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伸手去拿她的裙子和衬衫,她的动作震动了蜡烛,以致它垂下了烛泪,可是它没有熄掉。伦纳德从椅子上取下了他的裤子。她加快了他在哼着的那首曲子的节奏,把它改成一首轻快的、节奏强烈的曲调。他心里想到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穿好衣服。他一穿好裤子,他觉得自己赤裸着的胸膛在黑暗里刺痒得难受。他披上了衬衫,可他的脚仍然暴露着,易受伤害。他找到了鞋子,可是找不到袜子。他在系鞋带时沉默不语。现在他们两个分别站在床铺的两侧——这对未婚夫妻。刚才穿衣服时瑟瑟有声,伦纳德又老在哼哼,把他们刚才听到的神秘的呼吸声音全掩盖住了。可现在他们又听见了,这声音很轻,可是它深沉而稳定。伦纳德听在耳里,觉得这意味着来者怀有某种坚定不移的目的。玛丽亚的身子挡住了烛光,又把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射到门上和衣柜上。她对他望着。她眼睛里的神情在向他示意,让他到门口去。
他迅速走去,尽力在没有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放轻了脚步。他得跨上四步。电灯开关就在衣柜的旁边。你到了那儿,你的头皮和手指就不会不让你感觉到,这儿有一个人藏着。他们就要暴露自己心里的秘密:就要宣布,他们已经知道有人藏在这儿。他伸手去抓开关,指关节擦在衣柜那打光了的表面。玛丽亚就在他后面——他觉察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灯光陡然爆炸般亮起,肯定有六十瓦以上,他眯细了眼睛来对付那突然袭来的光亮。他举起了双手,做好了准备。衣柜上的门就会砰然大开。就是现在。
可是毫无动静。衣柜上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门里是一排抽屉,它关得紧紧的。另一扇门里面是挂衣服的地方——那儿的空间足以让一个男人站在里面藏身。那扇门却是虚掩着,没有关紧。门上的搭扣没有扣上。它是一个很大的门环。你转动它,就会使柜门里边的那个已经磨损了许多的转轴转动起来把门关上。伦纳德把手伸向环轮,他们能够听见呼吸的声音。没有弄错。在一两分钟以后,他们不会因此而好笑起来。那是呼吸的声音——人的呼吸。他把手指和大拇指按在门环上,悄悄地把它抬起来。他还握着门环,一面朝后挪动了一点。不管马上就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他总得需要更多的空间。他离柜子越远,就会有更多的时间。这些和几何学相关的念头,一个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裹得严严实实。有更多的时间来干什么?这问题也给裹得十分紧密。他在门环上使了点劲,猛然把门拉得敞开。
什么都没有。只见一件哔叽呢的大衣的阴影,还有一股由于门扇的掀动而带出来的恶浊的气味扑鼻——酒精和泡菜混合起来的气味。然后,只见那张脸,那个人,就在衣柜的底板上坐着——抱着双膝正在酣睡,酒鬼的昏睡。那是啤酒、谷物、洋葱或者泡白菜的味道,嘴巴垂落而张大着,沿着下嘴唇有一片白沫,中间被一大块凝结成血污的黑色伤口垂直地切断。它是酷寒引起的冻伤,或者被另外一个酒鬼殴打造成的创伤。他们后退了一步,躲开那带有甜味的臭气的直接冲击。
玛丽亚低声说道,“他怎么进来的?”然后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也许他上次来的时候拿到了一把备用的钥匙。”
他们望着他,即将遇到危险的感觉渐渐减退,正在取代原来的恐惧之感的,是厌恶的心情,以及由于寓所受人侵犯而感到的愤怒。可这种感觉似乎不是一种改进,这并非伦纳德以前想到过的那种对付敌人的方式。他现在有机会对他进行观察。那人的头很小,头顶上头发稀疏,呈灰黄色,像是沾上了烟灰似的,发根上几乎带有绿色——伦纳德在柏林经常看见这种颜色的头发。鼻子大而显得个性软弱。它两侧的皮肤紧绷,且有光泽,下面显示出一些爆裂了的微细的血管。只有那两只手才显得强壮有力——红润结实,骨骼粗壮。头很小,肩膀也窄。他像这样陷肩缩背地坐着,所以看不真切,可是他让人看上去像是一个矮子——一个身材不高、恃强凌弱的打手。他以前的虚声恫吓,他对玛丽亚的殴打施暴,使他的形象变得夸大失真。伦纳德心目中的奥托是一个久经枪林弹雨的沙场老兵,一个从一场战争里活了下来的勇士——而伦纳德自己则因当时年纪太轻,还不能参加那场战争。
玛丽亚把门推上。他们关熄了卧室里的灯火,来到了起居室里。他们的心情紧张,坐不下来。玛丽亚说话的声音十分刺耳,含有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愤恨。
“他坐在我的衣服上。他会在那些衣服上撒尿的。”
伦纳德没有想到这个。现在经她这么一说,这就成了一个最为迫切的问题。他们怎么才能够防止他进一步作出这种不轨的行为?把他搬到公寓外面去?把他搬到厕所里去?
