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加盟的那一天,恰巧也是这年的冬天里的最冷的那一天。住在当地的那些久经寒冷考验的人都同意,按照柏林的严酷的标准来衡量,气温低至零下二十五度,是绝无仅有的冷天气。天上没有云,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被炸弹造成的废墟在金黄的阳光下面闪耀,看上去也几乎很美。在晚上,玛丽亚的玻璃窗里面凝结起来的气体给冰冻成为离奇古怪的图案。到了清晨,床上最外面的那一层——通常是伦纳德的那件大衣——被冻得僵硬了。在这种时候,他难得看见玛丽亚赤裸着她的身体——她不会一丝不挂。当他拱进温暖而润湿的幽冥中去的时候,他会瞥见她的皮肤泛现出来的光泽。他们在冬天里躺在上面的那张眠床处境岌岌可危——靠它本身的重量负担着薄毛毯,外衣,浴巾,一只扶手椅的罩子,育儿室里的鸭绒被,弄得头重脚轻。另外就没有一件东西大得足以让他们把这些都搁在它的上面。动作一不小心,放在床上的东西就会一件件滑落下来,而堆放在一起的所有东西就会分崩离析。这时他们就会隔着床垫站在那儿面面相觑,浑身打颤,一面重新把那些东西放在床上,让它们拼凑成为一个可以御寒的被窝。
所以当伦纳德拱进被窝里去的时候,他得学会静悄悄地行动。寒冷的天气迫使人聚精会神地注意到了种种琐碎的事情。他喜欢把脸颊贴紧在她那由于骑惯了自行车而绷得很紧的肚皮上,或者把他的舌尖抵进她那像内耳一般迂回曲折的肚脐眼儿里。在这儿的欲明还暗的氛围里——床单没有在床垫下面塞紧,总会有一丝丝光线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在这闭合而凝结了小小的空间里,他逐渐爱上里面的气味:汗水像刚割过的草儿的气味,还有她的性兴奋引起的两种成分的湿气,强烈而圆润,浓郁而迟钝:水果和乳酪的气味——欲望本身发散出来的味道。这些综合而产生的感觉熏人欲醉,难以压抑。她的脚趾上有着小小的一片老茧。他听见她的膝盖关节里的软骨组织簌簌作声。在她背脊上的腰部有一颗长了两根长毛的疣子。直到三月中,房间里暖和了一些,他才发现那两根毛原来是银色的。当他对着她的奶头呵气的时候,它们就会陡然坚挺。她的耳垂上有耳环留下的痕迹。当他把手插在她那婴儿似的头发里抚弄,他发现她的发根在头顶上的一个有三条岔路的旋那儿分开,而她的头颅看上去却是那么白皙,那么脆弱。
玛丽亚陶醉于这些勘探活动。她躺在那儿做着白日里的迷梦,多半悄无声息。有时候她用三言两语提到了一个骤然而至、转瞬即逝的念头,定睛凝望着她呼出来的热气袅袅上升,直到天花板上。“艾许唐少校是个怪人……好,这样很舒服,把你手指头放在所有的脚丫里,对了,就这样……每隔四个钟点,他就得在办公室里喝一杯热牛奶,吃一个煮鸡蛋。他要把面包切成一、二、三、四、五,这样,你知道他把它们叫做什么,这个军人?”
伦纳德的声音含糊不清。“士兵。”
“一点不错。士兵!你们就靠这个打赢了这场战争?用了这些士兵?”伦纳德为了要呼吸空气而钻到上面来,她用双臂围住了他的头颈。“我的小傻瓜,今天你在下面学到了一些什么?”
