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伦纳德从电梯里登上他住的那层楼面,就发现玛丽亚站在他的房门口等着他。她站在墙角里,外衣上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双手按在拎包的背带上,拎包垂在身前,一直垂到膝盖处。她的样子也许会使人误会,还以为她正在为什么事情进行忏悔。可是她的头抬得高高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她这是故意使他知道,她之所以来找他,不是因为她已经原谅他了。这时天色几乎已经黑了,从朝东的那扇窗户映照进来的光线很暗。伦纳德按亮了就在他的手肘子旁边的那个定时的电灯开关,它已经开始“滴答,滴答”地响了起来。这声音听上去很烦人,就像一个小小的生灵的那颗痛楚的心在跳动。电梯的滑门重新闭上,它也开始沉了下去。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有朝她走过去。头顶上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照下来,在她的眼睛和鼻子那儿留下了阴影,使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严峻。她还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移动。她瞪着眼睛望着他,看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见了那件扣上了扣子的外衣,还有她紧紧地抓住了她那拎包的样子,他就明白,如果他对她说的话感到不满,她立刻就会转身离去。
伦纳德慌了手脚。千百句支离破碎的话儿一时都在他心里汹涌,不知道从何说起。这等于人家给了他一件礼物,而他若在拆开它的包装的时候,一不小心也许就会把礼物本身弄坏。他身旁的那个电灯开关里的定时装置,正在滴答滴答地计数着飞快消逝的时间。这声音使他更加心乱如麻,无法集中思想来考虑。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那声音自己从他的喉咙里迸发了出来,朝着她跨上半步。电梯间的竖井里又传来了隆隆的声音,电梯又载着乘客升上来了,它叹了口气,停在下面那一层楼。电梯的门开了,传来了布莱克先生的殷切而喑哑的声音。他家的房门砰然阖上,切断了他的声音。
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终于说道,“你收到了那些信吗?”
她眨了眨眼睛,这算是承认。那三封表达爱情和歉意的书信,还有那些巧克力和花儿——此时此地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说,“我干的事情真傻。”她又眨了眨眼睛。这一次,她的睫毛相触的时间比刚才长久了一些。这表现出她的一种软化,一种鼓励。他现在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语气来说话了——淳朴、真诚的语气。这倒不难。“我把一切都毁了。你走了以后,我急得要命。我想到施潘道去找你,可是我没有脸去见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原谅我。我也不敢在马路上见到你。我非常爱你,我一直在想你。这真是一件可怕而愚蠢的事情……”
伦纳德活到现在,他还从未用这种语气谈论过他自己和他的感情,他甚至也没有以这种方式在心里想过。原因很简单: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自己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严肃的感情。他以前说的话,从来不会超过一些日常生活里常说的事情:他喜欢昨晚的电影,或者他讨厌半冷不热的牛奶。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似乎从未真正有过这种严肃的感情。只有现在,当他提到它们的时候——惭愧,着急,爱情——他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有资格说,他已经具备了这些感情,并且亲自去一一体验了它们。他对此刻正站在他房门外面的这个女人的爱情,正由于他提到了它,就变得格外明显,而且也使他由于自己对她施加过暴力而感到的羞愧,变得更加难以言喻。他既然提到了它,过去三个月以来痛苦的心情变得格外清晰可见。他的自我也因此膨胀起来,挣脱了这些天来的重负。现在他可以具体地指出他一直在里面摸索的那团迷雾的性质,所以他终于也能够看清了他自己。