伦纳德说道,“我们怎么把他弄走?我们可以叫警察。”在他的想象中,有两个警察把奥托从前门抬了出去,然后,喝了些酒压惊,并为刚才的情景尽情取笑了一会以后,他们在当夜余下的良辰里重温春梦,因此他心里感到了一阵历时短暂的欢喜。
可是玛丽亚却摇了摇头。“那些警察都知道他。他们甚至还买啤酒给他喝。他们不会来的。”她在想什么别的事情。她用德语说了点什么,又掉转头去。可她又改变了主意,又转过头来。她想要说话,可是却又终于没有说。
伦纳德还在设法挽救他们俩庆祝订婚这桩喜事。只要想个法子把这个醉鬼打发掉,他俩的喜事就不会让他给搅了。“我可以把他背到外面,从楼梯上拉下去,就让他躺在街上。我敢打赌,他甚至不会醒来……”
玛丽亚的心事却使她发起火来。“他在我的卧室里——在我们的卧室里干什么?”她责问他,就好像是伦纳德把奥托搁在那儿似的。“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个?他为什么躲在衣柜里?你说呀——你对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他说。“我现在不在乎这个。我只想把他弄出去。”
“你不在乎!你就是不肯想想这个问题?”她突然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的地方离铁楦头周围的那堆鞋子不远。她一伸手从鞋子堆里抽出了一双,把它们套在脚上。
伦纳德忽然想到,他们就要吵起嘴来了。这是他们的定情之夜。这又不是他的过失,可是他们却会吵起来——至少她在吵嘴。
“我却在乎。我嫁了个猪一样的家伙。我却在乎这个——我在和你做爱的时候,这头猪,这堆人屎,却躲在衣柜子里。我知道他这家伙。你懂得这个吗?”
“玛丽亚——”
她提高了声音。“我知道这家伙。”她想点一支烟,可把它弄得一团糟,没有点着。
伦纳德也想点一支。他柔声抚慰地说道,“你听我说,玛丽亚……”
她点着了她的烟,吸了一口。可是它没有使她觉得好过一些,她说起话来还像叫喊似的。“你别这样对我说话。我不想安静下来。而你为什么这么心平气和?你为什么不发脾气?你自己的房间里有个人在暗地里偷看你。你就该大发脾气,摔家具。而你却在干什么?搔着头皮说什么我们该去把警察叫来!”
伦纳德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在点子上。他本来就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好——他甚至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他知道的事情毕竟太少,她比他年纪大些,她以前结过婚。当你发现有人躲在你的房间里的时候,你就会产生她那种感觉。可是,他又为了她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气愤。她在指责他,说他缺乏男子汉的气概。这时他已经把香烟盒拿在手里,他取了一支。她还在数说他,她说的那些话里有一半倒是用德语讲的。她把打火机攥在拳头里。可当他把它从她那儿拿走的时候,她几乎毫无所知。
“为了这个而对别人大声嚷嚷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她说道。“那是我的丈夫,不是吗?你不觉得生气吗——一点点都不生气?”
这太过分了。他刚吸了一大口烟,现在他就大喊了一声把肺叶里的烟全都呼了出来。“你给我闭嘴!为了上帝的缘故,你把嘴巴闭上一会儿!”