“我听了听你的肚子。大概吃饭的时候到了。”
她把他拉过来,吻着他的脸。玛丽亚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她任凭伦纳德满足他的好奇心,并且因此而觉得他可爱。有时候他的问题是在逗弄她,勾引她的情欲。他低声问,“为什么你喜欢让我插进一半来玩?”她就央告着说,“可是我喜欢你插得深,真正地深。”
“你喜欢我插进一半,就到这里。对我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玩。”
伦纳德天生喜欢过一种井井有条的、于健康有益的生活。可是,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以后,他竟接连四天没有更换他的内衣裤和袜子。他没有干净的衬衫,也几乎不洗衣服。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夜里,都花在玛丽亚的床上,说着话,打着瞌睡。到了五点钟的时候,他们吃了乳酪,黑面包和咖啡,就在隔壁房里的一个邻居难听地清着喉咙,一面准备去上班。他们又亲热了起来,而伦纳德则由于自己的性的能力恢复得快而觉得很得意。他想他自己会过得很好的,就像别人一样。在这以后,他就进入了悄然无梦的睡乡。过了一个钟头,闹钟把他叫醒了。
他从被单下面钻出头来,进入到一个使他的头颅为之收缩的寒冷之中。他把玛丽亚搂着他腰的手臂移开,在黑暗之中赤裸着身子趴在那儿发抖。他在烟灰缸下面,煎蛋饼碟子下面,蜡烛熄灭了的盘子下面找到了他的衣服。他的衬衫袖子里有一只冰冷的叉子。他曾想到过,要在一只鞋子里藏起他的眼镜。酒瓶打翻了,淌出来的酒液沾上了他的内裤的腰带。他的大衣铺在床上,他把它取下来,又重新把那些用来遮盖的东西盖在玛丽亚的身上。当他抚摸着找到了她的头并且亲了亲它,她寂然不动。
他穿上了大衣,站在水池边上把一只煎盘移到地板上,把冰冷刺骨的水泼溅在脸上。他终于想起,这里有个浴室。他开亮了浴室里的灯,走了进去。他生平第一次用上了别人的牙刷。他从来没有用女人的发梳梳理过他的头发。他仔细看了看他在镜子里的形象,这儿就是那个新人。一天留下来的胡须长得稀稀拉拉的,还构成不了一个放荡淫乐的形象。他的鼻子旁边还长出一个红而硬的粉刺的疖子。可是他觉得,尽管他精疲力竭,可是他的目光却比以前沉着镇定。
他一整天都没有显示出他有多累。这也正是他感到愉快的一个方面。轻飘而遥远,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在他的面前浮动不已:地铁里和公共汽车里的那些旅程,走过一个结冰了的池塘,穿过白白的、有着许多尖桩的田野,独自和那些录音机待在一起的那些时刻,食堂里的牛排和炸薯条,又是和那些熟悉的回路待在一起许多个小时,在黑暗里回到车站去的那段步行,乘车,然后又是克罗伊茨堡。经过她住的那个地区而继续到他住的地方去,这是对宝贵的工作时间的一种毫无必要的浪费。那天晚上,当他来到她的门口,她也刚好下了班回来,屋子里仍然一片狼藉。他们又逃到床上去取暖。那个夜里又变着花样重复昨晚的情景,而早晨则过得没有什么变化。那是个星期二的早晨。星期三和星期四也一样。葛拉斯语气冷淡地问他是不是想要留胡子。可是,如果伦纳德想要为他之情有所钟拿出证明来,那么他的那双脏得变厚了的灰色袜子,以及当他解开衬衫上的上排扣子时,从他的胸前散发出来的牛油、阴道里的液体和土豆的气味可以为他作证。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加热加得过于厉害的仓库内部,从他的衣服的夹层里释放出用得过久仍未洗涤的床单和由此激发起来的、令人变得无能为力的种种遐想。