可是他还没有获得玛丽亚的谅解。玛丽亚没有移动她站立的位置,也没有改变她的目光。停了片刻,他说道,“请你原谅我。”就在这时候,定时装置“嘀嗒”一响,灯熄了。他听见玛丽亚骤然一惊,猛吸了一口气。当他的眼睛适应了以后,他看见他身后那扇窗子上微微闪亮的光线映照在她那拎包的搭扣上,以及她的眼白上,此时她似乎望向别处了。他就冒一次险,没有再按揿电灯开关,就离开了那儿。他那振奋的心情给了他信心。他以前行为拙劣,现在他可得把这个糟糕的局面扭转过来。他只要真诚和淳朴。他不会继续在他的痛苦里面梦游似地摸索,他要具体而明确地把它说出来,就能驱散这片愁云惨雾。他想利用眼前的幽暗的环境,设法在他们两人之间,重新建立以往的那种单纯而真诚的关系。想说的话可以留待以后再说。他相信,眼前所需要的是彼此双手相握,甚至相互款款地亲吻。
当他朝着她走去的时候,她却向后退缩,回到了那个角落里的更加阴暗的地方。他走近了她,伸出手去摸索,可是她却不在那儿。他触摸到了她的袖子。他又看见她的眼珠子在闪亮,正当她的头在闪躲避开。他摸到了她的手肘,轻轻地把它握住。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她的手臂弯曲地强着,不肯迁就,而且,纵然隔着她的外衣,他能觉察到她在颤抖,由于很靠近她,他听到她又急又短的呼吸声,还嗅到一股咸湿的味道。只在短暂的一瞬之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她迅速地达到了性欲的高峰——这个念头立刻变成对她的一种亵渎。因为当他把手移到她的肩膀上面去的时候,她半喊半咆哮着发出了一个含意不清的声音,接着又叫道,“请你开灯!”然后又叫道,“求你,求求你。”他把另外一只手也放在她的肩膀上。他轻轻地摇摇她,想以此来让她放心。他只想使她从她的噩梦里醒过来,他一定得设法提醒她,使她知道他真正是谁——是她那么可爱地引诱而且怂恿过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傻小子。她又咆哮了一声,这次她叫得很响,很用力。他后退了。下面那层楼里有一扇门开了。电梯间周围的那座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个人在那儿迅速地跑上来。
伦纳德按了按电灯的开关,这时布莱克先生正好跑到半个楼面的转角处。他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跑完了最后那部分楼梯。他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他的二头肌上裹着银制的臂箍。他绷紧了脸,流露出一副勇猛凶狠的神情。他的双手张开,作势将扑。他看来想要把人狠狠地揍它一顿。他来到了楼梯顶上,一眼看见了伦纳德,他的脸色却并不因此而松弛下来。玛丽亚刚才让她的手提包掉落到地上,用手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布莱克冲到伦纳德和玛丽亚之间立定,他的双手按在他的臀部。他已经知道,他用不着揍什么人。这就反而使他的神态变得更加凶狠起来。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问伦纳德。没等他回答,他又不耐烦地转过身去问玛丽亚。他的声音立刻变得非常和善。“你伤着了吗?他打算伤害你吗?”
“我当然没有,”伦纳德说道。
布莱克转过头来对伦纳德喝了一声,“闭嘴!”然后又掉转头去问玛丽亚。这时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怎么样?”
伦纳德想,他像是电台上广播的滑稽戏里的一个角色。只有他一个人充当着戏里所有的人物。他不愿让布莱克像个裁判员似地站在他们两个中间,伦纳德就穿过楼梯间,顺便按了按电钮,让他们又可以得到九十秒钟的灯光。布莱克仍在等待玛丽亚回答,可是他似乎知道伦纳德正在他背后走近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去不让伦纳德绕过他再到玛丽亚那儿去。她说了点什么,可是伦纳德没有听见,布莱克正在用流利的德语回答,伦纳德就更加不喜欢他了。玛丽亚用英语回答——是不是她想以此来向他表示她对伦纳德的忠诚?