她立刻就静了下来。他们两个都一言不发,他们吸着烟,她仍然坐在椅子里。他走到这间小房间的那一头,站得尽量离她远些。过了一会,她望着他微笑,表示了她的歉意。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刚才存心要他对她生气。好吧,他就稍稍生点儿气吧。
她花了点时间把她的烟蒂熄灭掉。她说话时,起先也没有从她正在忙乎的事情上面抬起头来看他。“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在那个里面躲着。我来告诉你他打算干什么。我但愿自己不知道这些,我不爱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可是,所以……”当她重新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显得愉快了一些。她有个说法。“刚认识奥托的时候,他很和气。那还是在他开始喝酒以前——在七年以前。起先他很和气。他把他能够想得到的每一件讨好人的事情都做到了,那是在结婚的时候。然后你发现,他的和气是为了把你占为己有。他这人的占有欲很强。他一天到晚在想,你是在看别的男人——要不然就是他们在看你。他的妒忌心很重,开始打我,而且还造谣言,瞎编一些关于我和别的男人——不管是他认识的男人还是街上的陌生男人——荒唐可笑的谎言。他总是以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他。他以为柏林城里的一半的男人都和我上过床——另外一半则还在等待轮到他们的机会。这时候,他的酗酒变得更加厉害了。而最后,经过了这些时候,我亲眼看见了他酗酒的情景。”
她正在伸出手去再拿一支香烟,可是她打了个颤,改变了主意,不拿了。“这件事情——我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他要的就是这个。这会使他发火,可是他就是要看到这个。他要看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样子。也许他要谈论这件事,或者他要我来谈论,这会使他变得兴奋起来。”
伦纳德说道,“他是……他是个性变态的人。”这个词语他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现在他把它说了出来,使他觉得很痛快。
“一点不错。他发现了关于你的事情——那是在他上次打我的时候。然后他就走开去考虑这件事情——这一想就再也收敛不住,一直想个不停。这使他的梦想成真——这一次他所想的是真实的。于是他想了又想,而且他这时候已经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把钥匙。然后,他今天夜里喝得更多,到楼上来,在这里等着……”
玛丽亚说着就哭了起来。伦纳德走过去,伸出手去按在她的肩上。
“他在这里边等着。可是我们回来得很迟,于是他就睡着了。也许,他本来打算在……要紧关头跳出来指控我什么罪名。他仍然以为他拥有我,他以为我会觉得对他犯了什么罪……”
她哭得太厉害,说不下去了。她在裙子里掏摸着手帕。伦纳德把他的那块白的大手帕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来给了她。她擤了擤鼻涕,深深地吸了口气。
伦纳德刚想说话,可是她抢在他前面说,“我恨他,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然后他才说了他刚才想说的话。“我去看看。”他到卧室里去开亮了灯。要开衣柜的门,就先得把卧室的房间在他的身子后面关上。他望着那个下流的偷窥狂,奥托坐着的姿势没有变。玛丽亚在隔壁叫他。他把卧室的房门开了一两寸。他对她说,“没事。我只是看着他。”
他还在看着。玛丽亚曾经把他选作她的真正的丈夫,事情的本质就是如此,她尽管说她恨他,可是她曾经选中了他,她也曾选中了伦纳德,同样的爱好在起作用,他和奥托两个都曾经使她动了心,他们两个在这方面有共同之处——人格上的某些方面相同,外表,命运,以及别的方面也有相同之处。现在他真的对她生气了。她用她作出的选择把他和这个她假装不承认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了。她把这件事假装成一种巧合,就好像它和她一点没有关系似的。可是这个想要偷看别人的风流韵事的家伙是躲在他们的卧室里,藏在衣橱里面,喝醉了睡在那儿,为了她所作出的选择而会在所有这些衣服上面撒尿。对,他现在可真的发了火。奥托的事情由她负责,是她的过失,他是她的。而她竟然还敢对他伦纳德发什么脾气。
他关熄了卧室里的灯,回到起居室里。他想走了。玛丽亚在抽烟。她神经质地微笑。
“我为刚才对你大声喊叫而感到抱歉。”
他伸出手去拿香烟。只剩下三支了。当他把香烟盒扔下去的时候,它滑到了地板上,落在那堆鞋子旁边。
她说,“别生我的气。”
“我还以为你刚才就要我生你的气。”
她抬起头来,感到惊讶。“你生气了。来坐下,对我说说你为什么生气。”
“我不要坐。”现在这场争吵使他觉得很有劲起来。“你和奥托的婚姻关系还在继续,就在卧室里,这就是我感到气愤的原因。要么我们谈谈,怎样才能把他搞掉,要么我就回到我的地方去,让你们两个继续玩下去。”
“玩下去?”她的外国口音使这个熟悉的词语听上去有一种奇特的腔调。她想要让它传达出来的那个威胁的口吻没能表达好。“你想要说些什么?”
