师理拱手行礼,琉璃似的眼珠里盈起笑意。
郭师理叫楼镜台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与楼镜台客套寒暄了几句后,朝饭厅走去,郭师理边走边将谢发发介绍给楼镜台:“这是我的外甥女谢发发,从广州府来,官话不太好。”
楼镜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跟在俩人身后的谢发发,温和地笑了笑:“到这边应当不适应吧,广州府那样温暖。”
谢发发注意到他鼻尖上有一颗痣,她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楼镜台眼里有些疑惑,他的声音很轻,说话也慢悠悠的:“楼阁的楼,心如明镜台的镜台。”
谢发发点点头:“我记住了,我的谢是感谢的谢,发财的发。”
“我也记住了。”楼镜台颔首,没有嘲笑谢发发奇怪的口音,认真地答道。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突然微妙起来,郭师理不解地打量着谢发发,心中疑惑这丫头怎么了?他出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外面挺冷的,我们别在这站着了,等下饭该凉了,还得吩咐厨子再去热。阿台你可饿么?”
“我向来胃口不佳,姥爷去世后......”楼镜台苦笑一下,“更是无心进饭。明儿就是姥爷的头七,一想到还没抓到罪魁祸首,我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民间常说头七是魂魄归家之时,凶手逍遥法外,我又是个废人,姥爷家传的雁翎刀到我这算是没落了,我没脸见我姥爷。”
“穆大人不会怪你的。”郭师理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伤心的年青人,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楼镜台现下正是合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遭此变故,再联系这副身子骨,难免自哀。
楼镜台没再说话,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
谢发发从他身后看楼镜台挺直的脊背,他天然的令人感觉疏远,沉默时像是一棵纤细易折的树木,他永远是轻且慢的,但并不令人烦躁,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无端的令人心静。
楼镜台突然停住了脚步,蹙眉盯着回廊出口对面的围墙,郭师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围墙边缘立着一只寿鞋。
侯在饭厅门口的药可注意到郭师理他们驻足不前,也发现了那只寿鞋,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郭师理身边,低声道:“属下去察看。”
药可招呼在不远处站岗的晋一和晋二一同到墙下查验,药可尚未成年个子还没长全,不擅长刀剑功夫,倒有燕子似的好轻功,他摸了摸墙面,决定自己上去。
郭师理眉心微锁:“小心。”
药可跃起,脚踩围墙下沿借力用手扒住了墙头,三两下半蹲在围墙上,眼睛扫了一圈没有什么异样,他蹲在墙头上对着郭师理说道:“没看到可疑的人,许是走了。”
郭师理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来不及细想,只对药可说道:“那就快下来。”
药可拿起了寿鞋正要跳下围墙,忽听破空之声直奔他而来,他刚回头,一只冷箭就已经贯穿了他的脖子,药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天空便越来越远,药可重重的栽在了地上。
晋一晋二大惊失色,晋一护在药可身边,朝天空射出一只鸣镝,召集其他府兵来此。晋二拔刀环顾,试图找到箭的来处。
此变故令郭师理措手不及,他的右眼皮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眼皮上的经脉像是直接连进他的胃里,带着他的胃一起抽搐,难以抑制的反胃感涌进他的大脑,瞬间流了一背的冷汗。
楼镜台向前一步欲要察看药可,谢发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楼镜台毕竟是男子,他的手腕并不像谢发发想象中那么脆弱纤细,她猜想楼镜台也许是紧张,又或是受到了惊吓,谢发发隔着袍袖感受到了他的紧绷。
楼镜台低头看向谢发发的眼神似水般平静:“嗯?别怕。”
谢发发对上这眼神,猛地松开手:“我不怕,但你不要去,危险。”
“发发说的对,高处也许有弓箭手埋伏,现在谁都轻举妄动,留在屋檐下,晋一晋二你们也不必管药可,马上到我身边来。”郭师理看着缓慢在地上洇开的大片红色,尽力平稳的声线还是在颤抖:“我们现在只要等府兵过来就好。”
说话的功夫,楼镜台竟还是走出遮挡进入庭院。
郭师理心头一凛,几乎是吼着叫住楼镜台:“阿台!你马上到我身边来!”
楼镜台并未理会郭师理与谢发发的的劝阻,一言不发地朝药可走过去,半跪在药可身旁,用靴边的匕首割断了箭杆。
楼镜台将手垫在药可后脑下:“郭伯伯,他还有气,再救救他,先把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现在太冷了,不因失血过多而死,也要被冻死了。”
晋一看向郭师理,楼镜台背对着他,郭师理看不见他的表情,怒道:“药可伤得极重,不知道能不能活,我叫你回来,你听不懂吗?”
“难道因为这样,就看着他死吗?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我做不出。”楼镜台反驳。
“你难道还要陪他去死?我必须要减少受伤的人,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郭师理放低语气:“你是穆府最后的独苗,我不能让你受损害。”
“药可的命就不如我的吗?难道说人命也分贵价平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