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梯口,他在两只盒子中间站立了两分钟。他一旦开始干起这第二阶段的任务,也就由不得他考虑了。可是,他现在也没有什么想法了。除了那令他头昏目眩的疲乏以外,他感觉到的就是因为离开了那里而高兴。如果说他干掉了奥托,那也就等于他打发掉了玛丽亚。而她也把他打发掉了。这里面一定有着令人伤心之处,可是它现在奈何不得他了。他现在要离开了。他拿起他的盒子走下楼梯。盒子在楼梯的梯级上磕磕碰碰的,可他总算把它们同时搬了下来。他每下一层楼就歇一会脚,喘一口气。一个男人正好下班回来,见了他就点了点头。两个男孩在他歇着的时候从他身边擦了过去。他的这副模样毫不起眼。柏林到处都有人提着沉甸甸的行李。
当他一路下来,他离开玛丽亚的房间也就越来越远,他也就变得越来越孤独,于是他所有的疼痛也就全都回来了。他肩膀上的肌肉痛得突突地跳动,他的耳朵不等他碰到就会疼痛,提着也许一百多磅的重量从楼梯上下来就使他下阴所受的伤害变得更加厉害。还有奥托的临别一击使他好像触了电似的,从大脚趾一直痛到了脚踝。他一路艰难地往下走去,痛得越来越厉害。到了底层,他分两次把那两个盒子搬出大门,到了天井里。他在那里休息了更长久一点。他觉得全身疼痛得难受,就好像他刚被人在水里煮过,或者刚被人剥去了一层皮似的。任何坚硬的东西都会使他感到紧张。脚底下踩到一块小石头也会使他心里直晃荡。楼梯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周围的污垢,大块大块的墙壁它们本身,那些无谓的砖头——它们使他压抑,使他难受得像是生了病。他饿了?从这个坚实的世界挑选一些精美的部分,使它们通过他的脑袋里的一个窟窿,并且把它们挤压过他的五脏六腑,这念头使他感到恶心。他面红耳赤,浑身疼痛,又唇干舌焦。他倚在天井里的墙上,望着一些孩子在玩足球。每当那个足球弹跳起来,每当什么人的鞋子急转弯而在地上煞住,他都会为了因此而产生的摩擦而感到痛苦,使他的那些变得过于敏锐的感觉器官刺激得难以忍受。当他眨眼的时候,他的眼睑擦得他的眼睛生痛。
在这平地上,到了这露天里,这天井就成了一个让他用来演习如何搬运那两个盒子的场所。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么沉的盒子。他用双手把它们抓起来,蹒跚着朝前拱去。他走了十来码远,就只好把它们放下来休息一会。他不敢让自己踉跄着走路。他在走路时一定得注意,要和别人一样自然。他不让自己流露出畏缩的样子,也忍着不敢经常检查一下自己的手掌。他每次一定得走上十码以上。他为自己规定好,每次要走二十五步。
他分三次走完了天井的那段距离,现在他已经到了人行道上。这儿只有几个行人。如果有人愿意走上前来,想要帮他提的话,他只好婉言拒绝,他只好让人责怪他粗鲁无礼。他一定得装作并不需要别人帮助的样子,这样就没有人来自讨没趣了。于是他就迈开了他那二十五步。在心里面默默地计算数目可也是一种对付这令人痛苦的重量的方法。他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大声讲出正在计数的那些数目来。然后他把盒子放在地上,装作看手表的样子,六点差一刻。在阿达尔勃特街上没有上下班高峰的交通。他一定得到下一个街角上去乘车。他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好让原来在他周围的人都已经离开,然后他才提起了两个盒子朝前冲去。前几次他都在每一次走了二十五步,可是这一次他走不到二十步。他的步子跨得短些和快些。他的手指由于乏力而伸直,盒子都落到了地上。其中有一个还横倒了。
他在把它扶起来,挡住了行人的去路。这时有个女人牵了一条狗,想从他身旁绕过去,一面不以为然地啧着嘴。也许她这是在代表整条街上的行人向他提出抗议。那狗是一条杂种猎犬,它显然对伦纳德刚扶起来的那只盒子很感兴趣。它沿着盒子盖闻嗅着,一面还不停地摇着尾巴。然后它又嗅到了另外一头,突然露出垂涎欲滴的样子,用鼻子不住地拱起那只盒子来。它被拴牢在一条链子上,可是它的主人就是那种不爱惹得自己的宠物生气的那种人。她很有耐心地等着,让拴着狗的那条链子松松地垂挂着,静静地等那头畜生自己对那只盒子失去兴趣。她离开那盒子不到两英尺远,可是她并不看伦纳德。她只在对狗说话。那狗现在兴奋得发疯似的。它知道。