她没让他施展他的威风,现在竟然又在对他发起脾气来了。这使他感到不快。刚才他已经让她发过脾气了。“我是在说,如果你不肯帮我把他弄走的话,那么你就不妨和他在一起打发掉这个夜晚吧。谈谈过去的旧情,喝光剩下来的那些酒——随你们想干什么都行。可我不会奉陪。”
她把手举到她那美丽的额头上,遥遥地对着屋子另一头的她想象中的那个见证人说起话来。“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在吃醋。”然后她对伦纳德说,“你也吃醋?就和奥托一样?你现在想要回去,让我留在这儿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你要回去待在家里想象我和奥托之间的事情,也许你会躺在床上想象我们在干些什么……”
他真的害怕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也许他没有想到任何女人会说出这种话来。“你别胡说八道讲这些混账话。刚才我还说要把他拉到街上去扔在那儿,而你却要坐在这儿一个劲儿对我描述什么他的性格,还用我的手帕擤鼻涕哩。”
她把那条手帕团成一团,扔在他的脚边。“拿去。这臭东西!”
他没有把它拾起来。他们两个都抢着想要说话,结果还是她占了先。“你说你要把他扔到街上去,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就这么做?你做呀!你干吗不做?你为什么一定要非得让我对你说该怎么办?你要把他扔出去,你是个男人,你就把他扔出去吧!”
他的男子汉气概又给鼓动了起来。他大踏步穿过房间,一把揪住了她衬衫上当胸的部位。一颗纽扣掉落下来。他把脸孔逼近了她的脸,大声喊叫,“因为他是你的人!你选择了他。他曾是你的丈夫,他有你的钥匙,你该对他负责。”他的那只空着的手攥成一个拳头。她害怕了。她的香烟掉落到她的裙子上,它在燃着。可是他不管这些,也什么都不在乎。他又大声喊叫,“你就坐在这儿,让我去收拾你过去留下来的这个烂摊子——”
她对他当面喊叫着作为回报。“一点不错!我以前让男人对我吆喝,把我殴打,想要把我强奸。现在我要一个男人来照顾我,我还以为这个男人就是你,我还以为你能够照顾我。可是,你不。你要吃醋,要大声吆喝,要殴打,要强奸,就像他和别的所有男人一个样……”
说到这里,玛丽亚可真的火了。
刚才香烟在闷燃着的地方,现在冒出了一个指头大的火苗,它立刻穿过去和衣服的夹层里的火苗汇合在一起。她还没来得及吸口气来大声尖叫起来,这些火苗就向外面和上面冒了出来。它们呈现出蓝色和黄色,燃烧得很快。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用手去拍打。伦纳德伸出手去抓那个酒瓶,还有它旁边的那只半满的杯子。他把杯子里的酒倒在她的裙子上,可是它不起作用。当她站在那儿又开始叫了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把瓶子里的酒都倒在她身上。可是它倒得不够快。有这么一瞬间,她的那条裙子就像一个正在跳西班牙的弗拉门戈舞的舞女穿的裙子,一片橘黄和绯红的颜色,中间还夹杂着一条条靛蓝,而且她还不住地陪伴着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旋转着身子,拍打着衣裙,踮起了脚尖急旋,就好像她会从她的衣服里纵身跃起而跳将出来似的。就在这时,只一刹那,伦纳德把双手插进她的裙子的腰带里,把整条裙子扯了下来。它掉落在地板上,重新燃烧了起来。他在它上面踩着,跺着,庆幸自己穿着鞋子。直到火焰化为一股浓烟,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她的脸孔。
他看见的只是宽慰——惊魂甫定的安心——可是没有疼痛的表情。她身上还穿着一件衬在里面的内衣,用缎子或者别的什么不容易燃烧起来的料子缝制而成的衬裙,它保护了她。它现在被他踩在脚下,被火熏得黑了,可是安然无事,丝毫无伤。
他不能停止他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只要裙子上还在冒出火焰,他就得继续不停地把它踩熄。那股烟呈蓝黑色,而且很浓。他得去开一扇窗户,而且他也想伸出手臂去把玛丽亚搂在怀里。她寂然不动,也许仍还感到惊恐,除了衬衫以外,身上没有穿衣服。他得到浴室里去把她的浴衣拿来。等他确定地毯不会着火以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可是当他终于放心了,从那儿走开的时候,他当然得先转过身去拥抱她,这是很自然的。她在发抖,可是他知道她没事。她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则不停地在说着,“哦上帝,玛丽亚,哦我的上帝。”
他们终于相互分开了一些——只分开了几寸,相互对视。她已不再颤抖。他们亲吻,又吻了一次。然后她的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突然睁得大大的。他转身去看。只见奥托正靠在卧室的房门上。他们和他当中隔着那件还在冒烟的衣服。玛丽亚往后面跨了一步,躲在伦纳德的身旁。她用德语很快地说了些什么,伦纳德没有听出来。奥托摇着头,似乎不是在否认她说的话,而是在把他头脑里的思想理理清楚。然后他要一支香烟——这是一个为伦纳德所熟悉的词组,可是他也差点听不出来。尽管伦纳德的德语比以前有了不小的进步,可是他要听这对一度结过婚的男女的谈话,一定会感到很困难。