“我很抱歉,我刚才大声叫嚷,害得你从你的屋子里跑了出来。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有别的。我们会把它弄好的。”她把手从脸上移开,又把手提包从地上捡了起来。重新捡起包让她又有了精神。她掉头绕过布莱克说道——虽然你也不能说她这是特意说给伦纳德听的——“我这就进去了。”
伦纳德拿出他的钥匙,绕过了玛丽亚的那个拯救者,前去开了门。他探身进去,按亮了他的门厅里的那盏灯。
布莱克仍站着不动。他仍还不放心。“我可以打电话去替你叫一辆出租车来,你可以和我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等它来。”
玛丽亚跨进房门,转身谢了谢他。“你真是太好了。你看,我现在没事了。谢谢你。”她十分自信地沿着她从未来过的这个寓所里的门廊走去,跨进浴室,关上了门。
布莱克站在楼梯顶上,双手插在袋里。伦纳德觉得自己太虚弱,也被他的邻居弄得太狼狈了,所以不想对他做什么解释。他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在另外那个人离开以前,他克制着不愿走进房间里去。
布莱克说道,“女人认为自己快要被人强奸的时候,她们通常就会这样大声地尖叫起来。”
这话说得太有把握,所以需要对它进行一次巧妙的批驳。伦纳德为此想了几秒钟,可是他毕竟没有说出口来。这次人家虽然是由于误会才把他当作一个强奸未遂犯,可是以前有一次他真的差一点成了个强奸犯。最后他只说了声,“这次却不是。”布莱克耸了耸肩,表示他不以为然,接着他就下楼去了。从此以后,每当两人在电梯相遇,都默不作声,与对方冷战。
玛丽亚锁上了浴室的门,在里面洗了脸。她放下马桶盖子坐在上面,她为她自己的尖叫感到吃惊。她其实并不认为伦纳德又想对她使用暴力,他那笨拙而真诚的道歉足以保证他不会重蹈覆辙。可是电灯突然熄灭,他又悄悄地走上前来,于是由此而产生的各种可能性和联想使她不由得惊慌得无法克制。过去三个星期以来,她在爸妈那位于潘考夫区的沉闷的家里逐渐培养起来的心理上的平衡,经过伦纳德的手刚才这么一碰,就全都崩溃了。有人会假装对她爱抚而实则想要伤害她——她的这种恐惧像是一种癫狂。她也害怕,有人会用性方面的亲热关系,掩饰某一种她所无法理解的险恶的用心。奥托有时对她施行的那种暴力的行为,尽管非常可怕,却没有使她产生过像这样的恐惧得难受的感觉。他的暴行只是他对一切都敌视,以及他那迟钝得无法可施的一个方面而已。他确实想伤害她,而且他也想要她。他想威胁她,拿她的钱去用用。他不想和她发生性的关系,他也不需要她相信他。
她的手臂和腿部的颤抖停止了,她觉得自己干了件傻事,那邻居会因此瞧不起她。她在潘考夫慢慢地作出了决定,认为伦纳德当时对她并不恶毒或者粗暴,而是由于他的天真无知引起的愚蠢,才使他干出那样的傻事来。他以前过的是密集的自我封闭式的生活,以致他不知道他的行动在别人的眼里会被看作什么样子。这是她在经过了许多较为严厉的估量,作出了特别强调她永远不再见他的决定以后,才取得的结论。现在她在黑暗里面发出的那声尖叫,似乎表现出她的直觉推翻了她的原谅。如果她不能再相信他——尽管她对他的猜疑不可理喻,她为什么现在却又待在他的浴室里面?她为什么没有接受那个邻居的帮助而乘一辆出租车回去?她还需要伦纳德,这个,她在潘考夫就知道了。可是像他这样,在黑暗里悄悄地走上前来,为了一次试图强奸而向她道歉的这个男人,他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十分钟以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时,决定再和伦纳德谈一次,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没有成见。她仍还穿着外衣,扣子都还扣着。他在起居室里。室顶的电灯都已点亮——军用标准灯和台灯全都亮着。他站在房间的中央。她进去的时候,觉得他的模样像一个刚在背上被人抽打过的小孩。他朝一张椅子做了个手势,玛丽亚摇了摇头。总得有个人先说话,玛丽亚并不认为非得由她先说话不可,而伦纳德则唯恐他又会作出错事来,所以也不开口。她又向屋子里走了几步,他就朝后退了几步,无意中让她占去了较多的空间和光线。