“喂,够了,我的小宝贝。它只是一只箱子。”
伦纳德也在纵容那条狗。他得找个借口先不把那个盒子提起来。可是它一会儿咆哮,一会儿抽泣似地狺狺叫着。它龇牙咧嘴,想要啃那只盒子的一个角。
“好心的太太,”伦纳德说道,“请你管管你的狗。”
可是那女人没有拉那根链子。她只是对那条狗更加甜言蜜语地哄了起来。“我的小傻瓜,你还以为你是谁?这行李是这位先生的,不是属于你的。你跟我走吧,小香肠……”
伦纳德的另外一个自我冷静而超脱,对于一个想要处理掉什么东西的人来说,他还会遇到比一条饿了的狗更加麻烦的东西——那就是一群饿狗。这时,那狗已经找到了一个攻打盒子的突破口。它已经把牙齿咬进了盒子的一个角落里。它在那里咬着,咆哮着,摇着它的尾巴。
那位夫人终于对伦纳德说话了。“你的盒子里一定搁了什么吃的东西。也许是香肠吧!”她说的话里含有责怪的意思。她以为他是一个从东德带来了廉价食物的走私贩子。
“这是一个很贵重的箱子,”他说。“如果你的狗把它弄坏了,你,好心的太太,就得照价赔偿。”他朝四周望望,好像想叫一个警察来。
那女人受了侮辱。她就狠命拉了一下链子,继续朝前走去。她的那条狗“汪”地叫了一声,就跟着她走了。可它好像马上后悔了,它的主人朝前走去,它却一个劲儿挣扎着想往后面转过身来。它从它这个物种的祖先所遗传下来的记忆的迷雾里知道,现在是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它可以啖食并吞咽一个人而不会受到责罚,却可以替它的狼祖宗报一报受人类奴役一万年之久的仇恨。过了一分钟,只见它还在恋恋不舍地朝后面张望,还在装模作样地在那条链子上拉扯着。可那女人一直朝前走去,不肯迁就。
那只盒子给折腾得有了不少牙齿印和唾沫,可是它没有被撕裂。伦纳德站在两只盒子当中,把它们提了起来。他走了十五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那女人的谴责还在他耳边缭绕,它使别的路人也对他侧目而视。这两个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竟然会这么沉?他怎么没有一个朋友帮他提?它一定是非法的,它可能是走私进来的。那个提着沉重盒子的男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憔悴?他为什么没有刮胡子?现在他随时都会让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看见。他们老是在各处巡视,处置任何麻烦的事情,那就是它以前那个样子的城市。那些警察具有无限的权力,正是这些德国警察。如果他们命令他把他的行李打开的话,他就只好服从。他不能让人看见他站着不动。他决定拼命使劲多走几次,每次走它十步或者十二步。他试着改变自己的形象,从龇牙咧嘴、全身颤抖的狼狈相,一变而为刚从车站过来的一个面带微笑、令人肃然起敬的旅客脸上的悠闲样儿。他既不需要别人监督,也不必别人帮助。在两次搬运之间,他尽量缩短休息的时间。每当他停下来,他就朝周围打量,看看有没有机会搭乘车辆——装作迷了路的样子,或者正在寻找一幢房子。
在戈特布斯门附近的地铁车站那儿,他把盒子放在人行道边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他想把心思放在他脚上的那个疼痛上面。他得把他的鞋子脱下来。可是让他这么一坐,那盒子盖就塌陷了下去,使他心里直发毛,赶紧站了起来。如果他能够睡上十分钟,或者甚至五分钟,他觉得他对付起这两只盒子来就会舒服得多。
他快来到他们俩有时候前来购买日常必需品的那间街角的商店。店铺的老板正从外面运来了装蔬菜和水果的箩筐。他见到了伦纳德就对他挥了挥手。
“去度假?”