“滚,”玛丽亚说道。
伦纳德用英语说,“在我们叫警察之前,离开这里。”
奥托跨过了地上的那条裙子,来到了桌子边。他穿着一件英国陆军的旧上装,在原来缀有下士条纹臂章的地方,留着一个V形的较深的印迹。他在烟灰缸里搜寻。他找到了最长的那根烟蒂,就用伦纳德的打火机把它点着。因为他这时仍然挡在玛丽亚前面,所以伦纳德没法移动。奥托吸了一口烟,绕过他们两个,朝着大门走去。看来奥托不会自动离开属于他们俩的这个夜晚。事实上他没有离开。他去到浴室,走了进去。门一关上,玛丽亚就跑进卧室。伦纳德在一只碟子里注满了水,把它倒在裙子上。它被淋得湿透了以后,他就把它扔进废纸篮里。浴室里传出来一阵响得吓人的咳嗽和吐痰的声音,随着一句下流的吆喝,一口又浓又大的痰一起给吐了出来。玛丽亚这时回到起居室里来了。她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她刚要说话的时候,他们听见浴室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她说,“他把你的那个架子推倒了。他一定倒在地上了。”
“他故意把它弄倒的,”伦纳德说。“他知道它是我把它架起来的。”玛丽亚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袒护他。
她说道,“他喝醉了。”
门开了,奥托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玛丽亚退到那堆鞋子旁边的她的那张椅子那儿,可是她没有坐下来。奥托刚才把脸浸在水里洗过,而且他没有把它全都抹干。长而柔软、滴着水珠的头发披在他的额头上。在他的鼻子末端还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水柱,他用手背把它抹掉,也许那是鼻涕。他在向烟灰缸张望,可是伦纳德挡住了他的去路。伦纳德交叉着双臂,把两脚分得很开,稳稳地站立着。那只架子被毁使他产生了警惕,他因此暗自估量起来。奥托比他矮六英寸左右,也许比他轻四十磅。他要么喝醉了,要么宿酒未醒。而且他的健康状况欠佳。他身材瘦削,个子很小。对伦纳德不利的是他自己一定得把眼镜戴着,而且他对打架并不擅长。可是他这时怒不可遏,这也是他优于奥托的一个克敌制胜的有利的条件。
“滚出去,”伦纳德说道,“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玛丽亚在他后面说道,“他听不懂英语。”然后她就把他说的话翻译出来。这个警告可并没有在奥托的那张苍白而肌肉松弛的脸上引起什么反应。他嘴唇上的那个裂口在渗出血来,他用舌头舔了舔伤口,同时他把手伸进上装的一只口袋,然后又伸进另一只口袋。他取出了一个折了起来的褐色信封,把它举在手里。
他绕过伦纳德对玛丽亚说话。他的个子虽小,声音倒很深沉。“我拿到了。我从什么什么办公室拿到了那个什么。”伦纳德只听懂了这些。
玛丽亚没有说话。她的沉默很特别——它厚实浓重,使伦纳德忍不住要想转过身去。可是他不愿让那个德国人从他身边过去。奥托已经朝前走了一步。他在露齿而笑,于是他脸上的肌肉失去了均衡,把他的那个细鼻子扯到一边去了。
玛丽亚终于说道,“我才不管你得到了什么呢。”
奥托笑得更欢了。他打开了信封,翻开一张折叠起来的、被人摸得过多而发皱的纸。“他们有了我们的一九五一年的信。他们找到它了。还有我们的什么东西,你和我两个都签了字。你和我。”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玛丽亚说道。“你还是把它忘了吧。”她说这话的声音却犹豫不定。
奥托笑了。他的舌头由于舔过了血而变成橘黄色。
伦纳德没有转过身去,只是问道,“玛丽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他有权住在这间公寓里。我们还没有离婚的时候申请了这套住房,他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忙了两年了。”
突然,伦纳德觉得这倒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奥托可以得到这套房子,他们两个就住到梧桐林荫道的寓所里去,奥托永远找不到他们。他们不久就会结婚了,他们不需要两个地方。他们永远不会再见到奥托了。好极了。
但是玛丽亚好像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或者想要警告他别这么瞎想,把她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他有他自己的去处。他有一个房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给我们增添麻烦。他现在还以为他占有我。情况就是这样。”
奥托在耐心地听着。他的眼睛望着烟灰缸,他在等待他的机会。
“这是我的地方,”玛丽亚在对奥托说。“它是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你给我滚!”