直到星期五的晚上,他才回到他自己的寓所里去。他觉得,好像他已离开这儿好几年似的。他到处走着,旋亮了一盏又一盏灯,以前的那个自我留下的种种印迹使他感到迷恋——坐下来写那些情绪骚动、挖空心思,然后却丢了一地信稿的那个年轻人,浑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天真无邪的那个浑小子——他在浴室里留下了从他身上洗下来的浮垢和毛发,却把毛巾和衣服留在卧室的地板上。这儿就是这个对于煮咖啡毫不擅长的年轻人——他现在已经从玛丽亚那儿学会了煮咖啡的全部过程。这儿就是他的孩子气的巧克力长块糖,在它旁边的是他母亲的来信。他很快把它读完,而且觉得信里提到的那些为他担忧的话,实在令人厌烦,使他恼火。当洗澡盆里在灌水的时候,他在周围踱来踱去,身上除了内裤,一丝不挂,又一次尽情地享受这宽敞的空间和惬意的温暖。他吹着口哨,哼着几段歌曲。起先他想不出哪一首歌可以让他发泄他的感情,他所熟悉的那些卿卿我我的情歌都太拘谨,太优雅。事实上,他觉得对他合适的,倒是他以为他所瞧不起的那些粗鲁不堪的、瞎胡闹的美国歌曲。他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断,可是它们很难记忆。譬如:“而且用那些坛坛罐罐造一点儿什么东西。摇,摆,滚!摇,摆,滚!”在浴室里的那些哄人欢喜的音响效果的帮衬下,他一再拔直了喉咙吼叫了几声。他用英国口音唱出它来,听上去傻呵呵的,可是它是正宗的摇滚歌曲。它欢乐而性感,而且多多少少毫无意义。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如此无牵无挂地愉快过。他暂时寂寞,可是他并不孤独。有人在等他。他有时间洗洗干净,整理整理他的寓所,然后他就动身。“摇,摆,滚!”两小时以后,他开了大门。这次他带了一只外出过夜用的小包。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来。
他们早期的这些日子里,玛丽亚没有到伦纳德的寓所里来——尽管他在她面前吹牛,说他的那个地方多么豪华、多么舒服。她担心的是,如果她整夜地不回家来住,那些邻居就会说她找到了一个主儿了,说她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去住了。如果让当局知道了,她就会给撵出来。在柏林这个城市里,甚至单间一套,没有热水供应的房子也都供不应求。对伦纳德说来,她似乎只想在她自己的地区里活动,仅此而已。于是他们就蜷缩在床上,要吃饭就打冲锋似地奔到厨房里去吃一些匆促煎就的东西。要洗澡就得在平底锅里煮一锅水,一直到它沸腾,然后把它倒进冰冷的洗澡盆里。因为塞子漏水,冷水龙头的压力又难以预测。所以对伦纳德和玛丽亚来说,他们需要关心的是让自己感到暖和,并且吃得像样。在家里,这就使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除了床铺以外。
玛丽亚把伦纳德调教会了,使他成为一个精力充沛、温柔体贴的情人——在他自己到达性的高潮以前,先让她享受到性的满足。这似乎只是为了对女士应有的礼貌和殷勤,就和你应该让一位女士先你而进出一扇门一样的道理。他也学会了按照狗儿的方式相好,这也是一种最逼人勤换床单的方式。他也学会让她背向他侧躺着似睡非睡地做爱,然后他们俩面对面地侧躺着紧紧地纠缠在一块,一点都不会扰乱床单。他发现,她在性的准备方面没有固定的规律可循。有时候他只要看她一眼,她就会兴奋起来。在另外的一些时候,他就得耐心地予以诱导,就好像他在哄一个男孩子玩一个模型玩具似的,可是到头来,她却建议说,让他们吃点乳酪,面包,再喝一杯茶。他知道她最喜欢的是在她的耳朵边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甜言蜜语——可是不可超越一个界限。一旦她的眼珠子开始朝里转动的时候,他就得赶快煞车。她不想在她享受高潮的时候让人分了心。他也学会了到药店里去索取避孕套。他从葛拉斯那里打听到,他可以通过美军机构免费得到这方面的供应。他把由一只灰蓝色的硬纸板盒子里装着的四十八打避孕套带回家,公共汽车上,他把纸盒搁在膝盖上,却觉察到乘客都在观看它。他这才意识到,它的颜色泄露了机关。有一次,玛丽亚带着可爱的神情,自告奋勇,愿意替他把它戴上,可是他却以过于生硬的口气对她说了声不。后来他觉得迷惑不解,究竟是什么事情惹烦了他。这是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有了一种新的、使他疑虑的特征。它很难描绘。有一种心理因素在悄悄地潜入进来——他自个儿的一些细微的部分,而且还是他所不喜欢的一部分。一旦他对它不再觉得新奇,一旦他确信自己能够干得和别人一样,而且他知道自己不会过早地泄精——当一切疑虑都已消除,而且当他确信玛丽亚是真心喜欢他和需要他,而且她会一直需要他,于是他在和她做爱的时候,就开始有了许多他无法排遣的念头。这些念头很快就和他的欲念结合为一,变得无法分开了。这些荒唐的幻想每次都越来越真切,每次都在继续增添,发展出新的形式。在他的思想的边缘出现了一些形象,现在它们在朝着那中心,朝着他在逼近。他们就是他自己的形形色色的化身,并且他知道他无法拒斥。