伦纳德点了点头,一面却又急忙说道,“不,不,还没有。”他一紧张,又用英语加上了一句,“是公事。”他刚说出了口,就但愿他能把这句话收回。如果有警察也这么问他的话,他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他站在盒子旁边,望着往来的车辆。他在眼角那儿看见一些东西在他视野的边缘晃动:一个英国式的信箱,一头叉角高耸的雄鹿,一盏台灯。当他歪过头去仔细审视的时候,它们又都消失不见。他眼前不由得出现了一些迷梦,他得转过头去才能把所有的幻影驱散。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景象:香蕉在倒着个儿翻跟头;盖子上有着一幢茅草屋的饼干盒自己欠伸着开启。他得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脑袋去对付这些来自幻觉的东西,叫他怎么集中得了精神去办事?他敢把这两个盒子扔在这儿,自己一走了之吗?
有一个计划形成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知道现在它是否还行。可是,此外他就没有法子了。他所以只好盯住这一个不放。然而,老是有一个温柔而亲切的念头在牵动着他的心。天色在暗起来了,路上的汽车都已经亮起了车前灯,商店都在打烊了,行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的上方有一盏街灯,摇摇晃晃地让螺丝拴在一垛颓塌了的墙上。这灯也陡然“噼啪”一声亮了起来。几个小孩推着一辆婴儿车从旁边走过。他在那儿盼望着的一辆出租车在人行道旁停下,他甚至没有对它招呼,它就来了。司机看见了那两个盒子才来的,尽管天色已暗,他居然还能够猜到它们的分量很重。他下了车,开了车后的行李厢。
这是一辆老式的、柴油引擎的梅赛德斯。伦纳德还以为他能够赶在司机前面把一只盒子放进去,却不料它得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它提得起来,放得进去。
“书,”伦纳德解释说。司机只耸了耸肩,这不关他的事。他们把另外一只盒子推进后座。伦纳德坐进前座,让司机驶往动物园车站去。取暖器开着,座位又宽又光亮。那温柔的念头又在他的心里牵动起来。他只要一开口,就会到那儿。
可是他甚至连那个出租车开始行驶的情景都记不得了。他醒来的时候,车已停了,盒子也都已经让人并排地放在人行道上,他身旁的车门也已经开着。一定是司机把他摇醒的。伦纳德给了他一笔特别丰厚的小费。那司机把手举到帽沿边上对他行了个礼,就走过去和聚集在车站那儿的许多司机站在一起。伦纳德把背对着他们,知道他们都在望着他。为了不至于使他们感到怀疑,他使劲提着那只盒子装作轻松写意的样子穿过了十码远的人行道,去到了通往车站的中央大厅的那两扇高大的大门口。
他一进去就把它们放了下来,他感到安全一些了。不到几英尺远的地方,有十来个英国士兵正各自带着正规的手提箱排着队。所有的店铺和饭店都还开着。还有高峰期剩余下来的一些旅客正在赶乘从上面那层月台开出的驶往市区的列车。离一间内衣裤商店和一间书店再远一点的地方,有块牌子标志着前往小件行李寄存处的去处。每个角落都可以闻得到雪茄和浓咖啡的气味,洋溢着一片德国式的美满生活的气氛。地上很平滑,他可以把那两个盒子拉着穿过大厅。他走过几个水果摊,一间饭店,一间纪念品商店。到处笑语喧哗,人声欢腾。完全成功!非常美满!他毕竟成了个毫不起眼的规规矩矩的旅客,而且他这旅客还不必亲自把他的行李拖到上面一层的月台上去上车。
寄行李的地方在从中央大厅通出去的一个个通道口附近。那儿有一块圆形的作业区,四周的墙上有一排排新安装好的带锁的小橱柜。那些橱柜的对面是一个柜台,旁边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人,等在那儿接待旅客,收取需要暂时寄存的行李,把它们放在他们身后的架子上。伦纳德去到那里的时候,有两三个人等在那儿寄存或者领取行李,他把他的两个盒子尽量拉得离开柜台远些。他在最下面的那一层找到了两个空着的橱柜,他慢吞吞地把两个箱子并排摆好,站直了身子在衣袋里寻找他带来的零钱。不忙。他带来了一大把面值十芬尼的硬币。他打开了一个橱柜,用膝盖去推一个盒子,它一动也不动。他把硬币放在袋里,更加用力地推它。他从肩膀后面望过去。柜台那儿现在一个旅客都没有。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在说话,朝他这儿望着。他低下头去找那个阻挡住盒子,使它进不去的东西。原来那橱柜的口子比盒子窄了一两英寸。他有气无力地试了试,想把盒子硬塞进去,可是后来他只好罢手。如果他不是这么累的话,也许他已经办好了。他站起身来,看见行李房里的一个职员,一个长着一把灰白胡子的人,正在向他招着手叫他过去。这个举动很合逻辑。如果你的行李放不进行李寄存处里的小橱柜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把它拿到柜台那儿去。可是关于这个步骤,他可事先没有准备——他没有把它包括在预先想好的那个计划里。这样做对不对?他们会不会问他为什么这两个盒子这么沉?他们穿在身上的那套制服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权力?他们会记住他的脸孔吗?