伦纳德在想,他们两个只要花三个小时就可以把需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收拾好,玛丽亚的东西用两辆出租汽车就可以装走,不到天亮他们就能安然抵达他的寓所。不管他们累成个什么样子,他们仍然可以继续顺利地庆祝他们的订婚大典。
奥托用手指甲弹了弹那张纸。“你念念。你自己看看上面是怎么写的。”他又朝前跨了半步。伦纳德一步不肯放松,跟了上去。也许玛丽亚真的应该读一读它。
玛丽亚说,“你没有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所以他们才以为你有这个权利。”
奥托可是喜气洋洋。“可是他们确实知道了。他们知道。我们一定要在一个什么什么面前一起露脸,看看谁更加需要这寓所。”现在他对伦纳德望望,然后又转过去对伦纳德说道,“这个英国人有一个地方,而你有一枚戒指。那个什么什么会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就要搬进来,”玛丽亚说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这一次奥托使伦纳德目不转睛地对自己看着。在他的眼里,这个德国人变得比以前强壮了——不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不像一个酒鬼,却更像一个骗子。他以为自己快要获胜,他带着微笑说道,“不,不。梧桐林荫道二十六号对你更加好些。”
正如布莱克所说。柏林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一个乡村。
玛丽亚大声喊了点什么,它当然是一句骂人的话,一句很起作用的责骂。奥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了一声叫喊。伦纳德现在处于唇枪舌剑的交叉火力之中。这是一场由来已久的战争,在交战双方猛烈的炮火里面,他只听得出那些动词,它们被堆在节奏断断续续的句子末尾,就像一些射程过远而发挥不出原有威力的弹药似的。其间还夹杂着不少他已经学会的下流话的某些流风余韵,可是它们已被演化为崭新的、更加强烈得多的咒骂。他们两个同时在大喊大嚷。玛丽亚变得非常凶猛。她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猫,成了一头母老虎。他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变得这么激动。而他一时间感到深为惭愧,因为他自己从来没能惹她变得如此激昂,这般动情。奥托在往前挤,伦纳德张开了手挡住了他。那德国人对他们两个的肌肤相触毫无所觉,而伦纳德则对他所接触到的那种感觉十分讨厌。那个人的胸膛又硬又重,碰上去像是一个沙袋。那家伙所吐出来的每一句话就在伦纳德的肩膀上面滚滚而过。奥托取得的那封信迫使玛丽亚处于守势,可是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打中了对方的要害。你永远别想,你根本没有,你没有能耐……她在攻击他的弱点——也许是酗酒,也许是性行为,也许是金钱,而他则在颤抖,在大声喊叫。他的嘴唇流的血更多了,他的唾沫溅在伦纳德的脸上,他又在挣扎着想要冲上去。伦纳德抓住了他的上臂。这也很难,没法使它改变动作的方向。
接着玛丽亚说了句让对方难以忍受的话。奥托挣脱了伦纳德的手掌,冲了上去,抓住了她的喉咙,切断了她正在说出来的话和别的任何声音。他的另外一只手也攥紧了拳头举了起来。正当它要朝她的脸上打过去的时候,伦纳德已经用双手把它紧紧地抓住。可是他把她的喉咙叉得很紧,她的舌头被逼得吐了出来,呈黑紫色。她的眼睛巨睁,表达不出求救的眼神。刚才那股往前猛冲的势头很猛,把伦纳德也拖了过去,可是他用力拉住奥托的胳膊,再把它扭曲过去,绕到他的背后,把肘关节也扳了过去,可它居然没有折断。奥托被迫向右面转过身去。由于伦纳德抓住那家伙手腕的双手更加用力,而且把他的手臂往上面推去,奥托抵挡不住,只好松了手,放开了玛丽亚。同时转过身来想要挣脱手臂,面对他的敌手。