在他第三或者第四次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它以一个简单的意识开始了。他看着他下面的玛丽亚——她正闭着眼睛——想起她是一个德国人。这个概念毕竟还没有失去它的那些含义。他又回想起他刚到柏林的那一天的情景。德国。敌人。死敌。打败了的敌人。最后这个念头使他心里涌起一阵狂喜。接着他让自己暂时计算起某一个回路的全电阻来,想以此来使自己分心,不去多想这个念头。然后,她就是那个被打败了的人,他有占有她的权利——由于征服,由于难以想象的暴力和英勇的行为和牺牲才获得的权利。多么得意啊!这是权利,是胜利后被奖赏的权利。他望着他自己的向前伸展着的手臂,插在床垫里,在那儿,微带红色的毛发最为浓密,就在手肘下面一点。他体格强健,孔武有力。他干得更快,更猛烈——他几乎在她的身上蹦跳不已。他是个胜利者,他又好又强壮又自由。他想起了这些概念的含义,他觉得有点窘迫,他就把它们推在一边,不去多想。这些念头和他的谦让和气的天性并不相容,它们触犯了他在什么算是合乎情理的观念。你只要对她看上一眼,就会知道玛丽亚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给人打败过。她由于欧洲战争而被解放了,而不是被摧毁了。而且,至少在他们的欢爱里,她不是他的向导吗?
可是到了下一次,这些念头又来了,它们使他感到兴奋,因此无法予以拒绝。这些变得格外具体而细致的念头使他一筹莫展。这一次由于征服了她而把她占为己有,而且,她对此无可奈何。她不想和他做爱,可是她又别无选择。他就回忆那些线路图,它们却都想不起来了。她在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魔掌。她的身子在他下面猛烈地摆动,他想他听见她在叫喊“不!”她把脑袋摇来摇去,她闭紧了眼睛不愿观看她所无法逃避的现实。他把她牢牢地按在床垫上,使她无法动弹。她是他的。她无法可施。她永远逃不了。这就行了,这就是他的结束的时候,他完了。他的神志变得清醒了,他躺了下来。他的神志很清醒,他想起了吃的东西,想起了香肠。不是德国的油煎香肠或蒜香肠,而是真正的英国香肠——又肥又柔软,煎得周围都呈棕黑色,再加上土豆泥和豌豆糊。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那困窘的感觉消失了。他接受了这个明显的事实;他的头脑里想着的这些念头不会让玛丽亚意识到,尽管她离开他只有几英寸的距离。这些念头只为他自己所有,和她毫无关系。
最后,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更加富于戏剧效果的幻想,它概括了所有他以前想到的那些幻想的要点。是的,她被打败了,被征服了,他有权占有她,她逃不了,而现在,他是一个士兵,疲惫,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可是依然斗志旺盛,富于英雄气概,并未失去战斗力。他俘虏了这个女人,并且在强逼她。她则对他又怕又崇拜,不敢有所违拗。他把他盖在身上的大衣再拉上一点,这样一来,他只要随意左顾右盼,都会看见大衣上墨绿的军服颜色。他进一步想象到的是她的不愿就范和他的令出法随,不可违拗。当他在一个到处都是士兵的城市里工作的时候,他的这些关于士兵的幻想都显得荒唐可笑。可是,不要紧,他能够很快就把它们全部打发掉。
可是当他发现,他自己忍不住想要把他的这些想法讲给她听的时候,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刚开始,他只是把她挤压得更加厉害一些,相当克制地咬她,把她伸开的双臂拉下来——他一面在胡思乱想,认为自己正在阻止她逃跑。他有一次在她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可是这些动作似乎没有让玛丽亚觉察出什么不同。她没有注意,或者她假装没有注意,可是他自己却因此得到了更大的乐趣。现在这些想法变得更加迫切了——他要她承认他心里的想法,不管这些想法其实多么愚蠢。他不信这不会使她产生性欲。他又打了她,咬得和压得她更加厉害些。她一定得把属于他的东西给予他。