那个长着胡须的人的指关节按在包着铁皮的柜台上,等着伦纳德。其实身份并不比车站里的脚夫高得了多少的一个职工,竟然穿着一身海军上将似的制服,这显然是不对的。重要的是别让人吓着而变得心虚起来。伦纳德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表,提起了他的盒子。他想装出脚步轻松的样子走开。他就从那唯一不会使他走近那个柜台的通道走去。他边走边在等待一声吆喝,等待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从后面追来。他进入了一条越来越窄的走廊,它的尽头是两扇门。他一路走去,毫不停留。到了门口,他朝后走去,用背顶开了门,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他把两个盒子靠墙放下,在人行道上坐了下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毫无明确的打算。他得让他那只疼痛的脚休息一会。如果那位海军上将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就会欣然束手就擒。他现在既然已经坐了下来,显然他就应该趁机拟就一个计划。他的脑袋里思绪潮涌,它们都是从一个并非他所能够控制的器官里涌现出来的。他只能判断它们,可是他却没法主动地产生它们。他可以再去试试,把盒子硬塞进橱柜里去。他可以把它们交给那个上将。他可以把它们扔在街上,抽身一走了之。它们真的需要行李寄存处所规定的一个星期的存放限期?就在这时候,他的那个温馨而愉快的念头又重新回来了。他能够回家去。他可以锁上房门,洗个澡,待在自己的东西周围而感到十分安全,在自己的床上睡它几个钟头。然后,等他休息好了,神清气爽,想出一个崭新的计划来予以实施——刮好脸,精神抖擞,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想到了老家。那些房间大得像草坪,用水的管道美满无疵,环境寂静安逸。于是他浮想联翩。他瞌睡沉沉。他终于站起身来,最快叫到一辆计程车的途径是重新穿过车站大厅,经过那位上将大人。可是他起程从车站外面绕过去。他的下身痛得比他的那只脚更加厉害。他的双手在脱去一层皮。他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完——亏得没有人看见,一路上好几次停息了不少时间。他在车队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汽车。它又是一辆梅赛德斯。这一次他没有帮忙去提那些盒子,他也没有作任何解释。如果你忙着要为它们的重量而表示歉意的话,就会被人家看成是你犯有什么罪行的一个迹象。
他把一个盒子留在二十六号门口,用双手把另外一个一直提到了电梯门口。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盒子仍然留在原处,他因此而感到吃惊,正好像它若失踪也一样会使他感到惊奇。究竟什么事情会使他觉得出乎意料,现在他自己怎么知道?那电梯轻而易举就把盒子运了上去。他开了寓所的前门,把两个盒子就放在门厅里的门口。从他站着的地方望过去,他可以看见起居室里的灯亮着,传来了播放音乐的声音。他朝它走去。他推开了起居室的门,走进了一个正在举行中的宴会。桌子上有酒和饮料,碗碟里有花生,装满了烟蒂的烟灰缸,皱成一团的坐垫,还有美军电台“美国之声”正在播放的节目。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他把收音机关掉,周围就突然静了下来。他在最近的那张椅子里坐了下来。就只他一个人给留了下来。那些朋友,老伦纳德和他的那位穿着一件瑟瑟作响的衣裙的未婚妻,他们都已经离开。而那两只盒子又太重了,那个小橱柜又偏偏太窄了那么一点点,那位海军上将又怀有敌意,他的双手又都擦破了,耳朵,肩膀,睾丸还有那只脚,都联合在一起和他作对,一齐悸动着疼痛了起来。
他走到浴室里,就着水龙头喝水喝了很久。然后他去到卧室,仰天躺在被窝里,凝望着天花板。门厅里的灯还亮着,卧室的门半掩着,房里光线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幽暗。他一闭上眼,就有一种让他恶心的疲乏使他为之窒息。他只好拼命挣扎,依然盯住了天花板望着。他的眼睛并不沉重。只要它们仍还睁着,他就能够保持清醒。他尽力使自己不去思索。他全身疼痛。没有人会来看护他。他把精神集中在呼吸上,以此来使自己的心里一片空白。也许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停留在一阵轻微的、似睡非睡的神志恍惚之中。
电话铃响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就已经在朝它走去。他穿过了门厅,朝他的左面望了一眼,看了看放在门边的那两个盒子。他没有开灯,径自走进起居室。电话机在窗台上。他一把抓起听筒,以为打电话来的是玛丽亚或者葛拉斯。可是,不。他没有听清楚那个男人讲的那句声音柔和的开场白。说的是关于一个工资纸袋的事情。接着,那声音又说,“先生,我打电话给您,为的是五月十日的安排。”
对方打错了号码。可是伦纳德不想把这个声音打发掉。它的腔调优美动人,听上去既能力高强,又温柔可亲。于是他说,“啊,是的。”
“有人要我打电话问问您,先生,看看您需要些什么。”
使伦纳德感到心里温暖的就是这一声“先生”,就是这毫不勉强的、富于男子汉气概的那种尊重的口吻。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也许能够有所帮助。他听上去就是那种能够帮助你提那两个盒子而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人。重要的是设法让他一直说下去。伦纳德说道,“呃,你有何建议?”