伦纳德放了他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不出他之所料,他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会被打成重伤,落得个终身残废。如果大门开着的话,他也许就会朝着它飞奔而去。奥托这家伙矮小灵活,体格强壮,心狠手辣得令人难以置信。现在他的全部憎恨和愤怒全都集中到这个英国人身上,把本该和玛丽亚清算的那笔账,如今都算在他的头上。伦纳德则把他的眼镜推上他的鼻梁。他不敢把眼镜取下来,他一定得看清他会碰到一些什么灾祸。他举起了双拳——摆出了他所见过的拳击手的架势。奥托让自己的双手垂在他的两侧,就像一个即将动手拔枪的牛仔似的,他的那双酒徒的眼睛发红。他所做的事情极为简单。他右腿后缩,朝那个英国人的小腿骨踢了一脚。伦纳德的防守一下子就垮了。说时迟那时快,奥托乘机一拳挥去,直取对方的喉结。伦纳德赶紧一闪,这拳就打在他的锁骨上。很痛,真的很痛,痛得令他难以置信。也许骨头断了。下一次会轮到他的脊椎骨了。他举起了双手,手掌向外。他想要说点什么,他要玛丽亚说点什么。他从奥托的肩膀上面看得见她正站在那堆鞋子边上。他们可以住到梧桐林荫道去,只要她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她会感到满意的。奥托又打了他一拳,很重——非常重——打在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阵铃儿轰鸣的声音,有个电铃在响,来自房间的每个角落。这太恶毒了,太……太不公平了。这是伦纳德在和他的对手抱在一起以前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他们两个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他究竟该把这个结实、硬邦邦的令人作呕的躯体抱得紧些,还是该把它推开到它会再打得到他的地方?他这时发现了他的高身材的缺点。奥托用力朝他挤紧,他这才发现了对方的意图。他的裤裆里有两只手在摸索,找到了他的睾丸,而且正在用力把它们抓紧。就是曾经叉住玛丽亚喉咙的那只有力而凶恶的手掌。他眼前出现了一片烧焦的褚色,发出了一声尖叫,“疼痛”这个字眼不足以形容他的感觉,它使他的整个意识都成为一个可怕的螺旋形的逆转。他愿意干任何事情,放弃任何事情,只要他能够挣脱这个人的掌握——或者他宁可立刻死掉。他弯下腰去,他的头和奥托的脑袋相并,他的脸颊和他的脸颊相擦,他就转过脸去,张大了嘴巴,在奥托的脸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这不是打架的一种手段。那是他的疼痛迫使他的牙床骨合并拢来,直到他的上下两排牙齿合在一起。可他的嘴巴一下子全都塞满了。只听见有人大吼了一声——它不可能是他在吼叫。他的疼痛减轻了。奥托在挣扎,想要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就把他放开,从嘴里吐出了一块像是吃了一半的橘子似的东西,他嘴里没有尝到什么味道。奥托在干嗥。从他脸颊上一个洞孔里,看得见一只臼齿。还有血——谁能想得到,人的脸上会有这么许多血?奥托又过来了。伦纳德知道,这下他可完了。奥托的脸上淌着血,朝他步步逼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什么从后面来的东西,黑黑的,高高的,就在他的眼梢的周围。他为了想保护自己,免受那件东西的伤害,伦纳德把右手伸将出去,他的手指在一件冷冷的东西上面抓住了。一瞬间,时间变得缓慢下来。他没法让它改变它的方向,只能抓紧了它使上劲,让它下来——而它下来了,带着所有的力量和沉重的铁,像个正在踢着的标志。它下来了——像正义的巨灵之掌,上面还有他的手掌和玛丽亚的手掌,夹着审判的雷霆万钧之力,那只铁的脚打下来,敲在奥托的头颅上,它的脚趾的部位首先刺穿了他的骨头,深入进去,让他倒在地板上。他一声不响地倒了下来,脸孔朝下,全身摊开。
鞋匠用的那个铁楦头仍然矗立在他的头颅里。而整个城市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