他独自一个人的演出变得对他不够刺激了,他需要他们两个相互配合,真人真事,不是幻想。想个法子对她说——这是接着就得办的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他要设法使他的权威得到她的承认,要使玛丽亚因此而受苦——只那么一点点苦,出自于一种最舒适的方式的苦。他们一旦结束以后,他毫无困难地保持着沉默。可是他觉得羞愧。他想要她承认的是什么?它只是藏在他的脑袋里的一个让人作呕的、瞎想出来的荒唐事儿而已。过后,他却又暗自感到诧异,不知道她若听见了他说的这些荒唐事儿,会不会也觉得兴奋起来。当然,这里面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相互讨论的东西。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他能够,或者敢于,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他简直无法要求她的同意,让他怎么怎么行事。他一定得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惊,做给她看,让她用从中得到的乐趣来克服她那来自理性的反感。他想到了这一切,而且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
到了三月中,普通的白云遮满了天空,气温也一个劲儿往上升。剩下的一点肮脏的残雪在三天里面就融化了。在鲁道和仓库之间那段徒步的行程里,你可以看见泥浆里伸出了绿芽,而路旁的行道树肥大壮实、黏黏糊糊的叶芽儿也绽露出来了。伦纳德和玛丽亚也从他们俩的蛰居生活之中摆脱束缚。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床和卧室,把那台电热器搬到了起居室里。他们一块儿在一家快餐店里用餐,到当地的一家酒馆里喝一杯啤酒。他们在选帝侯堤道看了一场关于人猿泰山的电影。一个星期六,他们到蕾西跳舞,那里的一支巨大的乐队交替着演奏美国的爱情歌曲和巴伐利亚的那种节奏明快的进行曲。他们买了香槟酒来庆贺他们的第一次相会。玛丽亚说她要独自坐在另外一个地方,从气压管道里给他送几封信去。可是他们找不到别的空桌了。他们买了第二瓶香槟,剩下的钱刚够他们乘半程公共汽车回家。当他们走到阿达尔勃特街的时候,玛丽亚大声打着呵欠,把手插进伦纳德的臂弯里让他搀扶。她在过去三天里面加了十个小时的班,因为另外那个煮咖啡的姑娘得了流行性感冒而没能来上班,而且,在前一天夜里,她和伦纳德两个一直到天亮才睡着——不但如此,他们入睡以前还得起来一次,以便把被窝重新铺好。
当他们开始爬上楼梯的时候,她静静地说道,“我累了,累了,累了。”进了门,她径直跑到卧室里去铺床。伦纳德在起居室里等候,喝掉了酒瓶里剩下的白葡萄酒。当她一回到起居室里来,他迎上前去走了一两步,挡住了她到卧室里去的路。他知道,只要他有信心,而且忠实于自己的感情,他就不会失败。
她走过去握他的手。“让我们现在就去睡吧。这样就可以有整个上午让我们派上用场了。”
他把自己的手移开,放在自己的臀部上。她散发出一阵孩子气的牙膏和肥皂的气味。她手里拿着她一直戴着的那个发夹。
伦纳德保持着平静的声音,而且,他自己认为,毫无表情地说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好的,到卧室里去脱。”她想从他的身边绕过去。
他抓住她的手肘,推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在这儿脱。”
她恼了。他知道她会不快,他知道他们会经过这个阶段。“我太累了。你看得出来。”最后这几个字是带着妥协的口气说出来的。这使伦纳德花了一点劲道,才伸出手去把她的下巴颏捏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
他抬高了声音。“照我说的做。就在这儿。现在。”