那声音继续说,“我可以从一段距离以外开始,就在房子外面的什么地方,正当大家在坐下来的时候,我缓缓地走近过去。先生,您想象得到我说的这个情景吗?他们都在说话和喝着什么东西,然后有一两个耳朵特别尖的人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接着大家全都听到了,越来越近。然后我一直来到了房间里。”
“我懂了,”伦纳德说道。他想他不妨把心事讲给他听。关键是等待一个开口的机会。
“如果您愿意把演奏哪些歌曲让我自己来决定的话,先生,……有一些苏格兰双人对舞曲,也有一些挽歌。当他们喝了一点酒——先生,如果您能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再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一首挽歌那么使人感动的了。”
“一点不错,”伦纳德说,发现他的机会来了。“我有时候变得很伤心。”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但愿这个温柔的声音会问他那是为了什么缘故。“有时候我遇到的事情使我招架不住。”
那声音迟疑了一会,然后它说,“柏林离开我们的家很远,先生,对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又停了一会,它接着又说,“参谋军士长斯蒂尔说您要我表演一个小时。先生,对吗?”
苏格兰龙骑兵的吹笛手,麦克泰格特笛师,原来是他打电话来。伦纳德尽快和他谈妥了那桩业务。他把电话听筒放在挂钩的旁边,回到床上去。他走过门厅时,顺便关熄了那里的灯。这次交谈使他恢复了精神。不再感到过度疲倦,他也就比刚才容易入睡了。
他在几个小时以后一觉醒来,完全恢复了精神和体力。从周围寂静的情况来判断,他猜测这时在半夜两点和三点之间。他坐起身来。他知道他自己好些了,因为他醒来时想到了一个简单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给这个问题弄得心神不宁,而事实上他只要头脑清楚地仔细想一想,并且目的十分明确的行动起来,这个问题就不难得到令人满意的解决。现在这个计划在他的心里变得非常清晰,他就应该去动手干起来。然后他就可以再睡一会。再醒来时,一切就会全都已经得到妥善的解决。
他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门厅里。他从来不知道它会变得如此安静。他没有开灯。月光的明暗恰到好处,它照进一片没有色泽的光线。可是他不肯定这光线是怎么会穿透到这儿来的。他走进厨房,找到了一把刃口锋利的刀子。然后回到门厅里,在那两个盒子旁边跪下,把两个盒子上的帆布带都解开。他先打开了一个盒子。那些包扎好的肢体依然放得好好的,就像玛丽亚刚把它们放好的时候那样。他拿起一包来,把它外面包着的防水的东西割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手臂来轻轻地放在地毯上。丝毫没有难闻的气味。他还算干得及时。他把包在外面的东西远远地推在一边。然后他再把一条腿,一条小腿,一条大腿,和那个胸膛全都一件件解开。很奇怪,没有多少血。而且,地毯本身就是红色的。他把一块块肢体按照各自原来的部位放在地毯上面。于是一个人体逐渐恢复了它的原形。他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把躯干的第二个部分和别的那些肢体一一解开。他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现在他把那个头拿在手里了。他让它在他的手里转了转,从包扎在它外面的形状看出了它的鼻子和脸上的其他器官长在什么部位。