伦纳德心里不是没有一个说话的提纲,可是他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什么效果。如果玛丽亚转过身去一走了之,临走还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不再为了过去的那件事情而需要他作任何解释,他就会松一口气——至少起先他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他独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他自己并不存在似的。现在,他必须控制现在的局面,使它不至于受到损害。玛丽亚在仔细观察他,她正在给他另外一个机会。她的两眼灼灼。他感到疑惑,不知道她刚才在浴室里有没有哭过。
他说道,“我不是想吓唬你。”他在试探,它几乎是一个问题,但是她没有现成的话回答他。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只对布莱克说过话。伦纳德说,“我刚才不想……不想干什么事。我只想……”他说的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说着就讷讷地说不下去了。在黑暗里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他想干的事情,仅此而已——想以此来让她回想起当初两人亲热的情景而已。他不假思索,就以为他在黑暗的掩护下比较安全。他不能告诉她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楼梯上偶然发生的黑暗和冬天里最寒冷的那个星期里的被窝幽暗是一回事——就是在过去彼此稔熟、而对一切又都感到那么新鲜的时期。她的脚趾头上的老茧,长着两根毛发的那颗疣,她耳垂上的那两个极小极小的凹痕。如果她离开了的话,他能拿这些可爱的事实——这些折磨人的细节——怎么办呢?如果她并不和他在一起,要他独自一个人知道这些关于她的情况,这让他如何受得了呢?他的这些想法,使他不由得脱口而出——说这些话犹如呼吸一样容易。“我爱你,”他说。然后他又说了一遍,又用德语说了一遍,直到他那残留下来的最后一点自我意识,以及照这模式说话的愚蠢的感觉,也都消失殆尽,好像生活里或者电影里都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似的。
然后他告诉她,他不和她在一起时感到多么痛苦,又如何想念她,在她离开他以前他多么幸福,他觉得他们两个都是如何幸福,她多么珍贵和美丽,他告诉她,他竟然会让她吓着了,可见他是个白痴,是个自私、不知好歹的傻瓜。他从来没有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来。每当他停下来,挖空心思地想说出一些他并不熟悉的亲热的话来时,他就要么把眼镜推到鼻子上面去一些,要么干脆把它取下来,仔细对它观察一番,然后再把它戴上去。他的身材太高,似乎使他很不方便。如果她坐下来的话,他也就会坐下来了。
眼看着这个笨拙而沉默寡言、对自己的感情状况不甚了解的英国人袒露出自己的胸怀,简直使人觉得于心不忍。他像俄国人举行的所谓“公开审判”里的一个囚犯。玛丽亚本想叫他停下来别说了,可是她听着听着,却听得着了迷。就好像她小时候有一次也给迷住了——当她的爸爸把一只收音机背后的那块板卸了下来,让她看那些会发出人的声音的灯泡和一些可以滑动的金属板的时候,她感到又惊又喜。她并没有完全忘记她的恐惧,可是随着每一次迟疑停顿以后引起的亲昵之感,它在渐渐消失。于是她就一直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并未泄露丝毫心事,而伦纳德又一次在对她说,他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回事,说他无意伤害她,说它永远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唯一的声音只是行驶在梧桐林荫道上的一辆小型摩托车发出来的一阵“突、突、突、突”的声音。他们俩侧耳倾听,它在那条路的尽头改为快挡,然后就消失了。这沉重的宁静使伦纳德以为他自己完蛋了。他没法让自己抬起头来看玛丽亚,他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擦着镜片。他说得太多了,它让人听上去并不真诚。如果她现在离开的话,他要洗个澡。他不会淹死自己的。他抬眼看看,他眼前的那个代表着玛丽亚那长长的影子里面,显然看得出有点动静。他把眼镜重新戴在脸上。她在解开外衣上的扣子,接着——接着只见她正在穿过房间朝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