她把他的手推开。她真的感到吃惊了,而且现在也觉得有一点好玩。“你喝醉了,你在蕾西喝得太多,现在你就成了个人猿泰山。”
她的笑声激怒了他。他把她推到墙上,用的力气比他原来设想的要大得多,这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缓过气来,说道,“伦纳德……”
他知道她也许会感到恐惧,他知道他们一定得尽快闯过这一关。“照我说的做,就会什么事都没有。”他的声音似乎在安慰她。“把衣服都脱掉。要不,我来替你脱。”
她贴紧在墙上,她在摇着头,她的眼睛看上去沉滞而幽暗,他以为这也许是他就要成功的最初的迹象。当她开始照他说的做的时候,她就会懂得,这一切只是为了增加乐趣而已——不但增加他的乐趣,而且也增加她的乐趣,然后她的恐惧就会完全消失。“你会照我说的做。”他设法克制了疑问的口气。
她让发箍掉在地上,把手紧紧地压在墙上。她的脑袋静止不动,微微下垂。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要到卧室里去了。”她说话的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德国口音比平时厉害多了。她刚从墙壁那里移动了一点,他就把她推了回去。
“不,”他说。
她抬头望着他。她的下巴垂着,嘴唇张开着。她望着他,好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诧异,也许甚至是带着惊奇的崇拜。它随时都会发生变化——她会愉快地顺从,从而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把他的手指插在她的裙子的腰扣里,用力拉着她。不能走回头路。她喊了一声,很快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她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裙子,另一只手的手掌朝外伸着,想要保护自己。地上有两个黑色的纽扣。他一把抓住了裙子上的什么地方,用力一扯,就把裙子拉了下来。这时她猛然向房间的另一头冲去。裙子沿着一条缝儿裂开了。她绊倒了,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又跌倒了。他把她翻过来,使她仰面躺在地板上,把她的肩膀按在地上。他想,他们应该在嬉笑。这是一场游戏,一场让人兴高采烈的游戏。她不该表演得过火。他正跪在她旁边,双手按住了她。然后他松开了手。他尴尬地在她的身边躺下,一只手肘撑着上身。他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拉她的内衣,又去解开他裤子前面的纽扣。
她静静地躺着不动,眼睛望着天花板。她的眼睛几乎一眨都不眨。这是一个转折点。它就会到来。他想要对她笑,可是他又怕这样会损害他在她心目中的主宰的形象。于是当他准备就位的时候仍然保持着严肃的脸容。如果它只是一场游戏的话,它也得成为一场严肃认真的游戏。他几乎进入了位置。她很紧张。当她如此平静地说起话来的时候,真让人觉得震惊。她没有把她的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她的声音很平静。
她说,“我要你离开。我要你回家去。”
“我要留在这里,”伦纳德说道。“我说的,一定算数。”可是他说的话听上去却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干脆有力。
她说道,“请你……”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她一直对天花板望着。她终于眨了眨眼睛,两行眼泪流淌了出来,它们流过她的鬓角,消失在她耳际的头发里。伦纳德的手肘发麻了。她吸进她的下嘴唇,又眨了眨眼睛。这次没有眼泪流淌下来。于是她敢于又说了一遍。“你走。”
他抚摸她的脸,沿着她的脸颊骨一直摸到她那黏湿了的头发。她屏住了气息,等他停下来。