当他正在用刀尖把胶水胶住的包扎布的边缘挑开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件引起他注意的东西。他正在把那个沉重的头颅按在地毯上,但是他动不了那把刀子。不是为了他怕自己重新看见奥托的脸,也不是为了那个拼凑起来的尸体就躺在他旁边的地毯上的缘故。他看见的是卧室里的墙壁和他的那张床。他刚才强自睁开一线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床单下面的那个形体。有两秒钟之久,他听见街上的车辆行驶的声音——依然是午夜以后的交通状况,而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那个不会动弹的身躯。然后他的眼睛闭上了。他又回到了这里,手里握着那把利刃,还在用它剔割着包在外面的东西。
看上去那么真实的事情竟然会是一个梦境。这使他感到担忧起来。这意味着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世上根本没有法则可循。他在把奥托的肢体拼凑起来,使一天里干出来的事情全部化为乌有。他正在挑开一层经过橡皮加工过的布料,而这儿就是那个头颅的一侧,耳朵的上缘宛然可见。他想,他应该使自己停止。他应该在奥托活过来以前就清醒过来。他一使劲,又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他的一只手的一部分,还有他那伸在毯子下面的两只脚的印子。只要他能够移动他的一部分身体,或者发出一个声音,纵然只是最最轻微的声音,他就能够使自己回到躯体里面来。可是他所占有的这个躯体却寂然不动。他想要移动他的一个脚趾头。他能听见外面街上有一辆摩托车驶过。如果有人会到房间里面来碰碰他。他在设法喊叫。他没法把嘴唇张开,也没法扩大胸腔来准备呼喊。他的眼睑在垂挂下来。而他就又回到了门厅里面。
为什么那东西黏附在奥托的脸颊上?它当然是由于咬伤了的缘故。从奥托的脸颊上的那个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黏在布上了。这就是奥托要惩罚他的唯一理由。他用手拉那块布,而它就发出一个撕裂的声音掉落下来。其余就容易了。包扎布掉落下来,整个赤裸着的头颅就握在他的手里了。有着一双酒鬼所特有的布满红色眼睑的眼睛望着他,等待着。很简单,只要把这颗头颅按到那个撕裂了的头颈上去就得了。然后它可以重新开始了。应该让那尸体一直分开着,可是现在为时已经太迟。甚至那颗脑袋还没有让他按在头颈上,那尸首的双手就已经在伸过去抓那把刀子了。奥托坐起来了。他能够看得见那两个空了的盒子,还有那把刀在他的手里。伦纳德跪在他的面前。仰起了头,让他来割自己的喉咙。奥托会干得非常干脆利落的。他可得自己动手装盒子,他会把伦纳德搬到动物园车站。奥托是个柏林人,他是那个海军上将的老酒友。这儿又是卧室里的墙壁了,还有毛毯,被单边缘,枕头。他的身体沉重如铅。奥托不会独自一个人搬运他肢体的。麦克泰格特笛师会帮忙的。伦纳德不情不愿地试着想要发出一声尖叫。还是让这件事情发生好。他听见空气在他的牙齿缝里穿过。他想要弯一弯腿。他的眼睛又在闭起来了,而他也就会死了。他的头在移动。它往旁边侧转了一英寸左右。他的脸颊碰在枕头上,而这一接触就解放了他的所有的触觉。他感觉到了盖在他的脚上的毯子的重量。他的眼睛睁开了。他能够移动他的手了。他能够叫喊了。他坐起身来,伸出手去摸索电灯开关。
尽管灯开着,他的那个梦还在,等待他回去予以重温。他打了自己一个巴掌,站起来。他的腿没有力气,他的眼睛还想闭上。当他出来的时候,他开亮了门厅里的灯。那两个盒子好好地待在门口,没有打开。
他可不敢再睡了,免得再做噩梦。余下的夜晚,他一直缩起了双腿坐在床上,头顶上的那盏灯一直亮着,还吸掉了一包香烟。到了三点三十分,他去到厨房里,煮了一壶咖啡。快到五点钟时,他刮了胡子。水把破了皮的手掌刺得生痛。他穿好衣服,回到厨房里去喝咖啡。他的计划既简单又妥当。他将把这两个盒子拖到地铁车厢里去,一直行驶到终点站。他要找一个僻静的地点,把盒子丢在那里,然后悄悄地走开。