他跪起身来,揉搓着他的手臂,扣上了裤子前面的扣子。他们的四周寂静无声,却有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这不公平——这无言的谴责不公平。他向着一个想象中的法庭提出了申诉。如果这并不只是一场闹着玩儿的游戏的话,如果他存心想要伤害她的话,他就不会像刚才那样,一看见她那么紧张,就马上煞住。她这是在就事论事,拿它来和他作对——这样做对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不知道他的这些话该从哪里说起。她没有从她躺着的地方移动。他在对她生气,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她的原谅。可是他说不出口来。他握着她的手去抚爱它的时候,她却任凭它无力地垂着,毫无反应。就在半小时以前,他们两个还臂挽着臂,沿着奥拉宁街相偎而行。他怎么才能够回到和她那么亲昵的状态呢?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辆蓝色的发条开动的机车——他在八岁或九岁生日时收到的一件礼物。它拖着七八节运煤的车皮沿着一条“8”字形的轨道奔驰,直到有一天下午,他带着一种虔诚的、姑且尝试一下看看的心情,把发条上得太紧而使它断裂了。
伦纳德终于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两步。玛丽亚在地板上坐起来,把她膝盖上面的裙子理了理。她也记得一件事情。这件事就发生在十年前,而且这件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的负担要比伦纳德的那辆玩具机车要沉重得多。那是在柏林东郊的一座防空洞里,离奥伯鲍姆桥不远。四月即将过去的一天,这座城市陷落前的一个星期。她将近二十岁。一支红军的先遣部队把重炮安装在那儿的附近,朝着城市的中心地区轰击。防空洞里有三十来个人,都是些妇女,小孩,和老人。他们蜷缩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玛丽亚和她的华尔特叔叔在一起。炮声停止了一会,有五个士兵漫步来到了这座地堡里,这是他们见到的第一批俄国人。其中一个用一支步枪指着躲在堡里的那些人,另外一个则比画着手势向他们索取手表,首饰,威胁他们交出德国人。他们收集得很迅速,毫无声息。华尔特叔叔把玛丽亚推得更加进深一些,让她藏在阴暗里,背靠在急救站上。她躲在一个角落里,把身子蜷缩在墙壁和一个空了的橱柜之间。在一个床垫上躺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她的两条腿都中了子弹。她闭着眼睛,在不断地呻吟。它是一个哼得很响而长的音调,它引起了一个士兵的注意,他就在那女人的旁边跪了下来,取出一把短柄的小刀。她的眼睛仍然闭着。那士兵翻开她的裙子,把她的内衣裤割裂了开来。玛丽亚从她叔叔的肩膀上面看过去,起先还以为那个俄国人要替她动一些简便的手术——用一把没有消过毒的刀子取出一颗子弹什么的。然后她看见那家伙躺在那个受了伤的女人身上,扭动着、颤抖着身子在奸淫她。
那女人的声音变得很低。在她的另一边,防空洞的人们全都默不作声。然后人们骚动起来,另外一个俄国人,穿着便衣的一个大个子,把众人推开,一路挤到急救站这儿来了。玛丽亚后来知道他是个政委。他的脸涨得通红,愤怒得抿紧了嘴。他大喝一声,一把抓住那士兵的夹克衫的背部,把他拉了出去。那家伙的阴茎兀自在幽暗的光线里原形毕露——比玛丽亚所预料的要小些。政委揪着那士兵的耳朵,把他带走了——路上他用俄语大声叫喊着什么。然后那里又恢复了寂静。有人给那个受了伤的女人喝了点水。过了三个小时,当他们确信那支炮兵部队已经向前推进,就都从地堡里出来,外面下着雨。他们发现,刚才那个士兵脸朝下躺在路边。他让人从头颈后面打了一枪。
玛丽亚这时站了起来,她用一只手扶着裙子。她把伦纳德的大衣从桌子上拖了下来,让它掉在他的脚边。他知道他得走了,因为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他的头脑给堵塞住了。当他走过她身边,他把手放在她的前臂上。她低下头去对那只手看了一眼,却就掉转头去望着别处。他身上没有钱,只好一路走到梧桐林荫道。第二天,下班以后,他带着花去看她。可是她已经离开了。过了一天,他从她的邻居那儿听说,她到俄国人的占领区去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了。