他在消除了劳累以后,头脑变得更加清晰了。他喝着咖啡,抽着香烟,擦着他的皮鞋,并在他手上贴着橡皮胶布,以此来消磨时间。他吹着口哨、哼着《伤心旅馆》。他不再做梦,这暂时使他感到满足了。到了七点钟,他扶正了领带,梳理了头发,穿上了他的夹克衫。他在开门以前,先提起盒子来试了试。它不仅有本身的重量,而且还有一股力量往下面拉,一股往地下拉的力量,这是一股自然的、坚定的力量。他想,奥托这是在表示他要让人把他葬到地下去。可是现在还没有。
他分两次把两个盒子搬到了电梯那儿。当电梯停了下来,他用一只盒子把门挡住,用膝盖把另外一只盒子推进电梯里。他按了按代表底楼的E这个按钮。可是电梯只下降了一层就停了。门开处,布莱克跨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饰有银纽扣的蓝色运动衫,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电梯里立刻就被他身上的科隆香水弄得香味扑鼻。电梯接着继续往下降去。
布莱克对他冷冷地点了点头。“酒会很愉快。谢谢。”
“你能光临,我们很荣幸,”伦纳德说。
电梯停了,门也开了。布莱克在望着那两个盒子。“它们不是国防部专用的盒子吗?”伦纳德提起了其中的一只,可是布莱克抢在他前面把另外一个盒子提起来搬出了电梯。“上帝呀。你在这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这里面装的肯定不是录音机。”
他不是随便问问而已。他们站在电梯的门口,布莱克似乎觉得伦纳德应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伦纳德慌了神。他本来正想说盒子里装的是录音机。
布莱克说,“你是在把它们拿到阿尔特格里尼克去吧。不要紧,你尽管对我说。我认识比尔·哈维。我已经通过了‘金子行动’的安全检查。”
“它是破译密码机。”伦纳德说道。可是他又怕布莱克特地到仓库来看看这台“破译机”,就赶快加上一句,“它是从华盛顿借来的,我们在隧道里只用一天,它明天就会被人送回到华盛顿去。”
布莱克看了看手表。“那好吧。我希望你按上安全运输的标志。我得赶快走了。”他不再多说,立刻穿过门厅,走出大门,去到了他的汽车停着的地方。
伦纳德等他的车子开走了以后,才动手把两个盒子拉出去。这一天里面最最困难的一段旅程——从这儿一直到位于这条街的另外一头的新西地铁车站——即将开始,而他和布莱克的这次邂逅却已经把他仅剩的精力消耗殆尽。他现在已经把两个盒子放在人行道上。他的眼睛在白日的阳光下刺痛不已,原来的那些疼痛也都在逐渐加剧。街对面发生一阵骚动,他认为他还是别去多管闲事为妙,那是由于一辆声音特别吵闹的汽车引擎引起的,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喊叫。可是然后那个引擎就熄火了。他就只听见那个声音在叫。
“嗨!伦纳德。他妈的,伦纳德!”
葛拉斯从他的那只甲壳虫里爬出来,大踏步穿过梧桐林荫道,朝着他走过来。他的那把胡子光彩耀眼,洋溢着早晨的朝气和神采。
“你这家伙一直躲在什么地方?我昨天找了你一天。我要和你说说——”这时他一眼瞥见了那两个盒子。“等等。这些是我们的盒子。伦纳德,你用它们来装什么了?”
“设备,”伦纳德说道。
葛拉斯已经把手按在一只盒子的帆布带上。“你把它拿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在动手修理。事实上我干了一夜。”
葛拉斯把盒子抱在怀里。他准备抱着它穿过马路。一辆汽车驶了过来,他只好停下。他掉转头喊道,“关于这个,我们早就谈过了。马汉姆。你知道这里的规矩。你这简直是疯了。你想你在干什么?”
他不等伦纳德回答就蹦跳着穿过马路,放下盒子,打开了甲壳虫的行李厢顶盖。行李厢里正好放得下那个盒子。伦纳德只好提着另外一个盒子跟了过去。葛拉斯帮他把它放进车厢里的后座。他们爬进座位,葛拉斯砰的一声愤然拉上车门。刚安静下来的引擎又吼叫了起来。
他们一路颤抖着朝前驶去,葛拉斯余怒未息。“他妈的,伦纳德!你干出这种事来怎么对得起我?直到这玩意回到了原处,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